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忠明，從古代冤案中找到現(xiàn)代良藥

“人世間事，最屈枉不過的，就是冤獄?！毙熘颐髟谛聲墩l是真兇：清代命案的政治法律分析》中，引用清代著名冤獄春阿氏案中的一句話，表達自己對冤案的態(tài)度。

2015年1月5日，震動全國的內(nèi)蒙古呼格案的真兇趙志紅開始接受庭審，就在20多天前，內(nèi)蒙古高院再審判決原審被告人呼格吉勒圖無罪。歷經(jīng)18年的苦痛后，呼格的家人終于等到了遲來的公正。

去年，國內(nèi)有大約12起冤假錯案得到或正在糾正。除了呼格案，類似的案子還有河北聶樹斌案、福建念斌案等?！霸┌傅慕Y果無不令人痛心，甚至有些死者已矣，但探討冤案背后的成因或許更有現(xiàn)實意義?！毙熘颐鞲嬖V環(huán)球人物雜志記者，“作為研究中國法制史的學者，回應并且介入當下中國司法困局的方式，不外乎通過檢討以往的冤獄，揭示其原因，總結其教訓，提供一面人們借以自鑒的鏡子。”

研究就像查案

“我寫的故事很好玩，但也非常嚴謹?！毙熘颐鬟@樣告訴記者。

從2005年起，他開始研究清代的各種冤假錯案，從乾隆年間的廣東開平徐氏殺夫案，到晚晴的春阿氏案、河南王樹汶案、楊乃武案。百年前的案件如今看來，不僅僅是法制史的一部分，更是對現(xiàn)實的另一種觀照。

徐忠明1984年畢業(yè)于上海華東政法大學民法專業(yè)，被分配到廣州中山大學法制史研究室?！爱敃r對歷史沒有什么特別的興趣。但根據(jù)當年的分配制度，工作兩年以后才能考研究生，我就打算再考研回到自己本專業(yè)?！?/p>

1985年，中山大學派徐忠明到西北政法學院（今西北政法大學），參加司法部舉辦的中國法制史進修班。與此同時，全國研究生招考報名已經(jīng)開始，徐忠明去報考時卻遭到中大拒絕?！皩W校人事部門說，我進修過了，如果考其他學校研究生，就要退還進修費用?！毙熘颐餍χ貞浾f：“當時剛工作哪里有錢？”于是他只好報考了本學院法制史研究生。就這樣，開始了近30年的法制史研究。

“法制史是法學院的邊緣學科，教材寫得又枯燥，我站在講臺上怎么吸引學生呢？后來我就想到用古典小說、戲劇，如《紅樓夢》《水滸傳》《楊乃武與小白菜》的片段，穿插在相應的刑法或民事制度里去印證著來講。學生看過這些書，聽著就覺得好玩，容易交流，課也變得生動活潑。”

在這種法、文、史交融的環(huán)境里，徐忠明也逐漸沉浸到了這個“邊緣學科”里，“這門課里有豐富的故事，而且不需要跟著社會政治去變，可以根據(jù)自己的興趣選研究領域和課題，很輕松?！薄斗▽W與文學之間》《包公故事：一個考察中國法律文化的視角》《武松：好漢還是強盜？》等等，從徐忠明的研究課題，可以看到他研究的跨度之大，也能明白他樂在其中的緣由。

選題好玩遠遠不夠，研究手法更要嚴謹?！氨热鐝V東開平徐氏殺夫案，徐氏與丈夫李宣滿不和，在飯中投毒導致丈夫死亡。但因徐氏再審時翻供，此后逐級復審，最終查明真相結案，徐氏伏法。為真實還原案情，我找到了當時的司法文書，但這不夠，還要找那些相關官員的個人傳記、文集里的資料、當時報道案件的報紙，甚至小說戲曲里對于這個故事的發(fā)揮。”

在某種意義上，徐忠明更像一個偵探，面對各種羅生門式的說法，他的研究就像查案。在他看來，保持理性批判態(tài)度，發(fā)掘冤假錯案的成因以及平反機制，遠比還原所謂歷史真相更加重要。“對所謂的第一手原始資料、檔案資料，你還是要保持一種警惕，日記或檔案的資料是很重要的佐證，私人記錄的可靠性甚至要大過官場運作的公文。”

在徐忠明的研究中，也能看到很多今天的影子?！氨热鐥钅宋浒钢?，輿論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申報》曾連續(xù)4年對此案進行跟蹤報道，相關新聞有103篇，給朝廷帶來了很大壓力。還有上京城告狀，這對當事人來說似乎是一種有效的申冤途徑?！?/p>

“不欲輕置民于死”

環(huán)球人物雜志：通過您對清代冤案的研究，您覺得，那些冤案的釀成有哪些因素？

徐忠明：首先是制度設計。冤案基本是在州縣一級始出現(xiàn)的，一個州縣的長官，下面有幾個輔助性的官員，要管理20多萬人口各方面的事，時間精力受到很大限制。

再者，州縣長官一般是新科舉人，行政司法經(jīng)驗不足。加之清代實施回避制度，知縣、知州都是外地人。州縣長官任期3年，學者研究統(tǒng)計發(fā)現(xiàn)，其實際任職才一年多，所以對當?shù)仫L土人情、社會治安了解是不夠的，會出現(xiàn)信息方面的缺失。

而胥吏衙役都是當?shù)厝?，從史料中看，他們大多出身卑微，薪水很低。于是，司法腐敗就成了一種很難克服的事情。比如清代的王樹汶案，兩個抓人的衙役，為私吞財物，把真兇給放了，找了王樹汶來頂案，事后師爺、知縣都參與進來制造冤案。

還有非制度性的原因。比如光緒年間，南京江寧三牌樓發(fā)現(xiàn)一具無名死尸，當?shù)毓賳T胡金傳便故意收買證人，構陷與自己有過節(jié)的寺中僧人等三人。后來，真兇現(xiàn)身，案件開始復審。但辦案者都是臨時從各地差遣來的，責任心不足，又沒有協(xié)作精神，那三個人的冤屈仍沒有得到昭雪。不過還好，最終在欽差薛允升主持下偵破此案。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歷史上是怎么來避免冤假錯案的？

徐忠明：在司法程序設計上，古代所謂婚姻、田土、錢債案件，州縣做出判決，但它不會結案生效，會自動報到上級知府。審查后，再一級級報到巡撫或總督審查。而所有跟命案有關的案件，都要到刑部，最后報皇帝。這種程序結構設計的目的就是慎重刑罰，避免冤假錯案。

再者，臨刑喊冤也是古代一個很有意思的制度。就是說在死刑現(xiàn)場，如果犯人喊冤，砍頭要停止執(zhí)行，然后就冤情向朝廷寫報告反映。古代司法上對這種重大案件，尤其是死刑案件的被告，只要有一線可生之機，都要去認真對待，“不欲輕置民于死”。

還有朝廷的“快速反應”。案件一進中央，皇帝馬上做出回應，派欽差等高級別官員親自審理案件，而且采取全封閉的狀態(tài)，所有證據(jù)都要重新核查。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剛剛提到的有些手段對現(xiàn)在仍有現(xiàn)實意義，具體來說，有哪些？

徐忠明：中國古代司法理念的一個核心價值就是：哀矜，也就是同情憐憫。《尚書？呂刑》里說“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就是要對每個人抱有同情心，審慎做出裁斷，不要冤枉了人。比如刑訊逼供，雖然在古代合法，但會有限制：比如老人不可刑訊;一個人急急忙忙跑到衙門打官司，滿頭大汗時也不可刑訊，等等。這其實都是用一種慈悲為懷的精神來對待犯罪嫌疑人，是一種人道主義精神。

不過，古代的慎刑和慎殺，與保障被告基本權利的現(xiàn)代司法理念，仍有巨大差異。另外，如果犯罪行為直接指向了皇帝，挑戰(zhàn)了皇權，那就另當別論了。

平反錯案，也是對社會公眾的一個告慰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怎么看引發(fā)熱議的呼格案、聶樹斌案？

徐忠明：近年冤案的發(fā)生，有些正值全國“嚴打”時期，要求從重、從快處理，像呼格案正值1996年全國二次嚴打，呼格從審訊到被槍決只用了62天時間。加之公安部曾提出“命案必破”的目標，給當?shù)毓埠艽蟮男睦砗托姓毫ΑＴ潞陲L高夜作案，沒有什么線索，還限定時間要破，有時稍微拿到可疑線索就會草草結案。

其次是被告權利保護的問題，比如沉默權。被告如果被賦予沉默權，他可以選擇不說。而現(xiàn)在是主張?zhí)拱?，以得到減刑做誘導。一些案件中，還存在刑訊逼供，嫌疑人承受不住就會說出違心話。但根據(jù)現(xiàn)行的證據(jù)制度，你又沒法排除這些通過非法手段獲取的證據(jù)。

再有，庭審的作用也沒有完全發(fā)揮。比如開庭審理過程中的質(zhì)證環(huán)節(jié)，質(zhì)證不夠，或證人不到庭，或過度依賴公安提供的書面證據(jù)。而對這個證據(jù)是如何取得的，卻很難做出科學嚴謹?shù)呐袛?。如果能在庭審質(zhì)證的時候，對每一項重要證據(jù)通過調(diào)查訊問的方式，更嚴格地考察，方能使證據(jù)更可靠。

環(huán)球人物雜志：當前糾正的冤假錯案在類型上由河南趙作海案和呼格案等“亡者歸來型”“真兇再現(xiàn)型”，逐漸轉變?yōu)槟畋蟀傅取白C據(jù)不足型”，這說明了什么？

徐忠明：“真兇再現(xiàn)型”和“亡者歸來型”冤假錯案不難糾正，因為真相顯而易見;而現(xiàn)在糾正“證據(jù)不足型”冤假錯案，卻壓力重重。法院敢于糾正這些冤假錯案，說明其在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落實尊重和保障人權、無罪推定、疑罪從無、證據(jù)裁判等理念方面有了很大發(fā)展。

環(huán)球人物雜志：近年平反了很多起冤假錯案，民眾對于這些事件也非常關注。

徐忠明：冤案的平反是社會期待的，也是一個進步。大家希望這些案件能夠成為解決更多冤案的契機和示范。

這其中也包含兩點：一是使這些個案能夠及時解決，告慰冤死者的靈魂，告慰他的親友，與此同時也對社會公眾有一個告慰，使大家能夠對未來的司法有信賴和期待。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既然出現(xiàn)這些冤案，那么在制度建設方面能否做一些深度工作。冤殺的人已成事實，那么后來人能做的，就是建立一個完善的司法制度，避免此類事情重犯。

環(huán)球人物雜志：十八屆四中全會提出，要實行辦案終身負責制，錯案倒查問責制。這能否從根本上解決冤假錯案問題？

徐忠明：我對這個制度實際有所保留。一方面，什么叫錯案？應該對它做一個比較嚴格的限定;冤案和假案，只是錯案的特殊形式。凡是違反法律規(guī)定，定性不當、認定事實不清、證據(jù)不足、程序有重大問題等等，都可能列入錯案范疇。但對于不同性質(zhì)的錯案要區(qū)別對待。比如有些通過二審、審監(jiān)程序加以糾正，沒有造成嚴重后果的，那就沒必要歸為錯案追究責任。對于造成嚴重后果的，也要考量法官是否存在牟取私利、有違中立地位的情形。

另一方面，我覺得，一個人的責任重大了，應該很小心謹慎地去處理案件;但一個人總會犯錯誤，犯錯后如果發(fā)現(xiàn)后果很嚴重，有可能就會將錯就錯。這可能會導致一些法官不敢獨立審判、不愿獨立審判乃至不能獨立審判的情形，最終使“確保依法獨立公正行使審判權”的目標落空。

環(huán)球人物雜志：您是研究法制史的，以史為鑒，您認為該如何避免類似事情重犯？

徐忠明：首先，司法的運作要有獨立的保障。因為有些冤案的產(chǎn)生正是因為背后的干預過多。二是要加大對被告人的權利保護，比如引入沉默權。三是律師的作用要加強，尤其是在刑事案件中。

歸根到底，冤案就像是一道疤痕，需要良醫(yī)良藥來撫平傷痕、阻止新的傷害，而當下的“良醫(yī)良藥”需要司法制度的改革來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