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加建是一個以生命為詩的歌者,從他幾十年的曲折經(jīng)歷和坎坷人生中,從他那《且把散碎的生命揉作慷慨長歌——我的文學(xué)之路》帶來的鏗鏘腳步聲中,他的苦難、他的抗?fàn)?、他的喜怒哀樂與生死浮沉,就是一部血與淚澆灌的時間簡史,就是那個不幸的時代所饋贈給當(dāng)代詩壇的一部個人生命史和心靈史。
如果從李加建10歲開始寫作舊體詩詞算起,迄今已走過七十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
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默默堅守與上下求索,旱已結(jié)出累累碩果。有人說他是一具天車,一粒世上的鹽,我卻認(rèn)為他是一口悠深的鹽井,依然在噴發(fā),在波濤洶涌、汩汩流淌,隨著時間的推移,其詩歌文本的價值和意義不僅彌足珍貴,而且對今天這個有些浮躁,有些急功近利的詩壇,也將帶來諸多有益的思考和啟迪。
李加建的詩歌創(chuàng)作分為三個階段、三個不同的年代,可以用三個“新”字來概括,第一階段是新時代,即解放后至1957年打成“右派”,被迫輟筆的階段;第二個階段是新時期,即他作為1979年后復(fù)出詩壇的“歸來者”,以強烈的社會批判精神,自覺的公民意識和對“歸來”后人生憂患的深刻表述,其詩作給予廣大讀者以強烈震憾;第三個階段是新世紀(jì),即2000年詩人進入新世紀(jì)以來,直至今天依然在不斷奮筆疾書的階段。在這三個重要階段中,詩人實現(xiàn)了四個轉(zhuǎn)變,即從生活寫作到生命寫作的轉(zhuǎn)變,從詩人到文化人的轉(zhuǎn)變,從8旬老人到“80后”一顆年輕詩心的轉(zhuǎn)變,從歸來者到親歷者再到反思者的轉(zhuǎn)變。置身于自貢這片古樸而蒼桑的土地,李加建始終以詩人的良知、正義和真理的承載,將個人豐富曲折而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返觀現(xiàn)代社會生活所燭照下的悲情與現(xiàn)實,親近大千世界,撫慰蕓蕓眾生,像一首穿行于生命與大地的靈魂之歌,余音繞梁,韻味無窮。
一、人間苦難與悲劇意識
李加建的詩歌作品中蘊含著濃郁的生命悲劇意識。悲劇就是在漫長的人類發(fā)展過程中產(chǎn)生并不斷衍化而成的一種文化觀念。從寫作伊始,面對社會的黑暗與險惡,就奠定了李加建寫作的基本出發(fā)點:“關(guān)注人間苦難,直面慘淡人生?!睂ι谋瘎∫庾R,主要表現(xiàn)在他的《祖國,我對你說》《我直視著死亡的眼睛》《我拄著手杖前進》《一個人的遺囑》《凌晨,在荒坡——慰K·V之靈》《柵欄中的駱駝》《廣島》《寄羅泅》《庫里申科墓》等大量篇什中。
魯迅說過,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烏納穆諾認(rèn)為生命的悲劇意識來自對不朽的渴望。生命與理性、精神與實體的矛盾是生命悲劇的根源。悲劇意識即是當(dāng)人類意識到自身個體的短促性、渺小性、悲劇性的時候產(chǎn)生的一種個體的孤獨感,價值的空沒感,生命的無奈感。一個人的生命本來就是一場悲劇,不是么?“彌留時刻/我、來不及追憶/我那波濤險惡的一生/我只將它留在/逐漸冷卻下來的/額頭深深的皺紋里。/我、再也沒有力氣、說出/對這世界的期望與留戀,/只留下、這永不閉合的眼睛/讓我透明的瞳仁上、映出/天上的飛鳥與流云……”(《一個人的遺囑》)。
現(xiàn)實的悲劇性促使悲劇意識的產(chǎn)生,從幸福到苦難,從追求到幻滅,從有價值到毀滅,李加建的詩作中呈現(xiàn)出的悲劇性具有時代悲劇的意義,“當(dāng)一片片武裝了的謊言/一堆堆現(xiàn)實的需求 向你/壓來的時候/你 顫栗了/在‘文化大革命’觸及靈魂的/高音喇叭里/砸斷了文化/和你輕柔的夢的延伸”(《凌晨,在荒坡》),對于現(xiàn)實悲劇的反省意識,不論是社會悲劇、性格悲劇還是命運悲劇,從中來深刻反思“文革”的現(xiàn)實悲劇都是我們必不可少的任務(wù),可怕的是面對這一悲劇而閉眼無視和迅速遺忘,而李加建因為對現(xiàn)狀的不滿而顯示出強烈的不可遏制的超越動機和維護獨立人格的欲望,即使命運使他陷入苦難或毀滅境況之中,他也敢于拼死抗?fàn)?,表現(xiàn)出九死不悔的悲劇精神,“眾多的個案,引發(fā)我去思索更為深遠遼闊的歷史和社會原因,促使我去發(fā)掘復(fù)雜人性的深層結(jié)構(gòu)。使我更加明確:我活著、我寫作,就是為了‘捍衛(wèi)歷史真相,追索苦難根源’。歷史真相,可以被遮蔽、被竄改、被遺忘,但誰也不可能殺死它。到一定時候,它會推開壓在身上的重重亂石和渣滓、撥開迷霧、挺身而起!”(《且把散碎的生命揉作慷慨長歌——我的文學(xué)之路》)。
悲劇理論認(rèn)為悲劇性其實就是人們對死亡、苦難和外界壓力的抗?fàn)幈拘?,李加建用悲劇的眼光來看待人生,來觀察社會,反映大千世界,因此他詩歌中的悲劇意識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現(xiàn)實性和批判性,對社會的道德、倫理、不平等社會地位進行了強烈地批判。他以哲人的敏銳關(guān)注人類生存的苦難和精神困境,痛感人類精神的荒蕪和人體靈魂的迷失而焦慮地發(fā)出吶喊, “我見過死亡的眼睛/在冤屈的牢獄,在陰謀的陷阱/我燒毀它的陰森/ 以哲人對歷史的信任//扔給它衰竭的肉體/留下我創(chuàng)業(yè)的靈魂/我以戰(zhàn)勝者的驕傲直視著死亡的眼睛”(《直視死亡的眼睛》)。悲劇意識上升到審美化和藝術(shù)化的層面,詩人不停地在反思苦難,直面苦難的追問:“哦,那些河流與道路又算得了什么?它們時時會被修改/那些高聳的混凝土樓房從誕生之日起即走向衰老”(《秋思賦》)。
二、愛的燭照與悲憫情懷
李加建是一個率真的詩人,是一個敢于坦露真性情,坦露靈魂直白的詩人。他的情與愛,他的生命質(zhì)地,猶如一瓶純粹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的礦泉水,苦澀而甘美,既打動愛神,也讓詩神淚流滿面。
在人類文明史上,愛情是一個永恒的主題,而表現(xiàn)這個主題最為精練的文學(xué)形式便是愛情詩。愛情詩有多種多樣的表達方式,有寫在日記本上的,多是些少女的浪漫,羅曼諦克式的相思;有寫在旅途上的,多是些情場的風(fēng)花雪夜,世故的濃情偶語;也有像“下半身”寫作那樣,寫在器官上的,多伴是以情愛作引子,實則為性愛的組合或漫鏡頭的剪接與回放。
李加建的人生歷經(jīng)磨難,他的愛情詩是寫在苦難深處,是蕩漾在靈魂深處的回音。他如激情噴發(fā)的巖漿與火山,所有悲苦命運,生生死死,人世滄桑溶入其中,出神入化,淋漓盡致,營造出凄美、哀怨而清澈的意象和意境,《唱給妻子的情歌》之一、之二等等,是詩人用淚水與心血澆灌的一曲堅貞而決絕的戀歌,他滿含深情的吟唱道:“妻呵,靠近些,你再靠近些扶住我/樹叢深處,有夜風(fēng)吹透我的衣裳/記得嗎?我們新婚之夜那漏雨的草棚/久久默然相對,頭上是暗淡的燈光/我是含冤的罪人,你是貧窮的村女/我噙著歷史的苦澀,你披著田野的清香/命運,肓目而專橫地把我們捏在一起/僅僅為了有一個家,一個古老而卑微的愿望”(《唱歌妻子的情歌》)。
李加建的愛情詩,不僅有苦澀美、悲壯美,而他在苦難的真愛與真情中,還充分展現(xiàn)出了詩人多元思辯的色彩,我們從李加建的人世悲歡離合中,讀出了他的智慧和人生思考,品味出它詩性的硬度和光亮,“一個故事似乎已經(jīng)在波濤間中止/歷史無聲地接納了多少沉船!/一滴癡情的淚,早已消融進海水的苦澀/哦!又何必再托起整個大海,艱難地相見?”(《給G.Y》)。
從李加建大量抒寫親人、友人、戀人,以及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命運沉浮的詩篇中,無不透現(xiàn)出一顆博大的仁愛之心,表達他對人類苦難最大的悲憫和承擔(dān),“把人的心/被踐踏的人的心啊/輕輕地扶起/放在/最壯嚴(yán)的/最宏偉的/殿堂與紀(jì)念碑之巔”(《指環(huán)》)。
朱光潛先生在《悲劇心理學(xué)》中說:“悲憫情懷是一種普遍關(guān)注人性、人類生存狀況的人道主義情懷?!蔽覀冎溃S多優(yōu)秀的詩人都常常用一種博大而沉郁的悲憫之心去看取社會與人生,看取人間萬象,尤其是在李加建構(gòu)建的詩歌王國里,“悲憫”已不再只是一種看取的維度與視點,而它已內(nèi)化為一種精神品格和情懷氣質(zhì),這種品格和氣質(zhì),因其悲憫人道的力量而愈加發(fā)散出迷人而恒久的動人魅力,“深情的愛不能被凝固/大理石不能夠/青銅,不能夠/深情的愛不可能拋棄/你甩掉雙臂,從而獲得了/對愛者撫愛的絕對自由”(《維納斯》)。
李加建不是靠幻想來創(chuàng)作的詩人,他靠的是命運賜給他的十分坎坷的人生經(jīng)驗,無論是哪個時期的寫作,詩人在生命感悟中書寫了愛情與個體苦難的生存現(xiàn)狀,以平民視角來關(guān)注和透視底層人物的心靈情感,將底層的痛苦轉(zhuǎn)化為凄婉悲涼的哀歌,因此他在詩行中融入了一種強烈的生命意識,蘊藏著驚人的力量和決絕的信念,正如他所言:“人間的苦難,使我挺直了殘損的身軀?!?/p>
三、命運抗?fàn)幣c歷史反思
李加建詩歌創(chuàng)作的第三個特征就是在其詩作中呈現(xiàn)出的一種深刻的歷史反思精神,尤其是對那段不幸災(zāi)難與歷史充滿一種銘心刻骨的反叛情結(jié)。
李加建1958年在四川自貢市文聯(lián)工作時被劃為“極右派”,因《星星》詩刊那場慘烈的“詩禍”又受株連,被列入24人的“四川文藝界右派反革命集團”,長期關(guān)押,強制勞動改造,1979年平反昭雪。二十多年的坎坷命運和風(fēng)雨人生,都是由于“喝醉了酒的歷史/將我一腳踩進泥里”(《指環(huán)》),這是歷史的悲劇,也是我們民族的悲劇,李加建在他創(chuàng)作的《盤古》《夜》《廣島》《絲綢之路的烽火臺》《樓蘭畫幅》《長城》《那段陰沉的歷史》《寄汩羅》《為和平造像》《秦始皇兵馬俑》《頌詞或誓言(十首)》等等系列作品中,透現(xiàn)出強烈的社會批判意識和歷史反思精神,因為一個優(yōu)秀的詩人,必定是一個偉大的理想主義者,一個創(chuàng)世者、受難者,一個創(chuàng)造歷史和人類美好未來的戰(zhàn)士?!芭叮沂谴輾笊侥侵в⑿鄄筷牭囊幻麘?zhàn)士/面對你們,也不免震驚于你們嘴角的冷笑與眉間的驕矜/是呵,回首往昔多少共產(chǎn)黨人身中你們的暗箭悄然倒下/十年浩劫,你們差點破土而出擁戴一個專制的朝廷//‘民族的驕傲’么?多少個血寫的問號才能把我們撞得清醒?/‘世界的奇跡’么?捧那段瘋狂的歷史何以面對后輩、先人?/秦始皇的陶俑呵,今天我要將你的陰魂窮追猛打/盡管你潛入了神圣的經(jīng)典、堂皇的理論與威嚴(yán)的眼睛……”(《秦始皇兵馬俑》)。
時光的流逝,也許會磨滅人們心頭的許多記憶,但充滿血與火的往事歷歷在目,警示人們永遠引以為戒,“我看到昨天,我知道明天”,這是幾千年前埃及盧克索神廟法老像上鐫下的名言。勿忘歷史,對歷史不斷觸摸和反思的過程,就是歷史文化不斷沉淀不斷淘洗的過程,歷史是永不間斷的時間長流,人們在現(xiàn)實中感知的只是這一發(fā)展長河中的一段,多少興亡盛衰,多少人間苦難,常常會喚起人們對星移斗轉(zhuǎn)、物是人非的感嘆:“來!藉夕陽的嘆息/月光的眼淚,以及/幸存者思索的大腦/向人類/發(fā)出歷史的回聲……”(《重慶紅衛(wèi)兵陵園》)。
面壁歷史,掩卷長思,可以感悟,可以反芻,這種情結(jié)不僅是簡單的懷舊,歷史消失的只是時間,人們卻能從過往的經(jīng)驗教訓(xùn)中,時刻看著這后視鏡而緩緩前行,因為永不消失的便是后人對千秋人事的緬懷與追問“是誰坐在歷史的峰巔上冷笑?/殺人者找不到自己的罪名/被殺者找不到自己的罪行/你們互相碰撞,追逐/一條條黑色的旋風(fēng)/把地球越勒越緊”(《奧斯威辛及其他》),又如在《清明節(jié)·烈士墓》一詩中詰問“年年今夜/月亮躲到地球下面/夜最濃處/誰在草尖上嚶嚶哭泣?”,歷史總是不斷沉淀的,歷史是民族和人類的集體記憶,如果一個民族不知道“從哪里來”,就不知道“到哪里去”。
人的一生是各不相同的,有的人是在經(jīng)歷,有的人是在見證,而李加建因為與那個時代與歷史有著更多的“鏈接”,因而他的詩歌寫作也就更有血性的針芒,也更加觸動人心,值得回望與紀(jì)念。李加建是一個用生命寫作的詩人,詩人仰望星空,云卷云舒,縱橫想象,將大時代的災(zāi)難幻化為新穎的意象,對悲劇意識的精神救贖“揉作慷慨長歌”,他認(rèn)為“一個有良知的寫作者,在這歷史轉(zhuǎn)型期中,應(yīng)該有所承擔(dān),沖破重重壓力與誘惑,首先成為覺醒的人、純粹的人。”我們看到,自新世紀(jì)以來,李加建進入了他生命與寫作的第三個階段,迎來了他創(chuàng)作的又一座高峰,他創(chuàng)作的《彩云之南(三首)》、《死者發(fā)來E-mail》、《寫給別人和自己》、《頌辭或誓言(十首)》等詩篇已為爐火純青之作,他在詩里行間融入了一種大徹大悟、大茲大悲、大音希聲的哲思境界,進入了一種蒼茫人生與漫漫詩路相融合的澄明之境。
李加建依然把情感的觸須伸向遼闊的時空中探尋,仿佛是精神家園的燭照與坎坷人生的游走,目光所及之處,更是叩問蒼天,淚流大地,因為李加建深知:“真正的寫作,到了某一個程度,就是對自己靈魂的不斷淘洗,就是‘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