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不需要匆忙的心

2003年，準備來北京發(fā)展。朋友告訴我，在北京生活需要有一雙奔波的腳和一顆匆忙的心。

人生于世，難免東奔西走，疲于應付，自然需要一雙奔波勞碌的腳，可為何心也是匆忙的呢？

我有些不解。

不過一到北京，這種疑惑就被現(xiàn)實消解。

住處在西三環(huán)紫竹橋，單位在北三環(huán)的薊門橋，事先我對直線距離作了估算，又根據(jù)行車路線對時間作了預計，然后在第一天上班的時候，我根據(jù)估算的時間，趕到公共汽車站等來了公交。一開始還氣定神閑，不忘觀望沿途風土人情，但很快我就坐不住了，因為紅燈，因為堵車，眼看時間過半，路程卻還遙遙。第一天報到總不能遲到吧，迫不得已中途急慌慌下車，準備打出租車。誰料想出租車一輛輛從面前駛過全有乘客，耗時近20分鐘終于等到一輛，心想這應該比公交快，但結(jié)果照舊。幸虧出租車師傅熟悉地形路況，在得知我的情況后，左拐右繞，總算沒有誤時太多。等我氣喘吁吁心神不定地站在辦公桌前，同事預料之中似的笑呵呵告訴我，在北京諸事都要趕早都要匆匆而行，萬萬不能再以小城鎮(zhèn)的速度來行事。說得我頻頻頷首，內(nèi)心惴惴。

于是，再出行就專門預留出堵車的時間，但是照舊出現(xiàn)誤時的囧事，因為北京的公共汽車很不“單純”，同一路車，就有很多名堂。比如都是X路，但有的車上會注明“X支”，這一“支”就不一樣了，本來坐X可以到的站，坐“支”的就不可以到;再如，同樣都是A路車，有的注明“區(qū)間”，這一“區(qū)間”就又有改變了。就這么復雜。初到北京那段時間，坐錯車跑冤枉路，頻頻發(fā)生。

后來，為了省去這些麻煩，我干脆買來一輛二手自行車，騎車來回。整個路程需要50分鐘左右，沿途經(jīng)過11座橋梁，其中有兩座，需要扛著自行車才能從上面穿過。蔡國慶唱過“北京的橋千姿百態(tài)，北京的橋又添風采……”到了我這里，則是“北京的橋令人迷惑，北京的橋令人煩惱”。

第一次騎車去單位，每到一座橋，都要問一下該怎么穿過。到了西直門橋，心存僥幸，沒有再問，勇往直前，結(jié)果就騎到了逆行車道上，差點造成幾場事故，遭到幾位不友好的司機師傅的探頭謾罵。他們都氣勢洶洶不屑一顧地大聲斥責：“會騎車嗎？”

——會騎車，但真不會過橋。

無奈地返回原路，重新詢問，才走上“正路”。好不容易繞過西直門橋，看看表，用去了整整一刻鐘，叫苦不迭。

一顆心還不僅僅為此匆忙。

制片人剛剛布置下一個文案策劃，我暗自信誓旦旦摩拳擦掌要做得精彩絕倫引人注目，又是跑國圖查閱資料，又是帶著錄音筆走訪故人作調(diào)研，等到我風塵滿面疲憊不堪但信心滿滿地坐下來準備長篇大論大書特書時，卻被告知，文案已經(jīng)被其他同事做出來了，徒留我一臉愕然。

時間就是效率，時間就是業(yè)績，想不急都不行。

匆匆復匆匆，雙腳行走的疲憊都不及心匆忙的勞累。雖然事事還算如意，但真真是身心疲憊，整個人很快脫胎換骨——柔密的頭發(fā)變得稀疏且枯脆;本來是風度翩翩的白面書生，現(xiàn)在成了黑臉的張飛，且布滿了水土不服造成的小疙瘩。

每每夜深人靜，把肌肉酸痛的軀體放倒在床上，下意識撫摸胸口，我告誡自己不要太緊張不要太匆忙，但一待睜眼，諸多事情腦海一過，內(nèi)心根本無法平靜，更難入睡。

如此，兩年時光轉(zhuǎn)瞬即逝。一次出差途經(jīng)山東，順便回家探望。

時值深秋，天高氣爽，家門口一株梧桐正落葉翻飛，作生命最后之舞，忽然感覺畫面盎然，腦海還浮現(xiàn)出“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所刻畫的幽然意境，隨口告知同行的助手說，沒想到秋天的落葉竟然這樣美。

助手是個90后，愛旅游，一年中有一半時間天南地北地飛，一聽我無由地贊美這棵老氣橫秋的孤樹，登時雙目圓睜，滿臉詫異：

“北京任何一所高校，諸如理工大學、北京大學、工業(yè)大學，等等，都有這樣的梧桐，成排成行，氣勢磅礴，逢到秋日，遍地風采，豈是這一棵能比及，難道你就沒注意過嗎？

“北京西山的紅葉年年此刻漫山遍野，如火如荼，難道你沒去看過嗎？

“釣魚臺國賓館外的銀杏樹現(xiàn)在也正一地金黃，一片闌珊，如泣如訴如詩如畫，好多外國人都慕名去那里取景留念，難道你沒有去拍過照片嗎？”

一連串的話讓我汗顏，因為他所說諸景我真的沒有看到過。細想一下，就是祖國的心臟——天安門廣場，好像我也還沒有去過。

“你太爭強好勝了，事事要求出人頭地，一味奔波勞苦，哪有心去欣賞去品味?，F(xiàn)在回到家，心情放松了，在這毫無景致可言的地方，反而被你看作秀色可餐了?！?/p>

一席話，醍醐灌頂。

那次出差歸來，步出北京站臺，已經(jīng)夜色斑斕，走在車站廣場外的過街天橋上，偶然扭頭看去，發(fā)現(xiàn)十里長街霓虹閃爍、車燈迷離，宛如游動的長龍，玲瓏剔透，流光溢彩，妙不可言，美不勝收，才想起曾在很多攝影圖片中見過如此美景，不料自己一直就身處其中。

看風景的人站在樓上看我，我卻忘了站在橋上看風景。

那顆匆忙的心真的蒙蔽了我的眼睛。

于是，開始讓心放慢速度。

才發(fā)現(xiàn)住了兩年的樓下居然有一株佼佼紅玉蘭——多年前在叢維熙的《大墻下的紅玉蘭》中獲悉玉蘭花有紅色的，就一直想看看是怎樣的紅，沒想到近在咫尺卻一直無睹。

才發(fā)現(xiàn)在沒有霧霾的黃昏，從辦公室遠望西山，一線如黛，云纏霧繞，宛如寫意山水，望之不但心胸頓然開闊，還想起老舍先生曾在《四世同堂》里細致地描繪過那座山上的瓜果桃李：“皮兒又嫩，水兒又甜，沒有一個蟲子眼兒，西山的小白梨兒唉……”想著想著，仿佛真的嗅到了那些有靈性的水果的芬芳。

才發(fā)現(xiàn)，偌大的北京城雖然現(xiàn)代，卻依舊包容著傳統(tǒng)，雜糅拼貼，正肆意展示著后現(xiàn)代藝術(shù)的獨特風格;雖然擁擠嘈雜，卻仍然敞開懷抱迎接四海賓朋，凸顯著國際大都市的大氣磅礴;從海淀到西城、從朝陽到昌平，處處皆有風景怡情，身心也時時充盈著歡愉，歡愉又帶來了信心，有信心則事半功倍。

雖然心不再匆忙，腳步卻并沒有停止奔波，反而是心靜如水使得慮事更為縝密，計劃更為周詳，行動更為迅捷。

原來，大都市生活需要的并不是急躁，而是淡定;北京需要的也不是匆忙，而是從容。

原來，人生于世，不應只追求結(jié)果，更應珍惜過程，心靜如水，氣定神閑，漫漫人生路才會鮮花遍地風景無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