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蹤的蘇小妮
蘇小妮失蹤的那天傍晚,華西街引發(fā)了一陣騷動。
“王紅的女兒蘇小妮失蹤了!”婦女們紛紛討論著,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但這些與我們似乎沒有絲毫關(guān)系,我們在忙著別的事情。我外婆去世了。
那幾天我們安靜地待在昏暗的屋子里,仿佛與外界隔絕了一般。吃晚飯的時候我媽媽說:“聽說王紅的女兒蘇小妮不見了。”她的語氣很輕,仿佛在說著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順帶著看了我一眼。沒有人說話。我爸爸沉默嚼著米飯,目光停在飯桌以外的地方。我姐蓮子也是沉默的,神情呆滯。角落里還有半截沒燒完的紅蠟燭,昏黃的火光在屋子里晃動著。
后來陸浩失蹤的消息再次使這條街道騷動起來。那已經(jīng)是幾天以后的事了。我們的屋子里已經(jīng)恢復了平日的樣子,如同雨后放晴的情景。這個突然的消息讓我們有些吃驚。蓮子不解地看看我,我搖搖頭表示不知道。我好幾天沒出門了。
我猜想陸浩的失蹤與蘇小妮有關(guān),這讓我非常困惑。我在城南逛了一大圈,一個熟人也沒碰見。六月的城南還遠不是最炎熱的時候,陽光永遠只照射在那些躺開的角落。流經(jīng)城南的尋令河在這一帶已經(jīng)被污染得烏黑不堪,岸邊的老樹把影子投進河里,輪廓微弱地蕩漾水中。
我?guī)缀跽冶榱顺悄系拇蠼中∠?,但沒有陸浩的一點蹤跡。
那天傍晚我媽媽從外面同來,用詫異的語氣告訴我們:“陸浩找到了?!蔽掖颐ψ呦蜿懞萍?。他家門口圍滿了鄰居,從他們的議論中我得知陸浩被找回來后就遭到了陸伯的毒打,他如同喪失理智一般快要把陸浩打得半死,鄰居們才紛紛上來阻攔。屋子里擠滿了人,我沒有看到陸浩。
接下來的幾天都沒有見到陸浩,好幾次去找他他家的門是鎖的。
那天,我在馬路對面好像看見了陸浩騎自行車匆忙駛過,我喊了他一聲。他回過頭來,額角和嘴唇仍布滿暗紅的傷痕,回頭的瞬間他眼神閃躲,沒有應答,而飛快地消失存街道上。我才知道原來他在躲我。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會這樣,我無比沮喪。
我決定去找蘇小妮。
街道
華西街是城南一條普通的街道,和其他的街道沒有什么不一樣。走幾步便有骯臟的垃圾,有野貓和破舊的電話亭。長舌婦女們每天都存討論著各種各樣的事情,從國際形勢到蒜皮小事似乎都要經(jīng)過她們的嘴巴過濾一番,才被集體認可。
蓮子和我一樣厭倦她們。除此之外,對于其他事情我們的觀點都是截然相反。
別人的姐姐都會關(guān)心呵護弟弟,但蓮子從不。在許許多多的漫長的午后,我們?yōu)橐患∈禄蛞粯訓|西而爭吵,進而打起來,在屋子里擠成一團,她抓我的臉,我扯她頭發(fā),直到兩人都不能動彈也仍不松手,一直僵持到漫長的下午過去,我媽媽同家后吆喝著趕來把我們分開。我媽媽先是揪我耳朵罵我,接著又責怪蓮子下手太狠,把弟弟的臉抓得鮮血淋淋。
我們在學?;蛘呓稚吓雒媪讼衲吧艘粯樱瑥牟徽f話。
后來我外婆來了。她摔了一跤,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月,整個人癱瘓了。出院的時候我的兩個舅母為外婆應住在誰家和怎樣輪流照顧而大吵了一架,后來我媽媽什么也沒說,當著她們的面把外婆接回了我家。那天我媽匆匆忙忙地收拾了一番,轉(zhuǎn)過身來對我說:“以后你就睡在客廳里?!苯z毫沒有顧及過我的感受。
從那以后我家就充滿了濃濃的藥味。那股味道從我的房間里飄出來,填滿了整個房子。夜里我常常醒來,被一些聲音吵醒,比如我外婆的鼻鼾聲,開燈的光亮,或走動的聲音。我感到非常不滿,但最讓我不滿的,是我媽媽好像從來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她比以前更忙碌,沒有時間顧及我的感受。
我常常到陸浩家里睡,原因是很多同學說我身上有一股奇怪的藥味,我不滿地以此為理由向我媽媽宣告我要到陸浩家里睡,希墮引起她的注意,可她什么也沒說,沉默得像一只罐子。
我真正的伙伴只有陸浩。在他家睡覺的那些日子我對他抱怨所有的事情。我對他說,“我真希望我外婆早一點死去。”我以為陸浩會很涼訝,因為說出來的時候我自己也感到驚訝,但他卻是沉默的。他總那么沉默,沉默到你可以放心地告訴他所有的秘密。
我也問一些關(guān)于他的事情,比如搬到華西街之前的事情。陸浩說,搬來之前也是住在城南,不過隔得有點遠。陸浩說自從他媽媽離開后他們就不停地搬家,他爸爸的脾氣變得非常暴躁,動不動就罵他,有時還動手。
他說完又陷入深深的沉默中。
關(guān)于我們的快樂與悲傷
蘇小妮剛剛來到十四中的時候,我們并不知道她也住在華西街附近,但很多人在討論她,剛來的蘇小妮沒有什么朋友,課間一個人站在走廊上,卻好像對什么都不會感到陌生。走廊是我們男生課間聚集的地方,蘇小妮被我們一群人圍住就是不走開。后來我在門口堵她,她尖叫一聲又笑著跑開。那時候我想,這個蘇小妮,真有意思。
我再也沒空帶著我那群兄弟到處游蕩了,我把注意力集中在蘇小妮身上,上課偷偷觀察她。她知道我在看她,卻也不生氣。這就更有意思了。下課后我追上去堵她,沒話找話說,走了好遠才知道她家在華西街附近。
在一個晴朗的周末我約了蘇小妮出來。我們沿著尋令河漫無目的地逛著,河岸的蟬鳴聲一陣陣起伏。我說了些什么,逗得蘇小妮咯咯地笑。走到南面的舊城墻我便挨著草地坐了下來,蘇小妮掖了掖裙角也在旁邊坐下。墨綠色的河水在煩躁的蟬鳴聲下悄悄流淌著,我們一時無話可說,便沉默坐著。過了一會兒我像哥們一樣把手搭在蘇小妮的肩膀上,她一愣,用手一擋,猛地甩開,接著嘴里吐出一個字:“熱?!碧K小妮的反應徹底激怒了我。我在心里冷笑一聲,站起來轉(zhuǎn)身就走。
果然,她很快就追了上來,突然拉了拉我的手臂討好地說“這天氣要熱死人啦!我們到城墻上去吹吹風吧,大吳?”
城南的煙囪
城南西面的化工廠拔地而起的幾根巨大的煙囪每時每刻都在將濃煙送往天空,你隨便走在哪條街巷里,一抬頭就能看見它們。
放學后我常常和陸浩四處逛,在那些荒廢了的工廠里點燃空地上的塑料看著黑色的濃煙涌起,或在布滿藤蔓的廢墟上坐上半天,直到黃昏來臨才遲遲回去。
寂寞常常令人煩躁不安,可陸浩卻不如此,他總是一副平靜的樣子,永遠沉默,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讓他不安的事情。
自從我外婆到來之后,我和蓮子的爭吵已經(jīng)少了很多,也幾乎不再說話。我每天沉浸在怪異的藥味里,這種味道常常讓我焦灼不安。
我常常覺得煩躁,直到后來蘇小妮轉(zhuǎn)學到我們班來。
陸浩說,你當心那個蘇小妮。
我每天放學和蘇小妮待在一起,在教學樓的天臺上無所事事坐到天黑。
我和蘇小妮說許許多多的事情,說以前養(yǎng)過的一只狗,說隔壁班那些被我們欺負過的同學,說那些打架的場面等等,蘇小妮總是坐在身旁靜靜聽,偶爾笑。我?guī)ス淠切┪液完懞乒溥^的地方,迫不及待地告訴她所有的事情。蘇小妮開始好像對這些很感興趣,后來便慢慢淡了,我?guī)龔哪切U墟上走過,我發(fā)現(xiàn)她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但大多數(shù)時候蘇小妮還是很依我的,有時我和兄弟們?nèi)ヌ咔蛩驮谝慌造o靜等上半天。有一天我和陸浩踢完球走出球場,遠遠看見坐在小賣部門口等我們的蘇小妮,她提著汽水,遠遠地向我揮了揮手。陸浩突然說:“你當心那個蘇小妮。”我不明白陸浩為什么突然說這樣的話,這讓我有些生氣,我冷笑一下說:“怎么?你也相信那些傳言?”陸浩再也沒有說話。
關(guān)于蘇小妮轉(zhuǎn)學到十四中來有很多種傳言,有的是說她在原來的學校吸煙打架被開除的,有的說她和校外的小混混勾搭上了,等等。我只知道她搬到了華西街住之后才轉(zhuǎn)學來的,她的媽媽王紅嫁給了她現(xiàn)在的繼父,她繼父是在華西街的路口開發(fā)廊的,于是她們便搬了過來。華西街上的婦女們這樣討論蘇小妮:“她媽媽姓王,爸爸姓李,她卻獨姓蘇……”她們常??窟@種話題來打發(fā)無聊的時間。
我以為我和那些人不一樣,甚至覺得他們是最愚昧無知的人群。直到那天放學我突然看見蘇小妮,她坐在一個男生的自行車后面,正在我面前駛過。蘇小妮也看見了我,她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尋常地笑著招手沖我喊:“大吳!我在這兒呢!”
歸鳥與殘陽
“你是說林子方?”后來蘇小妮說,“他是我認的哥哥啊,怎么了?”
哥哥?我在心里笑了笑,白了她一眼,抽身便走開。
后來的蘇小妮幾乎每天在討好我。課間她哪兒也不去,坐在座位上看我和兄弟們在教室后面踢球。不踢球的時候她就走到我身邊安靜待著。我不想和她說話,仿佛看不見她一樣繼續(xù)做自己的事情,放學后故意和一大群人出去逛。陸浩提醒我,蘇小妮每天都留在教室,不知道等了多久才回去。我說:“別管她,以前你早就提醒過我了,要當心她?!蔽艺f著不耐煩地加快腳步。
其實我已經(jīng)原諒蘇小妮,只是不愿意開口,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只能用這樣的態(tài)度表示自己的憤怒。時間長了我覺得蘇小妮有些可憐,在班上她幾乎沒有別的朋友——過去她所有的時間都放在了我身上。我想我還是會像以前那樣對蘇小妮的,也許再過一些天。
我以為這樣的蘇小妮會孤獨難熬,可我看見了她不在我眼前的另一副模樣。在傍晚放學的路上,我看見她坐在林子方的車后面挽著他的腰,笑著尖叫著沖下一個陡坡,駛向深深的街道里。
那個傍晚的一幕點燃了我所有的孤獨和憤怒。
我對蘇小妮說,你跟我來。蘇小妮見我開口說話了顯得有些驚喜,像往常一樣依順地跟在我身后。那天我一語不發(fā)地走了很遠的路,蘇小妮漸漸有點慌張,怯怯地問:“我們要到哪兒去,大吳?”我不說話,只是快步地走著。
在那扇生銹的門前,我把蘇小妮推了一把,拉上門,將她鎖進了一個廢棄的廠房里。蘇小妮在里面敲打著門,她的叫聲像是裝在玻璃罐里一樣,從黑暗的廠房里傳出來。我轉(zhuǎn)身往同走。我不知道這樣的懲罰是否讓自己滿意了,我走出那片空無一人的廢墟的時候夕陽在天邊燒得通紅,一群飛鳥掠過城南四角的天空。我分不清那時的感覺是痛快還是孤獨。
我不知道蘇小妮最后是怎么出來的,從那以后她似乎更沉默了。她幾乎被所有人孤立。
在暑假剛剛到來的時候,一天中午我的鄰居在尋令河邊找到我,說我爸讓我趕緊回家。我仿佛預料到了什么事情一般飛快地走回去。屋子里已經(jīng)站了許多人,蓮子站在人群中。我外婆去世了。
我媽媽看起來很平靜,那天傍晚,她鐵青著臉把我兩個上門來哭喪的舅母趕了出去,又沉默地招呼其他的一些親戚。那些天家里擺滿了菊花和花圈,墻上掛著白紗,屋子里點滿了蠟燭。我和蓮子頭戴白紗,按他們所說的流程去祭奠,沉默而有序。那些天家里彌漫著沉重又莊嚴的氣息。墻角的蠟燭燒了好幾天。大家沉默著,等待著時間過去,將這沉重而黏稠的氣氛帶走。
我們好多天沒有出門,王紅的女兒蘇小妮失蹤的消息在華西街被議論紛紛,但這些和我們無關(guān)。
在所有的儀式都完成后,屋子又即將恢復回原來的樣子。那天我聽見我媽媽“嗚嗚”的哭聲,她正在收拾我外婆住過的房間。
那聲音細小而綿長,持續(xù)了許久,后來她又平靜地走出來,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那樣。那天晚上她清理一些東西,讓我過來幫忙,她突然若無其事地說:“這些日子為難了你。”不知怎么,那一刻心里突然涌上一種奇怪的滋味,我覺得我的眼淚就要流出來了。
我們活在不同的世界
我去找蘇小妮。
城南的六月陽光燦爛,我急促走在街道上,像是燥熱的蟬鳴聲在尋找唯一的去處。我遠遠便看見蘇小妮,她端著一盆水在她家門口洗頭,絲毫看不出來是被找回來不久的樣子。蘇小妮看見了我,她甩了一下濕漉漉的頭發(fā),站起來向我走來。
“好久不見啦,大吳?!碧K小妮說。
“我知道你要問我些什么。我只不過想去外面看看罷了,我不想永遠留在這里,”她扭頭看了看屋子,又說,“你知道嗎?每天干那些干不完的事情,多煩人。我討厭這個地方?!?/p>
我沒有認同她的話,卻莫名其妙地點了點頭。
“可是有什么用呢?我能去哪兒?”蘇小妮像尋常那樣笑笑,“以后我哪兒也不能去了,大吳?!?/p>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說什么。
“是的!”蘇小妮說,“陸浩去找了我,那一次幫我打開廠房鐵門的也是他。你不要怪他,你們都是好人,陸浩也和我說你內(nèi)心并不壞,只是表面上脾氣不好罷了。那段時間沒有人和我說話,只有陸浩和我說話。他也怕讓你看見,他很在乎你的想法,你是他唯一的朋友?!?/p>
我的心微微抽搐了一下。
“我真羨慕你,你有那么好的家人和朋友,可以去想去的地方。我討厭這條街,我討厭這個屋子。但是……”蘇小妮頓了頓,嘴角隱約露出一絲笑意,“總有一天我會離開的。”
屋里突然傳來王紅尖銳的叫聲。
蘇小妮說,“我要進去了,要干活兒了,再見啦大吳?!彼椅⑿χc點頭,轉(zhuǎn)身踏進了屋子里。她濕漉漉的頭發(fā)披在肩上,像一些陳舊的什物迅速消失在陽光下。
在陽光下
在華西街,婦女們?nèi)源嬲務(wù)撝懝獾膬鹤雍桶l(fā)廊店的女兒離家出走而遭到毒打的事情。她們說,“你別看他們年紀小小,當今世道可不同啦,像他們這樣的,想法比大人還復雜得多?!?/p>
“就是就是,年紀小小就這樣了,長大那還得了?!?/p>
我去找陸浩。
在陽光下,我第一次如此莊重地走在這條街上。我所路過的地方仿佛都成了過去的事物,遠處幾根巨大的煙囪也變得更加陳舊。
我突然有很多話想跟陸浩說。我也許會告訴他,無論發(fā)生什么,他依舊是我最好的朋友。又或許什么也不用說,
生活就像魚游在水里,每個人都有許多無法訴說的話,畢竟我們的青春在不同的世界里。但沒關(guān)系的,總有一天,魚都會游向大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