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ne
秋天的夜里容易失眠。
翻來覆去,被室友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困擾,往往凌晨兩點起身坐起,把臺燈掩低,一字一句地讀清少納言的《枕草子》:“春,曙為最。逐漸轉白的山頂,開始稍露光明,泛紫的細云輕飄其上……”窗臺上擺著新買的蟹爪,絲絲縷縷,香味清冽,好比一盞橘色的燈籠。
無課的時候坐在湖心亭看書,對傷痛呻吟的文字感到厭煩,最后變成一本正經地背英語單詞。長時間無法寫作,偶爾鼓起勇氣下筆,句子也都是斷斷續(xù)續(xù),詞不達意,便只好擱筆,任由心底那些小情緒橫沖直撞,就好比把自己丟棄在懸崖邊緣,需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履薄冰地忍耐下去??酥剖且环N修行,我聽見心底那個叫作桑白的少女和被封印的神明之間的對話。
與人的交流也變得困難,言語往往引發(fā)誤解??奁?、嘶喊、狂喜、熱愛、憎惡、暴怒……這些強烈的情緒常常讓我覺得無所適從,并學不會要如何去安慰一個撕心裂肺的人,甚至私心里會覺得丟臉。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克制,干凈的,明亮的,沉默的,銳利的,把它們裝進盒子里,才會有美感的誕生。
我們都需要像植物那般生長。海棠,月季,梔子,茉莉,石竹,薔薇……有花躥出花苞,有花盛極一時,有花接近傾頹,一盛一衰,有始有終,大自然永遠是秩序井然,這不禁令人心安。想起瑜伽課上,老師在開始和結束前都會要求我們雙手合掌抵在眉心,她說這是在向太陽致敬。
嗯,太陽下的一切都是好的,包括我們那些紛繁的小情緒,它們會閃閃發(fā)亮。
Two
聶魯達有一句極美的詩句,愛情太短,而遺忘太長。
K來找我的時候,那頭海藻一樣的長發(fā)已經不見了,齊耳,淡妝,戴著小巧的珍珠耳墜,她還是美,只是少了從前那種驚心動魄的美艷,像是一腳踏進了泥沼的公主,只顧著把鮮花高高地舉過頭頂,卻無法阻止自己哪怕一絲一毫的下陷。
她哭得好像一個丟了糖果的孩子,她說我那么喜歡他。
愛到放棄尊嚴,愛到放棄自己,愛到丟掉靈魂……我知道她所有的難過和絕望,但也明白困住她的早已不是那千瘡百孔的所謂愛,只是不甘心而已。
張愛玲給胡蘭成的信里寫道,“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這次的決心,我是經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你不要來尋我,即或寫信來,我亦是不看的了……”這個孤傲了一生的女子,終于在某個暴風雨夜里決心丟棄自己那卑微到塵埃里的愛情,自重而矜持地寫下了這封分手信,然后遠赴大洋彼岸,真的再沒有看過胡蘭成寄來的一封信。
姿態(tài)決絕得讓人心驚。可說到底,也不過是不甘心而已,她強迫自己埋葬掉那個早已破碎的花瓶。
這么多人被愛過,恨過,擁抱過,辜負過,跌跌撞撞,奮不顧身,我們在最深愛的時候相信天荒地老,可在頭破血流的那一刻,我們真的還能記得曾經的溫度嗎?
“讀者于你,不過是人來人往看燈會,廣大到漠然的相知,只有我想為你聞雞起舞?!蔽乙詾椋瑥垚哿崮呐率窃诤薜綐O致的時候,心里也還懷有對這份相知的欣喜與感激吧。
Three
從來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太陽以西是什么。
是比極地更為寒冷的地界,還是諸神棲息的國度?是歷史的起點,還是時光的斷點?我們那些繁復的心情是否就在那里生機勃勃……小孩子歡喜地玩耍,大人們漠然地工作,他們都沒空理會這種問題,十幾歲的我孤獨地站在他們中間,然后吃掉手中最后一塊巧克力。
其實也不會太難過。
像是一群羊在吃草,有車經過的時候,黑羊抬起了頭,而其他的羊還在安靜地吃草。這個時候我們總以為黑羊很孤獨,但其實它只是脖子酸了而已。每只羊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夢想,在奔向未來的道路上,它們的孤獨程度是一樣的。
所以不要再想當然地以為自己有多么與眾不同。太陽每天都會從西邊落下,每天都會帶走我們生命中的二十四個小時。早就已經沒有辦法再年輕了,沒有辦法比眼下的這一刻更年輕了。我們的年少輕狂,我們的自以為是,早就在時光的洪流中被碾壓得什么也不剩。必須要開始認真考慮未來,必須學會鎮(zhèn)定自若,必須學會拋棄那些無用的無意義的想法,就像每個正在長大的孩子一樣。
可是,我還是想要明白太陽以西究竟是什么。
教西方文明史的老師氣韻閑曠,言語精簡,她說,希臘人相信,一切來源于混沌。
不自覺去想象混沌的樣子。文字轉化為畫面總是美的,模糊不清,暖昧不明,像一大籃明媚鮮妍的花卉,顏色逐漸相互侵蝕,殘缺口處的時光涌出,被我們在不自覺間織成花紋不一的錦緞,記錄著所有的愛和不安……我?guī)缀跻詾檫@就是太陽以西了。
躁動不安的情緒,敏感殘缺的心臟,還有混沌沒有形狀的,讓人害怕的未來,它們像種子一樣被埋葬在太陽以西。我們的跌打滾爬也好,絕望難過也好,在那里不過是一粒小小的種子,終將長成風的模樣,帶領我們奔赴一場盛大的未來……所以,我們沒有再害怕的理由。
夢想也好,更加優(yōu)秀的自己也好,它們都在更加廣闊的未來等待,在眼下的一刻安靜地沉睡,看不出形狀。
而我們能做到的,也不過是全力以赴地,跑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