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時代》的上映,讓蕭紅成為熱門話題。
影片中有這樣一個小情節(jié):大冬天的夜里,蕭紅和蕭軍呼著白氣鉆進(jìn)低矮臟亂的小飯館里,周圍都是臟老爺們兒圍坐一處呼哧呼哧地吃。蕭紅怯生生地坐下,蕭軍去買飯。在蕭紅身邊,有一個賣吃食的老頭支了一口鍋,里面是肉丸子。蕭紅盯著這口鍋出神了,蕭軍察覺后,說:“我們也來一碗肉丸子吧?!笔捈t回過神來,急忙阻止。吃飯的時候,她的眼睛還是被那口鍋里攪動的鍋鏟牽動著。蕭軍又說: “還是再來一碗肉丸子吧?!笔捈t像個小孩子一樣瞪著大眼睛,渴望又不敢,因為那一碗帶湯的肉丸子,太奢侈了。
在中國女性作家中,幾乎沒人像蕭紅這樣被饑寒交迫逼到死胡同里無路可退。大音B分時間里,蕭紅都處在一種食不果腹的狀態(tài)。在東北寒冷的夜里,她試圖拿走別人掛在過道門上的硬面包,想到這便是偷,不免心跳耳熱,一次次開門,又退回房內(nèi)。腹中空虛,內(nèi)心掙扎,整夜失眠。天亮了,她又餓到中午,四肢疲軟。 “我拿什么來喂肚子呢?桌子可以吃嗎?草褥子可以吃嗎?”白天門外有賣面包的,過道里傳來誘人的麥香,別人都在買,蕭紅不敢開門去聞聞那濃郁的麥香,不是不想吃,是害怕面包要吞了自己……
如果說貧窮和寒冷會侵入身體,那么人心的冷則會深到骨髓。寒冷的哈爾濱,蕭紅只身流浪,饑寒交迫。她餓著肚子,穿著單薄的衣服和通孔的涼鞋,無目的地行走在冰雪的大街上。她曾經(jīng)找過親戚,大門緊鎖;去找熟人,早已遷移。在深冬的夜里,她感到身上的力量完全用盡了,雙腳凍得麻木,昏迷中,被一個做皮肉生意的老太婆領(lǐng)到家里過夜。當(dāng)她在狹窄而陰暗的屋里醒來,發(fā)現(xiàn)鞋沒了。離開前,老太婆又要她留下一件衣服充作她的住宿費(fèi)。她像做了噩夢一般,從身上褪下單衫就落荒而逃。
因此,蕭紅的作品都近乎陰冷,而其中溫暖的情節(jié)幾乎都來自她對于祖父和后花園的描寫。
在《黃金時代》的末尾,鏡頭拉回到蕭紅童年的后花園——花開了,鳥飛了,蟲子叫了,一切都活了,一切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黃瓜愿意開一朵黃花,就開一朵黃花,愿意結(jié)一個黃瓜,就結(jié)一個黃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個黃瓜也不結(jié),一朵花也不開,也沒有人問它……
這個自由的后花園,點綴了蕭紅的寂寞童年,亦是這個女孩所有歡樂的寄托。夏日里,小女孩在后園子里捉蝴蝶,捉螞蚱,追蜻蜓,觀看蜜蜂采集花粉。跑夠了玩累了,就到房檐底下找個陰涼的地方躺下,眺望藍(lán)天的變幻不定。困了,把草往臉上一扣,閉上眼睛就睡著了,睡醒了再跑再玩。后花園的生活,看似無憂無慮,但即便陽光普照,也驅(qū)散不了植入她心底的陰影。蕭紅一生下來便受到家人的詛咒,因為按照舊時迷信的說法,端陽節(jié)生下的孩子是不吉祥的。早年又喪母,繼母冷酷無情,父親則是一個冷漠古板的官僚。夏日里的后花園,可以容納小女孩的童真,卻無法幫她抵抗世俗的毒針。
這樣的童年,就像雜草,有時枯萎,有時瘋長。而后花園,又總是和祖父聯(lián)系著的。祖父,是蕭紅唯一摯愛的人。所有的人都已棄他而去,唯有祖父包容她的任性,給她無微不至的關(guān)懷。早年,蕭紅就囈語:世間死了祖父,就沒有再同情我的人了,世間死了祖父,剩下的盡是些兇殘的人了。果然,祖父去世后,蕭紅就像失去了整個世界.“我飲了酒,回想,幻想……以后我必須不要家,到廣大的人群中去,但我在玫瑰樹下顫怵了,人群中沒有我的祖父。所以我哭著,整個祖父死的時候我哭著。”
失去了摯愛的人,之后的日子,無論怎么活,都不過是隨心所欲。
其實,對待生老病死,蕭紅是極其冷靜的,冷靜得有點可怕。她寫道:“老,老了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眼花了,就不看;耳聾了,就不聽;牙掉了,就整吞;走不動了,就擁著。這有什么辦法,誰老誰活該。埋了之后,那活著的仍舊得回家過日子。該吃飯吃飯,該睡覺睡覺?!彼龑戇^很多人的死亡,都很平靜卻又很可怕,無一例外。賣豆芽的王寡婦,有一年夏天,兒子死了,寡婦瘋了,可瘋了之后仍靜靜地活著。“賣豆芽的女瘋子,雖然她瘋了還忘不了自己的悲哀,隔三差五地還到廟臺上去哭一場,但是一哭完了,仍是回家吃飯、睡覺、賣豆芽?!?/p>
所有的生,都是這般漠然,所有的死,都是這般自然。周圍所有的人,蕭紅都冷靜地看著。人們天黑了就睡覺,天亮了就起來工作。一年四季,春暖花開,秋雨冬雪,也不過是隨著季節(jié)穿起棉衣來、脫下單衣地過著,生老病死也都是一聲不響地默默地辦理。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沒有掙扎,沒有痛苦,很純粹地過日子。那些人被父母生下來,沒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飽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飽,也穿不暖。逆來的,順受了。順來的事情,卻一輩子也沒有。死了就埋了,埋了從此就沒有這個人了,沒有了人們也就忘了。這個世界真有意思,連生死都演繹得如此規(guī)律。蕭紅只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然后把它們記下來。她像一個夢中囈語的孩子,又像一個垂暮之年的老人,“人生為了什么才有這樣凄涼的夜?”
關(guān)于蕭紅的傳記和電影走入市場后,人們對于她的情史的感興趣程度遠(yuǎn)大于她的作品。蕭紅曾經(jīng)在信中寫:“當(dāng)我死后,或許我的作品無人去看,但肯定的是,我的緋聞將永遠(yuǎn)流傳?!边@似乎成了一種應(yīng)驗。有關(guān)蕭紅和蕭軍的感情故事,少不了“愛便愛,不愛便丟開”的坎坷。蕭紅柔弱無依,蕭軍驍勇威猛,兩個文學(xué)青年一見鐘情。情到濃時,萬般皆好,好得不講道理,怎么看都只覺歡喜。不好的時候,能把對方戳得流血。往日的愛人,為她遮蔽暴風(fēng)雨,突然間連他自己也變成暴風(fēng)雨了,像極了日本電影《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里的松子,總是在尋求愛,卻總是被拋棄。
被拋棄的命運(yùn),終于在她去世后戛然而止。蕭紅在臨終前寫下了一段話:“我將與碧水藍(lán)天永處,留得那半部《紅樓》給別人寫了。半生盡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31歲,她病逝于香港。在兵荒馬亂之中,被人草草埋葬在淺水灣頭。沒有石碑,只有一個用水泥圍筑的圓圈。在那個圓圈中有一株獨(dú)柯的樹,有一丈高,雖然孤單,但清高孤傲。那地方面臨大海,周圍長滿了紅影樹,春來花開,如火如荼。園里的小坡上,樹影婆娑,了無人跡。岑寂得仿若她童年的后園——花開了,鳥飛了,蟲子叫了,黃瓜結(jié)果了,寂寞的小女孩坐在園子里自得其樂,沉默與凄涼一點點地侵襲著她,蔓延一生。
后來,無論人們怎么望天,怎么尋覓,也無法參透她的憂傷。
何人繪得蕭紅影,望斷青天一縷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