詩人荷爾德林的詩句“貧困的時代,詩人何為?”為現(xiàn)代漢語詩歌寫作者不斷提供一個復雜而嚴肅的哲學命題。無數(shù)的詩人、詩歌研究者開始思考和反思詩歌與個人、詩歌與生存、詩歌與時代等等各種錯綜復雜而又關(guān)聯(lián)一體的詩學問題。層出不窮的書寫主義、詩學觀念,或主流或邊緣的詩歌態(tài)度、趣味,成為每個漢語詩人所追求與表現(xiàn)的藝術(shù)取向與探索。詩人們這些充滿差異的詩歌實踐,反過來讓原本“詩人何為”寫詩思考、寫詩擔慮遠遠超出了詩歌與寫作本身。如今,詩歌的藝術(shù)問題,儼然已經(jīng)成為詩人們真實生活、生存與思維意識相當實質(zhì)化的一部分。
生于20世紀60年代末的四川詩人鄭興明,經(jīng)歷過中國詩歌史上最有歧義的“朦朧詩”時期與80年代“第三代詩歌”的出現(xiàn)、發(fā)展與成體過程,并且是在場性的身處于各種新詩觀點、新主張沖突最活躍的“腹地”——四川成都。他的詩歌寫作傾向必然地與“第三代詩歌”顛覆宏大敘述介入、回歸現(xiàn)實生活思考為主,又或多或少地遺留有“朦朧詩”抒情敘事影響。這種詩歌傾向符合“第三代”詩人整體的倡導平面化的詩歌結(jié)構(gòu)、遵循日常化的語言規(guī)則的詩學特征。同時,也是由于他個人樸實、沉潛的生命姿態(tài)和自我意識,讓鄭興明表現(xiàn)出樸素哲理追求和隱喻寫作的特征。這兩個鮮明而重要的詩歌寫作特征,反映在詩人鄭興明現(xiàn)實的個人生活、家庭生活、藝術(shù)審美及生存思考當中,是其詩歌藝術(shù)的整體價值。
一
鄭興明個人樸實、沉潛、反思的生命姿態(tài)和自我意識為其建構(gòu)起了樸素的哲學關(guān)懷。面對個人成長的彭州和川地、親人和家人聚散、城與鄉(xiāng)居住轉(zhuǎn)變,藝術(shù)知覺靈敏的鄭興明,多年來一直在進行著一種持續(xù)的“自畫像式”的哲學態(tài)度與反思寫作的追求。處于這樣的一種生活、思考、寫作狀態(tài)中,鄭興明個人深刻的哲學觀察與發(fā)現(xiàn)就成為一種平靜的可能。
詩人在《我希望以一匹馬的樣子》以“馬”代表的自在的存活姿態(tài),喻指而真誠地坦白寫道:“更多時候,一個草坡/我們選擇愛的向陽的一面/舔舐粗糙的生活,咀嚼樸素的哲學”。在詩人所堅守的樸實、沉潛、反思遭遇現(xiàn)實的諸多變化、差異、不解之時,生命的樸素就作為一種哲學超越與回歸自我的面目存在。詩人常常以一種“漫步者”和“思考者”的身份游離與存在于城市、鄉(xiāng)村及自我之間。
對親情的感知、思考是鄭興明樸素哲學的最主要一面。在他的詩歌中,母親、父親、二姐、奶奶、女兒作為一種最為樸實、最為寧靜的生命本真體驗,是他的詩歌寫作和樸素性情的一個巨大“展面”。海德格爾說:“本真的自己存在是常人的一種生存變式”[1],詩人真切而自然的處于此種狀態(tài),以一種冷靜的眼光體悟出日常存在、常人存在的樸素本質(zhì)。而對生命與人情樸素本質(zhì)的發(fā)現(xiàn)、追問與探究形成他的生命思考與哲理化的審美態(tài)度。“女兒,你攙扶我一時/就攙扶了我一生/事實上/我就是靠回憶和想象/輕輕攙扶幸福和寧靜?!保ā稊v扶》)鄭興明有著一種將樸素日常事實、事件哲學化的透視、聚焦能力,他能從自己女兒帶有日常性或淘氣性的“攙扶”行為中透視而過,這種對短暫性、日常性行為的透視能力,就是一種對哲學本質(zhì)與常態(tài)的發(fā)現(xiàn)能力。在很多感知、思考親情的詩歌文本中,鄭興明繼續(xù)展示出他的這種樸素哲學?!袄霞彝呱系乃?。披星戴月/總在那本打開的家書的背面//讀到這頁,已開始/化了”(《母親》),“一撮荷葉茶/開水一沖。我就看見/父子倆月下摘荷的情景”(《荷葉茶》),“我發(fā)現(xiàn)她一下子拐進黃昏/暮色很快在她背后關(guān)上門來”(《二姐》)。不管是對于自己再熟悉不過的母親、父親、二姐,還是細節(jié)、微小的生活場景、片斷,鄭興明自然會在他的詩歌當中,感知、透視出生命本質(zhì)化的哲學意味與審美態(tài)度。
陳述是一種最樸素的哲學發(fā)現(xiàn)與思考,它能夠很好地完成對日常表象與真理性存在的雙重“道示”。這個過程中,道示就作為一種詩歌風格與詩藝特征被呈現(xiàn)出來?!罢軐W本身就是道路,是陳述著的表象的通道。這個通道的運動必定取決于陳述所跟隨的東西,取決于現(xiàn)象意識本身,也即取決于實在的知識——后者乃是自然的知識的真理。”[2]在鄭興明陳述性明顯的詩歌寫作中,陳述的展開方式是隨著與他日常相關(guān)的事物、現(xiàn)象、觀念等內(nèi)容。這些或知識,或認識、或感覺、或直觀、或能指與所指的內(nèi)容,就構(gòu)成了鄭興明詩歌寫作當中生活性、自然性的哲學思考來源?!拔业戎鴷r光 /等著某個黃昏/把我注滿”(《陶罐》),“路領(lǐng)著自己行走”(《路》),“蘆花,你嫁給風、嫁給無依無靠的時候”(《蘆花》),“一些芬芳的燈、明亮的花匆忙地謝了/空間還在。風,已在遠處吹”(《風,已在遠處吹》)。在詩中詩人直接體驗或間接觀察到的人、事、物的意義,被他已然生命習慣化的哲學“悟識”輕易地進行由此處至彼處、由“我性”至“他性”轉(zhuǎn)換。這些夾雜著感性和理性的情感色彩所表現(xiàn)出的藝術(shù)特性,無疑指向了多樣日常事物背后意義樸素的哲學守護、認同感。
二
“第三代詩歌”一個重要的寫作轉(zhuǎn)向是從宏大敘事回歸到日?,F(xiàn)實關(guān)懷。鄭興明充滿哲學悟識的樸素陳述無疑是根植于現(xiàn)時生活之中,回歸生活并表現(xiàn)生活構(gòu)成了鄭興明詩歌寫作重要的一面。閱讀他的詩歌文本而發(fā)現(xiàn),鄭興明對平靜現(xiàn)時生活和周圍真實世界的一切并不是一味地進行哲學維度上的提升。很多時候,他是在運用隱喻式的思維進行一種關(guān)于現(xiàn)實與時代的再現(xiàn)、還原、綜合及否定。在新歷史主義哲學家海登·懷特看來,隱喻還有換喻、提喻、反諷三種同類型,“隱喻是再現(xiàn)的,強調(diào)事物的同一性;轉(zhuǎn)喻是還原的,強調(diào)事物的外在性;提喻是綜合的,強調(diào)事物的內(nèi)在性;而反諷是否定的,在肯定的層面是證實被否定的東西,或相反?!盵3]面對當下復雜、迅捷的時代環(huán)境,及現(xiàn)代人看似極為正常的物質(zhì)生活、消費生活狀況,樸實、沉潛、反思的鄭興明萌生出一種歷史和時代的“崩潰意識”,這是其詩歌具有隱喻寫作特征的來源?!叭兆右惶焯旌?,生活一天天遠/玉米都開始跑了”(《蜷縮的玉米》),“當黃昏埋下夕陽和父親/村口沒有升起月亮和新娘//蝙蝠的碎片從檐口掠向空中/老家和祖先的魂魄正在崩潰”(《崩潰》)。鄭興明要通過詩歌表現(xiàn)這種現(xiàn)實與時代,自我和實在的“崩潰感”,必然需要進行一種可能與必要的再現(xiàn)、還原、綜合及否定。
鄭興明善于運用現(xiàn)實生活中多種植物,作為隱喻寫作的切入口。這點可以從他大量植物性命名的詩作題目看出,比如《這朵荷》、《柑花初開》、《川芎》、《秋天的李子園》、《蘆花》、《油菜花》、《草藥》、《石榴》、《柳絮》。這些植物性的詩題,實際上喻指、再現(xiàn)、還原的是詩人經(jīng)歷或感知到的各種情感、歷史、時間、現(xiàn)實等等。在詩歌《木槿——懷念二姐》中,鄭興明寫道:“紅一絲,就洋盤了點/紫一絲,又像有心事似的/在紅與紫之間,一遲疑/就是一生啊……木槿//……//今天看見你,是在城里的花臺里/你從歲月深處探出臉龐/貧血、殷殷,倔強而憂傷 //我想起小時候,摘下你的葉/在溪邊揉搓的情景——/我突然覺得,那是我的二姐/在我手上抹上泡泡,捏著我的臟手搓呀搓//木槿……”?!澳鹃取弊鳛樵娙说摹岸恪彪[喻。它在一年四季的形態(tài)變化,所喻指的就是五年、十年時間中,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中二姐的變化。在詩人的記憶里,二姐是善良、勤勞、樸實的,代表著人的一種原始狀態(tài)。所以才有進城之后各種遭遇及作為鄉(xiāng)村長大的女性善良、勤勞性格不切合之處。詩人對木槿花的敘事,并非僅是懷念他的二姐,還可以解讀出再現(xiàn)、還原時代變化的意圖。
我們當下的現(xiàn)實與時代,所取得的進步與以往任何時期相比,無疑是超乎想象的。這種“大進步”背景所表現(xiàn)出來的種種怪異、乖張、荒誕感,強烈地震顫詩人樸實、平靜的內(nèi)心和靈魂的深處。人性的各種美好、安寧、原始、和善被當下的冷漠、戾氣、娛樂、浮躁所代替。面對這種無法挽回的歷史變化,鄭興明在詩歌中,常常表達出個體內(nèi)心深處的一種反諷思維?!岸敛焕?吃飽喝足的時代,啥子都熱/誰,還會去冷呢?//只有棉花冷/只有狗呀羊呀冷//它們掛在架上,剝了皮/肋骨,是上天堂的梯子/而它們,頭,朝下”(《冬至》第2節(jié)),“雪化了。//那么多忠實的狗,吃素的羊/被風吹散//雪,化成春天/而這場雪,化成//骨頭”(《冬至》第4節(jié))。詩歌敘述是有溫度、溫情的,所運用的“棉花”“雪”的意象表達也是美好、高雅的。但是鄭興明固有的“植物性的詩歌隱喻模式”所反現(xiàn)出來的實則是刻骨的現(xiàn)實問題,是他本人相信的那種好的人、好的時代的消逝不存。
“植物性的詩歌隱喻模式”是鄭興明多年詩歌寫作形成的一個個人化的隱喻話語空間,
他的生活、他的情感、他的審美棲居于這種植物性的隱喻話語空間當中。這個“隱喻話語空間”就像有著“特殊銀行”存在。在詩歌《二十年前的報紙》中,詩人這樣自述,“你讓一個信封大著肚子/一挺身就是二十年/在一個特殊銀行,你存下特殊的銀兩/浪跡江湖,你埋下自己的心腹//……//誰能摸索著讀出——/在一個特殊銀行,他存下特殊的銀兩/浪跡江湖,他埋下自己的心腹?!痹诖丝梢钥闯?,“特殊銀行”里面存儲的“銀兩”是詩人的生活、情感、審美和各種現(xiàn)實,在這個空間里面,詩人為他們好安排一種合理的存在秩序,即隱喻的結(jié)構(gòu)。因而,在鄭興明進行詩歌寫作時,隱喻的結(jié)構(gòu)就附著于他所要表達的詩歌內(nèi)容之上,成為隱喻的詩歌。這種隱喻性,成為詩人表達情感的藝術(shù)符碼,也讓詩歌多了蘊涵與回味。
三
在鄭興明的詩中,可以歸納出明顯的樸素哲學和“植物性的詩歌隱喻”的寫作特征。為了傳達他個人平面化的詩歌結(jié)構(gòu)、日?;脑姼杷囆g(shù)追求,必然地需要選用某種語言策略達成。詩正是這種語言策略必然的生命追求與詩學趣味。
瓦萊里說,“語言所包含的情感能力與它的實用性,也就是直接具有意義的特性混合在一起。在日常語言中,這些運動和魅力的力量、這些情感生活的精神敏感性的興奮劑與平常和表面的生活所使用的交流符號和方式混為一體,詩人的責任、工作和職能就是將它們展示出來并使它們運作起來?!盵4]從“第三代詩歌”語境所認為的“詩從語言開始”(他們)、“詩到語言為止”(非非)、“語言發(fā)出的呼吸比生命發(fā)生的更親切,更安詳”(“海上詩群”)等各種語言觀來看,鄭興明同樣持有一種日常性的語言觀,并以此作為其詩歌寫作敘事的話語策略、內(nèi)容與意義載體。他非常注重表現(xiàn)日常語言情感能力和實用意義,讓語言既有實指,同時也朝向詩歌藝術(shù)的本體追求。
詩是一種語言的藝術(shù)(瓦萊里語),詩學它研究語言的結(jié)構(gòu)、意義、結(jié)成等問題,所以可以把詩學看成語言學的一部分。而“語言學旨在提供一種程序,用這種程序來描述語言。提供描述語言程序就是引入一種語言,并用這種語言來描述各種語言?!盵5]從這個角度來看,語言學提供的“這種程序”中話語、結(jié)構(gòu)、組成對詩歌寫作有很大的益處。詩人可以用語言學程序中的語素、義素、詞語、言語等架構(gòu)詩歌,展開詩歌,聚合詩歌,目的是能夠順利地完成一首詩歌。鄭興明的詩歌寫作就明顯地表現(xiàn)出運用“語言學程序?qū)懺姟钡倪@種特性。“我知道,踩著一架詩歌的梯子/就可以成功越獄/但此刻,我更愿意將一首詩拆成句/句拆成詞、詞拆成字/字拆成一地筆畫——/成為草、成為我的胡須和頭發(fā)”(《囚徒》)。詩中,詩人完全地通過不斷細化的語言成分,即句、詞、字、筆畫把這首詩歌所表達的內(nèi)容延展開來。這里的語言成分所具備的意義和表述的內(nèi)容已經(jīng)超出了語言本身,是被鄭興明重新定義和創(chuàng)造過的語言成分。
以語言學的程序架構(gòu)詩歌,展開詩歌,聚合詩歌的能力特征,常態(tài)化的出現(xiàn)在鄭興明的詩歌寫作中。在詩歌《荷葉茶》)中,詩人把生活喝茶“嚼茶葉”的體驗對等為一個漢字的具體體認:“我常把偶爾喝進口的茶葉/嚼成一個漢字//我從來沒有把某些字/咀嚼得如此具體”。在《這小小的空間》中詩人把平時自身所處的空間布置當作漢字的“部首”、“偏旁”具象化的認知:“你是織機邊上的部首/我是田邊小憩的偏旁”。在《這場雨》中,詩人把偶然的或是長久性的雨的認識,更為形象的看成中國古代“豎排的詩句”,所以在詩人審視天空掉落的雨時,能夠看出語言的長句和短句、韻腳和小注?!胺路鹗侵楹煟路鹗橇z/這場雨是豎排的詩句/我不知該從左邊還是右邊讀起/該從遠處還是近處讀起//一把傘漫無目的飄到哪里/哪里的長句就被裁成短句/我們的腳,走到哪里/哪里就是韻腳和小注”。由此可見,鄭興明擅長的敘事策略,就是“運作語言”,運作“語言學程序”提供的或大或小的話語。
當然,需要指出的是,在鄭興明詩歌敘事的語言觀,并不局限于具體的語言學話語的使用,他守護的樸素哲學和“植物性的詩歌隱喻”也是一種敘事的語言觀外現(xiàn)。閱讀、感受鄭興明的詩歌,他或平面化的詩歌結(jié)構(gòu),或日?;脑姼枵Z言觀,都顯現(xiàn)出他個人獨特的藝術(shù)追求,在成都彭州、甚至在四川的詩歌寫作群體當作,都具群體的、地域的考察價值。
從鄭興明樸實、沉潛、反思的生命姿態(tài)和自我意識當中,我們可以感知到彭州、四川地域所存有的自由、放松、詩意的棲居狀態(tài)。這種生命、生活的自由、放松、詩意,帶給人的其實就是一種臨近哲學的棲居狀態(tài)。不忘初心,方得始終。樸素的人,就是一個“源始”的人。當樸素個體的存在如此的“源始”,如此地親近哲學,產(chǎn)生樸素的哲學和植物性的隱喻是合情合理的。哲思和隱喻,在鄭興明的詩歌中,既是表達,又是語言,這在第三代詩歌寫作中表現(xiàn)出非常不同的詩學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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