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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年,人人都是小馬哥

    2015-04-29 00:00:00王海濱
    北京文學 2015年3期

    “我”出生于1970年代,成長于北方一個小縣城,有一群以“小馬哥”為崇拜對象、豪情俠義的朋友。即將開始高中生活,好友周磊卻面臨著輟學。為此,在“我”的鼓動下,眾人模仿“小馬哥”采取了一項義舉,無意間卻介入到了父輩們之間的游戲規(guī)則,使“我”過早體會到了成人世界的忠誠與背叛,周磊等人的命運也從此逆轉(zhuǎn)……

    所有的青春記憶似乎從1987年開始。

    那一年,我初中畢業(yè),即將開始三年的高中生活,好朋友周磊和海波卻遇到了大麻煩。

    那一年的暑假無比漫長。自行車摩托車交織著穿梭在小城擁擠嘈雜的街道上,地上的瓜子皮和浮塵被帶起一片狼藉,人們的臉上都混雜著茫然和憧憬。

    整日站在街角賣冰糕的白胖子,舉著一筒白色凝固物扯著嗓子兜售著最新產(chǎn)品。他是一個腦筋靈活的人,剛剛進了一臺冰激凌機,在他的吆喝聲中,硬邦邦的冰棍或冰磚開始作為記憶儲存。縣劇院門前賣熏兔頭的老劉購置了啤酒機,此前小城的人們只能喝本縣產(chǎn)32度高粱白酒,如今也可以拎一個暖水瓶,打上一暖壺冰涼的啤酒,或直接在機器旁邊就著水煮花生米、拍黃瓜與小蔥拌豆腐喝個酒飽。

    電影院門前的小廣場成為繁華之地。臺球作為一種新型娛樂活動瞬間普及,一溜擺放了幾十張臺球案,彩球旋轉(zhuǎn),球桿揮舞,無論白天還是晚上都人聲喧囂。

    廣場旁邊一幢二層小樓上才開了一家錄像廳,樓下擺著一張桌子,有售票的人守在那里,桌子上是票據(jù)和賣票人的大搪瓷缸以及一個大笸籮,里面是五香葵花籽,五毛錢滿滿一紙包,桌子旁是把聲音開到巨大的大喇叭。喇叭與錄像廳里正在播放的片子相連,片中的音響遠播到了大街上:男主人公那低沉冰冷的嗓音,突然被一段恐怖的音樂蓋住,女主角的聲音尖利刺耳,帶有一種蠻不講理的霸道。喇叭旁豎一個牌子,牌子上黑底白字寫著幾部香港電影名字。

    我注意到最下面一個是《英雄本色》。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部電影,已經(jīng)看了不下三遍,里面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動作都爛熟于心,為了學小馬哥咬牙簽的動作,我咬碎了不下百根牙簽,牙花子被戳破了不下幾十次。

    黑板上只寫了名字,沒寫第幾集,我很納悶,就跑過去和老板有話沒話地閑扯淡。

    錄像廳老板是一個愛抽煙的黑臉膛老女人,一張嘴就露出滿嘴黑黃的牙齒,說話時不抬眼皮看人。她愛看電影,尤其愛看香港電影,看到動情處會一把鼻涕一把淚水,嘴里念念有詞:

    “人家這才叫有情有義啊,人家這才叫轟轟烈烈啊,多值啊。哼——!”

    抹了一把鼻涕,順手擦在了墻角上。

    我問今天放映的《英雄本色》是第幾部。老板娘正叼著一支紅梅煙噴云吐霧,斜睨著眼珠子清點著收入。我問了第二遍,她才不耐煩地問想看第幾部?我說哪一部都看過,可哪一部都還想再看。老板娘噗地吐掉了煙屁股,把一大把一元鈔票揣進褲口袋里,說,那不就得了嗎?我放哪一個你就看哪一個。我喜笑顏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笸籮里抓出一把五香葵花籽,撒丫子跑開了,背后傳來老板娘殺豬一樣的號叫,小兔崽子,看晚上怎么收拾你!

    籃球場地在縣人民醫(yī)院后門外。場地邊上就是醫(yī)院的垃圾堆,每當我們打球的時候,都會有成群結(jié)隊的“綠頭蒼蠅啦啦隊”起舞助興。我趕到的時候,瓜子還沒吃完,就給在場的哥們兒每人分了幾粒,就好像小馬哥分發(fā)子彈一樣豪邁。剛剛分完,球友豬肉榮呱唧呱唧跑來了。他是縣副食店賣肉師傅朱有貴的兒子,虎頭虎腦,膀大腰圓,臉上一年四季油汪汪的,充分暴露了他父親的職業(yè)特點。他說話結(jié)巴:

    “傳,額,傳,額,傳,傳給我??!”

    在球場上,每當他大聲要求傳球給他的時候,我們一定不會傳給他,因為等他最終表達清楚,已經(jīng)被對方幾個猛將牢牢地把死了。

    “急,急,急,急死,急死急死我了!”

    他一著急,滿臉油光四溢。

    其實,我們更著急!

    豬肉榮小時候不結(jié)巴。他近鄰住著一個結(jié)巴。每逢下雨天,豬肉榮都去找這個近鄰聊天,結(jié)巴說話吃力,豬肉榮聽得心急,就時常學著鄰居說話的方式來訓斥對方給他造成的痛苦,學來學去,他不再訓斥鄰居了,因為自己也成了結(jié)巴。豬肉榮經(jīng)常告誡我們:千萬別學結(jié)巴說話!尤其是別在下雨天學!

    豬肉榮是去借籃球的,現(xiàn)在卻空手跑過來,氣喘吁吁:

    “大傻,大傻,大傻,大——”

    我們急得恨不得上去一陣臭揍,催問大傻怎么還不帶球來。

    “球,球,球,那個,球,那個球,破了,大傻,額,來,來,來不了了!”

    一個暑假,打爛了我的、豬肉榮的兩個球了,就剩大傻的球了,沒想到也破了。

    我們坐在球場邊的樹蔭里,很快嗑完了所有的瓜子,又欣賞了一番“綠頭蒼蠅啦啦隊”的表演,百無聊賴,懶懶散散地走到球場對面沿街擺放的臺球案子前。哥兒幾個把身上的錢湊了湊,總共兩塊五毛錢。一毛錢一局,打10局會獲贈一局,算來可以打27局,正好每人都能過幾把癮,瀟灑地把錢交到老板手里,揮桿而上。

    兩人打球,四五個人圍觀,七嘴八舌地進言獻策:

    “旋轉(zhuǎn)球!旋轉(zhuǎn)球!……哎呀,多好一個球……”

    “打直角!對……對……”

    我打出一桿,球直接飛出了球案,為了掩飾球技欠佳,我佯裝生氣地把桿往桌面上一丟,大聲呵斥指揮者:

    “亂吵吵亂吵吵,我怎么凈下心來打啊,你們打吧!”

    “你不打了?我打!我打!”

    還沒反應過來,桿子已經(jīng)被別人拿在手里了,我立刻成了局外人!只好觀戰(zhàn),也加入到了指手畫腳之列。很快,27局就打完了,我們又死乞白賴地多打了一局,然后跨上自行車趕往城外的水庫去游泳。

    其實,游泳樂趣不大,最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是游完后,一排裸體半大小子站在大壩上,高舉老二,仰天一陣呼號后,繼而開射,比賽撒尿射程,看看誰最遠,最高。前幾次都是我稱王稱霸,我自豪地說擁有的是“霸王鞭”。不過,今天出師不利,輸給了豬肉榮,豬肉榮洋洋得意,炫耀說:

    “這,這,這,這兩天,我爸爸帶回,帶回,帶回,帶回……”

    “帶回幾個豬蛋豬雞巴,所以你的就成了豬雞巴!”

    豬肉榮還很詫異:“你怎么,怎么,怎么,怎么知道呢?還真是,真是豬腰子?!?/p>

    大家哈哈大笑,引得不遠處的行人扭頭觀望,嚇得我們趕緊并排倒在庫壩上。

    天空中飛過一架飛機,牽出長長的一道線。

    “不上大學能當空軍嗎?”

    問話的是周磊。他是我最要好的哥們兒,個子不高,但體型勻稱,兩道劍眉下深藏一雙丹鳳眼,一說話就露出兩只小虎牙,還有兩個標準的小酒窩。

    周磊最愛做的動作是下嘴唇向上一吹氣,額頭一綹頭發(fā)飄飄灑灑揚起來,借勢一甩頭,要多瀟灑有多瀟灑!這個動作,我羨慕得要死,最初和他結(jié)為死黨就是被這一動作所吸引,也特想瀟灑一回,但甩得不得要領(lǐng),把脖子弄得落枕,歪歪了三四天,只好含恨放棄。

    周磊最愛做的事是打架:閑著沒事就坐在學校操場邊的欄桿上,看過往的同學,看著看著就喊某某到面前來,對方來至跟前,問有事嗎?周磊說看著你像欠揍,說罷,泰山壓頂兜頭就是一拳,對方一般總是干干凈凈地過來,披紅掛彩地回去,讓我特過眼癮。

    為打架這事,周磊沒少挨訓。每次去家里找他,三回中有兩回會碰上他在罰跪:褲子卷起,露出膝蓋,跪在搓板上。他父親坐在屋里,一邊揉著面,一面訓斥他。周磊身體稍有彎曲,他父親就走出來,拿著搟面杖一指:

    “跪直了!看你長不長記性!”

    現(xiàn)在,愛打架的周磊忽然問出這么深奧的問題,我不置可否,但還是肯定地回答說能。要說不能,周磊一定會失望,我可不想讓好朋友心里不舒服。周磊又說,現(xiàn)在有強烈揍人的愿望。一邊說一邊從褲兜里翻找出一支煙點燃,猛抽幾口,煙霧繚繞中,一臉少有的憂郁:

    “我不能和你們一起去讀高中了?!?/p>

    好像坐在了蝎子尾巴上,我一骨碌翻身坐起來,問為什么?

    “我爸不讓我上學了?!?/p>

    初中的生理課老師是一個張姓年輕少婦,慈眉善目,輕聲細語,每次上生理課,都不講課,而是上自習,她則坐在講臺上打毛衣,打得聚精會神神采飛揚。我們在下面根本不學,撕下課本,折疊成大大小小的飛機,做好標志,下課后去操場上放飛比賽,生理知識就這樣被升向了天空。

    這樣一來,就造成了我的單純,也就是幼稚。第一次遺精后,頗覺神秘,也頗為憂傷。一邊扔飛機一邊小聲問周磊現(xiàn)在是不是還尿床?周磊一臉詫異,很是慎重地重復了一遍我的意思:

    “尿床?”

    我點點頭,萬分傷感,倍覺痛苦。因為這已經(jīng)是我本周第三次尿床了。

    周磊把我的話又作了一番拆解:

    “就是睡覺的時候小雞子排泄在了被子里嗎?”

    我再次點點頭,十分難為情。十五六歲了,居然還尿床,多么丟人現(xiàn)眼的事情??!

    周磊掰過我的臉,左看看,右看看,好像我是一件剛剛出土的文物一樣,隨即爆發(fā)出一陣大笑,邊笑邊跺腳,還捧著肚子。

    旁邊幾位女生正起勁地跳橡皮筋,“一五六,一五七,馬蘭開花二十一”……小辮子上紅綠的蝴蝶結(jié)隨著身體的跳躍上下翻飛,給這項活動增添了些許生動和嫵媚。她們都很得意,借此炫耀了自身的美麗和輕靈。但周磊的笑聲,讓她們覺得男孩子們是在笑話她們跳得水平不好,或者是身段難看,于是就噘著小嘴收起跳繩進教室去了,臨進門還不約而同地惡狠狠地翻了我們兩眼。

    “你怎么幼稚得和女孩一樣可愛呢!”

    周磊哈哈大笑著說完,又靠近我的耳朵邊,小聲說:

    “那叫遺精,這說明你林凱已經(jīng)是一個名副其實的男爺們兒了!”

    我恍然,繼而頹然,覺得自己真是傻逼。

    從那開始,我把周磊視為最要好的朋友。

    我們一起分享了人生中第一支香煙。為了教我用鼻子往外吐氣,周磊從家偷來一整盒石林煙,一遍遍地示范,一根根地抽,一盒煙抽完,他問會了嗎?我臉紅地垂頭示意還是不會,他說了一句“我暈”,話剛出口,人猛地就向后倒地——他是真的抽暈了。學會抽煙之后,為了裝酷耍呆,我們又一起學會了一口煙吐五個煙圈。我們還一起去看了第一場三級片錄像,看著看著,周磊驀地抓住我的手摁到他的老二部位,驚慌失措地說,我怎么白天也尿褲子了呢?其實,那次我也“尿”褲子了,只是沒好意思說。

    我和周磊還有好多好多第一次,還希望能有更多的第一次呢,怎么現(xiàn)在他要單飛了呢?我一翻身坐起來問什么原因。周磊瀟灑地吹出一口氣,把額前的那綹頭發(fā)吹得欲醉欲仙,自己卻愁眉不展地說,老爺子覺得他再讀下去也是浪費,希望他能早點替家里承擔點責任。

    “你說是上學好呢?還是上班好呢?”周磊問我。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這是我記住的唯一兩句關(guān)于讀書的名言名句。

    “也是,一直不愿意學習,可現(xiàn)在真要休學了又真舍不得。有些后悔?!?/p>

    一只螞蟻爬上了周磊的老二,還以為進入了熱帶叢林,正慌不擇路。周磊輕輕一彈,螞蟻在空中劃出細細的優(yōu)美弧線,落在了水面上,奮力掙扎著。

    我說既然愿意上學,那就想想辦法!周磊長嘆一聲說,努力沒用了,老爺子屬秤砣的,鐵了心了。說完,抱著腦袋仰倒在地上,望著藍天,一臉惆悵。

    我再次給他鼓勵:“秤砣也能磨成針!”

    說完,我站起身來,奮臂高呼還在水中暢游的欒氏兄弟。

    欒氏兄弟也是我們初中的死黨,即將和我一起進入縣一中上高中。他們的父親是我們初中數(shù)學老師,金魚眼,公鴨嗓,每天都提著一個大三角板在學校里走來走去,見到打掃衛(wèi)生的也打聲招呼,公鴨嗓極有穿透力:“吃了嗎?一會兒去我那兒喝茶?!焙仁裁床枘?,不得而知,沒有幾個人去他那兒喝過,但話聽著暖和。他講課也極其認真,一手拿著大三角,一手攥幾個粉筆頭,看到誰在睡覺或竊竊私語,“嗖”地就投擲一個粉筆頭,百分百命中,附帶大金魚眼一翻, 給你一個警告!上課吃他粉筆頭最多的豬肉榮私下和欒氏兄弟開玩笑:

    “欒,欒,欒老師,真是可惜了!”

    欒氏兄弟一愣,面面相覷。

    “欒,欒,老師,要是當射擊運動員。金牌,還不,還不三天,兩頭往家抱啊?!?/p>

    因為有欒老師的裙帶,欒氏兄弟在小弟兄中間也相當有號召力。欒老大上身長下身短,臉短鼻子長,長鼻子上架著近視鏡,說話愛吭哧鼻子:

    “我媽說(吭哧了一聲),身子長腿短的人(又吭哧了一聲),大富大貴(吭哧了最后一聲)?!?/p>

    欒老二和哥哥正好相反,腿長身子短,臉長鼻子短,鼻子短下巴長,于是顯得人中就長。他說話不吭哧鼻子,但愛咽唾沫,說幾句話,就咽一下,要是緊張,咽唾沫的頻率就更快:

    “知道什么人長壽嗎?不知道了吧(咽了一口唾沫),人中長則壽命長——”

    還沒說完,欒老師從后面走過來,一拍他的腦袋瓜子:“千年王八萬年龜,壽命再長也是動物!多考點分比嘛都有用!”

    欒老二就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只剩下咽唾沫了。

    這兩個長壽的兄弟都沒能長壽,這是后話。

    中考結(jié)束,在我的極力推薦下,欒氏兄弟用一個下午看完了《英雄本色》的所有系列,看得蕩氣回腸,豪氣沖天,時不時也會冒出幾句小馬哥的經(jīng)典臺詞。

    現(xiàn)在不僅需要他們耍嘴皮子了,而是真刀真槍地出手相助。他們赤條條地跑過來,我告訴他們周磊“落難”了,急需兄弟們的幫助。而后簡明扼要把事情經(jīng)過及我的打算說了一遍,最后臨時篡改了小馬哥的臺詞:

    “我不會讓朋友放棄他想做的事情,我要爭一口氣,不是要證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訴人家,我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我的話讓周磊頗為感動,看我的眼神都水汪汪的,多情了幾分,很女人。

    欒氏兄弟立刻表示義不容辭。而后,我們“擺駕”回城去找另外一個死黨“大傻”。

    縣府機關(guān)大院和縣委機關(guān)大院號稱兩大院。據(jù)說這是全縣很受矚目的焦點區(qū)域之一,全縣人民都對兩大院的人側(cè)目而視。我家就住在其中的縣府機關(guān)大院。周磊和我結(jié)識的時候就愛嘟囔,你是兩大院的人,和我們不一樣。

    他媽的兩大院的人怎么就和其他人不一樣呢?難道說兩大院的男人不是“兩彈一槍”?可事實我就是??!

    百思不得其解。

    縣府大院分前后兩部分,前面是辦公區(qū),后面是家屬區(qū)。家屬區(qū)又分兩個區(qū),前五排房是“沿海地區(qū)”:房子都是80年代初期翻蓋的,獨門獨院,前出廈后帶斗,紅磚紅瓦,寬敞明亮——住的是縣局級干部。后五排是“內(nèi)陸地區(qū)”:50年代建造的老房,青磚紅瓦,一排住多家,老孫家走老張家門口,老周家用老韓家廚房,一排住家共用一個水龍頭。夏天吃飯都把飯桌擺在自家門口,老王家吃肉,老李家咂摸嘴;老張家喝湯,老范家舉著勺子先嘗鮮,自成一道風景。趙家說話錢家搭腔,一戶婆媳吵架,十戶女主人都會參與。俗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這下好,幾臺大戲輪番上演,眼花繚亂熱鬧非凡——住的都是科股級人員。

    我住在“內(nèi)陸地區(qū)”。在早幾年,我們住在邊緣地區(qū)——郊區(qū)農(nóng)村。

    “大傻”住在“沿海地區(qū)”,因為他爸爸是衛(wèi)生局副局長。

    我站在 “沿?!焙汀皟?nèi)陸”交界處的公共廁所等著最后一名“外援”。這個地方屬于過渡地帶,無論沿海還是內(nèi)陸,大家脫褲子拉屎撒尿都到這同一個地方來。

    “大傻”久久沒出來,我有些不耐煩,再次扯開嗓子學貓叫,這是我們約會的信號。剛叫了兩聲,從女廁所里鉆出來一人,花白頭發(fā),傴僂著腰,一邊扎著腰帶一邊開口大罵:

    “小兔崽子,吃飽了撐的還是怎么的,叫什么叫,故意嚇唬我是不是???”

    是鄰居史老太太,她懼怕貓,據(jù)說是小時候睡覺被貓咬了腳后跟所致。見貓就躲,聽貓叫就哆嗦。我剛才這兩嗓子不要緊,讓老太太撒尿不利索,全哆嗦到褲子上了。

    一見老太太怒目圓睜,我急忙喊出最后一聲,馬上,胡同對面也傳來一聲貓叫。暗號生效,我撒腿就跑。

    隨后,老太太這才又進了廁所,一邊進一邊嘟囔:“這事兒鬧的,我還沒完事兒呢,這些小兔崽子……”

    我一溜煙地跑到老地方和欒氏老大周磊等會合。那是一個街心花園,說是花園,其實沒有花,僅有一圈綠葉青,有一張?zhí)梢?,椅子上一年四季或坐或聚著幾位耄耋老者,弄得小花園常年老氣橫秋。老者們閑聊之余,會很自如地扯開褲腰掏出家伙當眾去澆灌那些綠葉青,家伙軟軟耷耷萎萎縮縮,尿流也斷斷續(xù)續(xù),氣味卻鋪天蓋地裊裊不絕。

    我和弟兄們曾經(jīng)討論過一個問題:

    “人老了,家伙都會這樣難看嗎?”

    周磊說:“我的保證七十歲獨樹一幟,八十歲金槍不倒,九十歲紅旗飄飄。你們不是見過我的嗎?”

    周磊的家伙堪稱一絕,不僅粗大而且美觀,類似小蘿卜,冠亞群雄,當數(shù)同學中第一粗大者。班內(nèi)事事牛逼的欒氏兄弟在其他方面都是牛氣轟天咄咄逼人,唯在這一方面甘拜下風。因為他們兩人的都屬于“細小款”,有段時間,有人稱他們二人為“牙簽一號”和“牙簽二號”。

    我的底盤比周磊的稍遜一籌,但和其他人相比也堪稱佼佼者,所以我也說:“我的也不會?!?/p>

    今天沒有心思鉆研款大款小的問題,焦急地等著外援。

    又過了一刻鐘工夫,才看到“大傻”大搖大擺不緊不忙地向我們走來。

    “大傻”叫海波,其實腦瓜轉(zhuǎn)得比誰都快。類似“用四根火柴棍擺出一個‘田’”字這樣的智力題,對他來講都是小兒科。之所以被我們稱作“大傻”,是因為他一貫的形象和成奎安在《英雄本色》里扮演的角色雷人地相似:體形魁梧,面目猙獰,粗聲大氣。

    海波今天的表情相當深沉,走到我身邊,低聲說:“我正有事要找你商量?!?/p>

    我說:“我也有事要找你,你先說找我什么事?”

    大傻謙讓著讓我先說。我就把周磊的事情簡單扼要地敘說了一遍,問他參加不參加。大傻聽完,二話沒說,拍了拍肥碩的胸脯反問了句:

    “這還用問?能不參加嗎?”

    周磊激動得像小馬哥那樣,使勁抱了抱海波的肩膀。

    我問大傻找我什么事?

    “不著急,先辦完周磊的事兒,不過,到時候你可一定得幫我。”

    我表示萬死不辭,并擊掌為盟。

    隨后,我們又聯(lián)絡了幾個同學,一番商議后,浩浩蕩蕩趕往縣人民醫(yī)院家屬院。人人義憤填膺,個個摩拳擦掌,仿佛我們是熱血的五四青年。一行人經(jīng)過錄像廳的時候,錄像廳老板的啞巴兒子驚訝地像條離開水面的魚那樣張大了嘴巴,大概里面的錄像機又出問題了,黑老板娘高喊她的兒子去搗鼓一下。可他完全沒聽見,嘴角掛著哈喇子目送著我們。替兒子看臺球案子的甄奶奶看見我們來勢洶洶,嘴里念叨著,現(xiàn)在這些孩子們可真不得了真不得了。沒有多少頭發(fā)的干癟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真擔心:搖晃頻率如此高,一不留神掉下來可怎么交代呢?

    很快,我們來到周磊家門口。周磊的父親周子良也在縣衛(wèi)生局上班,是辦公室副主任,代理主任工作。本來也可以在縣政府大院里要到房子,聽說周子良是為了讓在縣醫(yī)院上班的妻子上下班方便,而寧愿住在縣醫(yī)院家屬區(qū)里。這是很狹小的一個院落,兩間北房,一間南房,一株繁盛的凌霄花密密匝匝伸到墻外來,探著一朵朵猩紅,使得整個小院看上去別具雅致。我上前啪啪啪拍門,噼里啪啦震落了好幾朵凌霄花,很快周磊的小弟弟明子打開院門。他是一個腦袋大眼珠子大的可愛小男孩,多年以后,成為我們小縣城第一個旅居新加坡的人。他一見這陣勢,扭頭就往里跑,一腳踩到緊緊尾隨的灰貍花貓身上,貓發(fā)出一聲慘叫,一下躥上了墻頭。明子一邊跑一邊喊出了周磊的父親。

    周子良不茍言笑,站在門口,甕聲甕氣地問:怎么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群龍無首。還是欒氏老二反應迅速,使勁用胳膊肘搗我一下,表示眾人全權(quán)授權(quán)我去交涉,只是他下手忒重了,搗得我一嘬牙花子。大敵當前,重任在肩,自己皮肉之苦又算什么呢?我忍著疼痛硬著頭皮上前兩步,使勁咽了一口唾沫,用力清了清嗓子,吞吞吐吐啰里啰嗦前言不搭后語地把來意表述了一番:作為家長,不能剝奪孩子讀書的權(quán)利,你應該支持周磊再繼續(xù)到高中深造!——(深造這個詞經(jīng)常聽到大人們說:‘到大學深造’‘到國外深造’,現(xiàn)在我活學活用安在了周磊頭上,感覺用得極其有水平。)這讓我信心倍增,文采再次飛揚,把那兩句名言又搬了出來: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p>

    末了,我又補充一句:“你看著辦吧!”

    周磊父親聽完,上下打量了一下我,又無所謂地掃了眾人一眼,徐庶進曹營一句話不說,扭頭進屋去了。

    直接把我們“涼拌”了!

    眾人再次啞然,大眼瞪小眼,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

    欒氏老二振振有詞:我們既然來了,哪能無功而返呢?放個屁還有響呢。

    欒氏老大大聲質(zhì)疑:難道我們還不如一個屁嗎?

    豬肉榮也想表現(xiàn)一下:我們是屁——我們是屁——

    眾人都對他怒目而視,豬肉榮又吭哧了半天才終于把一句話說完:不成!

    豬肉榮是屁還成,其他人哪能是呢?

    眾人都感到了羞恥:一個家長這樣輕視我們哪行?我們用眼神作了一下交流,意思簡明扼要:誓死不能當不響的屁!

    欒氏老二再次揮臂提議:五四學生游行的時候,要不燒曹汝霖的家還沒效果呢,干脆我們也放把火燒他的家得了。

    我平靜地問欒氏老大早飯吃了什么?欒氏老大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眨巴著小豆子眼,吭吭哧哧地說吃了饅頭。

    “我還以為你們家早飯吃了屎呢!”

    我說完,抽手使勁拍了一下欒氏老二的腦瓜子——其實不僅僅是他的話混蛋,主要是借機報復。欒氏老二意識到了言語不當,捂著腦袋躲到一邊。海波轉(zhuǎn)悠著眼珠子,慢條斯理地提出了新對策:應該靜坐示威。這句話一下子刺激了欒氏老二,他馬上又躥到前面來,補充了一句:不答應誓不罷休。

    這次,大家一致同意,都覺得是我一句話醍醐灌頂,把他腦袋里的屎沖洗干凈了。于是我們席地而坐。這一來就驚動了四鄰,紛紛出來觀望打探。周磊的媽媽董阿姨正在值班,聞訊后穿著白大褂掛著聽診器就趕回來了,拉這個抻那個,勸說我們到家里去說事。勸說不動,只好反身進屋去勸說丈夫,周磊的父親不得已又走出來,耷拉著臉子,粗聲大氣地說,不是不想讓周磊讀書,實在是家里經(jīng)濟也有困難。

    聞聽此言,我立刻大聲說,我們會替周磊解決學費問題。

    不僅周磊父親聽后一愣,眾人也一愣,齊刷刷把目光投向我,照明彈一樣,亮得我有些眼暈。但大丈夫說話駟馬難追,吐口唾沫都帶釘,小馬哥行事哪有開弓還放回頭箭的?我再次使勁點點頭,斬釘截鐵地說:

    “我們湊錢給周磊當學費!”

    我話音一落,身后幾員大將馬上群起響應。

    “我們砸——砸——”

    豬肉榮越是著急越是口吃得厲害,連說了幾個“砸”,我誤解為他要動用武力,剛想示意欒氏老二快抱住這個豬頭,別再惹事,沒想到豬肉榮卻把話說完了:

    “砸鍋賣鐵——也要——也要湊錢給——周磊!”

    豬肉榮的話讓神情緊張的董阿姨忍俊不禁,再次站到丈夫身后,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腰。周子良還是面無表情,卻招呼我們進到他家里,讓我們一一坐好,吩咐董阿姨倒來好喝的自制酸梅湯,黯然說,當初不答應周磊去讀高中,是擔心他進入高中會和以往一樣,整日打架斗毆惹是生非,白耽誤三年光陰,那樣的話還不如去當兵鍛煉鍛煉。不過,既然周磊自己愿意再讀下去,做家長的一定不會阻攔,反而會支持!

    “希望你們以后在學習上能更多地幫助周磊……”

    當晚,為了表示感謝,周磊請我們大家去錄像廳看我們仰慕的小馬哥。說是請,實際卻身無分文,只好“另辟蹊徑”帶領(lǐng)我們幾個從錄像廳后墻上一扇窗戶里偷偷溜了進去。

    每次看《英雄本色》都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今天也不例外。當看到小馬哥說:

    “我不會逼朋友做他不想做的事情,我要爭一口氣,不是要證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訴人家,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我脫口而出:“牛逼!”周磊和海波他們隨即大聲附和喊好。有人就不樂意了,說我們影響了他們觀看,邊說邊站起身下樓去喊老板娘,唬得我們急忙屁滾尿流地原路返回。來到外面,發(fā)現(xiàn)天空烏云密布,狂風大作,一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哥兒幾個急忙驅(qū)車往回趕,走到中途,欒氏老大忽然大驚失色喊了句:“糟了!”大家急忙問怎么了?欒氏老大嘟嘟囔囔地說腳上的涼鞋少了一只,大家一陣唏噓,都忙著幫他想這只鞋的去處,想來想去,好像落在了錄像廳后窗戶里。只得再次返回,此時,瓢潑大雨從天而降,電閃雷鳴,哥兒幾個轉(zhuǎn)眼就成了落湯雞,雖然肥瘦各異,但都狼狽不堪!

    我們大呼小叫地回到錄像廳。老板娘喜上眉梢,黑臉膛笑成了黑牡丹,說難得大雨天還這么捧場。當聽說是去找一只鞋,笑意嗖地消失了,比刮風還快,黑臉膛一耷拉:

    “小兔崽子們,剛才就是你們來搗亂??!冒這么大雨來找鞋?金鞋銀鞋還是水晶鞋?是這只破鞋嗎?白送我都不要!快拿走!”

    飛起一只肥腳,那只鞋就被踢到了門外的雨地里。

    等欒氏老大把鞋穿在腳上,海波提議去縣劇院門前賣熏兔頭的老劉那里喝杯扎啤,大家熱情高漲群起響應,呼呼啦啦地趕到了那里,大呼小叫地要來幾杯扎啤,開懷暢飲。一杯下肚后,海波拽拽我的衣襟,表情嚴肅地說:

    “周磊的忙可幫完了,該幫我了吧?!?/p>

    我一拍大腿,表示但說無妨。

    大傻神秘兮兮地把我拉到一邊:

    “你得讓周磊幫我偷件東西?!?/p>

    小馬哥頂天立地義薄云天,為兄弟可兩肋插刀,任憑殺剮,可偷雞摸狗之事一定不會做的。我雖然有些猶豫,但怎奈早有誓言,只好硬著頭皮,讓他把具體情況一一說來。

    大傻的父親海山原是一陸軍參謀,幾年前轉(zhuǎn)業(yè)到衛(wèi)生局當了副局長,現(xiàn)在正面臨著轉(zhuǎn)正升任局長。就在這節(jié)骨眼上,局長找他談話,有意無意暗示了一個信息,說有人寫了封匿名信給分管縣長,反映他海副局長借工作之便收受賄賂,這封匿名信現(xiàn)在已轉(zhuǎn)到局長手里,讓局內(nèi)部全權(quán)處理。雖然局長隨即表示自己對他還是信任的,會暗中找出幕后始作俑者,還他一個清白。但海山回到家中還是如坐針氈惶惑不安,和妻子連夜商議對策。誰料隔墻有耳,夫妻倆所說內(nèi)容全部被兒子海波給偷聽到了。

    海波一向視父親為榜樣,平時說話都愛帶口頭語“我爸爸說”:

    “我爸爸說,現(xiàn)在的社會和清王朝沒有區(qū)別……”

    “我爸爸說我投籃的時候一定別投鼠忌器……”

    “我爸爸說……”

    爸爸有困難,海波決心替父親分擔。如不能替自己的爹打氣撐腰,那算什么小馬哥?思來想去,靈光一閃,就想到了周磊。

    “周磊的爸爸不是辦公室主任嗎?他掌管著全局所有的鑰匙,自然就有局長辦公室的,只要周磊想辦法從他爸爸那里把局長辦公室鑰匙拿出來,我們?nèi)グ涯欠庑磐党鰜砭腿f事大吉?!?/p>

    海波把他的如意算盤詳盡地告訴了我??晌疫€是有些迷糊,問為什么非要我做中間人?

    “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周磊聽過誰的話???唯獨對你言聽計從!所以你幫我說說……我可是拿你當鐵哥們兒!”

    大傻說得慷慨激昂。

    我偷偷把周磊拉到一邊,如此這般復述了一番。周磊猶猶豫豫地提出幾點疑問:怎么確定匿名信就在局長辦公室呢?具體又在什么地方?難道說要大海撈針地把局長辦公室翻個底朝天嗎?

    大傻說,我爸爸說過,他看得很仔細,匿名信是局長從他辦公室左手第一個抽屜里拿出來的,牛皮紙信封,沒有封口。應該不難找到。

    周磊問:“匿名信偷走就能幫你爸爸嗎?”

    我也有這樣的疑惑。

    大傻信誓旦旦:“口說無憑,什么都不成立啊!再說,我爸說了,民不告官不究。反正,我們是兄弟,你們幫這個忙,我感謝不盡。我爸說了,滴水之恩涌泉相報!不幫,兄弟也不記恨,只恨自己個沒交到像小馬哥那樣的好哥們兒!”

    明擺著將我們一軍!

    我的天,言下之意,如果不幫忙那就是縮頭縮腦之輩不仁不義之徒??!那還做狗屁小馬哥啊,還不如做被小馬哥一槍崩了的那一位呢。

    那哪行!要做就做小馬哥!

    我再次把胸脯拍得山響:“放心吧,我們是誰?對吧?周磊!”

    在我灼灼目光直視下,周磊遲疑不定地點點頭,但還是有些疑惑:“這對我爸爸會不會有影響呢?”

    我看看大傻,大傻上下左右摸著腦殼,說:“不會有影響的。信又不是你爸爸拿走的……林子,你說對不對?”

    聽得出海波也拿不準,卻再次將我一軍??晌乙膊恢肋@對周磊的父親有沒有影響,不過眼下這局面,我得出面擺平??!

    小馬哥是誰???有什么可怕的啊?

    我再次把胸脯拍得山響:“保證不會有影響!信又不是針對你爸爸,就是丟了,局長也不會以為是你爸爸偷走的啊,別娘兒們!幫不幫,痛快點!”

    周磊端起一杯啤酒,一揚脖全下肚了,放下杯子,抹抹嘴,豪氣沖天,說:“誰讓我們是哥們兒弟兄呢!”

    海波一聽,徹底放心了,提議舉杯暢飲。而后,我們六個人駕馭著三輛大二八的自行車,在雨中的大街上,一路狂奔:周磊站在海波的后座上,欒氏老大站在欒氏老二的后座上,我站在豬肉榮的后座上,都伸開雙臂,大聲高歌,宛如多年后《泰坦尼克號》中的露絲站在船頭上。

    我唱的是篡改了的童安格的《耶利亞》:……劉麗啊,我的劉麗啊,生命中不能沒有她啊……

    劉麗是我喜歡的一個小女生的名字。我喜歡她那雙與眾不同的眼睛:眼珠不是規(guī)整的對稱,看你的時候,目光有幾分迷離,有幾分幽怨,又有幾分沉靜。樂府雙璧之一的《木蘭辭》中有這樣的描寫:“雄兔傍地走,雌兔眼迷離。”指的就是這樣的眼睛。劉麗只要用她的雌兔眼瞄我一眼,我就渾身發(fā)抖,整個兒一個宋丹丹說的吳老二。

    欒氏老大唱的是篡改了的《遲到》:誰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你的煩惱……

    欒氏雙雄一直不被女生待見,他們頻頻向幾位女生暗送秋波,怎奈一股股茂盛的“秋菠”都被毫不留情地連根拔起。原因很簡單,都害怕他們父親那雙金魚眼。雙雄為此苦惱不堪,一度想過用針線縫一縫老爹的大眼。

    風雨中,我們的歌聲穿越了十幾年的光陰……

    接下來的幾天,祖母一個勁地嘟囔:

    “這貓不都是春天叫春嗎?可這幾天我怎么老是聽見貓叫呢,夏天叫春可真奇怪!八成是成精了?!?/p>

    我知道那不是貓,是海波。他幾乎每晚都跑到我家門外裝貓叫約我出去,沒別的事,就是一起去找周磊督促“工作”進展。把我弄得心煩氣躁,一聽到院外貓叫,就恨不得跑出去扭斷他的脖子。但既然答應的事情就不能言而無信,言而無信可不是小馬哥的作風。

    我單獨去找周磊,開口就問鑰匙呢?周磊不敢直視我的眼神,小聲說鑰匙在他爸褲腰帶上拴著呢。我的神情就變得很嚴肅,且凜然絕然,就像審判特務一樣。問到底幫不幫忙?周磊一臉苦相:

    “肯定幫!但得等機會??!我爸整天把鑰匙拴在褲腰帶上,你總不能讓我把他打暈了上去奪??!”

    我不聽這些,說了句“等你好消息”,把手一甩,好像在甩一件無形的斗篷,轉(zhuǎn)身就走??扇俗吡耍臎]走,每天心急火燎,以致急火攻心,嘴角鼓起來一個大口瘡,不但有礙觀瞻,還不能張大嘴說話,吃飯都只能喝稀的。心疼得祖母不住掉眼淚,也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個泡野菜茶去火的偏方,泡了滿滿一大罐頭瓶子,像給馬拉松運動員補充水分那樣,一天到晚,舉著它捯著小腳跟在我身后,不時遞過來,強迫我喝幾口,弄得我更加無比煩躁,卻又發(fā)作不得。

    轉(zhuǎn)眼到了8月30號,也就是開學前一天晚上,周磊忽然來找我,一臉神秘和緊張。我知道他得手了,壓抑住內(nèi)心的喜悅,聽他敘說整個“作案過程”:

    “我爸爸晚上喝大了,恰好我媽媽值夜班,我扶他上床,眼珠子瞅著他腰帶上的鑰匙,恨不得一把奪下來。”

    “最后奪下來了是嗎?”我實在忍不住了,急忙問。

    周磊很不理解地看了我一眼,把我看得很沒水平:“能奪嗎?他是我爸爸!你還不如說讓我把我爸宰了得了!”

    雖然嘴上這么說著,但一串鑰匙卻舉到了我面前。我也無心再問細節(jié)了,拽著他就往院外跑,一口氣跑到公共地帶,上氣不接下氣地叫起來,聲音斷斷續(xù)續(xù)。

    “怎么這么叫法,吃了毒耗子了?”大傻趿拉著拖鞋跑出來。

    周磊欣喜萬分地舉起那把鑰匙,表情一定像極了電影中給小日本透露情報的漢奸。

    大傻一看鑰匙,表情立刻凝重起來,說了句等我,嗖地就轉(zhuǎn)身回家了。轉(zhuǎn)眼又嗖地跑出來,腳上已換了一雙力士球鞋,這期間僅僅幾秒鐘時間,速度之快讓我和周磊詫異得目瞪口呆。

    大傻在前,我在中,周磊居后,走成一線,急匆匆趕到前院的縣府辦公大樓,從樓后那個小角門進到了樓里,大氣不敢出地爬上三樓,找到局長辦公室。周磊剛剛拿出鑰匙,樓梯口卻突然傳來了說話聲,唬得我們急忙躥進距離最近的廁所,站定了,彼此還沒來得及對視一下,卻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唬得我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怦怦直跳。萬一被逮住,那可怎么向人交代?。考词贡淮矂e在廁所里???

    小馬哥有被堵在廁所里的嗎?丟人現(xiàn)眼??!多么有損小馬哥聲譽啊!

    再看大傻,咧著大嘴都要哭了,我使勁咽了一口唾沫,向最里面一個廁所隔斷歪歪頭,周磊馬上會意,嗖地就閃了進去。大傻還稀里糊涂,張著大嘴,我推了他一把,也擠了進去,關(guān)上門,插上門插,驚魂未定。

    隨即,廁所門被打開了,兩個人有說有笑地走進來,站在小便池處嘩嘩撒起尿來。我們?nèi)齻€擠在一起,大氣不敢出,彼此只感覺到心臟在怦怦地跳!好在,很快,一個撒完尿出去了,而另一個卻細水長流。我心里那個恨啊,真想上前揪住他那玩意兒,咔嚓一刀砍下來,咔咔咔,剁為幾截,一截喂貓,一截喂狗,一截踩在腳底下踩個稀巴爛!可這只是心里想,身子一動不敢動,大氣不敢出。好不容易等他出門而去,我一下放松下來,大口喘著粗氣,這才聞到一股難聞的屎臭,熏得睜不開眼,海波也小聲大罵:

    “傻子,你踩死我了!混蛋!”

    原來,我慌不迭的兩腳就踩在海波的腳面上,幸虧我不是重量級。我們躡手躡腳地從隔斷里出來,都不約而同回頭看了看,才發(fā)現(xiàn)便池里有一大坨水汪汪的屎,難怪這么臭!

    “縣政府的人拉屎也不知道沖嗎?真沒素質(zhì)啊!”海波嘟囔了一句,我和周磊沒有搭理他。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確定安全了,才閃身出來。回到局長辦公室門口,屏住呼吸。逐一去試著開門,滿頭大汗地試了一個遍,直到最后一把才把門打開。動手前,我提醒他們一定注意保持原貌。好在天遂人愿,大傻很容易地就找到了那封信件,心情急切地摸索著去開燈,我一掌拍在他肩膀上。

    “你想暴露?。炕丶铱?!”

    大傻喏喏著把信揣到口袋里。我讓他們先出去,自己斷后,站在門口位置又打量了一下現(xiàn)場,以防留下什么蛛絲馬跡,查看無誤,才反身關(guān)上房門?!且豢?,我覺得自己很“小馬哥”:有勇有謀又不失細心周到。遺憾的是就缺那件風衣,不能來個瀟灑的轉(zhuǎn)身。

    回到公共地帶,心跳還在加速,但神情已經(jīng)坦然了許多。海波嘟囔著腳疼死了,我沒搭理他,依舊沉浸在小馬哥的氛圍當中,想象著以后該如何向那幾個小弟兄炫耀今晚的英雄壯舉。等到慢慢把氣息調(diào)勻了,問海波夠不夠哥們兒?大傻還在喘粗氣,說太夠哥們兒了,改天一定請客吃飯。我揮揮手說:

    “小馬哥可不會有狗肉朋友!”

    周磊嘟囔說,回去得趕緊把我爸的褲子給洗了,做做假象。

    分手前,我們還約定明天一起去縣一中報到。

    局長辦公室失竊一事沒有在衛(wèi)生局引起多大震動,失竊得莫名其妙,被竊物同樣莫名其妙,最終不了了之,這是后話。

    1987年9月1號,我的人生掀開了新的篇章,高中生活開始了。

    我莫名地興奮異常,早早就起來了,在母親異樣的目光中,主動幫她買來了一家人的早餐豆?jié){和油條。飯后,我穿戴整齊,配備妥當,站在院子里,豎起耳朵等著大傻的貓叫。祖母也熱情高漲地站在那里陪著我,手里舉著新泡的野菜茶,一會兒讓我喝一口,一會兒讓我喝一口,眼看著一大瓶子要喝光了,大傻的貓叫還沒傳來。我心里充滿了憤怒,琢磨著見面后怎么給這只失信的貓上誠實守信這一課,可回頭一看,差點吐出來——我第一次那么聽話地喝光了野菜茶,讓祖母開心不已,不知何時捯著小腳回屋又倒來滿滿一杯。就在這時,周磊、豬肉榮等人出現(xiàn)在了門口,我看到救星一般,急忙逃竄出來。

    大家前呼后擁地走進了縣一中的大門。大門一側(cè)的宣傳欄里,張貼著分班公示,我們都擠進去,搜索著各自的名字和班級。結(jié)果發(fā)現(xiàn),我、周磊、大傻還有欒氏兄弟都如愿進了二班,只有豬肉榮一個人給分在了四班。

    報完到,我們幾個又聚在學校大門口外的池塘邊上,一邊搖頭晃腦地四下捕捉熟人和校友,一邊分享我從家中偷來的一盒石林煙。分煙的時候,周磊還特意叮囑別拿完了,給海波留一根。欒氏老二不懷好意地說,當?shù)脑谝粋€單位,當兒子的看來也穿一條褲子啊。大家正一陣嬉笑,海波搖頭晃腦地從教學樓里走出來,我招招手,大喊他的名字。

    欒氏老二忽然想起什么,問:“大傻的忙你們幫了嗎?”

    “用你腳丫子想一想吧!不為兄弟兩肋插刀還算什么小馬哥??!”

    欒氏老二用腳丫子去思考了,欒氏老大又發(fā)問了:“到底什么事情啊?好事可不背人!”

    我洋洋得意地一抬下巴,說:“好事不好事,問大傻吧。我和周磊可是幫他做了一件‘大事’!”

    欒氏老二不滿地嘀咕說,好事不喊著大伙兒一起做,可真不夠哥們兒意思。周磊則秘而不宣地笑笑了事。我正想向他們描述一下那天晚上的精彩片段,海波已經(jīng)走過來了。我注意到他神情有些異樣,剛想發(fā)問,周磊已抬手扔了支煙給他。沒想到海波把煙接住,三下五除二就揉爛了,快步走上來,猛地飛起一腳就把周磊踹在了地上。

    突來的變故讓在場的所有人都一陣驚呼。我急忙去扶周磊,欒氏兄弟則擋在大傻面前,質(zhì)問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大林知道!姓周的不是東西!”

    海波面容扭曲地這樣一說,眾人都扭頭看我,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腦子飛速地旋轉(zhuǎn)依舊不解,大罵他腦子是不是被驢踢了?海波使勁吐著唾沫,說:

    “我告訴你們,說不定什么時候,周磊也會和他老子一樣寫你們的匿名信!”

    我隱隱約約似乎明白了大傻此舉的原因,扭頭瞪著周磊,腦子里急速地回旋著周子良的身影,他的沉默寡言、他的高大偉岸,怎么會和這些下三濫的舉動有勾連呢?怎么可以做這種見不得人的卑鄙勾當呢! “匿名信”三個字也讓欒氏兄弟等人愣了一下神,他們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雖然不明就里,但是這三個字就是陰暗下作丑陋陰險的代名詞。

    周磊已經(jīng)怒從心生,飛身撲上去,兜頭一拳,卻被輕巧躲過,海波的一拳卻結(jié)結(jié)實實打在了他的臉上。

    海波曾鼓吹自己和父親的下屬學習過散打,但我們哥兒幾個一直對他的真實水平將信將疑。但眼前這一拳,的確讓我們眼界大開:速度飛速,目標準確,力度適中。周磊五官中最引以為豪的、筆直漂亮的鼻子隨即鮮血橫流,整個人則腳下失重,踉踉蹌蹌地仰面倒地,但很快就爬了起來,又沖上去,腿腳并用地和大傻戰(zhàn)在一起。

    我和欒氏兄弟等人轉(zhuǎn)過神來,也不追究什么匿名信了,先拉開架再說。我一把抱住周磊后腰。欒氏兄弟則一邊一個抱住大傻的胳膊,豬肉榮一臉驚恐,手足無措地說:

    “打,打,打……”

    我明白他一定不是喊加油。

    被當眾揍趴下后頓時產(chǎn)生的恥辱已經(jīng)讓周磊瘋狂了,他掙扎著撲上去拼命,把我拽得趔趔趄趄。

    豬肉榮終于一口氣把話說完整了:“打什么啊打?不都是好兄弟嗎?怎么了?”

    大傻氣咻咻的,面目猙獰扭曲,兩眼像兩挺機關(guān)槍,噴射著熊熊怒火,咬牙切齒地說:

    “讓周磊回家問他爸爸!”

    “他爸爸礙你什么事了?”眾人不解。

    周磊冷靜下來,抹了一把臉上的血,讓他把話說清楚。大傻狠狠吐了口唾沫:

    “姓周的,從今往后,咱倆恩斷義絕!”

    “斷就斷——!”周磊似乎明白了什么,努力喊得聲嘶力竭,卻顯然沒有了底氣!只是在努力維護體面的形象。

    “匿名信就是你爸爸寫的!你他媽的一家人都是小人!卑鄙!”已經(jīng)被欒氏兄弟拉著向一邊走的大傻回頭再次怒喝。

    所有人的目光齊刷刷射向周磊,像閃電一樣刺目!比手術(shù)刀還要凌厲!瞬間把周磊扒個精光!

    小馬哥怎能容忍這種侮辱!

    小馬哥怎么還做小馬哥!

    理智滾他媽的蛋吧!

    周磊使勁掙脫我的臂膀,奮力往前沖去,大傻早有防備,回身狠命就是一腳,周磊腳下不穩(wěn),踉踉蹌蹌地仰面向后倒去,撲通一聲栽進身后的水塘里。

    學校門前這個池塘據(jù)說已經(jīng)有些年頭,岸邊栽有垂柳,春來綠柳依依。塘中央有一片荷花,夏季荷香四溢。水也不深,曾有人在池塘里放鴨,春江水暖時節(jié),各色鴨子游弋其中,倒是平添些雅趣,但不久學校就把放鴨的攆走了,說是鴨子的聒噪影響了教書育人的氛圍。

    現(xiàn)在池塘中的鴨子就剩一只,那就是周磊了,他手腳并用地往上爬,怎奈岸邊長滿了青苔滑溜得很,爬幾步就來個狗啃地又滑下去,我和幾個哥們兒急忙找來一根竹竿,伸過去,好不容易才把他拉上岸。他剛剛站穩(wěn),就俯身抄起一塊磚頭,向不遠處的大傻奔去,在我們一陣驚呼聲中,一磚頭把海波拍到了地上。

    倒在地上的大傻翻了翻眼睛,似乎還想怒罵,卻沒發(fā)出聲音,鮮紅的液體從他肥碩的腦袋上流出來,像花兒一樣鮮艷。

    我們迅速架起爛泥一樣的大傻奔赴學校醫(yī)務室。

    眾人也作鳥獸散。

    周磊身披綠苔臉涂黑泥,頭發(fā)上插著幾根茂盛的水草,濕淋淋、臟兮兮、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里。

    周磊的座位一直空蕩蕩擺在教室里。他因故意傷人被警方帶走了。幾天后,從拘留所出來,再也沒有來學校。

    “不遵紀守法,后果一定不堪!周磊同學就是很好的例子,真是一失足成終身恨!一定要切記?!卑嘀魅卫厦辖?jīng)常這樣教育我們。

    每每聽到老孟這樣說,我內(nèi)心都很凄涼,且充滿了憤怒和抵觸,認為他在侮辱我最要好的哥們兒的名譽。

    周磊被拘,我對海波頗有微詞,讓他很是憤憤,幾次欲和我翻臉,多虧欒氏兄弟勸阻,漸漸地他就不和我們一起出入了,后來干脆轉(zhuǎn)到隔壁班級去了。即使在球場上相遇,也一定分屬兩派,只要我扣籃,他一定想方設法蓋我個帽。有幾次,甚至故意給我使絆子,把我摔得鼻青臉腫。

    不久,海波的父親海山果然因為貪污受賄被撤職拘押。海波發(fā)誓一定要找周磊家人報仇雪恨,血債血償!甚至株連九族地把仇恨轉(zhuǎn)嫁到了我的頭上,揚言要好好收拾我一下,讓我腦子清醒一下,站好隊伍。弄得欒氏兄弟一眾人心惶惶,每天都自覺去護送我,對我嚴加保護,使我一時享受起了國寶大熊貓的待遇。

    哥們兒的情義再次讓我動容。

    第一學期還沒結(jié)束,海波就被他舅舅帶去新疆了。

    一場秋雨,樹木落盡繁華,朔風肆虐,殘冬漸至。

    小雪那天晚上,果真飄起了雪花。

    正是晚自習時間,教室門猛地被推開,周磊裹挾著一身雪花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留著從未見過的小平頭,顯得格外精神,臉上卻掛著牽強的笑容。

    “我要去當兵了,雖然沒在這個班里待一天,可我還是想給大家照個相作紀念!”

    一邊說一邊開始啪啪拍照,似乎給每個同學都拍了一張。拍到我的時候,他露出臉來,微笑了一下,沖我舉起手來,做了一個蓋帽的動作。

    不知道是誰開始鼓掌,掌聲中,周磊的眼角開始潮潤,面向全班同學深深鞠了一躬。

    周磊到部隊后一直和我保持著書信往來。在最初的書信中,我能看出周磊在部隊很開心,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在信中說,新兵集訓一結(jié)束就當了班長。當班長一周后,在一次訓練中摔斷了腿。

    “……眼看著小腿的骨頭露出來了,骨頭刷白,那才真叫個疼!不過,這點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呢?小馬哥不也這樣過嗎……”

    漸漸地,周磊開始流露出對學校生活的留戀:

    “還是當學生好,我現(xiàn)在特別想再坐在教室里,聽欒老師講堂課,哪怕他投我一百個粉筆頭,我也愿意。當然,如果能再聽他講課,我一定專心致志,一定不會讓他向我投粉筆頭?!?/p>

    “好哥們兒,看來我這輩子是沒有機會上學了,我一想起不能再上學了,就心疼,比那次摔斷腿還疼……我現(xiàn)在很后悔……說什么都晚了……”

    不久,周磊在信中欣喜地告訴我,他還有機會讀書,去讀軍校。他說,如果能榮立幾個一等功或者二等功,說不定就有機會被保送上軍校,為此他正努力表現(xiàn)著。

    1989年冬天,周磊來信說,他成了廢人了:他的曾經(jīng)傲視群雄的粗大款的老二,在營地一次意外事故中,被連根割掉了。

    “……我問自己還是一個爺們兒嗎?根都沒了,還算他媽的什么爺們兒?。啃●R哥要是沒了雞巴,一定不再是小馬哥了。你說對嗎?……我不知道明子知道以后會不會笑話我,兄弟你會笑話我嗎?……剛才小護士給我們幾個病號放了錄像,放的就是《英雄本色》,我一邊看一邊落淚,不知道是為小馬哥哭!還是為自己哭!……我很想你們,咱哥兒幾個什么時候能再一起去錄像廳里看場錄像???……指導員說,隊里給我記了一等功,這對我考軍校很有幫助。不管怎么樣,我也得考軍校,想盡一切辦法也得考……兄弟,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一定別哭。你得笑,我才會笑?!?/p>

    周磊說錯了,看那封信的時候,我一個人坐在操場上的籃球架下,任淚水在臉上流了好長時間。

    回到教室,同桌仔細打量,問我怎么哭了?我沒好氣地訓斥他,睜大狗眼看清楚了,是進了蟲子揉的!說著,把頭歪向窗外。

    一枚枯黃的梧桐葉在秋風中起起伏伏,打著悲傷的節(jié)拍。

    以往,周磊的很多信我都讀給欒氏兄弟等人聽,一起分享好哥們兒的快樂和憂傷,然后再一起寫回信,寫我們在高中的快樂和憂傷,寫我們對他的掛念和鼓勵,寫得或慷慨激昂,或大話連篇,或云山霧罩。然而,這封信我沒有給任何人看,更沒有告訴任何人周磊的雞巴沒有了,小馬哥成了司馬遷了,多么大的悲哀!一連好幾個夜晚,我都獨自一個人倒在床上,無比憂傷。

    1990年夏末,我們高中畢業(yè)了,全班最后一次聚在教室里,等待著各自通知書的到來??块T坐著的王松林告訴我說,外面有人找我。

    跑出去一看,是周磊的弟弟明子,忽閃著大眼睛,怯怯地遞給我一張照片。照片中的周磊一身戎裝,英姿颯爽,一臉熟悉的微笑,兩只調(diào)皮的小虎牙。照片背面寫著:

    贈:好兄弟林凱。

    我問明子:“你哥哥在部隊還好嗎?這小子好久沒和我聯(lián)系了?!?/p>

    明子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幾天前,周磊在拉練時為了救當?shù)匾幻渌畠和痪砣肓思ち鳌?/p>

    作者簡介

    王海濱,男,中央電視臺紀錄片導演,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文學作品曾數(shù)十次在《中國廣播報》《中國廣播影視報》《電影》《讀者文摘》《海峽》《北京紀事》等報刊發(fā)表,新聞作品曾獲得過“五個一工程”獎。

    責任編輯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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