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水房的墻壁上,是幾塊細長的鏡子。橫向拼接,像一幅長卷畫,畫里的人影總在變動。自從藝術(shù)系的女生搬入這層樓,鏡子的眼里就幾乎只有她們了。
那些學(xué)唱歌跳舞的女孩子經(jīng)常上臺演出,當(dāng)然更注重自己的形象,愿意花更多的時間在這里。就算冒著遲到的風(fēng)險,出門前也必須飛奔過來看一眼自己,好像不跟鏡子告別就走不了似的。
洗衣服的時候,我注意到身邊站著一個照鏡子的女生。她一定是學(xué)跳舞的,纖細的身材,貼身的黑色練舞服,魅力四射。在我洗衣服的半小時里,她自始至終與鏡子相對而視,幾次似乎打算離開,卻戀戀不舍,又開始新的一輪欣賞。
其實,無非就那幾個動作——微微抬起下巴,驕傲地甚至帶點輕蔑地投一個眼神;左右扭頭,瞟一眼自己側(cè)臉;捋捋披肩發(fā),瀟灑嬌媚地往后甩,又伸手輕輕按壓在頸旁;撥弄幾下劉海,湊近鏡子眨眨眼睛;后退兩步,整整衣領(lǐng),審查全身的搭配……
就這樣,樂此不疲。直到我抱著衣服和臉盆離開,她依然站在那里流連忘返。我猜,她照鏡子大概就像我讀心愛的書,非要細細品味揣摩不可,舍不得遺漏一個字,更害怕忘記那種無與倫比的美。
我不能說她搔首弄姿—一一個20歲的女孩,怎樣欣賞自己都不算太過分。但我可以說她自戀,這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詞。
中學(xué)階段,我遇到過非常自戀的同學(xué):動不動就夸自己長得帥的人,舉止投足毫不掩飾嬌媚的人,五音不全卻洋洋得意自稱音樂天才的人,會幾個花樣動作就號稱球王的人,臉不紅心不跳地幻想自己被全班異性暗戀的人……
現(xiàn)在想起,不過淡淡一笑。然而當(dāng)時我的觀念還很狹隘閻執(zhí),打心底里討厭他們那種品行,覺得他們自以為是、自作多情、自吹自擂。不得不承認(rèn),身邊有個自戀的人會讓我覺得不舒服,有時簡直忍無可忍。畢竟,自然萬物是習(xí)慣內(nèi)斂的,再美的花,無論吸引多少目光多少蜂蝶,都是安靜的。一朵吵鬧的花絕對不會引起我的愛憐,我相信無論是內(nèi)存還是外在的美,總有一天會自然而然地顯露,為眾人所知。只是,在這個拼命向前奔跑的時代,幾乎沒人能耐下心來靜待被人發(fā)覺。也許,急功近利已成為一種必備素養(yǎng),縮在角落默默無聞的花當(dāng)然無法與燈光下燦爛奪目的花相提并論。
從某種程度上說,自戀的人也是可愛的,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他們先于別人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優(yōu)點,并滿心歡悅地把優(yōu)點展示給別人。他們善于肯定自己,欣賞自己,鼓勵自己,寵愛自己,生活充滿熱情和希望。一個人如果愛上自己,一定會非常快樂,因為他可以時時刻刻陪在自己身邊,絕無時空的阻隔。
幾年前,在懷念張國榮的演唱會上,有人回憶起張國榮十分在意自己的形象。拍電影時,工作人員檢查剛剛錄下的情景—一“張國榮走上樓梯,然后回眸一笑”的時候,張國榮站在一旁陶醉地看,未了幽幽地問:“是不是很美呀?”他欣賞自己的美,帶著一種醉酒的恍惚,又不失從容與高貴。被自己陶醉,而且不夸張,不過分,自戀得恰到好處,也是一種境界。
每個人都會發(fā)光,但很多人不知道。人若能認(rèn)識到自己的價值,就已非常幸運;能在短暫生命中激發(fā)潛質(zhì),昂然發(fā)出自己的光芒,讓世人為之贊嘆癡迷,便是值得慶祝的大事。
老師在講蒲松齡的《聶小倩》時說,聶小倩做鬼的生活其實相當(dāng)滋潤,幾乎要什么有什么,她進入人間困難重重,遭到妖和人的雙重阻礙,可她卻隱忍執(zhí)著,非做人不可,為什么呢?因為做人可以一展生命之風(fēng)華。她知道自己擁有那種風(fēng)華,那種生機勃勃的美,就像知道自己是一朵高傲的花,她非開不可。當(dāng)她終于得到人們的認(rèn)可和接受,“慨然華妝出”的時候,那種對生命華光的自信和展示自身美好的強烈愿望,使無數(shù)讀者為之傾倒,被她照亮。倘若聶小倩內(nèi)心膽怯謙卑,自甘墮落為鬼魅,垂首含胸黯淡而來,即使她天資貌美,也無法生出撼動人心的強大力量。細讀至此,我不禁感慨連連:自戀是一種氣質(zhì)、修養(yǎng)和態(tài)度,是人的一種信念和支撐,是需要修煉和珍惜的寶藏。
如果人是蠟燭,自戀就是點燃蠟燭的火柴,助其發(fā)光。一個打心底里不相信自己能做成大事的人一定做不成大事,因為就算機會擺在眼前,他也不會伸手去接——他以為自己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