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貝里珍珠散文詩,我自己內心就顯露出語言與詞語以及詩歌關系的肌理結構問題。詞語藏身于語言之中,而詩正是在語言中自然生成的。從這個角度來理解,詩歌是純粹的語言肌理與詩人內心肌理在相互碰撞之后所產(chǎn)生的結果。從來沒有一個詩人可以摒棄語言,也許到了荷馬才可以摒棄它并且讓詩歌還原為游吟?
詩歌的創(chuàng)作過程其實就是用詞語淘洗詞語的過程。這個淘洗過程最終的結果有兩種,一種是淘洗出語言本身;顯然,這種淘洗的結果并不完全具備詩歌的特質,或者說它極少具備詩歌的特質。另一種結果是淘洗出詩歌;這種方式產(chǎn)生的詩歌可以很新鮮,很純粹,甚至很個人。但無論它是什么樣子的,它都不能影響事實上就是“詩”的特質。雖然這個肌理結構本身是一種很個人化的內心結構形式,但我覺得用這種方式走近貝里珍珠的散文詩是適宜的,因為讀她的作品首先吸引我的就是她的語言。
一個合格的詩人,恰到好處的語言或語言處理方式等同于她的血脈,或者說是她把握著自己的血脈走向。有了這門手藝,她詩歌的身體便注入和擁有了生機。她隨時隨地可以噴薄出一個又一個新的語言世界,而一個新的語言世界對于詩人來講,就是一首又一首不能割舍的詩。
幾乎可以肯定,貝里珍珠并不是一個語言的神秘主義者。相反,她的詩歌語言擁有強烈的冥想氣質、飄逸的身姿、洶涌的激情;正是憑著這樣一種語言表達方式,她的詩歌才長出了一雙翅膀。有了這雙翅膀,她才豐潤和富饒,才有了飛翔的能力。擅于運用這樣一種語言表達方式,她在不經(jīng)意間就擁有了一種區(qū)別于他人的能力。她的這種語言能力表現(xiàn)在詩歌上,最重要的一點就是她總能在繁復紛紜的語境中,為我們帶來屬于詩意的那一部分。
在《救活夜晚死去的事物》中,她的語言轉換方式是這樣的:白晝、驅光者、無字碑、神的窄門、土地、靈魂、旁觀者、影子等,在龐大蕪雜的語言中,原點始終落在“死去的事物上”,這是一種功夫,那些死去的事物離我們漸行漸遠,而我們始終在原地不動;即使詩人已經(jīng)“打掃靈柩,扶起倒下去的影子”,她仍然還是沒有讓我們看到結果;事實上,這就是一首沒有給出我們結果的詩。相反,那些死去的事物究竟被救活還是徹底僵死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們只需知道,我們本身是活著的就夠了。我們行走的姿勢,正好契合了詩歌中這種眼花繚亂的語言方式。依靠這種詩歌語境,詩人得以在抒寫的過程中彰顯出自己的語言氣質,并將這種語言氣質與詩歌進行了完美融合,為我們帶來了耳目一新的超驗的現(xiàn)實感覺。這是一首能夠保持事物完整的詩,它帶給我們的是這個死氣沉沉的世界所展現(xiàn)出的全部的命運和結局。
我們生存的世界充滿謎團。這一點,我們從來沒有質疑過。無論它從哪兒開始,又從哪兒結束。無論它送給我們什么,又擄掠了我們什么,我們都活在這樣一個世界中。貝里珍珠也不例外。但她似乎又從不在這里,她或者一直在貝殼里?她在貝殼里做什么?答案有一個:她在吻火!
一個在貝殼中吻著詩歌之火的詩人,她吻火所用的一定不是唇。她一定是在用她的詩,吻著詩一般的火?!拔恰痹谶@里可以是一個溫暖的詞,可以是一個冷酷的詞,也可以是一個愛的詞,或者,它充滿了仇恨。這樣一個用詩歌構筑的世界一定是激烈的,孤獨的,或者是暴力的;或許她的世界始終就繞不開眾多世界的包圍?
在這樣一個自我的世界中,如何把握一種平衡?《孤獨》或者有一些貝里珍珠思考的端倪。她說:“‘我知曉你肉身的孤單,卻無法深諳你靈魂深處的孤獨,所以我只能做你宿命的旁觀者?!癁貘f的聲音在高處響起?!比绻愕娜馍砉陋?,那么還有你的靈魂,你的靈魂是對你肉身孤獨的一種補充和安慰,雖然這種安慰和補充,有時候是以相反的形式出現(xiàn)的。因為這樣的存在,所以孤獨也是美麗的。它通常會伴以盛大的光明在我們的肉身中消失,而隨之又輕盈地走入我們的靈魂。貝里珍珠筆下的孤獨是流動的,是帶著五顏六色的色彩的,是帶著盛大的光明和聲響的。將孤獨和思考以一種盛大的光明的形式隱喻地展現(xiàn)出來,需要心智和胸襟。無疑,這種心智貝里珍珠并不缺失。
貝里珍珠的散文詩中還有一個極致表達的世界存在著,它們幾乎與她自我的世界平行;我將這種極致的表達稱之為絢爛,這是一種單純而透明的絢爛。正是這種絢爛,為我們帶來了方向,帶來了傾聽萬物的機會,比如《空無之美》。
表面看,《空無之美》是一首易于感知的詩,但在深深地回味之后,又覺得它張力和意趣都十足,內蘊飽滿而富有彈性;“遠離虛擬與抽象,接近空無之美”,空無之美是在無限接近真實的情況下,才能呈現(xiàn)出來;接著,她說出了“白鷺,蠟炬,老鳳凰……”等等這些美麗而哀傷的事物,它們都生長在一個充滿荊棘的塵世;“我們要習慣利刺種植在我們的掌紋,擴張領地”,這或許是一種令我們不安的抒寫,但我們必須正視這樣的抒寫事實;這種自信的抒寫,直截了當?shù)馗嬖V了我們生存的謎題。“我們將心性打磨成自我相戕的矛盾體,我們臣服于一場霜雪對抗爐火的欲念”,我覺得詩歌要是寫到這里嘎然而止的話,留給我們回味的空間或許會更大,但我又不排斥她后面的詩句,因為我知道,那是貝里珍珠靈魂的一部分,也許是她靈魂最重要的一部分?正是后面這些詩句,才構成屬于里珍珠內心深處的空無之美。
貝里珍珠是一位值得我們信靠和期許的詩人。她孜孜以求,以一個觀察者和實踐者的身份踐行著自己的詩歌理想。她對詩歌美學有更高層次的更復雜的追求。而這,又將我們拉回一個充滿悖論的世界。這個悖論的世界讓我們在擁有田野的同時,也將田野從我們的視野中抽出;它給我們希望的同時,也送給了我們傷郁;對于這個悖論的世界,或者還有另一種解釋,那就是:貝里珍珠的詩歌堅持,始終是一個人的執(zhí)著與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