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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開紅花的鳳凰木

    2015-04-29 00:00:00蔡偉璇
    北京文學(xué) 2015年3期

    作為平凡的個體生命,我們究竟是裹挾于命運的河流?還是主宰著人生的走向?蔡偉璇用一個溫暖的故事告訴你答案。

    我家臨著寬闊的人行道的店面,原是個面目庸常的店面,但在多年前門口植下一株鳳凰木。長到如今,這棵鳳凰木雖沒有虛張聲勢的偉岸與高大,卻也有粗實的主干,虬勁的枝丫和綠云般婆娑的冠蓋,并且在每年的四五月,次第開花,最后綠云般的葉子幾乎消失殆盡,轉(zhuǎn)成一樹燦若云霞的鳳凰花,使得這一片小天地,搖身一變,綺麗迷人得像個盛裝的新娘。這個店面看上去也沾帶著一些靈氣,隱含著某種情調(diào),因而,變得很不凡常,變得不容小覷。因此,就有人來慧眼相中,租下,裝修裝飾,開咖啡館。

    我閑時常去咖啡館里與老板娘一道閑看街景聊點閑天。我的文友們找我來,便習(xí)慣地先到這咖啡館里來打探一下,見不著人,才往后面我家里尋去。后來逐漸地,文友們把這咖啡館當(dāng)成聚會的地點,因為在這里好碰頭,間或可以奢侈地品杯咖啡。老板娘也不反對大家把這里當(dāng)文藝沙龍——不知這是因為老板娘本身潛藏著的文藝細(xì)胞使然,還是這對于白天相對清閑的咖啡館也是一種人氣。這其中,最常來的,是當(dāng)時在我們?yōu)I海市信訪局上班的邱紅,以及寫詩的許不多和柳絮。

    那時我正熱血沸騰地在幾家報刊寫專欄,邱紅也躍躍欲試地業(yè)余在報刊專欄拼命畫畫。邱紅雖不是美術(shù)科班出身,沒有受過正規(guī)專業(yè)訓(xùn)練,但他的畫如山野天然草木,蓬勃無拘,自然清香,這正是許多成名畫家所缺乏的,因此刊物愿意用他的畫作,常來與他約稿。我想把給報刊專欄寫的文章收成一個集子,就邀那時差不多要破繭而出的邱紅給我的作品集畫插圖,他欣然應(yīng)諾。因此,我們有一陣子不時湊在一處討論我的書稿、他的插畫。

    那時的邱紅,推得短茬茬的平頭,像養(yǎng)護得規(guī)規(guī)整整的綠草坪,眼睛則像草坪邊上用來澆灌草坪的兩潭子碧清深邃的水,一笑,一口白燦燦的牙花,絡(luò)腮胡茬刮得精光锃亮,清爽中帶一點干干凈凈的稚氣,看了讓人身心澄澈,無法藏污納垢。邱紅每來找我討論插畫,我便借了咖啡館老板娘歐式風(fēng)格的茶桌椅子,搬到門口的鳳凰木下,借天然景物,汲悠然清風(fēng),與他泡茶切磋。

    那時正值初夏,暖陽和煦,清風(fēng)徐徐,開始噴紅吐丹的鳳凰木,用它綠云般的冠蓋,熱情洋溢地?fù)纬鲆话演钣糨p盈的大傘,為我們遮蔽頭上過于強烈的光線,我們在樹下清飲、談文、論畫時,鳳凰木不失風(fēng)雅地委派紅灼灼的花瓣,飄然落下,悄聲細(xì)語地加入我們的談?wù)摚_紛我們的茶桌,旖旎我們一呼一吸的空氣。

    邱紅那時還是個不到30歲的小伙子,我們在樹下茶桌上熱烈討論,互啟心智,激情碰撞。有些不屬于他那年齡段的人物故事,只要我稍一說明,他便明了,并很快用簡潔的線條和光與影構(gòu)成的畫面,準(zhǔn)確地把人物心理的幽微和事件的復(fù)雜恰當(dāng)?shù)乇憩F(xiàn)出來。他每次見我對他的畫作面呈驚喜之色,就會在一旁喜悅得眼睫毛密集地一眨一眨,每一眨就揚起一片光亮。

    鳳凰花在我們對一本新書的共同探究中,愈開愈明潤。我們活躍的思維和不倦的談?wù)?,仿佛正是滋養(yǎng)它的陽光、空氣、水和肥料。因此,這一年的鳳凰花,紅著那種艷閃閃的有靈魂、有氣質(zhì),精神抖擻的特別的紅。

    我們這樣怡然的聊天中,間或也會有點不愉快的插曲,就像晴好的氣候中夾雜的陰雨天,那是邱紅說起單位的人事的時候。邱紅幾次跟我說到比他后進科室的幾個同事,通過各種神秘通道,年限一到,即升職,有的如今已官至副處,只有他兢兢業(yè)業(yè)地原地踏步,給比他后進科室,升職比他快的人跑腿當(dāng)孫子。這時我既為他無能為力地難過:我明白在機關(guān)里上班,一個沒有半點背景,沒有一線人脈的人,要受多少氣遭受多少屈辱;也為他深感惋惜:公務(wù)員格式化的早八晚六,假大空的文山會海,不消幾年,就能吞噬掉他身上的所有藝術(shù)細(xì)胞,讓他的畫家夢,徹底成為一個夢。不過,對于后一個想法,我多半無語沉默:一個人可以懷揣夢想,卻必須現(xiàn)實地活。

    正在這時,姚嬈從外市調(diào)來我們市文聯(lián)。

    姚嬈第一天走進來,我才抬頭瞥了她一眼,就覺得眼前的一切仿佛都變了,連空氣都游動著一股花香。細(xì)細(xì)端詳姚嬈,卻并沒有覺得她的眉眼出色到哪個地步,還過于骨感,手腳稍嫌瘦長,在我們文聯(lián),肯定不是頂級美女。

    第一天上班,姚嬈與我的幾個同事一起抬來她的辦公桌。沉重的辦公桌讓她抬得面紅耳赤,咿呀呼叫。即便這樣,她的一騰一挪,一舉手一投足,依然處處勾勒出經(jīng)過專業(yè)訓(xùn)練的優(yōu)美體型,灑落下一個優(yōu)秀舞蹈演員的芬芳?xì)忭?。這時,我才明白了她不平凡的美麗之處。

    有一天,我無意中從做人事的小唐的電腦里窺見,姚嬈出身于一個有些背景的家庭。當(dāng)?shù)弥粕形从泄潭ǖ哪信笥褧r,立刻就想到了邱紅。于是,我迅速在心中羅列出邱紅的所有優(yōu)點,調(diào)動起自己的全部說服神經(jīng),說動姚嬈去見邱紅一面。我希望能以姚嬈的家世來蔭庇在城市里赤手空拳、奮力打拼,又毫無希望的邱紅。而憑邱紅目前的公務(wù)員身份以及藝術(shù)素養(yǎng),姚嬈找他,也不虧。

    我把邱紅和姚嬈安排在我家門口的咖啡館見面。那晚的姚嬈,絲一般的長發(fā),簡潔利索地在腦后綰成烏黑亮澤的髻,秀逸地平端著肩坐著,左手手背輕抵著右手手肘,右手漆了透亮指甲油的手指,拿了小茶匙子,緩緩地攪著杯里的咖啡,卻是不喝,只有穿在耳垂上的鉆石耳釘藏在烏黑的發(fā)髻邊,在四處幽暗燈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邱紅只瞅了一眼姚嬈,靈活的大眼睛,便凝滯了,臉上泛起一波一波的紅光,頭不住地低下去,兩團手掌心,不停地磨著兩個膝蓋頭,和姚嬈的交流自然滯澀起來。我坐在一邊見此情形很是著急,邱紅身上的那種與他的畫極為相近的蓬勃無拘、清香自然蕩然無存了。這哪是那個我熟悉的邱紅?

    我終是明白了,貧賤的出身,可能催人奮發(fā),也可能造成人鈣質(zhì)的嚴(yán)重流失。第二天,我還是肩負(fù)著邱紅熱切的期望,硬著頭皮詢問姚嬈對邱紅的印象。姚嬈果斷地把淡漠的目光從我臉上移開,幽長地喟出一聲:“順其自然吧!”那斷然的一移,細(xì)長的一喟,既讓我感到了姚嬈對邱紅的失望,也讓我覺出她處事的老到。我后悔不該貿(mào)然地把兩個人扯在一塊兒,卻也暗中松了一口氣。我想,要是姚嬈答應(yīng)下來,我也許就害了邱紅。讓邱紅如履薄冰地與姚嬈天長地久——縱然真能天長地久,并真能在仕途上讓姚嬈家?guī)蜕弦话眩窦t真會幸福嗎?

    我想起第一次和文友們?nèi)デ窦t家的情景。我們在黃昏把最后一抹光線從邱紅家抽走時,跨進了邱紅家的院子,我們迎頭瞅見邱紅的母親,她正在喂雞,這時邱紅的父親也隨著進來了。我正樂呵呵地看著雞仔們不時淘氣地跳上來,啄食沾在邱紅母親斑駁圍裙上的飼料顆粒,回頭又喜滋滋地看到邱紅的父親從鋤頭上取下一捆地里現(xiàn)摘的青菜,那菜鮮得讓人恨不得立即放進油鍋里熱炒了來吃。這時,我見拘謹(jǐn)?shù)男θ萑绮谫v的野菊,從邱紅父母兩張干糙得像要起蛻一層殼來的黧黑的臉上浮開來。他們那笑容,可以看作憨實,也可看成傻相——凹在那兩雙本該洞明世事的眼窩里的,卻是直直愣愣的眼神。我怔在那里不無震驚地想,這樣的一對父母,哪來靈犀剔透的基因,埋進邱紅的身體里?

    這樣的鄉(xiāng)野生活,是文友們采風(fēng)寫生熱衷表現(xiàn)的原生態(tài);邱紅的這個家,更是文友們每隔一陣就心里癢癢,想著去蹭一頓鄉(xiāng)野飯菜的地方。但姚嬈顯然不是“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的這類人,如果邱紅真娶了她,恐怕就要折煞這兩個一輩子幾乎沒有走出過山村的人?!伴T當(dāng)戶對”的婚配觀,以它潛藏著的顛撲不破的真理,來昭示它冷酷的實用性。

    邱紅后來再找女朋友,就顯得潦草了。我第一次見到小阮,已是他們倆一道走在街上忙著購置結(jié)婚用品的時候了。小阮兩手提了五六個大大小小的袋子,微喘著一張紅撲撲汗涔涔的蘋果那般緊繃光滑照得見人影似的臉,投向我的探詢的眼光務(wù)實而略顯遲鈍,相比一旁邱紅(很奇怪他兩手空空)氣質(zhì)中我不必轉(zhuǎn)頭即能感知的飛揚的靈性,讓我?guī)缀跻獮樗麄冸y過起來??墒牵@時候了,還能再跟邱紅說什么?人生里,順心遂意的事,總是那么稀缺。

    邱紅結(jié)婚后,很快有了小孩。那小孩如他母親一般紅潤結(jié)實健康,長著一雙和他父親一樣每瞅人一下就會撲出一股靈氣來的眼睛,很招人喜歡。邱紅叫這小孩邱小紅。文友們聚會,邱紅常帶了那孩子來。那孩子剛學(xué)會走路,正是好動的時候,顛顛地跑來跑去,兩只小手一刻也不消停地抓抓這個,擲下那個。邱紅跟在他后面吭哧吭哧地收拾殘局,嘴里不停地呵責(zé)嚇唬他,眼中卻流泄出父愛的閘門關(guān)也關(guān)不住的笑意。再多帶來幾次,熟了,那孩子就不要他爸爸,而專尋許不多叔叔。許不多叔叔上上下下顛著自己的膝蓋頭給他當(dāng)馬騎,教他念他詩里的字。小家伙每用小指頭用力點著字,扯著嗓子,使勁發(fā)出一個跑岔了的音節(jié),小腳丫就要鉚足勁踢蹬許不多叔叔的腿彎一下,于是大人小孩便樂燦燦地笑。這倒讓邱紅能歇上一口氣。另一個寫詩的美女柳絮,也喜歡這虎頭虎腦的小家伙,也喜歡把他抱到懷里來教他念她的詩,小家伙卻是不干,一下便“哧溜”從她懷里掙脫下來,又找許不多叔叔去了。

    小阮生完孩子,膨脹成一截臃腫的香腸。香腸般的她,在家里穿起了無數(shù)小球的睡衣,睡衣上那無數(shù)的小毛球,就像她皮膚上長出來的大片大片痱子,我的眼光從那些小球掃過,身上便要發(fā)起癢來。昔日的蘋果臉,也還窩在她燙過而亂蓬著的頭發(fā)中紅實著,散發(fā)出的卻是汗水、奶水和孩童尿液混合的酸餿腥臊味,絕對不是成熟蘋果的香味。文友們聚到他們家時,小阮常拖拖沓沓地做活,嘴里則雜雜碎碎頻率很高地“控訴”邱紅成天畫,不顧家,把孩子甩給她一個人,一窮二白的家被顏料摧殘成七葷八素……小阮“控訴”的時候,邱紅多半自顧和文友們泡茶聊天,沒有聽見一般。但小阮說多了,邱紅也會極不耐煩地斥責(zé)一聲,間或爆出一句粗口,罵將過去。大家這時猛醒,原來他對小阮的嘮叨并不是充耳不聞,只是悶憋在心中。這時候,小阮倒住了嘴,眼卻還是要不甘地白他一下,嘴里不滿地再嘀咕一回,像突然剎住的車,還要向前再滑行一點。

    每一次看到邱紅越來越雜亂不堪的家,我都不免會難過地想,邱紅的這樁婚姻,是不是太自暴自棄了?可是,節(jié)假日里,還是見已失去蓬勃無拘,迅速滑向中年松垮松弛的邱紅,跨上摩托車,載著老婆孩子,提了大包小包滿滿當(dāng)當(dāng)一車回鄉(xiāng)下老家,起勁兒地過著平凡而熱鬧的日子。

    這時我寫了第二本書,但邱紅已不大畫畫了,他來跟我說,他想開店賣茶葉。記得文友們?nèi)ニ酱宓睦霞?,夜晚在山腳下他家老屋的院子里,泡他妹妹親手采下來的茶,未揭開紫砂壺蓋子,我們的桌上,已四溢了茶香。當(dāng)他揭開茶壺蓋子,悶在滾燙熱水中的茶葉,已舒展開來,以潛藏在葉片中的一股極清極凈的草木清香,猛地穿透山區(qū)晚間格外清凜的空氣,一股腦兒沖向高挑在天空的明月。一身清輝的明月,聞此香,大大打了一個激靈。一切就如他在他的《山鄉(xiāng)月夜品茶圖》里所表現(xiàn)的那樣。于是,我熱烈而詩意地說:“好!好!”彼時,我并不知道,邱紅的妻子小阮在企業(yè)做保管,出大失誤,下了崗,只剩了邱紅一個人賺錢養(yǎng)家。結(jié)婚時買的房子每月要一大筆按揭,孩子又正是花錢的時候,所以,邱紅再不尋思其他活路,已是沒法過下去了。

    大年初一,邱紅來給我拜年的時候,提出如果咖啡館老板不再續(xù)租的話,要租我臨街的店面開茶葉店。正好我那店面二月份租期就到,咖啡館的女老板也打算回上海去,于是,我一口應(yīng)諾。三月開始,邱紅日日下班后來查看店里的裝修進度,看到工人趕不出的活,他便親自動手,搞得滿頭滿身滴滴答答落滿了泥漿,像個農(nóng)民工。每次瞅著他泥泥水水的,我就忍俊不禁地問他:“茶葉店什么時候開張?”他只回一句與他一身泥水極不相稱的浪漫話:“等門口這棵鳳凰木開花,就開張!”

    茶葉店裝修好后,他搬來當(dāng)年寫生畫的《山鄉(xiāng)月夜品茶圖》,掛在店里,茶葉店未進茶葉開賣,便已先彌漫起一股草木清香。我家門口的鳳凰木開出紅艷艷的花來時,他的茶葉店果然應(yīng)和著鳳凰花,開張了,并給它取了個別致的名字——老茶舍。

    邱紅的茶葉店一開張,眾文友又魚一般地從四面八方迅捷地游回來,興致盎然地聚在山鄉(xiāng)月夜品茶圖下品邱紅的免費茶,評論彼此的新作,閑嗑文壇逸事。此時這個漸次放棄畫畫的邱紅,依然是文友們鐵骨錚硬的鐵哥們兒。每次聚會,都會有文友飲上一口茶,在嘴中品咂良久,然后,忽地贊一聲:“這泡好!”這樣,就會有人在聚會結(jié)束時,說:“剛才的那泡,給我來兩斤?!庇谑牵渌挠岩脖愣几S著要幾斤,有的不但自己買還要幫朋友提拎幾斤回去——反正家里好歹總要泡茶,哪里買不是買。文友們總是這么賣力而不著痕跡地相幫著邱紅。

    文友們還自發(fā)地運用各自擅長的方式,鼎力為邱紅做免費廣告。這些廣告因為藝術(shù)含量高而顯得格外誠摯溫情,所以效果特別好,邱紅老茶舍的生意因此一日比一日興旺。過了兩年,邱紅手頭就有了積蓄,為方便回去采購茶葉,他又向幾位文友貸了些款,在文友們驚羨的眼光中,白亮閃光地開回了一輛白色富康。

    邱紅周末開這輛白色富康回老家收購茶葉,常會順路載幾個文友恣情隨意地去他鄉(xiāng)下老家一帶采風(fēng)游玩。邱紅的妹妹邱白出嫁的那天,邱紅也把我們捎回去喝喜酒。當(dāng)我看到邱白這個穿著和她的年齡一樣紅艷的新裝,即將嫁到一個更加偏遠(yuǎn)的村莊做新娘,我大吃了一驚。這個我無數(shù)次喝她采的茶,無數(shù)次聽過她的名字,卻因她常年在外打工未曾謀過面的姑娘,眉眼竟酷似姚嬈。她看到哥哥的文友進來,慌忙放下手中的活,恭敬地站起來,斟茶端上糖果來,我這才又從她的腰身意識到,這個差20天才滿20歲的新娘,已將顯出笨拙的身子來了。想起幾年前姚嬈與邱紅在咖啡館見面的情景,在一片喜慶的煙騰火燎中,我的眼睛像被煙熏住了那般,模糊了一下,接著眼角洇出了一些潮濕的東西:兩個相貌相近的人,人生的境遇竟這般的不同!

    5年過去,邱紅一路發(fā)展,在全市各地已有了8家分店。我去參加他最新一家分店開張的那天,邱紅招待我們到酒店吃午飯,吃完飯,他順路送我回家。邱紅開車,我坐在副駕座上,車快速前行,擋風(fēng)玻璃外的寬闊大道飛速向后退去。我心里一動,說:“邱紅,你的生意越大,畫家的夢就被拋得越遠(yuǎn)?!薄罢菫榱水?,我才不畫!”我意外的眼光驚詫地睇向邱紅,只見邱紅使勁抹了一把胡子拉碴的臉,說,“你知道嗎,我拼命開店拼命賺錢,就是想等賺夠一家三口的生活后收手,然后背起畫夾走天涯!”邱紅逼視著前方的眼中耀出金屬一般有硬度的光。那錚硬的目光,“當(dāng)”地一聲撞在我的心坎上,我頓時明白了邱紅的血性和鐵骨,我也頓時增添了更深的不安和沉重。聽知情的文友說,邱紅本已借了不少高利貸,這回為了開新的分店,把房子也抵押出去了。面上的風(fēng)光,只是一層華麗的桌布,遮蓋住的是資不抵債這張斑駁陳陋的桌子。

    這之后才過一年,我突然聽到邱紅把地處偏僻的槐花洲路的一間面積大、效益差的茶葉店左右緊挨著的其他店面吃下來,改成一處會所。這會所雖不大,但地段較為隱蔽,其背后環(huán)境又極為幽雅,一些政府官員和商場老板固定在這里聚集、接待。夜晚路過,從門口看過去,燈火幽幽,人影幢幢,有些隱秘有些曖昧。我隱隱地感覺,邱紅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真正賺錢了,而他賺錢的背后,有著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有力地?fù)沃S捎谇窦t的公職人員身份,他把這會所掛在他老婆的名下,實際都是他在運作。

    這時,老茶舍雖然還是邱紅的一家分店,但基本見不到邱紅,后來就連有時會過來照拂一下的小阮,也難見其蹤影了,文友們在這里的聚會,早已成了一段往事。突然有一天,我驚覺,就連那幅《山鄉(xiāng)月夜品茶圖》也遁出了我們的視野。

    雖是這樣,每當(dāng)我看到門口的鳳凰木的花艷閃閃地綻放,還是會肯定地想,邱紅的重拾畫筆,指日可待了。哪個人與生俱來的愛好不是隨他的血液一起流淌在血管里的?

    后來幾次我在賓館酒店遇到邱紅,見他端著酒杯,粗著脖子,紅著臉在幾個包間串場,說是宴請生意上的朋友。出出進進,急急忙忙,人胖了一大圈,肚子繃在白襯衫里鼓著。有一次,在一家酒店恰遇他送出客人,又折回頭到總臺來結(jié)賬 。久不見邱紅了,我守在他身后,等他結(jié)完賬后急忙叫住他。邱紅轉(zhuǎn)過臉來,一顆大大的青春痘爛紅在鼻頭上,鼻子朝我噴射出兩股惡濁的酒氣,眼珠子在腥紅血亮的眼波里轉(zhuǎn)了一下,見是我,便骨碌出一層客套敷衍的光。對于過去忘乎所以地沉浸在文友圈內(nèi)惺惺相惜的強烈懷念,讓我太想不管不顧地逮住這個他少有的空當(dāng),問問他可以“背起畫夾走天涯”了沒有?那幅散發(fā)著草木之香的《山鄉(xiāng)月夜品茶圖》又在哪里?我剛翕動嘴唇,他的敷衍與客套,已瞬間發(fā)展成了一臉的不耐煩。我尷尬愣怔之際,邱紅已老練地應(yīng)付別過,揚長而去。

    我被酒店大堂大水晶吊燈的璀璨燈光籠罩著,心中騰起無名的憤懣之火,但想到邱紅連房子都抵押出去,想到寒門出身的他孤身在城市里打拼之不易,便泄了氣,悻悻離開。

    偶然路過邱紅的其他茶葉分店,倒是見過小阮幾次,她倒熱情如故。如今的小阮,早已鳥槍換炮,衣著時髦,文了深黛的眉又文了深黛的眼線。只是因文得過于濃重而溢出媚態(tài)來的眉眼,與她本身的質(zhì)樸不搭調(diào),讓人看到的不是美麗的提升,而是一個撲騰掙扎又找不著北的靈魂。讓人不忍卒看。

    姚嬈一直和我在一個辦公室坐對面,坐完她的二十幾歲,坐過她的三十之坎,直坐到她三十好幾。起先的幾年,她的男友流水般地?fù)Q,我?guī)缀跄苈牭交幽耆A水一般地從她身上嘩嘩流掉。到了近兩三年,才見她安靜下來。不過,還好,姚嬈的三十多歲,并不是衰萎,相反,還因逐顯豐腴,使她從骨感的秀逸中,慢慢開出妖嬈的花來。因而,她的安靜,就讓人嗅出了靜水流深的意味。

    邱紅的會所裝修好后,招來當(dāng)服務(wù)生的佳麗基本都是大學(xué)城里高校女生,而其中給他最撐場面的是本市唯一的一所全國著名高校中文系和外語系的兩個女孩,她們被私底下叫作“雙姝”。文友們多少隱秘地耳聞了一點,因此偶然見了面,都用表面上的嬉笑怒罵,或真情或假意地吹捧邱紅,并帶著些許窺探的心理,要求他安排去喝個茶,聚次會。邱紅有些抵擋不住,也有些要炫一下的意思,應(yīng)諾下來,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周日上午,把大家都招了去。

    這個熱鬧,我根本就不想去湊,但許不多要去,他再三地來我家求我,央我同去。因為他要出詩集,想趁此難得見邱紅一面的機會,碰碰運氣,請求邱紅贊助。他知道我跟邱紅有過合作,有過很好的交情,覺得邀我同去,成功率會更高。這更讓我遲疑了,冷水要兜頭潑他的當(dāng)兒,我忽然碰觸到他熱切得近乎憂傷的眼神,我不忍,頓住了。

    許不多在殘聯(lián)上班,他是單位里被先后幾任領(lǐng)導(dǎo)叫去批評累計次數(shù)最多的員工,批評的主要內(nèi)容都是要把主要精力放在殘疾人事業(yè)上。現(xiàn)在在單位里,關(guān)于詩的話題,許不多早已噤若寒蟬,在報刊上發(fā)幾首沒人看的詩,也小心地用筆名——許不多。即便這樣,在單位,他早已被歸入“異類”。做錯事,在別人,也許會被一笑置之,諒解過去,但到了他身上,領(lǐng)導(dǎo)會在他剛轉(zhuǎn)身走開,就帶著五分鄙夷,朝他后背把“腦殘”直接罵將過去?,F(xiàn)在,許不多唯一能說說詩的地方,就是在這一小群文友里了。

    我放下端在手中空轉(zhuǎn)的水杯,心中更加猶豫躊躇。忽然,我想起許不多和邱紅是大學(xué)同班同學(xué),據(jù)說當(dāng)年在宿舍里,只有他們兩個來自農(nóng)村。上大學(xué)的第一個學(xué)期,兩人因為家里帶來的棉被太單薄,既硬且舊,夜里常常凍醒。因此,睡一個上下鋪的他們,便把兩條被子疊加在一處,兩個人抱窩在一個被筒里,一起抵御大學(xué)四個寒冷的冬天。或許他們骨子里蟄伏著外人料想不到的情分也未可知,因此,我在許不多熱切得讓人不忍回絕的眼光中,應(yīng)承下來。

    去的那天,許不多騎了摩托來我家載我。他把摩托支在我家門口的鳳凰木下,等我,瞅著我從家里走出來的目光,急切的期盼里摻雜著明顯的討好,陌生得讓人生生地疼。我們到的時候,邱紅親自在門口迎接,他站在陽光里,打了發(fā)蠟的頭發(fā)一縷一縷,硬錚錚地挺立在以他的頭為頂?shù)母咴?,在陽光下昂然閃著油亮油亮的光。同樣油亮的臉上笑容舒展,笑聲輕率。肚子仿佛比我前些時候看到的更凸了些,包在白色短袖條紋襯衫里豪放地鼓著。

    柳絮早早就來了,著花色連衣裙的她,迎著驕艷的陽光,貼在一旁邱紅的“路虎”身上,蘭花指比畫著“V”字,擺著嬌媚的POSE,扯著尖嗓子,呼喚許不多過去幫她拍照。柳絮看過去,活像一只大蝴蝶,嬌俏地棲在笨重的“路虎”身上。

    大家基本到齊,邱紅便領(lǐng)我們進去。我一抬頭,見門楣上長方形油黑的木質(zhì)牌子上書著墨綠的字:藕香榭。心下暗想邱紅附庸風(fēng)雅,盜取“紅樓”里的東西來充門面,但是離了一點譜。雖然這樣,那三個墨綠的字,還是在夏日的驕陽下,在我們的心中透著一股涼潤的綠意。大家說說笑笑地進去,邱紅先引著我們參觀他裝修成刻意暗沉的古典風(fēng)的會所。我走過窗邊,悄悄揭起竹簾,才赫然看到,這“藕香榭”并非浪取虛名:原來窗外,就是我們?yōu)I海市最大的活水湖——濱海湖。大片活水的湖面上,波光粼粼,荷葉田田,蓮蓬飄香,荷花爭艷。好一幅人間仙境!

    上下走完一圈,邱紅才招呼我們回到樓下大廳坐下。大家才落座,就有兩個眉目俊俏的女服務(wù)生款款走來,為我們泡功夫茶。她們穿高開衩絲質(zhì)旗袍,高挺著胸脯,動作嫻熟,舉止風(fēng)雅。一切的風(fēng)情,都藏在博大精深的文化之下,因此越發(fā)地有韻味了。柳絮悄悄附在我的耳旁說:“這就是‘雙姝’?!鼻窦t看也不看那兩個女孩一眼,顧自仰靠著,肚子理直氣壯地如一座小山包那樣,在寬大的真皮沙發(fā)上挺立著。

    開始品啜功夫茶時,邱紅才朗朗地與大家談笑,自我感覺特別良好的神色在眼中、臉上流溢泛濫。我獨坐一邊喝茶,漠然旁觀,想,邱紅那鼓凸著的肚子里,除了裝著成功人士的錢、傲慢、自以為是,現(xiàn)如今它還能再裝下別的嗎?

    說話間,許不多不合時宜地從背包里掏出他的作品——一大沓打印得齊刷刷的書稿,急迫捧與邱紅,求他賜教。邱紅掃了眼遞到面前的書稿,愣了一下才回過神來,接過許不多的書稿,草草一翻,便胡亂摔到沙發(fā)上,嘴里同時爆出響亮的笑聲:“你老兄還寫啊,打算寫成莫言嗎?哈哈,哈哈!佩服佩服!”說得大家參差不齊地笑了,許不多只得跟著大家笑,笑那種比哭還難看的訕訕的笑,白皙的臉,連同脖子根,喝多了酒那般全紅了,顯得特別碩大尖突的喉結(jié)在薄薄的伸縮性很強的皮下,艱難地上下蠕動,像在干燥地吞咽著什么——如果真是在吞咽,那吞咽的一定是拉贊助的事了。

    許不多的尷尬受窘是我意料得到的,我沒有意料到的是,我在邱紅帶起的一片向四方肆意傳染的笑聲中,竟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山鄉(xiāng)月夜品茶圖》,就端然掛在會所的一面墻上!這幅邱紅早些年的作品喚醒了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理短平頭,目光澄澈,一笑就露出一口白燦燦牙齒的叫邱紅的畫畫的人!

    中午,邱紅請我們到已預(yù)訂的酒店吃飯。邱紅坐在主位,侃侃而談,噴著酒氣,滔滔不絕,猛力抨擊當(dāng)下的社會現(xiàn)象,夾帶著對文壇畫界的輕蔑和不屑。文友們輪番敬他酒,說些假假真真的恭維話。柳絮一雙流星眼在邱紅面前顧盼生輝,又借了三分醉意,發(fā)癡發(fā)嗲地撅起豐腴的臀部,傾過大半個身子,去碰邱紅的杯,一迭聲地叫邱紅“紅哥”,引得一眾文友拼命拿酒杯敲著桌上的玻璃轉(zhuǎn)臺,要她和“紅哥”來首“紅歌”。邱紅微瞇著睥睨眾人的眼睛接受文友們的真假恭維,又在柳絮的甜蜜攻勢中敗下陣來,緩過勁來,放下姿態(tài)與文友們稱兄道弟熱火起來。整個聚會,大呼小叫,鬧鬧嚷嚷,啤酒“砰砰”地開了一瓶又一瓶,氣氛火爆,但早已不是過去文友們聚會談文論畫的暢快和真性情。

    事隔半年,我跟了旅游團去瑞士。深夜,在一家老名表店,赫然看到一對男女,女人光潔的臉大半掩在絲一般烏亮的長發(fā)里,她戴上一枚亮晶晶的精巧女表后,便以舞臺上一般優(yōu)美的姿勢,劃拉開另一只瘦長的胳臂,待在空氣中,等去勾住剛刷完卡,滾著個圓肚皮走過來的男人的胳膊。兩人嗔笑親狎了一陣,才并肩纏綿著走向燈火闌珊處。我觸電般地醒悟,那滾著圓肚皮的男人,不就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邱紅;那處處勾勒出優(yōu)美體形的女人,就是姚嬈??!

    我和姚嬈幾乎同時歸來。姚嬈波瀾不驚。反倒是我,對這次的不期而遇忐忑不安,總惴惴地想,不知邱紅和姚嬈認(rèn)出我來沒有?

    后來我聽到一個消息,說是邱紅會所能經(jīng)營成某些官員和企業(yè)老板的麇集之地,都是姚嬈一手運作,而他們倆,在這之前就好上了。這個消息,我可能是最晚知道的,但紛紛的議論,卻早以我的背為涂鴉墻恣意涂抹已久,說是我有意牽線,誘使姚嬈與邱紅湊在一處。

    這期間發(fā)生了一件不幸的事。

    許不多終是頂著老婆的咒罵,自籌資金,準(zhǔn)備把自中學(xué)以來公開發(fā)表過的詩,收集出書。那天上午9點多,出版社的編輯打來電話,問他能否把校對好的稿子送過去?許不多那時正好閑著,就想利用這個空當(dāng)送過去。許不多先去跟單位的司機商量,想讓他“假公濟私”一下。司機嘴上叼著一支煙,徐徐噴吐出一圈煙霧后,乜斜了他一眼,嘴角斜起一個冷笑。許不多明白,只有那些手中多少有些權(quán)力的人,才叫得動他。于是,不再多說,返回到辦公室,從辦公桌抽屜里掏出鑰匙,騎上摩托,出去了。

    為了上班時間溜號不被發(fā)現(xiàn),許不多以時速70公里的速度上路,急慌慌地拐上上個月剛挖好水管的隱僻的槐花洲路后,竟看到了單位二把手從邱紅的會所里搖晃著出來,走向車號以兩個零結(jié)尾的公務(wù)車。那兩個零,霎時如兩顆白色子彈,穿梭過明麗的陽光,斜刺過來。許不多去年一年,有兩組詩發(fā)在《詩刊》,因此他填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入會申請表”,要蓋單位印章,二十天前送去給分管的二把手簽?,F(xiàn)在要過期了,卻還壓在二把手的案頭。許不多硬著頭皮去催過幾次,二把手拿鈍刀子割他,次次都淡漠地掃他一眼,不置可否地說:“先擱著?!?/p>

    許不多一驚,疾馳的摩托,一頭栽進沒有任何標(biāo)志的溝里,人卻被高高彈起,砰地一下撞在10幾米外一塊鐫刻著“槐花洲記”的石碑上,腦袋如摔破的西瓜,讓他連送醫(yī)院的機會都沒有。

    許不多死在上班時間,但當(dāng)然不是因公殉職,有他如紙錢般散落一地的雪白詩稿為證。

    挨過兩天,送別許不多的時候,我的眼睛已如一口枯廢的井,再汲不出水來。在一片慘慟中,我和一雙同樣干燥、絕望木然得瘆人的眼睛對上,直視,我在記憶的儲存器中快速搜索,足足一分鐘,才恍然悟出,面前的這個人,是我將近一年未見面的邱紅!我驚懼的目光迅速上下掃描了他的全身,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他的滾圓肚皮,早已離開他的身體,全身的體重頂多只剩了原來的三分之一時,我的眼淚忽地滂沱而下。我不知道邱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但這幾年來對他淤積起來的強烈的不滿,瞬間消融,土崩瓦解。

    追悼會后,文友們都留著陪伴許不多的家人,幫助收拾殘亂的場面,只有邱紅先行離去。柳絮望著邱紅只剩一副肩胛骨硬頂強撐的背影,低聲泣告:“他肝部發(fā)現(xiàn)惡性腫瘤,3個月前剛做了手術(shù)。更糟的是,賺錢的會所,因為一個重要部門官員和一個背景頗深的老板為二姝中的一姝,大打出手,幾乎出人命?,F(xiàn)如今,已無法開了。而其他幾家茶葉分店,原來就賒賬多,早已舉步維艱,只是還有會所支撐,尚能運轉(zhuǎn)?,F(xiàn)在一損俱損,他連治病的錢都沒有?!绷踅廾谵ǖ难劾铮亲影愕难垌谅湓诔林氐臏I水之下。

    邱紅要定期化療,已經(jīng)無法上班。會所和幾家茶葉店一一折價轉(zhuǎn)讓,好歹回收的資金,除償還貸款已所剩無幾,治病許多自費的開銷,要靠小阮去把欠款一筆筆追討回來,才能應(yīng)對。邱紅的茶葉店,只留了向我租的這一家分店維持生計,店里本來的兩個店員無力續(xù)雇,都辭去了。邱紅每天早晨9點和小阮來開店門。小阮要追討欠款,得開店,須忙家務(wù)活,更要照顧邱紅,香腸般的她枯干成一根竹竿。

    有一天,小阮出去討要一筆款項,剛精疲力竭回來,屁股才挨著凳子,便見面色菜青的邱白帶了個黑乎乎的男孩來了,來城里投靠邱紅。她剛離婚,無處可去。經(jīng)歷了邱紅的事,家也窮下來,小阮反倒更慷慨悲憫。她長嘆一聲,一把攏過那孩子,便把邱白也留下了。邱白母子倆從此吃住在店里,幫襯著小阮照管店里的生意。邱紅每天9點來店里后,便在店里顧自鋪開白紙,一心在上面耕耘,對小阮的勞累和邱白的忙碌,視若無睹,充耳不聞,人還沉淪在紅塵中,心仿佛已在天國。

    邱紅的人生仿佛一敗涂地。但每當(dāng)我看邱紅作畫時周身籠罩起的那層淡青的光,和一副仿佛跳過眼前浮世的凜然面容,我就又覺得他并沒有被擊敗,他只是避開現(xiàn)世的紛擾,走進一個更加安靜的世界。邱紅沒有畫畫時,便坐到電腦跟前,一坐大半天。因為化療掉禿了頭,邱紅不得不每天扣頂氈帽,再加上面目身材完全走形,出去進來泡茶買茶的人,都疑疑惑惑地瞄他一眼,便自行離開??晌抑灰谎劭吹剿翝摦嬛?,就會仿如穿過時光隧道,見到從前的他。有一天,他讓邱白叫了我去,與我商榷一些詞句,我才驚訝地知道他坐在電腦前,是在潤色加工,編輯修改許不多遺留的詩稿!更讓我吃驚的是,他對文字與他的畫一樣,有著特別的悟性,經(jīng)他修飾過的一些文字,都鍍著一層淡而亮潔的光。

    周末,文友們又陸續(xù)聚到邱紅這里來泡茶賞文,論畫聊天。那幅《山鄉(xiāng)月夜品茶圖》重又掛出來了。只是少了一人,有的話題成了雷池,氣氛凄清了一些。還好有個此時更似明星耀眼的姚嬈,一群灰撲撲的中年人里面便有了一個閃亮的點,因此看上去還有一些鼓舞人心的氣息。彼時,姚嬈已和一個老婆病逝不到半年,年齡堪比她父親的老板結(jié)了婚。關(guān)于這事她閉口不談,只有我們幾個文友大略知曉一二,仿佛聽說此老板就是那個為一姝和官員打架的彼老板。自從姚嬈結(jié)婚后,她的衣著更上檔次,都是正宗名牌,卻是不再嗲嗲地說話,嗲嗲地笑。這些原先讓我很不自在的習(xí)慣悄沒聲息地消失,倒讓我難過起來。雖然這樣,當(dāng)她來店里幫忙詩集,與邱白分站兩邊給邱紅打下手的時候,衣著靚麗保養(yǎng)細(xì)致的她,還是會馬上放射出珍珠般的光澤,使比她小許多的邱白,更像死魚的一顆眼珠子。

    姚嬈的心,似乎總是不在那個婚姻的瑰麗的殼里,她幾乎每天一下班,就到這里來幫助做些跑腿疏通詩集出版的事,或就是閑坐聽文友聊天。在詩集諸事完備即將付梓之際,姚嬈又掏出兩萬元的潤筆費,通過曾經(jīng)是另一城市文聯(lián)主席的父親,聘請某著名詩評家,給許不多的詩集寫了一篇評論,并事先發(fā)到省級黨報的“讀書”副刊,作先頭宣傳。

    我們小心地珍惜著又能聚在一起的時光。這樣的時光的長度,是那么莫測,以致我們只要想起來,便心中惴惴,相聚在邱紅的老茶舍里,會突然心照不宣地靜下來,不敢喧嘩,唯恐把光陰驚醒,讓它一把收走這失而復(fù)得的歡樂。小阮每隔一陣,要陪邱紅去作化療,老茶舍要關(guān)上三兩天。每次看到拉下來的卷閘門,我的心就會唰啦提上去,揪緊,怕看到這門久久地拉下來的那一天。

    冬去春來,老茶舍門口的鳳凰木先是結(jié)出一嘟一嘟的花苞,接著喜盈盈的花,一簇一簇地噴丹吐艷。但我進去出來,總是心中慌慌,不敢抬頭直視那一蓬蓬開得艷閃閃的花。

    等到老茶舍門口的鳳凰花,開得云蒸霞蔚的時候,在邱紅的竭力張羅和姚嬈的大力贊助下,許不多的詩集正式出版了。詩集的名字,是我給取的,叫《許你五千年》。詩集素色的封面上有一幅素描,只寥寥數(shù)筆,卻是誰都能一眼看出,那是門口那棵開滿鳳凰花的鳳凰木,和鳳凰木下頷首沉思的許不多。這幅邱紅反復(fù)修改,幾易其稿的畫,畫好時,文友們都爭相一睹為快??僧?dāng)文友們一眼觸及畫面上傳達出來的那些刻骨銘心的東西時,便都靜默下來,無語失神。

    在許不多的第一個忌日,我們在邱紅僅存的老茶舍里,為他的詩集舉行了首發(fā)式。首發(fā)式上,邱紅一口氣朗誦了許不多《許你五千年》里的三首詩,我默坐旁聽,回首歷歷往事,眼里結(jié)出兩顆沉沉的冰果,跌落在下眼睫毛上。“……一枚離開枝頭,守口如瓶的落葉,溫暖 、暗淡、矯情,它拯救了一段光禿禿的時間?!碑?dāng)邱紅朗讀到這樣的詩句,我敏銳地感覺到了他空靈的聲音里,滲進一些暖暖的東西,猶如寒夜里的一股地?zé)?,從我的腳底暖暖流過。過了一刻,我抬頭,赫然發(fā)現(xiàn),邱紅那仿佛總沒有看著眼前現(xiàn)世的凜然淡漠的眼眸里,燃著兩簇火焰,那很久以來籠罩周身的淡青的光,也逐漸化作裊裊青煙,消散無蹤。我烏云沉沉的心,忽地撕開一道縫隙,透出一道金光:生命之火既能重新燃起,就不會熄滅!這時,門外傳來幽遠(yuǎn)深沉的樂聲:歲月的河呀,匯成歌,匯成歌……鳳凰木,隨之揚下點點落英,落英錦心繡口地加入我們的朗誦,旖旎了這一天一地,繽紛了每一個人的心。

    《許你五千年》在三個月里加印了兩次,賣出1萬冊。是一個平凡詩人的詩歌奇跡。

    作者簡介

    蔡偉璇,女,現(xiàn)居福建廈門。作品散見于《山花》《創(chuàng)作與評論》《最小說》《臺港文學(xué)選刊》等報刊。獲福建省第27屆優(yōu)秀文學(xué)作品獎暨第9屆陳明玉文學(xué)獎等各種文學(xué)獎項20多次。已出版小說散文集《落花印象》《閱讀往事》《荷語》《鳳凰花地》。魯迅文學(xué)院第21屆高研班學(xué)員。

    責(zé)任編輯 張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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