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tr id="yyy80"></tr>
  • <sup id="yyy80"></sup>
  • <tfoot id="yyy80"><noscript id="yyy80"></noscript></tfoot>
  •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烏坎事件”調查

    2015-04-29 00:00:00朱曉軍
    北京文學 2015年3期

    歷史往往包含著未來。

    2012年3月,中國華南的一個邊陲漁村——廣東省陸豐市烏坎村村委會重新選舉引起世界的關注,美國、法國、英國、日本、澳大利亞,中國大陸和香港、臺灣的三十多家媒體記者,以及一百多位關注烏坎選舉的志愿者和觀察家,連美國駐廣州領事館副領事也跑了過去。

    有人說,烏坎是中國基層民主選舉的一個樣本;有人說,烏坎的民主選舉“開啟了內地農(nóng)村民主選舉新紀元”;有人說,烏坎是又一個“小崗村”,“小崗村拉開中國經(jīng)濟改革的序幕,烏坎拉開了中國政治改革的序幕”;也有人說,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烏坎模式”與“烏坎經(jīng)驗”,這不過是喪事當成喜事辦的典型而已……

    烏坎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如何發(fā)生的?結果如何?我們該如何看待?該有哪些反思?腐敗到底給我們的社會、我們的生活造成哪些重創(chuàng)?在“兩個一百年”建設過程中,應該處理好哪些關系?注意哪些不可忽視的問題?為此,朱曉軍教授數(shù)次深入烏坎,先后采訪幾十人,又歷經(jīng)三載艱苦的創(chuàng)作,終于將他所了解的烏坎事件的來龍去脈記錄下來。正值烏坎村委會重新選舉三周年之際,我們刊發(fā)此文,以饗讀者。

    ——本刊編輯部

    一、古老村落驟然敲響“起事鑼”

    “當當當,當當當!”鑼聲驟然響起,緊迫而急促,沉悶而銳利,似乎能穿透人的胸腔,震得心臟發(fā)顫……

    這是2011年9月21日,被稱為“汕尾第一村”——烏坎的早晨。

    烏坎是廣東省陸豐市的一座擁有800多年歷史的漁村。村里48姓氏都有一面銅鑼,平時用來拜神祭祖和做法事。可以說,烏坎人是聽著鑼聲長大的??墒?,這種敲法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叫“起事鑼”,老輩人說,上次起事鑼是在100年前敲響的,烏坎與鄰村因土地糾紛引發(fā)械斗,死了一個人。

    烏坎依山傍水,陸豐第二大河流——烏坎河以無可爭議的姿勢穿越邈遠的歲月,流入村南的烏坎港。338省道猶如老師激奮中在試卷上打的巨大的“√”,在村南邊從西勾到東,順著海岸線情不自禁地一路勾了下去……

    省道的北邊是一片別墅,玻璃幕墻與陽光遙相呼應,一片輝煌。每一幢別墅都張揚著自己的個性,有西班牙情調的,有地中海風情的,還有田園式的,還有中西合璧,半土半洋的……每戶都有不小的庭院,里邊樹木山石,亭臺樓閣,小橋流水……

    從村南的別墅到村西不過一兩公里,卻有著半個多世紀的落差,這邊的房子像耄耋之年的鰥寡老人,“彎著腰,拄著棍,刮風下雨掉眼淚”,像抱團取暖的乞丐墻挨墻,壁貼壁地擠在一起……在這一擁有13000多人口的村落,大多數(shù)村民集中在這里。

    這是中國社會的縮影,財富向富人集中,貧富分化狀況令人擔憂,基尼系數(shù)超過國際警戒線水平。

    村民張炳釵聞聲從村東南那幢孤零零的、灰頭土臉的小樓走出來,匆匆忙忙地朝村里走去。

    村民楊色茂笑了,終于有人跟薛昌叫板了!薛昌是烏坎村黨支部書記。

    楊色茂住村東,這邊的房子既沒有別墅區(qū)的咄咄逼人,也沒有村北的老態(tài)龍鐘,像素面朝天的村姑,不是裸露著紅磚就是灰色水泥。他對今天的事兒沒抱多大希望,一個月前搞過一次,只有三五十人,沒搞起來。薛昌是那么容易扳倒的么?人家薛昌是全國勞動模范,還連續(xù)多屆當選省黨代表和人大代表。在他的領導下,村黨支部多次被廣東省委和中央組織部評為“先進基層黨組織”;村委會不僅連續(xù)五次被評為“廣東省文明單位”,還被中央文明委命名為“全國文明村鎮(zhèn)”。

    “當當當當……”

    敲鑼的是背著書包的小學生,十二三歲,一臉稚氣,銅鑼卻被他敲得波濤洶涌,一浪接一浪。

    “你們干嗎?”有人問。

    “九點到小廣場開會!”幾個跟在敲鑼學生后邊湊熱鬧的小孩吆喝道。

    小廣場位于烏坎的主街——金港大街的路邊。這條街像一條剛剛從338省道游進烏坎的鰻魚,呈游動的S狀。小廣場位于魚腹,往南上溯100多米是烏坎邊防派出所,往東下游100多米就是村委會。

    張炳釵趕到時,小廣場四周已拉起標語,紅布黃字寫著:“我村400年歷史祖業(yè)將敗于貪官,人杰地靈的文明村莊豈能容忍”,“還我土地,還我祖業(yè)”。白布紅字寫著:“還我祖先耕田”。字跡干澀,似乎寫時奮筆疾書,激憤不已,一氣呵成。

    26歲的洪銳潮舉著白色喇叭吆喝:“請大家到這邊簽名,快進來簽名!”

    地面鋪著4條10來米長的白布,上面擺放著記號筆和印泥。

    洪銳潮在忙著終身大事,再過9天就要做新郎官了。新娘鄭愛萍也是烏坎人,她的老爸是農(nóng)民,失地后一直在打零工。愛萍支持洪銳潮參與維權,不過給設立了一道底線——不能沖在別人的前邊!明知做不到,他還是答應了。

    早晨過來,見擴音喇叭沒人拿,洪銳潮順手就拿起來,這喇叭就像粘在了手,再也交不出去了。隨著鑼聲,小廣場的人越聚越多,村民像看耍把式賣藝似的站在邊上,邊看邊議論,就是沒人簽名。

    年逾不惑的張炳釵走進圈里,在白布旁蹲下,拾起記號筆,一筆一畫,豎著寫下工整而內斂的三個大字“張炳釵”。字有羊頭般大小,摞起來有點兒“頂天立地”,“釵”收筆像堅韌的根須扎在下邊。簽罷,他又在“釵”的頭頂連摁兩枚鮮紅的手印。他是特意從深圳趕回來的。他已在那邊做了多年海鮮生意,收入還說得過去。

    楊色茂也走進圈里,將自己的名字橫寫在頂端,位于張炳釵之右,相距盈尺,字大如碗,規(guī)矩而秀氣,遒勁而有力,手印規(guī)規(guī)矩矩地按在“茂”字的左側,有點兒像書法家蓋在作品上的一枚印章。

    真是“人無頭不走,鳥無頭不飛”,見有人帶頭了,猶如潰堤,在邊上看熱鬧的“呼啦”一下涌過去,紛紛簽名。一位年近六旬的老嫗蹲在白布旁像相面似的看了好一會兒。旁邊的年輕人看明白了,她不識字。他過去幫老人簽上名字。老人在自己的名字上摁了手印,滿意地站了起來。

    上午9點鐘,小廣場已是人山人海。4條簽名布上密密麻麻,差不多有2500多個簽名了。

    “我們?yōu)蹩踩私裉爝@么團結,這在烏坎的歷史上是罕見的?!鄙泶┌锥绦湟r衫、留著短平頭的男子站在高處,兩手捧著麥克興奮地說。他的體態(tài)語言得當,既不夸張也不呆板。

    他叫孫漢場,是東海鎮(zhèn)一所中學的教師,年紀僅36,教齡已16載,在年輕人中具有一定的影響力和號召力。

    孫漢場跟村支書薛昌沾親。在烏坎方言里,“薛”讀雪,“孫”讀霜,雪和霜讀音接近。有村民說,100多年前,一個薛姓后生成為孫家的上門女婿,生了6個兒子,按約定一半姓薛,一半姓孫??墒窃趺捶帜??他們拿出6只燈籠,3只寫“孫”,3只寫“薛”,讓6個兒子去摸,摸到寫“薛”的姓薛,摸到寫“孫”的姓孫。烏坎的薛與孫是一家。

    “碧桂園的征用地已經(jīng)動工,就在合泰工業(yè)園那個地方。據(jù)說已經(jīng)賣了,我們村民到現(xiàn)在一分錢都沒拿到?!睂O漢場說。

    兩個月前,一場寒流卷走了村民的最后希望,陸豐市政府公布7000多畝土地被征用。

    “這已是烏坎最后一塊土地。這塊地要是失去了,村民不僅沒了耕地,連子孫后代建房的地都沒了,可真就成了‘亡村奴’。”有村民說。

    “這不是明火執(zhí)仗地搶劫么?土地是烏坎的,不管村民同不同意就給賣了?”

    孫漢場粗略估算一下,每平方米按200多元計算,被征用的土地4000多畝是烏坎的,總交易額起碼有6億多,上交市政府1億多,剩下分給村民,每人能分幾十萬元,人口多的家庭可分到數(shù)百萬元!老百姓圖的是什么?是利益!

    他望了望黑壓壓的人群,接著說,“現(xiàn)在我們大家就到碧桂園的工地責令他們停工,然后到市政府討回公道,討回我們全烏坎人民的尊嚴。由于這次出動,關系到我們整個烏坎人民的威風,所以一定不能離場?!?/p>

    可能怕村民不敢去,孫漢場說,“在市政府門前,他們要抓人,我們一個都不能讓他們抓!”擔心發(fā)生肢體沖突,又叮囑一句,“但是,我們這次是‘文戲’,千萬不能動武,千萬不能動武!我們用文明手段,問一下那片地究竟有沒有賣,賣多少錢,我們該分到多少錢。大家說這個方法好不好?”

    “好??!”群情激昂。

    孫漢場下去了,身著白襯衫藍褲子的楊色茂站上去,先環(huán)視一下,然后彬彬有禮地說:“各位鄉(xiāng)親,大家好!”

    楊色茂在外闖蕩多年,3個月前剛辭去深圳一家模具公司的副總回村。他從小就愛出風頭,越是沒人敢干的事越想干,哪怕是門板都擋不住。他抬起左手,左右擺擺,讓會場安靜下來,然后大手一揮,大聲問道:“40年來,村干部賣掉了我們所有的土地,這本賬我們應不應該算?”

    他與孫漢場不同,矛頭直指村干部。

    “算!”

    “好!”眾人舉著拳頭呼喊。

    “拉白布的走前面,到合泰工業(yè)園去討回我們的土地?!睂O漢場從楊色茂手里接過麥克對村民說,又不放心地叮囑一句:“要用文戲,勿用武戲??!”

    人群像潮水似的在小廣場打個漩兒,順著金港大道向村外涌去。村民有步行的,有騎摩托車的,有騎自行車的,還有蹬三輪車的,三輪車上坐著行走不便的老人。洪銳潮和莊烈宏等人邊走邊領呼口號:“打倒貪官,還我耕地!”

    莊烈宏比洪銳潮大一歲,個子不高,長得敦敦實實的,說起普通話來結結巴巴,不過面部表情卻特豐富,似乎在與言語爭奪著話語權。不論什么事,他都能說得眉飛色舞,甚至有點兒戲劇范兒,說到?jīng)_動時眼睛暴突,似乎連天王老子都不懼。

    一位拎著銅鑼的十三四歲男孩走在最前邊,每喊一句口號就像跟貪官不共戴天之仇似的狠跺一下腳,鉚足勁兒狠狠地敲一下鑼。后邊則是扯著“還我祖先耕地”的橫幅和4條幾米長簽名布的年輕人,虎頭蛇尾,越往后越稀疏,甚至像電影散場似的三三兩兩,邊走邊聊著。

    碧桂園工地位于村西,那片土地閑置已久,荒草叢生,新支的帳篷像雨后的蘑菇似的拱出來,一群工人和幾臺挖掘機在作業(yè)。見村民高呼“討還土地”涌過來,施工現(xiàn)場陡然緊張起來。

    村民上前質問:“你們憑什么在這兒施工?這塊地是賣給你們了,還是租給你們了?”

    “土地是我們?yōu)蹩驳?,你們不能在這兒施工!”村民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像吵架似的說。

    工地上猶如攻下的陣地漫山遍野到處都是人,工人不知所措,茫然地望著這群被激怒的村民。

    “叫你們老板出來!”有人高聲喊道。

    “老板不在?!?/p>

    幾位村民一涌而上要砸工地。孫漢場等人慌了,忙上前阻攔。

    東海鎮(zhèn)派出所、烏坎邊防派出所的警察來了,東海鎮(zhèn)黨委書記黃雄率幾位鎮(zhèn)干部也趕了過來。

    楊色茂抱怨地對黃雄說:“這你都看到了吧?我跟你說過,你不相信……”

    他們是同學。幾個月前,楊色茂去找黃雄,想聊聊村里的事兒,不巧的是連去兩次都沒見到他。楊色茂想,“禮尚往來,我都登門拜訪你兩次了,你總該拜訪我一次吧?再說了,我找你談烏坎,對你而言是公事,又不是私事。你不來找我,我也就不會再找你了?!?/p>

    黃雄有點兒氣急敗壞地說,你們操之過急,烏坎的事情哪是那么好解決的?你們鬧這么大,怎么收場?

    汕尾市委組織部在8月29日已發(fā)了《市管干部任前公示通告》,黃雄和現(xiàn)任市長楊來發(fā)、常務副市長邱晉雄等51人均在擬提拔之列。也許再過十幾天黃雄就由正科升為副處,拍拍屁股走人了,偏偏這時候楊色茂他們集聚村民討要土地,這不等于給他上眼藥么?

    “我們去市政府問問,這地到底賣沒賣……”

    村民在孫漢場等人的帶領下,高喊著“打倒貪官,還我耕地”,順著寬闊的東海大道,浩浩蕩蕩地朝7公里之外的市政府而去。

    村民像烏坎河的水,黃雄哪里阻攔得了?

    二、市委副書記說,那塊地“也就是說還沒賣出去……”

    陸豐市政府門前空曠,大院深處有3幢四棱四角的辦公大樓,中間的主樓懸掛著國旗和國徽,似乎不論外邊發(fā)生什么都無法撼動它的和諧、穩(wěn)定和寧靜。新世紀以來,政府衙門化的傾向似乎越來越重,哪怕是欠發(fā)達地區(qū),甚至貧困縣,政府辦公大樓都巍峨挺立,威風凜凜,拒百姓于千里之外。

    11時許,敲著銅鑼,扯著標語的烏坎村民抵達市府大門外。他們把數(shù)米長的簽名白布橫在大門口,然后站立門外,高呼“打倒貪官,還我耕地”!一位四五十歲穿著花襯衫黑褲子的婦女鉚足勁兒地敲著銅鑼,在門前來回走;背著雙肩書包的小學生也許走累了,坐在了門角……

    有村民說:“后門,后門,馬上堵住,別讓當官的從后門跑掉?!?/p>

    40多歲、身材高大的蔡景群領著十幾位村民就跑到后邊,把后門堵住。午休的政府工作人員想從后門出去,只有跳欄桿了。

    烏坎村民第一次上訪是2009年9月21日。

    “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那年清明,烏坎下的不是雨,而是白花花的傳單——《給烏坎鄉(xiāng)親們的信(之:我們不是“亡村奴”)》。上面說,烏坎的土地被村干部一塊接一塊地賣掉了,眼看就賣光了,“沒有幾畝耕種土地的百姓算啥農(nóng)民,我們誓死不做亡村奴……”落款是:“烏坎村民·愛國者1號(QQ:1109480608)?!?/p>

    猶如風暴席卷整個烏坎,家家戶戶都在談論“愛國者1號”,談論烏坎的土地、財務和民主選舉。村干部驚慌不已,派人到各家各戶以5角錢一張收購傳單。

    莊烈宏說,“愛國者1號”的話像火種,在他心里燃燒著,讓他熱血沸騰。他說,如果你不站出來,他不站出來的話,烏坎的土地就讓薛昌他們賣光了,最終淪為“亡村奴”。

    莊烈宏住在西邊,那間老屋實在是太老了,墻體似乎已撐不住沉重的歲月。屋里狹窄,沒有窗戶,像巴士底獄般黑洞洞的,不點燈什么都看不著。他家里人口較多,上有父母,下有兄弟3個,床擺不開,只得向空中發(fā)展——床摞床,下邊住人,上邊也住人。屋頂漏雨,一塊塑料薄膜像妥協(xié)與告饒的白旗懸在棚頂,盡管阻擋不了雨水的侵入,卻可以讓睡在床鋪上的人不被雨水淋濕。

    這幢房子不是他家的,是租的。在烏坎,按他的話說,他家是房無一間,地無一壟。

    他說,他跟“愛國者1號”取得了聯(lián)系,大有相見恨晚之感。他們一起創(chuàng)了“烏坎熱血青年團”QQ群。這個QQ群在烏坎引起強烈的反響,不僅許多80后、90后年輕人加入了,連部分小學生也加入了。不到一個月QQ群就爆棚了,有六七百成員。晚上,天南海北的烏坎人在QQ群相聚,交流信息,探討烏坎的土地問題,熱聊至凌晨3時。

    4月份,幾位村干部的別墅在QQ空間曝光,那么富麗堂皇,那么流光溢彩,那么炫人眼目。

    5月份,QQ空間又出現(xiàn)“愛國者1號”與村支書薛昌、副書記兼村委會主任陳舜意等村干部的通話錄音。村干部強硬的口氣,威脅與哄騙的語言,在群內引起強烈反響。QQ群出現(xiàn)高溫和高濕的大氣,出現(xiàn)大氣負壓,一場風暴即將形成……

    6月初,“愛國者1號”呼吁,烏坎人不能沉默下去了,在空間發(fā)出指令:“6月21日11時,在廣東省政府旁的吉祥路口集合,22日集體上訪……”

    洪銳潮是第一個在QQ群公開真名實姓的,也是最先被村干部找上門的。來的是位副書記,對他老爸說:“你兒子要去省里上訪,你知道嗎?”

    “你怎么知道的?”他老爸洪天彬莫名其妙地問。

    洪銳潮在250多公里外的河源市做服裝生意,他要上訪,當老爸的都不清楚,村干部就知道了?

    “你兒子在QQ群上說的?!?/p>

    洪天彬有口氣壓抑了幾十年,一聽說兒子要上訪就高興了。不過,當老子的不能讓兒子吃虧,他打電話叮囑洪銳潮小心謹慎,別小瞧薛昌,他跺跺腳別說烏坎顫抖,恐怕連陸豐和汕尾都有反應。

    村干部挨家挨戶做工作,要求家長勸阻在外地打工或做生意的子女上訪。有村民說,他們對弱勢姓氏或老實人家威脅和恐嚇。這一招很見效,父母紛紛給兒女打電話,或嚴厲制止,或好言相勸。QQ群上有關上訪的熱議冷落了,許多表示過要上訪的村民動搖了、畏縮了。不過,仍有兩百來人表示參加上訪。

    2009年6月21日,村里派兩位副書記率領20多個治安隊員去廣州截訪,將集合地點的幾個路口把牢,見到上訪的村民就勸阻。有的村民見到村干部就溜了,最后僅有莊烈宏、洪銳潮、張建城、張炳釵等20人出現(xiàn)在集合地點。“愛國者1號”派人送來的150盒盒飯和十來打礦泉水,像一群還沒來得及登臺演出就結束的群眾演員,沮喪地蹲在路邊,最難堪的還是用面包車運來的1.2米寬、2米長的《給廣東省政府的一封公開信》,被卷成一卷落寞地戳在圍墻邊上。

    不過,莊烈宏等人沒有作罷,次日將上訪材料遞交到廣東省信訪局,訴求是:“一,烏坎村村務一直不公開,村民對村里的財務、土地出讓、資金流向等均不知情;二,村里從來沒公開選舉村委會;三,村干部非法出賣土地?!?/p>

    他們得到的答復是:你們這樣是越級上訪。要先到陸豐信訪局上訪,解決不了再去汕尾市信訪局,還解決不了才能到省信訪局。

    他們回去后用5個月的時間走完上訪程序,不出所料,在陸豐、汕尾都沒得到解決。2009年11月30日,他們滿懷信心地再次到省里上訪,可得到的答復卻是:我們會密切關注、認真督辦。

    他們覺得從省到縣級市、地級市,再到省,上訪一圈結果為“0”。有人失望,有人心灰意冷,QQ群蕭條冷落,村里恢復了平靜,沒人再提這件事了。

    莊烈宏等人不甘心,又去廣東省信訪局兩次,去廣東省人大信訪辦和廣東省國土資源廳各上訪一次,得到的答復都是“關注與督辦”。他們已上訪11次,去過14個部門,僅省城就跑了6趟。

    上訪系統(tǒng)似乎患了腸梗阻,失去功能與作用。另外,土地與拆遷又是全國性難題,在廣東、在汕尾、在陸豐、在東海,這類問題有多少?若解決一個,其他的怎么辦,解不解決?功能虛弱的信訪部門哪里消化得了這樣的骨頭?

    在東海鎮(zhèn)走完鎮(zhèn)、縣、市、省四級上訪程序的又何止烏坎村?

    據(jù)東海鎮(zhèn)炎龍高厝村村民反映,小組長高錦龍非法賣地長達10年之久,311戶村民告了3年半,從鎮(zhèn)內告市里,從省里告到中紀委、國家信訪局、最高人民檢察院,結果山還是那座山,樹還是那棵樹,高錦龍也還是那個高錦龍,一根汗毛都沒傷著。

    高錦龍得意地說:“我多賣一塊地就告到你死!”

    言外之意,我有錢的還怕你們沒錢的?

    這是共產(chǎn)黨的天下?。」伯a(chǎn)黨打天下時,不就是打倒像“南霸天”那樣的惡霸,讓窮人過上好日子,讓老百姓當家作主么?

    村民不服。2009年3月18日,40多位村民代表商量后作出決定:懸賞百萬懲辦腐敗村官!

    還是東海鎮(zhèn),龍光村支書李華盛在短短的5年時間內,將村里的耕地賣掉700多畝,村民人均土地由0.4畝陡降為0.2畝。

    2009年6月,李綿、李景泉等700多村民被迫走上上訪告狀之路。

    村民說:“就差去北京了,馬上就大滿貫了。”

    結果呢?除“等候處理”的答復之外,就是一紙上訪回執(zhí)。

    第一次到省里上訪,12個村民湊了6000元盤纏,結果白跑一趟,往后就再也湊不起來盤纏了。

    年已六旬的李綿咽不下這口氣,拿著賣血所得的300元,再次去廣州上訪。

    “李華盛是怎么告也告不倒的?!庇腥藙袼?。

    李綿憤然發(fā)誓:“哪怕賣掉最后一滴血,我也要把李華盛告倒!”

    結果,李華盛沒告倒,他李綿倒下了,這話剛說完就得了腦中風。

    村民悲憤地表示:“賣血悲情維權,誓死奪回活命田!”

    據(jù)統(tǒng)計,土地問題已占中國全部農(nóng)村群體性事件的65%,成為影響農(nóng)村社會穩(wěn)定和發(fā)展的首要問題和焦點問題。三農(nóng)問題專家于建嶸認為,當前導致農(nóng)村土地糾紛的四大原因是:一是不經(jīng)農(nóng)民同意強迫征地,二是補償過低,三是即使補償?shù)瓦€發(fā)不到農(nóng)民手中,四是補償款被貪污挪用。改革開放以來,至少有5000萬到6000萬農(nóng)民徹底失去了土地。近20年來,農(nóng)民被征地約1億畝,獲得的征地補償費與市場價的差價約為2萬億元,于建嶸將之稱為:城市對農(nóng)村的又一次掠奪。

    碧桂園征地的事出來后,有知識、有文化的孫漢場帶幾個人加入進來,有想法的楊色茂也參與進來。他們達成了共識:烏坎的問題必須回到烏坎來解決,大鬧大處理,小鬧小處理,不鬧不處理,所以要鬧。前兩天,莊烈宏、張建城等在外地打工和做生意的年輕人為此回到烏坎。

    在一片喧囂中,身著白色短袖襯衫,藏藍西褲的陸豐市委副書記、政協(xié)主席蔡森走過來。莊烈宏、洪銳潮等人連忙擺手,制止喧囂,并帶頭鼓掌,表示歡迎。

    “各位鄉(xiāng)親們啊,大家辛苦了,我非常同情大家,你們的心情我很理解啊。剛才呢,我和你們幾位同志啊……”在稀稀落落的鼓掌中,蔡森接過無線擴音喇叭說道。

    也許村民不想聽這話,嘈雜聲如漲潮的海浪越來越大,漸漸將蔡森的聲音淹沒。孫漢場不得不舉起雙手,讓大家安靜下來。

    “講一下關于碧桂園這件事,現(xiàn)在合同還未簽,也就是說還沒賣出去……至于賣還是不賣,到時賠償怎么樣,在10個工作日內,市里派個工作組,一起和鎮(zhèn)政府去你們村,你們村民們去商量要怎么做?!?/p>

    “好!”村民回應,掌聲熱烈了許多。

    三、村民砸了工地,又像龍卷風似的撲向畜牧場……

    村民從市政府回來就去了村委會,把那幅“討還祖先耕地”的標語懸掛在大門口。

    村委會像水漫金山,樓上樓下,院里院外,連街上都是人,激憤者揮舞拳頭,聲嘶力竭地高呼口號;湊熱鬧者或打著傘,站在路邊,目光穿梭于人群,抱孩子的尋高處站立,像看好萊塢大片似的專注;一條大黃狗在人群中鉆來鉆去,不知是對這像四川火鍋似的火爆場面有了興趣,還是企望能有意外收獲。

    莊烈宏、洪銳潮等人上了二樓,見除薛昌之外,村委會主任陳舜意、副書記薛玉寶和薛祖專等村干部都在。

    “叫薛昌出來,把碧桂園那塊地給說清楚?!焙殇J潮毫不客氣地對陳舜意說。

    陳舜意說,薛昌今天不在,明天九十點鐘會在。其他村干部或許不知所措;或許不愿出頭,怕承擔責任;或許幸災樂禍地寄希望村兩委洗牌,有機會當上村書記和村主任。

    大約僵持半個小時,年逾古稀的陳舜意走出辦公室,站在二樓平臺上拿著喇叭說:“鄉(xiāng)親們……”

    “下來說!”也許他的聲音太小,下邊聽不見,也許見他還擺村主任的架子,村民氣惱地喊起來。

    村民將礦泉水瓶等雜物扔上來,陳舜意面色蒼白,慌然左躲右閃。在警察和莊烈宏、洪銳潮等組織者的保護下,他走下來,站在一樓的臺階上繼續(xù)講話:“碧桂園的土地沒有賣……請大家都回家吃飯吧……”

    他鏡片后的目光似乎難以聚攏,手也抖了起來,盡管喇叭放在唇前,聲音卻像蚊子似的微弱。

    “你說沒賣,市政府也說沒賣,為什么人家在那里施工?你騙誰???”

    村民越說越來氣,“咣”一聲,宣傳櫥窗的玻璃被砸碎,院內大亂。在警察和莊烈宏、洪銳潮等人的保護下,陳舜意狼狽不堪地逃向辦公室。

    “既然你說那塊地沒有賣,那么你叫上村干部,跟我們一起去工地,讓施工隊停工,馬上撤離,這樣村民也就散去了?!焙殇J潮對陳舜意說。

    “我不去,要去你們自己去。”陳舜意說。

    下午3時許,村民像決堤之水從村委會大院涌出,“突突突”一大群摩托車猶如浪頭沖在前邊,穿著校服的小學生跟在后邊狂奔,中年村民急行軍似的追著……

    村民沖到工地,把帳篷拆了。“嘩啦!”挖掘機的玻璃被孩子用石頭擊碎。場面失控了,村民各自為戰(zhàn),風卷殘云,轉眼之間工地上面目皆非,玻璃碴遍地,狼藉一片……

    “砸畜牧場去!”

    “砸南海莊園!”

    村民和孩子朝合泰工業(yè)園旁邊的、被村民稱為“畜牧場”的豐田畜產(chǎn)有限公司跑去。

    村民與畜牧場積怨尤深。上世紀90年代那里還是墳塋地,一篇“正面報道”是這樣說的:“在與港商取得合作意向后,薛昌不信鬼邪,帶領干部搭個遮風避雨的茅草棚就干了起來。”楊色茂說,薛昌他們征地時特別霸道,根本就容不得百姓說話,叫你遷墳你就得遷,哪怕是明宋時期的祖墳古墓都得遷,拒遷則按無主墳處理,遷的話所賠無幾。

    所謂的港商即汕尾市政協(xié)常委、陸豐市政協(xié)副主席、豐田畜產(chǎn)有限公司老板陳文清。上年紀的村民一臉鄙夷地說,上世紀60年代,陳文清還是烏坎的社員,當過民兵隊長。1962年左右,他偷渡到香港,靠走私發(fā)了財。一位年紀跟他相仿的村民說:“陳文清這個人可以定為蛀蟲、烏坎的蛀蟲!千方百計想占我們?yōu)蹩驳耐恋亍!?/p>

    村委會這邊,張炳釵等村民還在圍著村干部討說法。

    張炳釵把一卷陳舊的紙攤開,手指著上面問陳舜意:“你看看,這些地你有沒有賣?我的土地有10多畝啊,你最好還給我啊……”

    他手里拿的是地契,是陸豐縣人民政府1953年頒發(fā)的地契,有9張之多。半個多世紀過去了,紙已經(jīng)泛黃變脆,上面印的兩行字仍然清晰可鑒:“私有產(chǎn)業(yè),有耕種、居住、典賣、轉讓、贈與、出租等完全自由,任何人不得侵犯。特給此證?!?/p>

    這些土地是土地改革時分給他家的,共有9塊。過去,農(nóng)民最大的夢想就是擁有自己的土地,“兩畝地,一頭牛,孩子老婆熱炕頭”就是那一代農(nóng)民的夢想寫照。川陜省蘇維埃政府所列舉的參加紅軍的好處有:“窮人參加紅軍,家里分頂好田地……”黃安縣蘇維埃政府張貼的宣傳單上寫著:“老鄉(xiāng),參加紅軍可以分到土地!”為了土地,無數(shù)農(nóng)民參加了紅軍,甚至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如今,打土豪分到的田地沒了,陸豐縣人民政府頒發(fā)的地契成為一紙空文。走合作化、集體化道路時,村里所有耕地和牲畜都歸了集體——生產(chǎn)隊所有。再后來那些地或被征用,或被村里賣掉,被開發(fā)商一片片地圈去了。

    “人民公社時,我家還有五分咸田,現(xiàn)在只剩下一分地了,其他的都被你們賣了……”張炳釵對陳舜意聲討著。

    一分地僅有四壟,他年逾八旬的老母親在耕種,地太少,只能種點番薯和香芋。可是,他們的地被圈去后沒有開發(fā),荒在那里,野草狂長。他看著心痛,還偷偷地翻進去,在“他家地里”種過番薯。

    “你們賣地時,第一沒通過村民大會,第二沒有通過村民代表,第三我們村民也沒得到利益……”張炳釵不停地說著。

    薛玉寶接過一個電話后說,哦,慘了,豐田畜牧場給砸了。

    陳舜意嘆口氣,無可奈何地說,事情鬧大了。

    薛玉寶疲憊地說,我累了,我要回家睡覺了。

    村民的打砸不僅讓楊色茂目瞪口呆,而且焦灼不安。他初中畢業(yè),可是書讀得卻不少,什么歷史哲學、天文地理、兵法謀略、經(jīng)濟管理,均有所涉獵。他認為自己算得上烏坎的讀書人,作為讀書人是反對暴力的,尤為反感村民的這種喪失理性的、野蠻的打砸。他想制止,想了想誰會聽自己的?另外,自己只不過在村民集會上講幾句話,不能算是組織者,如果站出來制止的話,就有可能被認為是組織者。

    楊色茂眼睜睜地看著畜牧場被砸,轉瞬間一片狼藉。

    “還有南海餐廳,那也是陳舜意的,把它敲掉?!?/p>

    孩子和村民像一股強勁的龍卷風撲向一公里之外的南海餐廳……

    楊色茂趕過去時,南海餐廳已被“解決”,這股“龍卷風”已轉向S338省道旁的富榮針織廠,猶如免費午餐,不砸白不砸,砸了也白砸……

    完了,完了,鬧大了,真的鬧大了。楊色茂望著眼前的一切,沮喪像烏坎河水,轉瞬就把他淹沒。

    五六點鐘,莊烈宏和洪銳潮在陸豐的廣場與孫漢場等人會合,商量如何處理這爛攤子。

    孫漢場說,只要我們不被抓進去,維權就有希望;要是都被抓進去了,那就前功盡棄了。撤離是必須的,不過不能走得太遠,要作好隨時回來的準備。

    在他們中,孫漢場年紀大,讀書多,威望也高。他們圍繞著“撤”,商量了幾句就勿勿分手,各奔東西。

    孫漢場等人走了,莊烈宏、洪銳潮和一薛姓村民沒離開。

    村里打來電話:“村干部說了,警察今晚就要抓人,你們千萬別回村,去外邊躲一躲吧。另外不要再打電話,電話可能被監(jiān)聽……”

    “撤”說穿了就是跑,就是逃。別人跑得了,他洪銳潮跑得了么?9天后就是新婚大喜之日,難道讓愛萍抱著公雞成親?他思前想后,不知怎么想起陳舜意說的一句話:明天上午九十點鐘,薛昌會在村委會。

    腦袋遽然一閃,明天讓村民找薛昌討說法!這事不能停下來,停下來就徹底失敗了。我們要跟村民捆綁在一起,他們要是勝了,我們也就沒事了,否則會背負通緝犯的罪名,甚至被判刑。他和莊烈宏商量一下,然后分頭打電話布置第二天的行動。

    “我們幾個年輕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得請在外的烏坎賢士幫助才行。”莊烈宏又想了想,嘟囔一句。

    夜色沉沉,心亦沉沉,他們三人匆匆趕到高速公路口。半夜11時多,終于攔到一輛開往深圳羅湖的快客。他們望著窗外茫茫夜色和星星點點的燈光,痛苦在心里掃蕩。

    當晚,汕尾黨政信息網(wǎng)報道說:案件發(fā)生后,汕尾市委、市政府高度重視,“陸豐市隨即成立處置案件領導小組,以陳增新書記為組長,楊來發(fā)市長、邱晉雄常務副市長為副組長,負責統(tǒng)一指揮整個事件的處置工作。一方面派工作組連夜進村入戶做群眾思想工作,教育引導群眾認清案件真相,同時做好有關企業(yè)和人員撫慰工作,化解矛盾。另一方面組織警力堅決打擊為首犯罪分子?!?/p>

    四、村民將30多名防暴警察趕出村子

    9月22日清晨,“當、當、當、當……”烏坎又敲響了起事鑼。

    傳言像蕭瑟的秋風不僅從村南刮到村北,從村西刮到村東,還在村民的心頭刮來蕩去。

    “昨天,有人勸薛昌出去避避風頭,他說,不用害怕,你明天就知道結果了。”

    “陳文清說,絕不放過砸他的畜牧場和海上餐廳的人!”

    “有三個村民半夜在博美吃消夜時被抓走了?!?/p>

    “村干部說,帶頭的和打砸的一個也跑不掉,都得抓進去……”

    傳言攪得人心惶惶,不知所措。另外,碧桂園那塊土地還像沒扔下來的靴子懸在村民的心頭。

    9點半鐘,楊色茂現(xiàn)身小廣場時,已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孫漢場、莊烈宏他們幾個在哪兒,怎么不見了?”洪天彬故意問道,接著又說,“我只知道我兒子去深圳辦婚禮的東西去了?!?/p>

    “事情鬧大了,他們決定走上訪路線了,一路去國務院,另一路去中紀委。”楊色茂猶豫一下說。

    大清早,莊烈宏的老爸莊松坤就找上門來。莊松坤個頭不高,滿面風霜的臉龐和鑲著的金牙,看上去有點兒蒼老,其實他不算老,才60歲。不過,他這幾年身體不好,54歲那年患了糖尿病和肺結核,3年沒有討海。他負擔很重,大兒子有四個孩子,他得幫襯一下;二兒子有智障,自然什么也干不了;僅小兒子莊烈宏不用他負擔。他要不討海,這個家就沒了來錢道兒,生活就維持不下去,于是又強挺著身子骨去討海了。

    采訪時,我問莊松坤:“你是不是在很早以前就維權了?”

    “維權,維什么權?”他瞪大眼睛,惑然不解地盯著我。

    “你跟薛昌是不是很早以前有過沖突?”我只得換一種說法。

    “沒有哇!”他像遭人誣陷似的說。

    聽說莊松坤在上世紀80年代就站出來維權。這是怎么回事兒,是失實,還是我的記憶有誤?我有點兒發(fā)蒙了。

    “你是不是在80年代就起來造反了,造薛昌他們的反?”停頓片刻,我又換種說法。

    “有,有,有。”猶如陷入語言困境的人突然聽到母語,他兩眼冒光地說。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語言,跨越時代就需要翻譯?!霸旆础笔堑氐赖奈母镎Z言,那時流行語言有“造他媽反”“砸爛他的狗頭”,這些語言沉積在我們心底。難怪二戰(zhàn)后德國人要重學德語,要找回德語中最具復雜性、文學性、思想性和原創(chuàng)力的元素,也難怪有人說,文革語言對漢語的傷害是犯罪。但愿再過二十年,或三十年,有人說起維權、維穩(wěn)和群體事件來,就像問90后“造反”一樣茫然不知。

    提起薛昌,莊松坤就氣不打一處來:“1981年以前,薛昌就賣地了。土地被他們賣、賣、賣、賣沒了,我看不慣就號召人民起來反對他,人民不敢么?!?/p>

    烏坎的土地來得容易么,那是血汗和生命換來的。上世紀60年代,烏坎地少,組織上號召社員圍海造田。那年頭物資匱乏,沒有推土機和挖掘機,填海用的土石泥沙全靠肩挑背馱和沒日沒夜的苦干。莊松坤17歲就跟著其他社員去工地,天一見亮就爬起來,擔到星星點燈才回家,累得腳步像生銹的槍栓似的拉不開,恨不得倒在泥水里睡去。

    1981年,莊松坤和在村委會當過文書的伍譚安想挑頭造薛昌的反。莊松坤說,“伍譚安說,你去串動大家開會,要寫的我來寫。那時沒有上訪一說,他寫了,村民在上面簽名和蓋手印就可以去告薛昌。烏坎當時僅有二十幾個姓氏,我把他們串動到一起,一個姓去一人,全部去了。讓大隊知道了,給圧下去了,他(伍譚安)不寫了,操他媽的,他騙了我?!?/p>

    1990年,莊松坤又“造反”了,要求薛昌將收上去的土地分給村民,薛昌不答應,“后來我就造反,我看不慣。可是沒成功。”

    莊松坤把希望寄托于兒子莊烈宏他們了,誰知“9.21”村民砸了工地和畜牧場等,把事情鬧大了,兒子“撤”了,楊色茂還在,他早晨爬起來就來找楊色茂商量。

    楊色茂與孫漢場他們失聯(lián)后,思維像泛濫的洪水改變了河道,對孫漢場的動機和目的產(chǎn)生了懷疑。這些人是為烏坎著想么,是真心想推翻薛昌么?有沒有可能想通過這種方式來要挾薛昌,從中謀取好處呢?

    得知孫漢場、莊烈宏他們都“撤”了,曾昭亮、孫禮展等三人被捕,楊色茂想,他們就這樣逃走了,被他們鼓動起來的村民怎么辦?是偃旗息鼓,還是繼續(xù)斗爭下去?如果就這樣逃的逃了,抓的抓了,這場維權行動也就徹底失敗了,薛昌他們勝了,今后再也不會有人站出來維權了。

    傳言在官方的“黑名單”上,他已由十名之外躍居第二了??磥碜蛱焐衔绲难葜v“卓有成效”,這場牢獄之災是躲不過去了,這么一來,他反而不那么緊張、擔憂和恐懼了。他想自己反薛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不是一時沖動,而是“蓄謀已久”的。這說明什么?自己做了自己想做、該做的事,有何后悔呢?

    1993年,修東海大道征地,村里分給每人500元錢,那僅占補償款的1/3。26歲的楊色茂拍案而起,要跟薛昌討個說法。父母和族人愣是把他壓了下去。這也是他離開烏坎去外地打工的原因之一。

    楊色茂去三叔家取一面銅鑼,交給莊松坤:“不敲鑼人不會多,你先敲去,我不好敲。我9點半后再過去?!?/p>

    他想,這種事兒是嘍啰干的,不管怎么說自己也是黑名單上“二號人物”,怎能走街串巷敲鑼吆喝?他還有一顧慮,昨天市委副書記蔡森說,市里要成立工作組,下到烏坎清查土地,三天之內給予答復,他們接受了。還沒到三天,你就再次聚眾鬧事,這樣理虧。

    村委會又喧鬧起來,鑼聲、喊聲像驚濤駭浪似的拍打著那幢三層小樓。村干部像昨天下午似的躲在自己的辦公室里,任由村民去喊去敲。

    “他們罵我們是瘋子!”一個趴窗口往里看的孩子回頭喊道。

    “誰是瘋子?他罵誰是瘋子?他們才是瘋子呢……”村民不禁怒火萬丈。

    “嘩啦”一聲,一扇窗戶的玻璃被孩子砸碎了。

    “嘩啦啦”,不一會兒的工夫,一樓、二樓、三樓的玻璃被砸碎了。

    性情魯莽的村民沖進一樓的辦公室,把轉椅和電視機掀翻,文件和資料被從抽屜和柜子里翻出來,丟在地上……孩子鉆進了庫房,黨旗、國旗和彩旗都翻了出來,像美國抗議者占領華爾街似的樓上樓下地揮舞著……

    上午10時許,30多名防暴警察進入烏坎。他們身穿迷彩服,頭戴鋼盔,手持盾牌和警棍,列著方隊,邊走邊威武地吼叫著:“哈!哈!哈!”

    警察靠近村委會時,被洪天彬等村民攔住了:“你們來干什么?”

    “這是我們?yōu)蹩泊迕衽c村干部之間的矛盾,這里沒你們的事,請你們退回去!”洪天彬說。

    砸村委會的村民以為警察抓他們,不禁火冒三丈:“薛昌他們那幫貪官把村里的土地都賣光了,你們警察不管不問。我們砸了村委會幾塊玻璃,掀翻桌椅板凳,你們警察就來了,這個世道還講不講理?”

    幾個魯莽的村民沖上去,用身體抵擋住盾牌。雙方僵持在那里。

    壞了,這些村民的腦子肯定壞掉了!洪天彬想。他焦急地大聲喊叫,想阻止那幾個村民。可是,現(xiàn)場喧囂,哪里聽得見?

    逃學的孩子是哪兒熱鬧往哪兒鉆,揮舞著黨旗、國旗、彩旗跑過來。見警民對峙,這些不知深淺的孩子撿起了石塊。

    “咣”,石塊砸在警察的盾牌上。這聲音猶如發(fā)令槍,路邊看熱鬧的老人和婦女紛紛撿起雜物向警察扔去。警察沒有還擊,他們弓腰低頭,邊用盾牌抵擋飛來的雜物邊向后撤。

    僵持被沖破,村民壓過去,沖在前邊的是背雙肩書包的孩子和婦女。婦女邊往前走,邊吵架似的雙手在空中比畫著,揮舞著,嘴里嚷著,罵著;學生邊呼喊著,邊扔東西,邊向前沖……中間光溜溜的水泥路面,兩邊鋪著步行磚的人行道,想找塊磚頭、瓦片等可擲物不容易。一個年過古稀的老者轉幾圈兒沒找到可扔的東西,情急之下將自己的鞋扒下來,撇了出去。

    警察向村南口退去。村民和孩子步步緊逼,磚頭、瓦塊、鞋子雨點般地落在盾牌上。警察退進了位于三岔路口的烏坎邊防派出所。

    五、村民將市領導和

    一百多位警察圍困在派出所

    “警察打人啦!”突然,一聲凄慘的號叫順著金港大街撲過來……

    派出所門前的三角地帶陷入混亂,逃的逃,追的追,打的打,防的防,慘叫聲,喊叫聲,叫罵聲,吆喝聲交織在一起。一個村民慌不擇路,“撲通”一聲跳進路邊的臭水溝里。

    若發(fā)生在別處,人們也許一哄而散,烏坎村民卻沒有,他們讓開馬路,或站在路邊觀看,或掏出手機拍攝。

    “一個小女孩被警察打死了?!睅资昼姾螅蝗粋鞒?。

    有人舉起一塊白布,上書:“警察打死兩個小孩!”

    村民憤怒了,村民魏永漢敲響了起事鑼,那鑼聲緊迫而震顫,再加上他那粗啞的喊聲:“武警打烏坎村民,大家快出來!讓他們滾出去!”讓人心驚肉跳。

    魏永漢57歲,做過小本生意,文化不高,敢想敢干,不計后果。

    村民開始反擊,用磚頭瓦片投擲警察,找不到東西,將路邊一道土墻扒了,甚至有人把垃圾桶的垃圾掏了出來,向警察投擲過去……

    也許“小孩被打死”的傳言讓警察震驚,他們畢竟是執(zhí)法者,清楚這意味著什么;也許領導害怕了,下令不讓回擊。

    6年前,汕尾市發(fā)生由征地而引起的“12.6”事件,亦稱“東洲村警民沖突事件”。據(jù)新華社報道,“由少數(shù)人煽動的數(shù)百村民對風力發(fā)電廠進行打、砸、燒甚至對現(xiàn)場執(zhí)法公安干警發(fā)動暴力襲擊的嚴重違法事件。在緊急情況下,現(xiàn)場公安指揮員被迫命令執(zhí)法民警鳴槍警告。由于當時天色已黑,現(xiàn)場非?;靵y,造成誤死誤傷。整個事件造成3人死亡,8人受傷?!边@一事件導致汕尾市委副書記、政法委書記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汕尾市副市長、市公安局局長受到黨內警告處分;紅海灣開發(fā)區(qū)黨工委原書記、管委會原主任受到黨內警告處分;汕尾市公安局黨委副書記、副局長吳聲受到黨內嚴重警告、撤銷市公安局副局長職務處分;紅海灣開發(fā)區(qū)、東洲街道相關工作責任人,以及汕尾市紀檢監(jiān)察機關也分別受到責任追究。

    “天色已黑,現(xiàn)場非常混亂”下,造成3個成年人死亡,不管怎么說這還解釋得過去;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了兩個孩子,至少有一個女孩,這如何說得過去?在任何一個文明國度,兒童都是重點保護對象,境外媒體報道出去,會造成何等負面影響,誰負得起這個責任?恐怕不會是市委副書記受到黨內嚴重警告,副局長被免職的處分那么簡單了吧?

    警察撤離了,一部分退到村外的338省道,一部分退進派出所。派出所的大門朝南,對著那條像鰻魚尾巴似的大街,一道高墻把一幢白色的、升著國旗掛著警徽的三層小樓圈在里邊。院門的上方是深藍牌匾,中央是警徽,兩邊是白色的大字“公安”和“police”。

    村民把派出所團團圍住,把停在派出所門前的幾輛警車掀翻……

    聽說有村民受傷,楊色茂找兩個籮筐放在街邊募捐,村民紛紛將十元五元的鈔票扔進籮筐,也有扔進一千元兩千元的。突然邂逅薛玉寶,楊色茂眼里含淚指著薛玉寶罵道:“一個小女孩被打死了,你們得意了吧?我就是把屁股洗干凈去坐牢也要跟你們玩到底!”

    楊色茂又到派出所,代表烏坎村民與被圍困在里邊的陸豐市常務副市長邱晉雄、東海鎮(zhèn)黨委書記黃雄談判。他提出“警民沖突是政府處理不當造成的,村民不負任何責任”,“釋放被抓的村民”,“政府要承擔被打傷村民的醫(yī)藥費用”等6個條件。

    也許邱晉雄作為常務副市長沒法答應這6個條件,楊色茂在黃雄的陪同下,搭乘村民的摩托車去見陸豐市一把手,即汕尾市委常委、陸豐市委書記、處置烏坎案件的領導小組組長陳增新。

    他楊色茂是誰?烏坎認識他的人不多,他卻要代表烏坎村民去談判,要收拾這個爛攤子,是不是有點自不量力?村民認可他么,授權給他了么?沒有哇,他有種前所未有的孤苦無助,李鴻章的“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盤桓于心頭,說不清到底是悲壯還是悲愴。

    在市政府的信訪室,楊色茂與陳增新見了面。陳增新已55歲,毛發(fā)漸稀,眼睛變小,那兩道八字眉,不論撇還是捺似乎都變短了。不知是老了,還是發(fā)福了,年輕時那張鵝蛋圓的臉不知何時倒了個兒,變成上小下大的鴨梨形。他是海豐人,在海豐當過基層黨支部書記和鄉(xiāng)鎮(zhèn)干部,5年前調任陸豐市委書記,3年前由正縣晉升副廳,任汕尾市委常委,兼陸豐市委書記。誰知官上去了,舉報也跟了上來,有人以“一群離退休老干部”的名義在網(wǎng)上舉報他,說他是“陸豐市史上最瘋狂的市委書記”,說他賣官鬻爵,任錢為賢;有人說他“長期與黑惡勢力、走私販私分子和販毒分子沆瀣一氣、同流合污”;也有人說他是政治流氓,“用種種欺騙手段瞞上欺下,達到他做官撈錢的目的”;還有人說他是“當代和珅”……

    也許烏坎讓即將調任汕尾市政法委書記的陳增新很鬧心,陸豐的維穩(wěn)問題都處理不明白,怎么擔當偌大汕尾市政法重任?也許覺得一個山野農(nóng)夫竟然跑來跟他這位副廳級高官談判十分惱火。

    “共產(chǎn)黨是那么好欺負的嗎?我就不相信共產(chǎn)黨收拾不了你們……”陳增新不禁勃然大怒。

    接著,他對楊色茂破口大罵,罵的是海陸豐的臟話,非常難聽。

    也許陳增新、楊來發(fā),以及汕尾市領導比楊色茂還頭痛,邱晉雄和黃雄等市、鎮(zhèn)領導,以及100多警察被村民困在派出所,用武力解圍不行,僵持下去也不行,夜長夢多,村民彪悍魯莽,做事不計后果,萬一哪個愣頭青扔進去一枚燃燒瓶,造成重大傷亡,誰負得起這個責任?

    對“9.21”烏坎村民的打砸,政府不能裝聾作啞,如將抓的村民釋放,那還不如不抓,不僅港商陳文清沒面子,政府與法律的尊嚴又何在?前有車,后有轍,以后再發(fā)生類似事件還要不要抓人,要不要維護法律的尊嚴?土地糾紛豈止于烏坎,幾乎覆蓋東海鎮(zhèn)、陸豐市,其他村的村民若紛紛效仿怎么辦?

    事態(tài)像一團面在膨脹、發(fā)酵、擴散……

    亞洲電視本港臺和TVB翡翠臺的記者從香港趕過來,張建興也趕回村來了。

    兩年前,18歲的張建興撿到“愛國者1號”的傳單后,就以“愛國者2號”的網(wǎng)名在QQ上加了對方。他長這么大,還很少像佩服“愛國者1號”這樣佩服過誰。讀初中時,他自稱“八神”,還把頭發(fā)染成黃色。高一時,他棄學,宅在家中上網(wǎng),看電影,打游戲,每天玩至凌晨兩三點鐘才上床,然后就一覺睡到日西歪。起床后,繼續(xù)上網(wǎng),看電影,打游戲,周而復始。他心里有股莫名之火找不到地方發(fā)泄,認識“愛國者1號”后總算找到了。

    “9.21”前,他在佛山一家手機店當?shù)觊L。莊烈宏覺得他年紀小,事業(yè)剛有點兒起色,勸他不要回來。

    這兩天,他隨時在微博和QQ群關注村里的動態(tài)??吹健皟蓚€孩子被打死”的傳聞,他驚呆了,給老板打個電話就跑了回來。他路上不斷給廣東和香港媒體打電話,要求記者關注和報道烏坎,直到話費告罄。

    張建興進村時夜幕已降臨,派出所門口仍被側翻轎車封住,幾輛警車還橫躺豎臥在門前。

    這時,香港亞洲電視本港臺正在播放洪綺敏播報:“廣東陸豐市東海鎮(zhèn),連續(xù)兩日發(fā)生大規(guī)模警民沖突,有網(wǎng)民指民眾不滿當?shù)卣盏貢r未有作出賠償,懷疑有官員侵吞賣地款項。暫時未知是否有人受傷,至于涉及的發(fā)展商未有回應……

    “從網(wǎng)上流傳的圖片見到,陸豐市東海鎮(zhèn)的烏坎村,近日有大批民眾上街抗議,政府的相關企業(yè)被人入內破壞,多輛警車被推倒,防暴警察在派出所布防,禁止民眾進入……”

    隨之出現(xiàn)一組組鏡頭:村民拉著白布紅字標語“還我祖先耕田”,高舉拳頭呼喊口號和村民浩浩蕩蕩前往市政府的鏡頭;派出所門前,一個穿綠T恤衫、黑長褲的十幾歲男孩正掄起長棍砸側翻的警車……

    這組照片可能是“雞精”拍的。他是15歲的男孩,本名叫吳吉金。讀初中時,學習成績不好,被父親訓斥后,他一氣之下就棄學,跑到深圳去打工。聽說村里要討土地就跑了回來,就是想湊湊熱鬧。他說,自己差點兒被警察打了,一氣之下就開始用手機拍攝。下午5時許,他拍了一組派出所門前的圖片發(fā)到了新浪微博,沒想到不到兩個小時就轉發(fā)了1000多次。

    烏坎事件隨著電視訊號傳出后,產(chǎn)生很大反響,香港《文匯報》《星島日報》,還有路透社紛紛派記者趕往烏坎。

    晚上10時許,警察釋放了被抓的村民,圍困在派出所門前的村民撤去……

    這時,村民才知道派出所內有一兩百人。

    下令撤退的不是陸豐市委書記陳增新,而是汕尾市委書記鄭雁雄。

    “我一看參與的人比較多,大家的怨氣也比較大,對立的情緒比較激烈,我就下令,撤!”鄭雁雄還說,“我們共產(chǎn)黨人,人民警察不存在大規(guī)模跟村民沖突這種必要性,都是自己的村民,都是自己的子民?!?/p>

    鄭雁雄對“9.22”事件的處理提出三點要求,“第一時間公布真相,說明警察沒打死人,不要讓謠言滿天飛;第一時間打開對話通道,有什么事咱們好說;第一時間撤出隊伍,不要在里面對抗?!?/p>

    人去樓空,派出所院外一片狼藉,到處都是磚頭瓦片和汽車玻璃碎屑……一條白布紅字的“官商勾結出賣人民耕地”的草書標語掛在大門旁邊的墻上。

    有人說,黨支部、村委會癱瘓了,派出所撤離了,治安隊也解散了,烏坎陷入了無政府狀態(tài)……

    六、沒證據(jù),這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么

    9月28日清晨,烏坎睡眼惺忪打量著這個世界,像個迷路的孩子,前進,不行,后退,也不行;左走不對,右走不對,不走還是不對,怎么辦?

    65歲的林祖鑾開始新的一天的第一個項目——跑步。

    林祖鑾當過兵,還鄉(xiāng)后當過烏坎生產(chǎn)大隊革委會副主任和民兵營長,后來下海經(jīng)商,年過半百回到烏坎,深居簡出,不問村事。這幾年不斷有人勸他出山,挑頭維權。他說,我年事已高,這年齡人該賦閑在家,不該再管其他事情了,如有其他念頭,那都是非分之想。

    警民沖突的第二天,他站了出來,在小廣場的村民聚會上發(fā)表講話,公開表示支持村民維權,從此被村民視為領袖。

    24日傍晚,楊色茂和張德家來見林祖鑾,把手機放在桌子上,將談判的錄音放給他聽。他們13位代表剛跟市工作組談判完,年近花甲的張德家臉上還掛著難以掩飾的興奮,提的三個條件工作組不僅全部答應,還提出給每位代表每月1000元的生活補貼。

    林祖鑾越聽心越?jīng)?,還沒等聽完就徹底泄氣了:“完了。”

    張德家蒙了:“這樣不好么?我們提的三個條件,政府都答應了?!?/p>

    “清理土地,怎么清理?你們有證據(jù)嗎?沒有。清理財務,你一個農(nóng)民懂什么賬???你們說薛昌他們貪污腐敗,表面上看是那么回事,可是你有證據(jù)嗎?”

    “重新選舉村委會,你們不是搞文革么,把大印抓過來就是村委會?”林祖鑾停頓一下,接著說,“我的判斷是你們受騙了。他們答應了,他們拖你,你就完了?!?/p>

    轉瞬間張德家就螞蚱的眼睛——長長了,像霜打的秧苗似的戳在那里。

    另外,楊色茂提出對“9.21”和“9.22”不能秋后算賬,工作組沒有答應。這就意味著政府還要“組織警力堅決打擊為首犯罪分子”,甚至還要抓在“9.22”傳播“兩個女孩被打死”謠言的人。事后,記者和村民找了一夜都沒找到被打死的孩子和他們的家。有人說,看見有女孩倒下了,當時以為她死了??墒?,醫(yī)院也沒見到傳說中的兩個女孩。

    這怎么辦?代表們已在協(xié)議上簽字。

    “這是你們的事,我不管?!绷肿骅幚涿娴卣f。

    說不管,哪能不管,他想了一夜,最后決計釜底抽薪。這些臨時村民代表不是選出來的,而是楊色茂拿著喇叭在街上招募的。假如張三李四都跑到大街上吆喝幾嗓子,招來幾個村民,代表村民跑去談判,簽協(xié)議,你們政府招架得起么?

    25日,楊色茂在修真仙翁戲臺向村民宣布:“我們這些臨時村民代表有辱使命,沒資格繼續(xù)代表烏坎村民,我宣布集體解散?!苯又止夹碌呐R時村民代表選舉方案:全村47個姓氏,每個姓氏推薦一名臨時村民代表候選人和一至五名姓氏代表。由姓氏代表投票表決,選出13位臨時村民代表,然后重新跟政府談判。這一推選辦法是林祖鑾提出來的。

    跑步,林祖鑾已堅持多年,已成為習慣,猶如唱歌的前奏,假如刪去就會找不到感覺,甚至哪兒都不對頭。資深的跑步者大有自己的路線,跑在固定路線上什么都不用想,腦袋像清空的劇場,這是一種享受。

    林祖鑾平時是往村外跑的,今天突然改道往村里跑了。邊跑邊想著昨晚沒想完的,確切說是沒想出頭緒的事兒。有心事兒就難以跑出往日的感覺,似乎腳在地上跑,心在胸膛跑,繞著事兒跑,一圈,兩圈,三圈,不知道跑了多少圈還沒跑出圈外。

    沒有證據(jù),這不是瞎胡鬧么?他還在想這件最讓他頭痛的事兒。猶如漂在烏坎河里的芭蕉葉,蜻蜓落得上去,螞蚱跳得上去,青蛙也爬得上去,人能踩上去么?踩上去還不就掉進河里了?沒有證據(jù)你上什么訪,告什么狀,打什么官司?那不是扯淡么,那不是自己挖坑自己跳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么?這都什么年代了,說話做事都要有證據(jù)……

    年輕人有失穩(wěn)重,聽風就是雨,冒冒失失,上帝都會原諒,你林祖鑾怎么能跟他們一樣呢?你這輩子一步一個腳印,謹謹慎慎,清清爽爽,怎么到了晚年就“老夫聊發(fā)少年狂”了呢,怎么就卷入這場漩渦了呢?你告誡自己不要參與,不要參與,最終怎么就參與進去了呢?你經(jīng)歷過文革,經(jīng)歷過“與天奮斗其樂無窮,與地奮斗其樂無窮,與人奮斗其樂無窮”,怎么還沒斗夠?

    騎虎難下啊,自23日“出山”以來,悔意就像一道陰影緊跟著他,或濃或淡,或深或淺,從沒被他甩出半步之遙。

    這幾天,烏坎猶如被龍卷風卷入暴風眼,瞬息萬變,難以預測。

    26日,已偃旗息鼓,銷聲匿跡,猶如不存在的村兩委又冒了出來,大張旗鼓地起動了人大代表選舉程序,成立了選舉領導小組,在街頭巷尾張貼起陸豐市第十四屆、東海鎮(zhèn)第十五屆人大代表選舉公告。

    “9.21”和“9.22”事件像兩枚鋒利的鋼針刺破烏坎上空那個絢麗的氣球,薛昌他們跟著跌落下來,威信掃地,狼狽不堪。楊色茂等人估算,投薛昌票的村民絕對不會超過1/3。薛昌已連續(xù)多屆連選連任陸豐市人大代表、廣東省人大代表,這次如落選將會給他41年的輝煌畫個凄涼句號。

    村里哪是跑步的地方,不僅人多車多,他不認識的村民遠比認識的多,可是不認識他的卻很少。不認識的打招呼要回應,認識的要主動打招呼,熟悉的還要收住腳步聊幾句。

    “選人大代表,你選誰啦?”一位熟悉的村民問他。

    “我家里都選我,我孩子選我,我老婆也選我,我自己還選我……”他笑著說。

    這話聽起來像是笑話,卻傳遞著一個信息,寧可把選票投給自己也不投給薛昌!漢語言不僅是門藝術,而且博大精深,猶如一把二胡,它可以拉出《二泉映月》,也可以拉出《梁?!罚€可以拉出《喜送公糧》和《萬馬奔騰》,可拉出不同風格,不同意味,不同含義的曲子。

    這步跑得斷斷續(xù)續(xù),思路也是時行時塞,證據(jù)和選舉像覓不到出路的螞蟻在腦海盤桓著,亂竄著,而且越來越焦躁,越躁越亂。若不非法操縱選舉,薛昌他們注定一敗涂地,他能甘心么?不能!他們肯定孤注一擲,哪怕是豁出老命也要連選連任。要是選上呢?那注定是非法操縱選舉。證據(jù)呢?又是該死的、無論如何也繞不過去的證據(jù)!證據(jù)、證據(jù)……

    驟然,盤桓在他腦袋的螞蟻見到光亮,覓到出路了!28日是法定選舉日,他們27日就派人到7個自然村發(fā)選票收選票,這不就是證據(jù)么?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他的思維興奮起來,身體輕盈了,健步如飛了。

    林祖鑾立即著手收集證據(jù)。

    七、走投無路時,意外獲得第一份證據(jù)

    29日上午,姓氏代表選舉產(chǎn)生了臨時村民代表理事會,林祖鑾推薦楊色茂任會長。楊色茂提議薛錦波、蔡禮綢、莊漢璧為副會長,張德家為秘書長。

    薛錦波在“9.21”去市政府上訪時沖在前邊,這很不容易。他不僅跟薛昌是沒出五服的宗親,與副書記薛祖專是堂兄弟,村主任陳舜意還是他的表姐夫。楊色茂認為,薛錦波做事認真,肯于投入,敢于擔當;蔡禮綢為人正派,性格耿直,而且讀過高中,在烏坎算得上高學歷了;莊漢璧家里較窮,他的祖父和莊烈宏的祖父是親兄弟,莊姓在烏坎屬于小姓,僅300多人,易受排擠,莊漢璧敢作敢為,比較靠得住,于是選他們三人為副會長。張德家讀過高中,字寫得蠻漂亮,稿寫得也有文采。

    盡管這一機構是臨時的,可是意義和作用重大,在村黨支部和村委會近乎癱瘓,村干部難見蹤影,村里近乎無政府狀態(tài),它就是烏坎的最高議事機構,不僅可以代表烏坎村民意愿與政府談判和溝通,監(jiān)督和配合市政府工作組的工作,而且還承擔著村民自治的職能。

    臨時理事會辦公地點設在離小廣場不遠的天后宮戲臺后邊的門房,它不僅位于村中心,而且還臨街。

    楊色茂認為,臨時代表理事會的核心是林祖鑾、伍譚安和他。林祖鑾是臨時理事會的靈魂,是真正的決策者,他是執(zhí)行者。在臨時代表理事會第一次會上,林祖鑾叮囑代表:“第一不要簽名,第二不要表態(tài),第三不要看,也就是說,不要監(jiān)督市工作組的工作?!?/p>

    不簽名,不表態(tài),不監(jiān)督,還代什么表?

    代表們大惑不解地望著這位智者,究竟是把話說反了,還是他的哪根神經(jīng)搭錯了?

    “這個你們不懂,清查土地,你們沒證據(jù);清查財務,你們不懂。你們不要表態(tài),不要說好,也不要說不好,只能看,不要說。你們要按照我說的去做?!?/p>

    現(xiàn)在做什么呢?

    他將收集人大代表選舉證據(jù)的事講給代表。有人搖頭,把腦袋搖得像撥浪鼓,“我們搞的是土地訴求,這是政治,我們搞它干嗎?政治跟我們有什么關系?”

    林祖鑾一下就火了:“這一點你們不懂!只有把這抓住,你們才有證據(jù),有證據(jù)才有活路,沒有證據(jù)就死定了!我們這次就圍繞選舉調查取證,讓投薛昌和陳舜意票的和沒投他們票的村民都簽名,按手印,有多少人就簽多少人,這樣我們不就有了證據(jù)?”

    兩天后,伍譚安神色嚴峻地來找林祖鑾:“形勢不妙,人家薛昌高票當選為陸豐市人大代表,陳舜意也當選為東海鎮(zhèn)人大代表了……”

    林祖鑾沒驚慌,反而釋然了,炸彈被薛昌自己引爆了……

    楊色茂拍案而起:“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村民反對薛昌、陳舜意的怒??癫ㄔ?月24日才平息,9月28日投票選舉,他們就當選人大代表了?這才三四天的工夫哇,誰會選他們?沒人選他們,鬼才會選他們!”

    這結果說明了什么?說明薛昌和陳舜意在烏坎深得人心,說明他們有扎實的群眾基礎,深受村民擁戴。同時也說明,那些上訪者和“9.12”、“9.22”參與者僅僅是一小撮!

    可是,林祖鑾他們收集的證據(jù)卻表明:9月28日上午7時至11時是法定選舉時間,選舉地點是“中心會場設在烏坎村委會院內”。實際上,村干部在27日下午就派人到7個自然村分發(fā)選票和收選票。

    蔡加蝦等4位村民證言:9月28日上午,中心會場——烏坎村委會院內,有東海鎮(zhèn)選舉委員會的干部數(shù)名,村干部有薛玉寶、孫來國等人,沒有召開選舉會議,參與選舉投票的村民寥寥無幾,僅看到黃玉仔、陳知仔等3人。

    全村有5193名選民,4000多人出具了書面證明“沒有投薛昌和陳舜意選票”。多數(shù)選民壓根兒就沒參與選舉投票,而參與投票的大都是在27日——即非法定投票時間,在自己所在的自然村——非指定的地點投的票。也就是說,絕大多數(shù)選票是無效的,僅有極少數(shù)選票有效。這樣看來這次選舉沒達到法定人數(shù),遠不是公告所言的“選民總數(shù)為5193人,參加投票的選民4179人,占選民總數(shù)的80.5%”。

    村民由此想到7個月前的烏坎村委會換屆選舉,薛昌他們也是這么干的。村民氣憤地說,投票到計票這段沒有監(jiān)控,薛昌他們想往票箱里塞多少票就可以塞多少票,想得多高票就得多高票。陳舜意就是這樣連續(xù)五屆當選村主任的。

    10月8日,楊色茂以烏坎村臨時代表理事會會長的名義,向陸豐市人大提交了《烏坎村民的訴求》。訴求有兩點:

    一、陸豐市第十四屆人民代表及東海鎮(zhèn)第十五屆人民代表烏坎選區(qū)選舉無效;

    二、要追究此次違法選舉責任人的法律責任。

    10月13日,市政府派駐烏坎的協(xié)調員朱茂銓在臨時代表理事會辦公地點傳達:烏坎村9月27日的人大代表選舉結果無效。

    楊色茂對此很不滿意,氣憤地對朱茂銓說:“你們這樣也太不規(guī)范了吧?即使不登報紙也要張貼公告啊,大庭廣眾不好貼,貼在廁所里也可以啊。再說,你來宣布選舉無效也不符合法定程序啊,應該是選舉委員會,或者是市人大來宣布啊?!?/p>

    朱茂銓說,算啦,沒用的,沒用的。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毖Σ完愃匆廨敶艘痪郑@并不意味已是死老虎,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反撲。村兩委癱瘓了,村支書和村委會主任還沒免職,在陸豐和汕尾還有著堅挺的人脈關系,烏坎在外的賢士——成功的生意人還支持他們,聽他們的。

    林祖鑾意識到必須充分利用手中的唯一證據(jù),而且反復使用,用到極致,讓一發(fā)子彈發(fā)揮十發(fā)百發(fā)的作用。他們派薛錦波將“懇求上級人大常委會責成有關職能部門對東海鎮(zhèn)烏坎村黨支部、村委會干部毀田賣地,造假選舉等犯罪行為,對烏坎村民申請重新公開選舉新一屆村民委員會屢遭漠視等違法問題,依法作出嚴肅處理的申訴”和證據(jù)遞交到陸豐市信訪局、市人大、市紀委和東海鎮(zhèn)政府和人大,派張炳釵、林水清和張建興將申訴遞交到汕尾市人大。派莊烈宏遞交到廣東省人大、省民政廳、省信訪辦等機構。

    廣東省人大批復由汕尾市人大處理,汕尾市人大批復由陸豐市人大處理。

    楊色茂說,汕尾市人大的批復在陸豐市人大羈留一個月之后,轉批東海鎮(zhèn)人大處理。

    林祖鑾將東海鎮(zhèn)、陸豐市和汕尾市三級人大對烏坎村違法選舉人大代表的批復收集在一起,派人遞交到廣東省人大,再次懇求解決。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林祖鑾清楚這一證據(jù)就像一貼反復用過多次的強力拔毒膏,沒完沒了地貼下去效力將會越來越小,終將失效,甚至還會誤事。再說,有的病與那膏藥也不挨著,毫不搭邊,你能用它來貼胰腺癌或心肌梗死么,能貼老年癡呆和腦癱么?即使沒當過醫(yī)生也知道對癥下藥,辨證施治。薛昌他們違法操縱人大代表選舉的證據(jù),怎能證明他們以權謀私,違法賣地,貪污腐???

    林祖鑾用的是緩兵之計,想通過廣東省人大對汕尾、陸豐兩級政府施加壓力,借以獲得喘息,好搜集下一個證據(jù)。

    村民要搜集薛昌他們的違法賣地的證據(jù)豈止是難,而是難于上青天!薛昌等人違法操縱人大代表選舉的證據(jù)在民間可以搜集到,有關土地的證據(jù)民間哪里搜集得到?找不到證據(jù)注定要失敗,這場維權就等于在少數(shù)人煽動下的胡作亂鬧,那少數(shù)人就要承擔法律責任,有可能要坐牢。

    林祖鑾的心理壓力太大,有點兒喘不上氣了。

    八、“11.21”,村民的第二次游行上訪

    11月21日,早晨7點多鐘起事鑼就響了。

    天有點兒陰,天際涌上一片片像海浪似的灰云,有幾分沉重。氣溫陡降幾度,風冷颼颼地刮著,村民都穿上了夾衣。薛錦波卻只穿件白襯衫,早早就在小廣場忙活起來。他個不高,長著一張國字臉,蓄著簡短的小胡子,面色黝黑。

    村民集合后,薛錦波站在一邊,戴著耳掛式麥克,右腳踏在摩托車座上,右手握著對講機,左手不停地指點著說:“萬一有其他人插隊伍,以橫幅標語當繩?!?/p>

    “維安隊,維安隊負責好!大家手拉手,手拉手……”

    楊色茂也到了,戴著一頂紅色棒球帽,帽檐上方的耐克商標像誰給他打個對號似的。他身穿白色T恤,外套白色的夾克衫,拉鏈沒有拉,敞著懷,不像是上訪游行,反倒像旅游度假。穿得休閑,心里卻一點兒也不休閑,作為這次“非正式上訪”的主要組織者之一,他不僅壓力如磐,還要面對錯綜復雜的變數(shù)。這不,還沒等出發(fā),一位臨時代表就提出異議:“我們今天就不要去上訪了,記者沒來,上訪有什么意義?”

    楊色茂想,這是不上訪的理由么?恐怕是不想去了吧,是動搖了吧,反悔了吧?這幾天來,政府不斷加大工作力度,強攻之下,不會一點效果都沒有吧?不能排除個別人在壓力或利誘下發(fā)生變化,反過來為政府工作吧?

    “上訪跟記者到?jīng)]到有什么關系?他們到了就報道,沒到就不報道。另外,你怎么知道記者沒到?”林祖鑾說話了。

    那人沒話說了。

    9時許,約四千五百之眾從烏坎出發(fā)。

    一輛車把上掛著一面銅鑼,插有一面“真修仙翁”令旗的摩托車在前邊開道。為請這桿令旗,林祖鑾和理事會主要成員大清早就去了華光廟。這廟亦稱仙翁廟,位于仙翁戲臺的正對面,有人說兩者中點相連就是烏坎靈魂的中軸線。據(jù)說,真修仙翁是烏坎自己的神,每逢大事,烏坎人都要先請示自己的神。

    林祖鑾等人請廟里的老人占卜,三次皆吉,不禁大喜,隨即請了這桿令旗。

    一位敲銅鑼的年輕村民緊跟摩托車后邊,他上半身像團火——紅色棒球帽,紅色運動衫。隨后是兩位扛著紅旗的村民和一輛三輪摩托車。三輪摩托車的喇叭播放著《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歌》《沒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等歌曲,五六位手執(zhí)綠色信號旗的年輕人圍在左右。

    再后面是頭戴小紅帽扯著標語,以及印在廣告布上的批文和圖片的婦女。批文是蓋著鮮紅公章的陸豐縣政府“同意烏坎港實業(yè)公司從事一次性房地產(chǎn)開發(fā)業(yè)務”的批文,圖片是一片頂著白花花蘆花的葦草和赤裸著紅土地的荒野,兩邊是“毀掉良田,罪大惡極;官商勾結,禍國殃民”16個大字。

    三條30米長、6米寬和兩條20米長、6米寬的白布黑字的巨幅標語,分別印著:

    “毀掉良田,罪大惡極;只手遮天,扼殺民主!”

    “官商勾結,毀我家園!”

    “打倒貪官,還我土地!”

    一位扯著巨幅標語,身穿灰色圓領衫,戴著項鏈的中年婦女右手將標語扯在肩上,很女性地用左食指指著天,領呼口號。

    “打倒貪官,還我土地!”后邊的喊聲此起彼伏。女人大多隨意,有的肩挎著包,拎著礦泉水瓶,像逛街似的;有的拎著有點兒分量的兜子,像從菜市場滿載而歸。

    洪瑞卿的穿戴有幾分匪氣——歪戴著小紅帽,穿著黃色短袖T恤,夾克衫系在腰上,赤裸的左胳膊上系著紅絲巾,邊走邊領喊口號。

    幾天前,鄰近幾個村的村民聽說烏坎要上訪游行,紛紛找了上來,想要加入。臨時代表理事會開會研究,有人贊同,有人反對。贊同者說,這樣人多勢眾,聲勢浩大,有利于土地問題的解決;林祖鑾和楊色茂認為,其他村加入會讓訴求變得復雜,不利于問題解決,尤其是對其他村村民的情況也不甚了解,萬一有人挑起事端,再度發(fā)生打砸事件,后果難以預料。最終,采納了反對的意見。

    唯恐在路上發(fā)生意外,薛錦波騎著摩托車,載著莊烈宏來回巡視;戴著小紅帽的,系著紅布條的維安隊員走在隊伍兩側。張德家脖子吊著對講機,右手握著麥克,邁著八字步行走在隊伍外邊……

    村民隊伍像條綿延一兩公里的溪流,順著東海大道涌向市政府。大道的兩旁,農(nóng)田一塊塊地被開發(fā)商圈去,寂寞地荒著,已許久沒與農(nóng)民有過親近接觸,半人多高的荒草在口號聲中搖曳。村民隊伍所到之處,貨車和農(nóng)用車都停靠在路邊,趕過來看熱鬧的沿途村莊的農(nóng)民或把摩托車支在一邊,或腿跨在自行車上,有的把兩手抱胸,有的用手機拍照。

    邱晉雄、鄭勝坤,還有3位官員趕到距烏坎派出所近兩公里的億達洲集團門口勸阻。張炳釵走過去,對他們說:“你不讓我們去上訪,你看后邊圍的土地,能不能還給我們?”

    “工業(yè)用地,他沒有建設,這個中央早就有政策了,國土資源部啊,都有法律法規(guī)了。因為,這個土地買來是發(fā)展工業(yè)的,讓村民到你廠里面打工,能夠提供生活的保障啊。所以,他這個地買了到現(xiàn)在是10多年了,他連一塊磚頭,一粒沙子都沒有建,這個就等于是違法……”張炳釵滔滔不絕地說。

    這位農(nóng)民為討土地不知看了多少相關的政策和法規(guī)。

    突然,一輛卡車橫沖直撞地從陸豐方向開過來,速度很快,險些撞著村民。邱晉雄迎上去把車攔下,訓斥司機:路上這么多人,你還不靠邊停車?

    卡車像闖禍的孩子,老實地臥在路邊,等待村民走過。

    邱晉雄對走過來的楊色茂說,你們就不要去市政府啦,我們在這里接訪好了。

    張炳釵站在一邊,舉起拳頭,高呼口號:“打倒貪官!”

    迎著走過來的婦女猶如激流撞在巨石上,紛紛舉起拳頭和標語,跟著高呼:“打倒貪官!”

    頭天上午,烏坎召開上訪游行誓師大會。

    “烏坎的事情,概括起來,只有一個字,叫作黑、黑、黑!”林祖鑾歪著頭,一句一字,右手食指指點著,用力說。

    烏坎人不僅用嘴巴說話,他們的肢體語言和面部表情都極其豐富,而且一點兒都不夸張,分寸拿捏得恰到火候,這一點即便是初入行的演藝人員都很難做到。林祖鑾在憤怒時面似一座冰山,只要一張嘴說話,隨即融為奔騰的不可遏止的江河,他說著說著,嘴角就會重重地抿一下,偶爾還會露出一絲笑意,是不屑還是嘲謔,是冷笑還是快意,讓人難以猜度。

    “對!”臺下有位男子喊道。

    接著,臺上臺下一陣暴風雨般的掌聲。

    林祖鑾舉起右手,掌聲停下。他接著說:“黑到什么程度?我以證據(jù)和事實,在這兒跟這位同志交代一下,烏坎之所以造成目前這樣的千瘡百孔現(xiàn)象,高度腐敗的情況,是以原班子勾結港商,相互合謀,共同策劃。第一,他們共同策劃了一個叫作所謂陸豐佳業(yè)開發(fā)公司可行性報告。”

    這是他們找到的第二個證據(jù),即陸豐縣人民政府下發(fā)的烏坎港實業(yè)開發(fā)公司成立的批文,以及一系列相關文件。烏坎港實業(yè)開發(fā)公司在獲得一次性房地產(chǎn)開發(fā)權之后,薛昌與港商陳文清又成立了中港合資企業(yè)——陸豐縣佳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董事有5席,陳文清方占2席,烏坎占3席,分別是村干部陳舜意、薛祖專和彭鎮(zhèn);陳舜意任總經(jīng)理,陳文清那邊的一人任副總經(jīng)理。

    林祖鑾越講越激動,每說一句話,身體就前傾一下,似乎把所有的力量都化為聲音,毫不保留地傳遞出去。他用雙手將那份《合作經(jīng)營“陸豐佳業(yè)開發(fā)有限公司”的可行性報告》復印件舉到頭頂說,“里面具體內容可以到宣傳欄去看。他們利用引誘欺騙這些手段,向縣里向東海鎮(zhèn)申報董事會,董事長由港商陳文清擔任,副董事長由烏坎的原書記薛昌擔任,副書記、支委都去當董事了,連村的副書記、村委主任都去當他們的總經(jīng)理,副總經(jīng)理就是陳文清的兒子?!?/p>

    林祖鑾繼續(xù)講著:“把其他成員都安排去管豬場(即豐田畜牧場),管碼頭。我敢這樣說,從1993年以后,烏坎黨支部就不存在了,烏坎的村委會也不存在了。他們去參加黑組織、黑集團。”他右手舉起,說一句在空中狠狠用力抓一把,似那“黑組織”“黑集團”就在半空飛著,想把它們抓住。

    “在這段時間,烏坎村民養(yǎng)活了烏坎原黨支部村委會一切的工作人員,具體的工資和餐費都是由烏坎人民來負擔的,他們去做自己賺錢的事。雖然文件說到利潤分成,現(xiàn)在查起來,還非常困難。這種現(xiàn)象,這種行為,這種組織法,在全國幾乎沒有,世界找不出第二家……”

    這些日子,時常有幾十位,甚至幾百位村民聚集在一起,爭吵著要上訪。還有人跑到臨時代表理事會,質問楊色茂和薛錦波他們:“你們?yōu)槭裁床唤M織村民上訪?”

    張建興對村民說,我們要確保絕對安全,所以不是說上訪就可以上訪的。

    這是一計,林祖鑾、楊色茂的這種態(tài)度猶如一道水閘,將村民上訪的情緒攔截,從而越憋越高,到時候一開閘就洶涌澎湃,勢不可當。林祖鑾早已確定上訪時間,只是不說而已。

    “明天要上訪的,現(xiàn)在大家就簽名?!闭坡曄①龋肿骅幷叫?。

    “我,我,我來簽!”一位三四十歲的男性村民走到林祖鑾身邊說。

    臺下的男女老少都揮拳呼喊,戲臺沸騰了,烏坎沸騰了……

    昨晚6點半鐘,陸豐市委書記楊來發(fā)、市長邱晉雄、市委副書記林耀彩和東海鎮(zhèn)委書記黃雄等一行7人來到林祖鑾家。趕得很巧,楊色茂也在。

    這是“9.21”以來,陸豐市黨政主要領導第一次同時下到烏坎這一彈丸漁村。楊來發(fā)、邱晉雄無意周旋,開誠布公,要求烏坎村次日不要上訪游行。

    林祖鑾說,這不是游行,是特別上訪。

    楊來發(fā)要跟林祖鑾單獨溝通,倆人進了里邊的房間,把門關上。他們話不投機,甚至是水火不容,林祖鑾不僅毫不動搖地堅持他的“特別上訪”,而且還要沖到東海鎮(zhèn)政府門前去,這不是要楊來發(fā)的命么?東海鎮(zhèn)政府處于繁華地段,人口眾多,道路復雜而狹窄,要是數(shù)千村民扯著橫幅,喊著口號涌過去,不僅會導致交通堵塞,而且各種人等混攪在一起,說不定會引發(fā)騷亂或動亂,他怎能不緊張?他們倆越溝通越激動,聲音穿過門板傳到客廳??蛷d也是一片戰(zhàn)火,楊色茂與其他官員爭論激烈。

    兩個小時過去了,除消耗體力和唾液之外,似乎無其他結果,幾位領導鎩羽而歸。

    隊伍在行進,林祖鑾的心在懸著,游行隊伍若漫堤之水,隨意性極大,難以掌控,在這四千五百余眾中難免有兩三個魯莽之人,他們一旦有不理智之舉動,后果難以預料。

    如何讓這烏合之眾收得攏,散得開?林祖鑾著實費一番腦筋,最后根據(jù)他當兵與帶兵的經(jīng)驗,采取了四個措施:

    一是讓每個村民都不空手,而且要互相牽制。怎么做到這一點呢?林祖鑾讓莊烈宏等人去碣石地區(qū)制作了標語。幾十位村民扯著一幅標語,相互之間就有了牽制,這樣就將烏合之眾形成了一個組織。

    二是汲取“9.21”教訓,成立了以薛錦波為隊長,有洪銳潮、張建城、莊烈宏等年輕人加入的維安隊。每個維安隊員頭戴小紅帽,左臂系著紅絲帶,行走在隊伍兩側。一則維護秩序,防止出現(xiàn)“9.21”那種騷亂和打砸現(xiàn)象;二則維持交通秩序;三則防止別有用心的人混進來。他們10人一組,配備一臺對講機。

    三是上訪游行時,林祖鑾與臨時代表、維安隊負責人之間的溝通與聯(lián)系一律用對講機,一防監(jiān)聽,二防被別人鉆空子。為防對講機被搶盜謊報軍情,制造騷亂,林祖鑾又配備了信號旗,旗語很簡單,綠旗舉起是行,紅旗舉起是停,旗放倒是坐。

    四是為防止學生滋事,通知學??蠢卧谛I粶仕麄儏⑴c上訪。

    林祖鑾對外宣稱的上訪游行路線是先去東海鎮(zhèn)政府,再去市政府。據(jù)說,官方特別緊張,從外調來警力,布置在城里,以防不測。

    這不過是林祖鑾所施的調虎離山、聲東擊西之計,真實的路線圖是先到位于城外的陸豐市政府。

    林祖鑾用對講機下達的第一個指令是:“如果遇到警方阻攔,你們就坐下來,不論什么人阻攔都要做到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堅決杜絕類似‘9.22’的沖突;如果沒有阻攔就前進?!?/p>

    游行隊伍從烏坎到陸豐市政府一路暢通無阻。在路線設計上,林祖鑾他們考慮到漁民的習俗:出海船頭向東。游行隊伍出村后先向東走一段,再朝市政府而去。怕路上節(jié)外生枝,遭到沿途村莊的村民攔截,薛錦波在兩天前拎著大橘(在當?shù)乇硎敬蠹罄┓謩e拜訪了幾個村子,懇求借道通行。

    各村對“烏坎事件”不僅早有所聞,而且十分關注。土地是農(nóng)民的命脈,他們也寄希望烏坎討回土地,以撬動這一硬層,帶動周邊村莊的土地問題解決。不過,當?shù)丶芍M有人拉著白布標語從村子經(jīng)過,怕帶來晦氣。薛錦波表示理解,答應路過時將白布標語收起,卷好。

    10點35分,烏坎村民抵達市政府,現(xiàn)場有人指揮,有維安隊引導,井然有序地進入市政府門前的廣場。起風了,村民手里的標語刮了起來,旗幟在手里抖動,遠遠望去猶如一道道翻滾的波濤。

    市府大院的電動伸縮門關著,身著藏青警服的警察和穿便服的官員站在門口向外觀望,還有人用手機或相機拍照。院內和辦公樓里站著一群警察和武警,戴著頭盔,持著盾牌。

    “請邱市長出來接訴求信。”11時許,張德家見邱晉雄從市府大院走出來,對村民大聲說道。

    邱晉雄身穿白底藍細紋襯衫,兜上也別著一支筆。他跟張德家禮節(jié)性地握握手。

    邱晉雄從張德家手里接過麥克,還沒等講話,下面有人喊道:“您不能再騙我們了!”

    “望青天作主!”有人跟著喊一句。

    邱晉雄沒有在意,右手舉起麥克,左手背在身后說:“各位烏坎村的群眾朋友啊,我已經(jīng)代表陸豐市人民政府啊,將大家反映訴求的請求書,已經(jīng)接收下來了……”

    邱晉雄在掌聲中跟站在身邊的幾位村民代表一一握手,跟楊色茂握手時不放心地交代了幾句,然后將握著訴求信的左手背在身后,在幾位官員的簇擁下,穿過有一輛車寬的伸縮門回去了。

    一位男村民不滿地喊了一聲:“現(xiàn)在,這樣就好了,給騙一下又走了?!?/p>

    村民感到很不盡興,回村后繼續(xù)游行,累了就坐在道路兩旁,不斷高呼“打倒貪官,還我土地”等口號。晚上,數(shù)千村民在仙翁戲臺觀看了70分鐘的紀錄片《烏坎!烏坎!——誓保祖地》。這是莊烈宏、張建興等80后、90后年輕人收集村民在“9.21”“9.22”現(xiàn)場拍攝的視頻基礎上,委托一家廣告公司制作的。

    沒想到最喜歡看這部片子的卻是孩子,他們看過還要看。雖然他們對“打倒貪官,還我耕地”還不理解,可是這句口號卻進入他們幼小心靈,玩得開心了或者生氣了就喊一聲:“打倒貪官,還我耕地!”三五歲的孩子喊著喊著就喊顛倒,喊出:“打倒土地,還我貪官!”

    村民聽見不禁捧腹大笑:“你要貪官干什么?貪官都是壞人,是霸占我們土地的惡人……”

    九、莊烈宏在佛山被抓

    12月3日凌晨,莊烈宏在佛山被抓。

    山雨欲來風滿樓,烏坎的氣氛陡然緊張起來。

    幾天前,村民在懸掛著“誓死捍衛(wèi)耕地,烏坎人民決不妥協(xié)!”等標語的街道再舉行聲勢浩大的游行,邊走邊高呼口號:“打倒貪官,還我土地!”一位白發(fā)蒼蒼的老人高高舉著白底黑字的紙板標語:“還我民權!”一個兩歲的孩子用胖乎乎的小手扶著戳在地上的標語牌,上面寫著:“擁護共產(chǎn)黨,擁護黨中央!”

    十幾個男人扯的那幅十幾米長的白布,那上面用墨筆寫著:“希望媒體尊重職業(yè)道德,報道事實客觀真實?!?/p>

    他們對某一媒體的報道表示憤慨,“約400村民聚集市政府上訪”,連上訪人數(shù)的十分之一都不到!那兩位記者到現(xiàn)場了么,誰看見他們了,他們采訪誰了?他們長沒長眼睛,小學學沒學過算術?”

    “‘少數(shù)村民對該市工作組一個多月來的工作不滿意,認為沒有實質性進展’,‘少數(shù)村民聚眾滋事’,‘少數(shù)村民對該市工作組一個多月來的工作不滿意’,‘仍有少數(shù)村民認為政府不能滿足其訴求’,何為‘少數(shù)村民’?他們數(shù)沒數(shù)過那幾條白布上有多少村民簽名?在一個一萬多人的村子,四五千人算不算少數(shù)村民?”

    當晚,張建興等年輕人就將“11.21”在市政府廣場拍攝全景圖片和某一媒體的報道送到陸豐市的一家打印社,制作成八米寬、兩米長和兩米寬、兩米長的墻貼,第二天就貼在村委會的院外墻上。

    “他們答應給我們解決,之后就反悔了,出爾反爾,說我們400人,”張建興站在墻貼旁,氣呼呼地指著那篇報道說,“假,假,假!全部都是假新聞!”

    上訪前,張建興和莊烈宏等人開過會,對“雞精”等年輕人提出要求,讓他們隨時隨地把拍攝的圖片發(fā)到微博和QQ空間上,廣泛傳播。可是,這僅僅是對內傳播,要想對外傳播的話必須要借助于媒體。張建興把收集的記者名片統(tǒng)統(tǒng)翻出來,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邀請他們“11.21”現(xiàn)場采訪。TVB的記者當即對他進行了電話采訪,并進行了報道?!?1.21”中午,TVB的記者就來了。

    第二撥是新華社記者,22日從北京趕過來的,一位資深記者,想寫一篇內參。

    第三撥是香港的陽光實務、三聯(lián)生活周刊。

    第四撥是亞洲周刊等媒體。TVB、陽光實務報道后,亞洲周刊、荷蘭的《新鹿特丹報》、日本的朝日新聞、財經(jīng)新世紀等媒體與張建興取得聯(lián)系,進入烏坎。

    為配合媒體的采訪與報道,村民一遍遍地走上烏坎街頭,抗議游行。從烈日中天到夕陽西下,又從夕陽西下到暮色蒼茫,從暮色蒼茫到夜幕降臨,街燈昏黃,村民走累了就坐在大街的兩側,中間留出不足一米的小道。在記者的相機舉起的一剎那,村民紛紛把拳頭高高舉起,使勁地呼喊著口號。中小學生也不在家溫習功課了,打著五花八門的旗幟,扯著各種各樣的標語站在道路的兩旁,跟著呼喊口號。

    莊烈宏走之前去見林祖鑾。他一說要去佛山,林祖鑾立馬勸阻:“你不要出去?!?/p>

    林祖鑾憑直覺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風聲緊了,政府很可能改變策略,采取強硬措施。

    幾天前,楊色茂接到邱晉雄的電話,讓他立即解散臨時代表理事會。

    楊色茂蒙了:“我們解散了,誰來代表村民與政府協(xié)商?”

    邱晉雄解釋說,臨時村民代表我們還是承認的,臨時代表理事會這個組織就不承認了。

    “你們要求我為政府做事時,我說:‘我沒法做?!銈兙驼f:‘你是會長啊?!菚r候,你們承認我是會長,現(xiàn)在不承認了?你們這是出爾反爾?!睏钌瘹鈶嵉卣f。

    邱晉雄說,不管怎么說,臨時代表理事會不存在了。

    在這之前,協(xié)商溝通的大門還敞開著,政府官員還帶著“陸豐市委書記楊來發(fā)回復村民代表的講話要點”進村,并請村民在上面簽字。

    楊來發(fā)在稅務系統(tǒng)做了9年官,不僅懂得經(jīng)濟,而且還是經(jīng)濟學博士。2009年9月,也就是莊烈宏他們第一次上訪的3個月之后,被任命為陸豐市委副書記、副市長,11月任市長。2011年9月,陳增新到汕尾任政法委書記后,他接過這個燙手的山芋——陸豐市一把手,估計是一半歡喜一半愁,市長和書記是平級,實際上從市長到書記還有一道相當高的坎,甚至說半級都不止。中國人民大學的一項研究報告指出,近年來內地六成貪腐官員為各機構“一把手”,國企有近八成貪官有黨委工作經(jīng)歷。也就是說,貪官大都是在當“一把手”如縣委書記、市委書記期間出的事。權力太大,想不貪腐都難。

    烏坎村民覺得楊來發(fā)的四個要點基本上是虛的,“如烏坎村委會換屆選舉存在違法違規(guī)行為,市政府將堅決依法依規(guī)處理”。這存在認定的問題,市政府不予認定也就不能“堅決依法依規(guī)處理”了。宅基地問題要“報上級政府和國土部門批準后,公平公正公開安排給住房困難的群眾”,如上級政府和國土部門不批準,住房困難的群眾也就沒宅基地可分了?!笆形姓疇幦』I集資金200萬元,建立烏坎村教育基金”,爭取不到的話,也就一分錢都沒了?!皩﹃懾S豐田畜產(chǎn)有限公司的土地收益絕大部分歸烏坎村民所有”,這土地收益怎么計算,絕大部分又是多少?

    網(wǎng)上有句流行語:“中國現(xiàn)階段的主要矛盾是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智商和官員們不斷下降的道德之間的矛盾?!痹诠賳T誨人不倦的“栽培”下,百姓的確有“青取之于藍而青于藍”之趨勢。于是乎,聰明了的百姓最反感的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官話、畫餅充饑的空話、推諉扯皮的瞎話,他們不希望見到“裸官”,希望聽到“裸話”,希望官員能實打實地講幾句真話、實話,勇于負責任的話。

    兩位官員被一群村民圍住。

    “你們專來做這些見不得人的事!”一位村民憤憤指責。

    其他村民紛紛用指頭指點著那兩個官員,不停地嚷著罵著。

    年逾不惑的官員在爭辯,年近而立的官員面露怯色,邊后退邊解釋著,想要溜掉。

    一位婦女沖上去,揮手給他們的臉上抹了幾道鍋底灰。

    兩位“花臉”官員滿面尷尬與無奈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總而言之,村民認為政府就是在騙他們,而不是真正為他們著想。臨時代表理事會告誡村民要提高警惕,不要輕易上當受騙,還有村民舉著喇叭走街串巷呼吁大家不要簽名。

    莊烈宏對林祖鑾說,不行啊,我的服裝店在那兒,女朋友一人守在那兒,不放心哪。我過幾天就回來。

    “9.22”后,莊烈宏回村沒待幾天就回佛山了。他再回來時,臨時代表已經(jīng)選出。他不是代表,可是仍然十分活躍,與張建興擔負起了宣傳任務,把媒體的失實報道制成墻貼,弄到村委會外邊的墻上;把網(wǎng)上有利于村民的政策和評論截圖下載,制成廣告。

    莊烈宏說:“我把薛錦波告訴我的東西,通過QQ發(fā)給‘愛國者1號’?!異蹏?號’整理一下,又把這個東西發(fā)到QQ群的空間,同時也發(fā)給我,我們打印出來,叫《鄉(xiāng)音》,然后就《鄉(xiāng)音一》《鄉(xiāng)音二》《鄉(xiāng)音三》,到《鄉(xiāng)音四》就沒有了?!?/p>

    “你能不能不去?”做過服裝生意的林祖鑾清楚把投資20多萬元的店扔下是什么感受,可是仍不希望莊烈宏在這時去佛山。

    “不會出事的,我出去就把手機關了,今晚趕過去,明天或者后天就趕回來?!?/p>

    結果,他有去無回,被抓住了。

    十、鎮(zhèn)政府敲山震虎,殺雞儆猴

    12月3日上午,楊色茂接到鎮(zhèn)政府通知,要臨時代表到東海鎮(zhèn)政府開會。接到通知的不僅有楊色茂他們,還有烏坎的全體黨員。

    去還是不去,去的話會不會自投羅網(wǎng)?傳說,林祖鑾是“黑名單”的一號人物,楊色茂是二號人物,薛錦波是三號人物,莊烈宏是四號……四號人物已經(jīng)被捕,二號和三號送上門去,會不會照單全收?

    可是,政府通知開會不去合適么,會議的主題和內容是什么?不去會不會說你們拒絕溝通和協(xié)商,不履行臨時代表的職責?楊色茂拿不準主意了,只好去找林祖鑾商量。

    林祖鑾心里有數(shù)地說:“你們都不要去,沒什么事。他們抓了莊烈宏,想敲山震虎,殺雞給猴看,嚇唬嚇唬你們。”

    楊色茂問,我們要不要營救莊烈宏?

    林祖鑾說,不用營救。莊烈宏公開自己是“愛國者5號”。假如下級向上級匯報說,“烏坎熱血青年團”是反動組織,他們受境外勢力指使,企圖顛覆共產(chǎn)黨政權,那么莊烈宏就是在公安和國安掛號的了,我們營救的話就會使烏坎的性質變得復雜,也給當?shù)卣峁┝税驯?。如果“烏坎熱血青年團”被打成反動組織,那么公安和國安勢必要深查下去。說他受境外勢力指使,必須要查出他們之間的聯(lián)系方式,如電話、郵箱,或接頭地點等等,另外還有資金往來,賬號等等,這些查不到就是謊報案情。等查清了,莊烈宏也就出來了。

    “要不要給莊烈宏請律師呢?”楊色茂又追問一句。

    不管怎么說,莊烈宏也是烏坎村民,為維權抓進去的,營救不妥,不管則無情無義,給他請個律師還是必要的吧?

    “暫時不需要,還沒到那一步,讓莊烈宏在里邊受幾天苦吧。他們查不出他叛國行為,這對我們的訴求反而有利,這樣烏坎問題的解決也就回到合理的軌道了。”林祖鑾自信地說。

    林祖鑾料事如神,據(jù)去開會的黨員說,這次會上先是汕尾市市委常委、紀委書記陳增新講莊烈宏被捕之事。后是鎮(zhèn)政府官員的勸導,說烏坎事件是少數(shù)人勾結境外反華勢力所為,它的性質已經(jīng)變了,這是叛國罪,是要抄家的。為首犯罪分子趕快投案自首,爭取寬大處理。莊烈宏硬不硬氣?嚴刑拷打后都老實了,全都招了??墒峭砹?,門牙被打掉,趾甲被連根拔掉了,這下徹底完了,就是出來也殘廢了。不要以為“9.21”“9.22”“11.21”就算拉倒了,哪有那么便宜的事?

    “政府說了兩個多月的秋后算賬,現(xiàn)在開始了?!庇腥藨n心忡忡地說。

    烏坎的天空沉郁了,空氣沉滯了,許多人提心吊膽,恓恓惶惶,一想到莊烈宏被嚴刑拷打,門牙被打掉,趾甲被拔去,腳上的筋被挑斷,變成一個生不如死的廢人,不由得不寒而栗;有的臨時代表害怕了,深居簡出,不敢在臨時理事會和大庭廣眾露面了。

    “這是假象,他們在造假。”林祖鑾氣憤地說,“他們是在制造恐怖,嚇唬帶頭人和群眾。我認為,他們即便那么做,也不會那樣說。”他指的是莊烈宏被嚴刑拷打之事。

    “第一要揭露他們造假,第二怎么防范被他們抓到?!彼麑Υ硖岢鲞@兩點要求。

    他還要求臨時代表的講機開通,保持聯(lián)系,時不時通一下話。

    接著,有村民發(fā)現(xiàn)三輛摘掉牌照的白色面包車在村外轉來轉去,形跡可疑。村民懷疑是警方派來逮捕林祖鑾、楊色茂、薛錦波等人的。

    楊色茂惴惴不安地撥通邱市長的電話,得到的答復是:政府在組織打黑行動。再說,政府的事情也不方便跟你說。

    邱晉雄已去掉“代”字,在2011年11月30日的陸豐市第十四屆人大一次會議上當選為市長。

    “這些部署是不是沖著烏坎來的?”

    邱晉雄說,我也不知道啊……

    政府的動向不僅林祖鑾和楊色茂察覺到了,其他村民也察覺到了。村民不僅惶恐,甚至憤怒,有人說:“烏坎要是退縮,認輸了,將會死得更慘。”他們將收藏幾十年的梭鏢找了出來。

    這場官與民的斗爭越來越錯綜復雜,似乎林祖鑾、楊色茂他們的舉動,以及村里的情況,政府了如指掌,甚至連細節(jié)都清楚。林祖鑾說:“沒有保密,什么事情都做不好。保密就是保障我們的勝利。”他特別注意保密,一是臨時代表的活動基本不參加,不參加了也不表態(tài),他認為,不表態(tài)別人就不知道他想什么。二是除楊色茂、伍譚安、薛錦波、張建興和莊烈宏之外,他不許其他代表去他家。

    十一、薛錦波在村口餐館被捕

    12月9日中午11時50分,“當當當當”,起事鑼急遽響起。

    這鑼聲與以往不同,以往的鑼聲與討土地的希望相通,盡管著急卻不像這樣刻不容緩,急促不安,讓人驚恐不已,甚至心驚肉跳。“薛錦波、洪銳潮和張建城被抓走”的消息打噴嚏的工夫就傳遍整個村子,有近千村民從家、從商鋪、從海邊趕過來,人群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薛錦波他們是在村口的人民餐廳被抓走的。抓他們的正是這幾天村民感到可疑的3輛沒掛牌照的面包車。年輕氣盛的村民騎著摩托車順著S338公路追出老遠,結果連車影都沒看見。人群在公路打個旋兒又涌回村,聚集在臨時理事會旁邊的媽祖戲臺,等待著林祖鑾和楊色茂等人來拿主意。

    楊色茂聽說后大吃一驚。上午10時,東海鎮(zhèn)政府打來電話,說下午兩點鐘,陸豐市委常委鄭俊雄要來烏坎,電話還是薛錦波接的。8日,鎮(zhèn)委書記黃雄被免,鄭俊雄任東海鎮(zhèn)委代書記。

    邱晉雄也來電話,說下午要來找楊色茂談話。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市政府和鎮(zhèn)政府是不知道公安局來烏坎抓人,還是放煙霧彈?抓人已抓到村口,接下來就進村了。警方已逮捕傳說中的黑名單的三號和四號,下一步就是“一號”林祖鑾和“二號”他了,形勢已岌岌可危,不能坐而待捕。他通知其他代表:“速到理事會參加緊急會議,一點鐘召開村民大會?!?/p>

    開會時有兩位臨時代表沒到,還把手機關了,派人到家找兩遍也沒找到,看樣子是躲了。

    理事會后邊的媽祖戲臺下人頭攢動,有人焦急而激憤地嚷著喊著,有人膽怯而憂悒地站在一邊看著,有人低頭思考著,被抓3人的家屬或號啕大哭,或哽咽垂淚。聽說薛錦波被抓走,他的妻子劉玉露的天一下子就塌了下來。她最擔心的就是薛錦波的身體,他患有哮喘病,脾氣一上來就喘。

    薛錦波參與維權時,她就勸他,你跟在大家后邊走,別沖在前邊。

    他不滿意地白了她一眼,然后斬釘截鐵地說:“要么就不要出去,要出去就要走前面,不要跟后面,敢做就不要怕死!”

    他對被捕已有心理準備,多次跟劉玉露說:“如果我被警方抓去,你不要管我,你就管好3個小孩,我已是村里的人了……”

    他在村民大會上說:“大家不要慌,需要出血的話就先出我的;他們要打人的話,我就坐在那里讓他們打;他們要開槍的話,我就給你們擋子彈……”

    “愛萍,你老公被抓走了!”

    她接到電話就笑了,心想,你以為我不知道啊,阿潮跟波叔去吃飯了,他們又沒出村,怎么會被抓走呢?她和阿潮結婚才兩個多月,難免有人開些不知深淺的玩笑。

    誰知電話剛撂下,街上響起鑼聲,有人在喊:“薛錦波、洪銳潮、張建城被抓走了!”

    她一下就淚奔了。他也沒多穿一件衣服,會不會凍著?剛談戀愛時,她對他說,你有大男子主義也只能有一點點兒,有什么事要跟我商量。他爽快地答應道:“好?!彼拇_沒有大男子主義思想,不僅愛她,還特寵著她。他每次回來,人沒進屋聲音就到了:“老婆,我回來了!”高興時他就背著她在巷子里跑來跑去,晚上散步還要拉著她的手,睡覺前和醒來之后都要跟她說一句半土半洋的話:“老婆,I Love You!”愛得不知說什么好時就會說:“老婆,你咬我的手吧?!?/p>

    參與組織“9.21”上訪前,他問她支不支持。

    她冷靜地說,你已經(jīng)下了決心,這不是我支不支持的問題了。

    他說:“你的支持對我來說是最重要的?!?/p>

    她聽了這話既欣慰又擔心,她不想讓他既干著,又心里不踏實,只得表示支持。沒想到這一支持,他就沖到了前邊?!?.21”如不是深夜去了深圳就被抓進去了,那次躲過了,這次卻沒躲過。

    村民越聚越多,焦灼的、憤懣的、激怒的、憂心的情緒攪在一起,互相感染著、滲透著、互動著……

    一個村民憤憤不平地喊道:“我們討土地是合法的,他們憑什么到烏坎來抓人?”

    另一個村民瞪著充滿血絲的眼睛說:“他們抓我們的人,我們就抓他們的人!我們把那幾個當官的家都敲了,把他們家人都抓起來,拿他們的人換我們的人?!?/p>

    在烏坎的方言里“敲”即砸。

    有人咬牙切齒地叫喊道:“他們不讓我們好好活,我們也不讓他們好好活,跟他們拼了!”

    有人要求臨時理事會帶領村民去沖擊市政府,去玩命。

    俗話說,“天上雷公,地下海陸豐。”戲臺前像一鍋沸騰的水,在不停地翻滾著,泡越冒越高,漸漸有點兒失控。

    “不行!你們要聽話,要聽林叔的,要聽理事會的,不能亂來!我們去沖政府那就違法了,違法的話,他們抓人的理由不就更充分了么?”老漁民洪天彬說。

    他們急,洪天彬比他們還急,他有六個孩子,四個女兒,兩個兒子,阿潮是他最愛的小兒子。兒子被抓,他能不擔心么,能不焦急么?可是,他更害怕村民不理智,怕發(fā)生像“9.21”“9.22”那樣打打砸砸的事,不僅救不了薛錦波和兒子,還會授對方以把柄。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楊色茂撥通邱晉雄電話,邱晉雄說不知此事。楊色茂不信,臨時理事會副理事長薛錦波被抓,市委市政府的主要官員不知情,就是打死他也不相信。

    邱晉雄解釋說,第一,如果汕尾市公安局來烏坎抓人,他們不見得跟我這個市長說;第二,我要是知道他們抓薛錦波的話,哪里還敢下午到烏坎跟你見面?

    邱晉雄說,他已到烏坎。楊色茂頓時緊張起來:“邱市長,你趕快跑啊,你們那邊抓了我們3個人,我們的人要是把你這個市長抓住,我還真不知道怎么處置……”

    烏坎沸騰了,邱晉雄若出現(xiàn),誰能控制住局面?很可能有村民提出用邱晉雄去換薛錦波他們3人。

    楊色茂想,烏坎要強烈抗議,不能官方想抓誰就抓誰,想在哪兒抓就在哪兒抓。他在村民大會上宣布:烏坎從即日起停產(chǎn)停業(yè),罷工罷市,抗爭到底,直到政府解決問題,釋放薛錦波等人為止……

    晚上,陸豐市電視臺播發(fā)陸豐市公安局的《關于敦促烏坎“9.21”“9.22”系列案件違法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的通告》。汕尾市委書記鄭雁雄在答記者問時說:“目前,烏坎村村民提出的村委會財務問題、土地問題、選舉問題、扶貧助學、污染問題五項合理訴求已全部得到落實;公安部門依法抓獲‘9.21’事件打砸為首分子莊烈宏、曾昭亮、薛錦波等,并將進一步抓捕參與事件的違法犯罪分子……”

    有些臨時代表害怕了、動搖了、退卻了。有的人唯恐自己被扯進去,躲了起來,哪怕是挖地三尺也難找到了。

    十二、夜半的警笛聲,

    村民砍樹設路障封村

    12月9日夜晚,萬籟俱寂,烏坎卻在黑夜溫柔的懷抱中難以入寐。

    警方不僅通過手機信息和電臺發(fā)布通緝令,還將《關于敦促烏坎“9.21”“9.22”系列案件違法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的通告》在陸豐電視臺24小時滾動播出,這猶如一枚枚炮彈落下,在村民心里爆炸,一位村民一氣之下把自家的電視機砸了……

    下午,警車開始在烏坎南邊的338省道和西邊的東海大道巡邏。村民慌了,怕警車進村來抓人,手持鐵棍、木棒和梭鏢等器械聚集在村口。

    林祖鑾在眾人勸說下,在村里隱藏起來。

    潛藏前,他叮囑張建興:“一定要注意安全,要注意烏坎的形象,不能讓政府和外界認為我們是暴民。他們要是進村的話,我們絕對不能先動手;他們抓人的話,我們可以反抗,但是絕不要動用梭鏢、棍棒和汽油瓶?!?/p>

    張建興內心一片茫然,跑回家往背包塞了幾件衣服,又坐在沙發(fā)上發(fā)一陣呆。最后,他站起來,背起包,去哪兒呢?他略想一下,還得去“臨時指揮部”。他和莊烈宏將林祖鑾家稱為“臨時指揮部”,那里不僅有烏坎“一號人物”林祖鑾,還有電腦、錄像、對講機等重要設備和資料,平時他和手下的十幾個年輕人在那兒值班。

    莊漢璧見到張建興就問:“我們該怎么辦?”

    村民戲稱張建興是“烏坎宣傳部長”。他穿著寬松的夾克,肥大的褲子,兜里別著、掛著和揣著錄音筆、聚光電筒、微型偷拍機、充電器,還有3部對講機和4部手機,有時肩上還扛著攝像機。他的對講機,一部直接與林祖鑾聯(lián)絡,一部聯(lián)系臨時代表,一部聯(lián)系維安隊;他的手機都能上網(wǎng),兩部聯(lián)系中外媒體記者,一部日常聯(lián)系,還有一部專門用來跟楊色茂等人聯(lián)系。

    莊漢璧是臨時代表理事會副會長,他在外邊打過工,做過海鮮生意,也養(yǎng)過蟹苗,折騰一番也沒賺到什么錢,只好回到烏坎,繼承祖業(yè),繼續(xù)討海。也許莊姓家族具有性格直爽,敢想敢干的遺傳基因;也許書讀得少,做事不思前想后,缺少顧慮,在烏坎人的眼里,他是條有血性的漢子。

    過去,薛錦波在臨時代表理事會分管安保,他被抓走后,楊色茂就把這副重擔交給了莊漢碧和蔡景群。

    “你把村民召集起來,守住村子。”張建興像總指揮似的對莊漢碧下達指示。

    “你呢?”莊漢璧問。

    “你給我找一個網(wǎng)吧,讓他們把網(wǎng)吧清空?!?/p>

    晚上,張建興領著八個小伙子背著包,帶著“糧草”——食品、香煙、礦泉水、電池和錄像設備開進莊漢璧幫聯(lián)系的網(wǎng)吧。網(wǎng)吧已被清空,他們進去就把門關緊,每人一臺電腦上網(wǎng)。

    “你們都登錄新浪、搜狐、網(wǎng)易的微博,不能登錄QQ,防止他們利用插件進行監(jiān)控,在網(wǎng)絡上搜索到我們,全部準備好?!睆埥ㄅd對那7個小伙子說。

    他們每人都有好幾個QQ號、微博賬戶和網(wǎng)絡論壇的賬號,用以發(fā)消息、圖片、視頻。

    午夜,遽然警笛大作,張建興他們緊張起來,支棱著耳朵屏息凝聽。午夜的寂靜猶如白紙,警笛可以盡情揮灑,令人毛骨悚然,惶恐不已,那像針芒般鋒利的聲音,裹挾著刺骨嚴寒扎進村民的夢鄉(xiāng)。

    “警察進村啦,抓人啦!”喊叫聲嘶力竭,驚心動魄。

    “咣當”,蔡景群推開門,氣喘吁吁地跑進來說:“警察來了,進村了,有六七部警車……”

    這個網(wǎng)吧是蔡景群開的??諝夥路鹚查g被凍住,他們相互看了看……

    “準備好,馬上轉發(fā)……”

    張建興急忙點擊發(fā)布,把圖片和文字傳上新浪、搜狐和網(wǎng)易微博,其他人慌忙跟著轉發(fā)……

    “趕快收拾東西走人!”張建興早就留意到這間網(wǎng)吧有扇窄小的后門,警察進網(wǎng)吧搜捕的話,可以從那里溜走,爬上屋頂逃逸。

    張建興他們幾個人倉皇逃了。蔡景群打電話找鑼招集村民。

    薛錦波被抓后,蔡景群被補充進臨時代表理事會,成為臨時代表。

    “這可不是什么好情景??!”蔡景群回家后感慨萬千地說。

    “不是好情景你也接?”老婆抱怨說。

    “我沒辦法啦,我也是政府黑名單上的啦?!?/p>

    “9.21”帶人堵了市政府的后門之后,他就聽說自己上了“黑名單”。

    蔡景群好不容易找到幾面銅鑼,讓人敲了起來。“當當當當當!”一面鑼,兩面鑼,三面鑼,十幾面鑼焦急而驚恐地響起來,似乎烏坎也變成一面銅鑼,隨著那鑼聲顫動和抖動。

    莊漢璧率領一群手持鐵棍等器械的村民沖出去時,警車早已撤離。他用對講機呼叫張建興,讓他跟林祖鑾請示一下,下一步怎么辦?

    張建興哪里聯(lián)系得上林祖鑾,又不敢說出實情,只得讓莊漢璧加強保衛(wèi)。

    這時,張建興已回到“臨時指揮部”——林祖鑾家,翻出一沓名片,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不僅打給記者,還打給香港的親朋好友……

    為不讓警車再進村,莊漢璧大膽地作出決定:封道。將所有進入烏坎村的道都封上。

    封道需要路障,這黑燈瞎火的上哪兒去找路障?村民取來斧子和鋸,將路邊的樹一棵棵放倒,橫在路上。村民見這些樹兩三人就可以挪開,難以阻擋警車,又跑回村找來鐵絲,把幾棵樹捆在一起。他又挑選12個身強力壯的村民組成巡邏隊,帶著銅鑼,騎著摩托車巡邏至天亮。

    11日凌晨4時30分,伴隨著“警察進村了”的驚恐而嘶啞的喊聲、狗驚恐不安的叫聲,鑼聲再度大作,“當當當當”!幾十面銅鑼敲得似密集的彈雨,讓人透不過氣來。

    昨天,警方在通往烏坎的路口設立了關卡,檢查過往行人的身份證。臨時代表理事會副會長莊漢璧見警察設了關卡,也在距警方關卡百十米處設了關卡,并在每個關卡布置30多人,10幾個人一班,24小時晝夜把守,須臾不怠。

    張炳釵跑到村西口時,見那里已聚集一兩千人,一兩百米外,停著兩三輛警車,好像還有一輛裝甲車,車旁有很多戴著鋼盔的警察。警笛聲和“準備戰(zhàn)斗,準備戰(zhàn)斗”的喊聲像浪似的打過來。喇叭的分貝很高,估計村西的第一自然村均可聽見。

    清晨6點鐘,警方調來挖掘機,開始清除路障。村民目瞪口呆地望著挖掘機輕而易舉將橫在道上的樹木移開了。

    “不好,警察要進村!”有人驚恐地叫一聲。

    緊張與惶恐像野火似的在村民心里蔓延和亂竄,他們沒有后退,遠遠地觀望著,幾位性情魯莽的村民紛紛抓起堆在路邊的石塊,有人把石塊扔了過去,距離太遠,石塊落在距挖掘機一二十米處。裝甲車似乎被激怒了,連續(xù)發(fā)幾枚催淚彈。村民腳下頓時白煙滾滾,他們倉皇地掩面后退,催淚彈還引燃路邊的荒草……

    “撤回來,撤回來!他們要進村就讓他們進?!睏钌蝗怀霈F(xiàn)在村口。

    鑼聲敲得他實在潛藏不住,不顧親友的阻攔跑了過來。

    有人開玩笑地說:“我怎么看見軍長跑到前沿陣地上來了?!?/p>

    這句玩笑話讓楊色茂很受用,記在了心上。他讓村民立即撤回,不要在村外與警察對峙。他認為,村外空曠,難守易攻,撤到村內情境大不相同,道路狹窄,兩邊房屋林立,易守難攻。真要打起來,村民可以占據(jù)道路兩邊的房頂。

    村民怕“軍長”被生擒過去,急忙用摩托車將他送回了村里,其他人也隨之撤回村里。張炳釵見“雞精”跟另一小伙伴兒沒撤,手持手機還在那兒拍攝。他不認識“雞精”,卻認識另一個,對他倆說:“你們要把武警和那個著火的都拍下來……”

    張炳釵還沒說完,又有幾枚催淚彈落下來,還有一枚滾落在腳邊,冒著刺眼的白煙。他抬腳將它踩熄了,“你們把這個打催淚彈和著火的都發(fā)到網(wǎng)上去……”

    “已經(jīng)發(fā)上去了。”“雞精”說。

    警察沒有進攻,反在撤退,喇叭每喊一聲“準備戰(zhàn)斗”,前排的警察就退到后面,再喊一聲,又一排退下了。

    原來,警察并沒想進村,而是將入住烏坎西南邊南海莊園酒店的幾十個客人接走。

    村民見警察撤了,急忙沖出村口,繼續(xù)砍樹,重新設置路障。盡管挖掘機輕而易舉就可以將這些路障移除,可是有路障總比沒有強,起碼心理上多一份安全感。

    烏坎封村的消息不翼而飛,國內外媒體的記者紛紛趕來……

    十三、薛錦波猝死,悲痛將烏坎淹沒

    12月12日早晨8時,一朵碩大的白花懸于村委會大院門上,兩行行云流水似的挽聯(lián)若淚垂于門的兩側,沉緩的哀樂從樓頂?shù)母咭衾纫徊ń右徊ǖ赜砍?,鋪天蓋地,不可阻擋……

    薛錦波死了。村民不肯相信那個穿著雪白襯衫,咧嘴大笑的薛錦波真就不在了??墒牵@哀樂,這標語,還有大街小巷的訃告都在證明他的確死了,這是真的。死訊像巨瀾,轉瞬之間將烏坎拍碎,整個村子到處流淌著不盡的哀痛與傷悲。

    昨天中午,楊色茂接到劉玉露的電話,說政府來電話說,薛錦波正在醫(yī)院搶救,讓趕緊把病歷送過去。

    他連忙說:“送去,送去,馬上送去,沒有病歷人家醫(yī)生不知道怎么搶救?!?/p>

    薛錦波年輕時體質還是不錯的,干體力活兒一人頂仨,后來卷入一起兇殺案,在看守所關押一年,從那之后患了胃食管返流和支氣管哮喘。去北京做手術后,他的胃食管返流好了,支氣管哮喘也沒什么癥狀了,只有生氣和感冒時才會發(fā)作。

    2000年,薛錦波在郴州美食街開了一家海鮮大排檔,生意火爆,引起鄰家同行嫉恨。他們請他喝酒時,幾人一擁而上。他見情景不妙撒腿就跑。他的大排檔正在打烊,店伙計看見自己的老板被追打,拎著兩把菜刀就趕了過來。當?shù)昊镉嫇]刀向隔壁老板砍去時,薛錦波不顧一切地撲過去,結果刀落在他的背上,被砍出一尺長的口子。店伙計眼睛紅了,又一刀砍下去,隔壁老板倒在血泊之中。薛錦波被眾人抬進醫(yī)院,隔壁老板卻失血過多死亡。薛錦波與店伙計都被關進了看守所。一年后,他無罪釋放,店伙計被判處無期徒刑。

    當擔任副會長后,他負責安保,擔子很重。他對家人說,得記住“9.22”教訓,維持不好治安就會引發(fā)暴力事件,甚至出現(xiàn)傷亡。只要維持好,不管以后政府將來怎么處理我,至少沒有遺憾。在健婉印象中,這些日子老爸給她的感覺就是很忙,很忙,很忙。不過,他的身體卻沒出現(xiàn)什么問題,總是充滿生氣。

    劉玉露急忙找出薛錦波的病歷,讓大女兒健婉送到關卡,交到來人的手里,并提出要去醫(yī)院護理。對方說讓她先回家等待,說政府會考慮她的請求的。

    楊色茂認為,對官方的話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只有對他們的話打過折扣之后,才會接近真實。他們說正在搶救,也許人已死了。

    薛錦波死了?這一想法一冒出來,他就驚呆了,薛錦波會死么?他要真死了,那問題可就嚴峻了。這一不祥預感不僅他有,其他人也有。

    鄭愛萍吃飯時聽說薛錦波被搶救,飯還沒咽下,淚就涌上來。她向外跑去,洪天彬急忙追上去,在巷子里把她拉住。

    “爸啊……我怕了……我怕了?!彼煅手f。

    “孩子別怕,有爸在,天塌下來也還有爸在……”他對兒媳說。

    她是真怕了。烏坎的年輕人不大信佛,她卻讓媽媽代她和阿潮去修真仙翁廟拜佛求簽。解簽人說,按簽上的意思,被抓的3個人不出一個月就能回來。到底是那個簽不靈,還是簽上說的三人是阿潮、建城和烈宏,不包括波叔?

    阿潮被抓的這些日子,她一邊惦記著阿潮,一邊安慰淚水長流的婆婆:“媽,沒事,沒事的。你多吃點飯,多喝點水,不要操心,阿潮沒事的,過幾天就回來了?!?/p>

    瑞卿姐叮囑過,媽年紀大了,又有高血壓,情緒不好血壓就會升高。媽要是出了問題,麻煩就大了。你要哭就到樓上自己的房間去哭,別讓媽看見。

    弟弟和薛錦波被抓后,洪瑞卿的時裝店幾乎就沒再開門。她沒事就到街上轉轉,打發(fā)一下這難熬的時間。她與弟弟感情特深,不僅他們姐弟倆在河源市做過幾年服裝生意,而且脾氣相投,想法一拍即合?!?.21”后,他們放棄了河源的生意,一起回到烏坎討土地,他結婚之后就一天到晚忙著村里的事,她在派出所門前那條街租了一個鋪,邊討土地邊做服裝生意??墒牵瑸蹩踩丝谏?,消費水平又低,生意不大景氣。

    下午,她在街頭偶遇劉玉露,得知薛錦波在醫(yī)院搶救,她還安慰她:“波叔不會有事兒的,你要照顧好自己和老人?!?/p>

    老人指的是薛錦波的老母親,她跟薛錦波在一起生活。

    分手后,洪瑞卿就回家了。她感覺有點兒累,想上床躺一會兒,突然接到一條短信:“薛錦波可能沒救了。”

    短信是一位朋友發(fā)來的,風卷殘云,將她的倦意一掃而光。

    她打了個寒戰(zhàn),立即回復:“不許亂說。薛錦波要是死了,第一個知道的應該是他的家屬。他的家屬說他在醫(yī)院搶救,我們不能亂說,否則要被扣上造謠惑眾的帽子!”

    回復像丟進大海的石子,沒有回音。一種不祥之感籠罩在她的心頭,波叔會不會真像朋友說的不在了呢?波叔待他們姐弟特別好,每次街頭遇見,他都親切熱情地說:“瑞卿,到我家坐坐,沖杯咖啡給你喝?!辈ㄊ寮群浪中募?,不僅知道她愛喝咖啡,也知道張建城、張建興愛吃什么,洪銳潮愛喝什么,以及其他人的口味與嗜好。

    薛錦波病危搶救的消息像根繩將烏坎村民的心吊到了半空,隨著西北風來回蕩悠。這是一個漫長而沉重的下午,薛錦波脫沒脫離危險,搶救過來沒有?這像鉆進去就轉不出來的立交橋,越轉不出來越急,越急還就越轉不出來,時間就在這焦慮、困苦和無奈中一分一秒地熬了過去。將近掌燈時分,薛健婉終于等來電話,說政府要派車來接她和母親去醫(yī)院看望父親。她們母女喜憂參半,急三火四地趕到關卡外,上車走了。

    在汕尾市一家酒店的會客室,劉玉露母女獲悉:12月10日晚7時16分,薛錦波被押送至汕尾市看守所;11日上午9時41分,感到不適,被緊急送至看守所旁邊的汕尾市逸揮基金醫(yī)院搶救,搶救無效死亡,死于心源性猝死……

    瞬間,劉玉露母女的天坍塌了。母女抱頭慟哭,他怎么走了呢?兩天前還好好的,還起早貪黑地為烏坎操勞著,還一個人頂幾個人地干著,怎么說沒就沒了?

    “9.21”那天,外邊傳來鑼聲和“到小廣場開會”的吆喝聲,他站在窗前望著旁邊小廣場上的人越聚越多,欣然地說:“哇,全村這么心齊??!”他急急忙忙跑下樓,不僅自己在白布上簽了名,還幫助那些不識字的村民簽名。

    劉玉露和婆婆知道后就阻攔。她對他說:“畢竟當官的都是我們親戚,你參與了,情面上過不去,以后見面了都不好說話?!?/p>

    他卻說:“親歸親,事歸事。”

    “親歸親,事歸事”,話說得容易,做起來哪是那回事兒?當上副會長后,有人說他在挖自己宗族的墻腳,那些既得利益的親戚不僅對他冷漠了,甚至懷恨在心。

    表姐見面不搭理他了。他湊過去,賴皮賴臉地笑著問道:“表姐,你那個腳怎么樣?”

    表姐患有風濕,犯病時就腿痛不已。

    表姐把身子轉過去,裝作沒看見,也沒聽見。

    他又轉到表姐的面前,關切地問:“表姐,你現(xiàn)在怎么樣?”

    表姐說:“好了!”

    另外,他的經(jīng)濟壓力也很大啊,當副會長后,起早貪黑地忙,每月僅有1000元錢補貼,健婉剛參加工作,月收入也就1000多元,劉玉露給鞋廠加工鞋面,每天賺二三十塊錢,這么點兒錢哪里夠一家五口人的開銷,況且還有兩個孩子——健堤和健瑩在廣州讀書。

    他又豪爽大方,家里沒有錢還大手大腳,不管誰來了都要沏杯茶。你胃腸好,他就沏綠茶;你胃腸不好,他就沏普洱或蜂蜜水;你火氣大,他就端杯柚子水,削個梨給你吃;你餓了,他給拿面包和點心給你吃。這兩個多月來找他的村民很多,像張建城、洪銳潮、莊烈宏沒事就來坐坐,喝杯茶,聊聊天。他就一箱箱地往家里搬蘋果、梨子、香蕉……

    晚上7點多鐘,小廣場和薛錦波家門前已是人山人海,村民都在焦灼不安地等待著消息。不祥之感像一群蝙蝠在人們的心頭飛來飛去,可是誰都不說,怕一語成讖。

    晚上8點多鐘,傳來噩耗——薛錦波死了。盡管早有預感,可是噩耗傳來仍然讓人感到突然、震驚,像被180碼的寶馬車撞飛了,失重了。有的女孩像支撐不住纖弱的軀體,一下子蹲在地上,站不起來了。頓時,哭聲、喊聲、吵聲、叫聲、罵聲連成一片,悲慟、憤怒、恐懼猶如漲潮的海浪涌來,在心頭翻滾著、拍打著、沖撞著……

    其他幾個被抓村民的家屬本來就提心吊膽的,懸著的心掉下來,向峽谷墜去。薛錦波死了,其他人還會好么?會不會也在醫(yī)院“搶救”?

    性情火暴而魯莽的村民喊道:“薛錦波被他們打死了,我們的下場又會好到哪里?跟他們拼了!”

    這話猶如在燃油中丟進一把火,“噗”地燃燒起來。

    “對,跟他們拼了,他們不讓我們好好活,我們也不讓他們好好活!”村民怒吼著。

    “大家要冷靜,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緒,不能動怒……”見群情激憤,洪瑞卿說道。

    她這話似乎既說給他人聽,也說給自己。

    張建興在接受香港《文匯報》采訪時得知薛錦波死亡的消息,痛苦像波濤似的涌到臉上,記者安慰他:“你別傷心,別傷心……”

    張建興沒哭,這一結局似乎已在預料之中。記者走后,他撲到床邊欲哭,可是卻怎么也哭不出來。他爬起來翻出收集的記者名片,一個接一個地打電話。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更哽咽、沙啞一些,對記者說:“薛錦波死了,烏坎事態(tài)升級了……”

    十來家媒體當即表示派人來烏坎采訪。

    薛錦波死后,流言像滿街亂竄的流浪狗,搞得人心惶惶,不知所措。

    網(wǎng)上出現(xiàn):“昨天,他(薛錦波)猝死在了看守所。有信息表明,他尸體上的指甲被拔出,骨頭也打斷好幾根……”

    接著又傳出“曾昭亮也死了,張建城和洪銳潮正在搶救”的消息。

    有人報信,汕尾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陳增新將千余名特警集中在陸豐市政府,要抓林祖鑾、楊色茂和張建興。

    網(wǎng)絡的傳言更是恐怖:解放軍第41、第42集團軍已接到命令,緊急調往烏坎“武力鎮(zhèn)壓前線”;汕尾市各派出所接到命令,半數(shù)以上的警察也緊急調往烏坎,將對烏坎形成第二道和第三道包圍防線……

    流言使得人心像寒冬臘月還懸在樹梢的樹葉,瑟瑟顫抖。

    村民緊張了,在路口備足彈藥——一堆堆的磚頭……

    12月17日,楊色茂在修真仙翁戲臺宣布:12月21日烏坎素服上訪。全體村民身穿素服,佩戴白紗,抬著白紙糊的棺材,捧著薛錦波遺像,沖過警方關卡,到陸豐市政府討還薛錦波的遺體,要求釋放被抓的莊烈宏、張建城、洪銳潮等3個村民。

    十四、上訪日烏坎拆除路障,通車了

    12月21日清晨,海風強勁,漁船停泊在港,旗桿上除隨風而動的紅旗,還有黑旗與黑紗。

    這是烏坎村民第三次上訪游行的日子,世界五大通訊社以及其他媒體的目光都聚焦在這彈丸般小漁村,像等待日食或月食到來似的等待著重大新聞的出現(xiàn)。

    太陽升起來了,起事鑼沒有敲響。按計劃此時數(shù)千身著素服、佩戴白花的村民應該抬著紙糊的棺材,捧著薛錦波遺像,扯著各種各樣的標語出發(fā)了,三十余家中外媒體的數(shù)十位記者和趕來聲援的學者、大學生和網(wǎng)民——“公民記者”或肩扛攝像機,或手持相機,或平舉手機跟隨拍攝。上訪游行的日子卻異常的平靜,給人一種今夕何夕的錯覺。

    烏坎到底來了多少記者和志愿者,誰都說不清,有村民估計有一兩百;有人說,最多時有近兩百名;也有人說有三百,還有人說絕對不止三百。村民認為他們來幫助烏坎的,許多村民的家里都住滿了記者和志愿者,開飯時熱鬧了,十幾個人圍著一口冒著騰騰熱氣的大鍋盛飯,那場面特別壯觀。

    太陽不管不顧地往上爬,快爬到兩竿子高了,村里還沒有動靜。不僅村里沒動靜,村外也沒動靜。

    “滴滴”聲傳來,一輛車駛進了烏坎。警方的關卡撤了,警察也撤了;村口的路障拆除了,橫在路上的大樹被移到路邊,守在那里的村民也不見了。兩天前還劍拔弩張,今朝就化干戈為玉帛了?

    形勢突變,12月18日,汕尾市委書記鄭雁雄托人捎信,約見林祖鑾和楊色茂??礃幼诱蚱平┚?,重新開啟協(xié)商與溝通的大門。

    “有什么可談的?他堂堂一個市委書記要跟通緝犯談判,這也太失他的身份了?!睏钌f。

    也許是氣話,也許在遮掩內心的疑惑與恐懼,誰知道這會不會是詐?陸豐電視臺還24小時滾動播放敦促他們投案自首的通告。兵不厭詐,不去。

    林祖鑾給鄭雁雄寫了封信,信上說,我不是不想投案自首,而是時機未到。烏坎問題解決后,我自會投案自首,絕不食言。

    楊色茂看后說:“等到那時候,我也投案自首啊?!?/p>

    林祖鑾看他一眼,幽默地說:“國家沒有那么多閑飯給我們吃啊?!?/p>

    薛錦波的意外死亡讓政府陷于被動,村民沒屈服,反而更加強硬,有的村民想拼命——“你們不讓我好活,我也不讓你們活好。”

    張建興、“雞精”和“廣東小和尚”等80后、90后的年輕人不斷在網(wǎng)上發(fā)布消息,網(wǎng)絡大V轉發(fā)相關微博和境外媒體的報道。

    香港《東方日報》發(fā)聲,烏坎村事件,原本只是村民要求法辦貪官并追索征地款的案件,要求合理合法處理,當局做法卻倒行逆施,借口“境外敵對勢力介入”,不懲貪官反而鎮(zhèn)壓百姓,以派出上千軍警封堵烏坎村,斷糧、斷水、斷電的手段逼迫村民就范,令廣東省形象一再蒙羞……

    網(wǎng)上出現(xiàn),“烏坎斷水斷電餓死人了……”

    烏坎事件在轉發(fā)、評論中發(fā)酵,成為熱點焦點。境外的報道被轉發(fā)在網(wǎng)上,像地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地往外冒。

    據(jù)擎盾輿情系統(tǒng)監(jiān)測統(tǒng)計,截至2011年12月15日,涉及烏坎事件的微博1735條、論壇帖312篇、博客55條,境外媒體相關報道32篇。薛錦波死后,“烏坎”兩字在境內網(wǎng)絡被屏蔽,網(wǎng)民以“wukan”“鳥坎”“烏·坎”或“鳥欠”來替代,網(wǎng)民說,“‘烏坎’變成‘鳥欠’,村干部多了一雙貪婪的眼,基層政府欠了一身土地債,可憐村民耐不住等待,才會‘用腳投票’走上維權路。”

    網(wǎng)絡讓中國人變得幽默了。

    廣東省委省政府要求汕尾市領導以各種方式和村民對話,打破僵局、創(chuàng)造氛圍、釋放善意,要把省委的判斷釋放給村民知道,緩和矛盾,不要對抗。

    鄭雁雄意識到:“趕緊把這個局勢逆轉,從對抗、從鬧事轉為不對抗、對話,從堵路到拆除路障,從尿不到一壺到可以坐下來面對面說話,從懷疑政府的善意到全面信賴政府來解決問題?!?/p>

    可是,林祖鑾等人拒絕見面,汕尾市領導進不了村。鄭雁雄只得邀請烏坎的黨員干部、學生和村民代表,再加上陸豐市委市政府的干部,約三百多人在陸豐市政府禮堂召開見面會,通過這些人把上級精神和態(tài)度帶給林祖鑾他們。

    19日,在陸豐市政府禮堂的主席臺上,身著黑色緊袖夾克衫的鄭雁雄講了70分鐘,著重講了三個問題:一是烏坎發(fā)生了什么事?二是怎么看待烏坎發(fā)生的事?三是接下來怎么辦?他說:“‘9.21’上訪的訴求大部分是有根據(jù)的,政府是有責任的,問題是可以解決的?!彼麑蹩彩录袨橐粋€等式,即“良好的愿望+錯誤的辦法+過激的行為=好壞參半的結果”。他認為烏坎村民的違法行為一是打砸,并且已經(jīng)構成違法犯罪;二是造謠,“9.22”有人舉了一個白布,上面寫著“警察打死兩個小孩”,后來查明子虛烏有;三是有人煽動村民對抗政府。對于薛錦波的死,鄭雁雄認為一是大家要了解真相;二是政府要勇于負責;三是家屬和村民要理性對待。

    對村民設置路障,他說,可以互相妥協(xié),村民把路障拆了,政府不進村抓人。

    可能考慮到“二手話”遠比“二手煙”危害更大,政府把鄭雁雄的完整的講話錄像制成光碟,送進烏坎。沒想到這一講話被香港有線電視記者林建誠剪輯7段,制作成3分鐘電視新聞在重點新聞臺播出,并通過官網(wǎng)傳播,點擊量一路飄紅,逾五萬之眾,鳳凰網(wǎng)轉載后點擊量高達20余萬。一時間“像這樣負責任的政府你不指望,你指望國外幾個爛媒體、爛報紙、爛網(wǎng)站”,“境外媒體信得過,母豬都會上樹”,“賠就賠,政府來賠,當然羊毛出在羊身上”,“你以為請武警不用開銷???好幾百個武警、警察住在這里,我們邱市長的錢包一天天地癟下來了”等話在網(wǎng)上傳開來。美國之音、金融時報等西方媒體也對此進行了報道……

    20日傍晚,又有信捎來,省工作組已下到陸豐,并提出6點:群眾的主要訴求是合理的,大多數(shù)群眾的一些過激行為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政府保證出來與政府理性談判的代表人員人身安全,政府承諾不進村抓人,林祖鑾和楊色茂等若以實際行動悔過自首和爭取立功可既往不咎,若頑固不化,繼續(xù)煽動村民與政府對抗,死心塌地為境內外敵對勢力利用必當追究。

    許多村民都長舒口氣,壓在心頭那塊“秋后算賬”的石頭總算是搬開了。

    楊色茂不滿地說:“什么立功表現(xiàn),我聽不懂,你的話太抽象,不夠具體?!?/p>

    捎信人說,省工作組約林祖鑾和楊色茂在21日上午9時,在南海莊園見面。臨時代表開會商量,意見不統(tǒng)一,有人說應該見面;有人擔心是陷阱,林祖鑾和楊色茂還是通緝犯,可能去了就回不來了。

    林祖鑾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見!

    于是,多數(shù)贊同兩步走,一是林祖鑾去見省工作組,二按原計劃準備“12.21”的上訪游行。

    “警察撤了!”夜里站崗的村民大為驚喜,立即報告。

    張建興聞訊不敢相信,特意跑過去看了一下,見關卡處除幾個空飯盒之外,什么都沒了。他不禁長長地舒口氣,看來警察是真的撤了,這為期十天的緊張狀態(tài)結束了。

    村民都跑到村口,歡天喜地,七手八腳地拆除了路障……

    十五、一人一票,烏坎重選村委會

    3月3日,烏坎重新選舉村委會。烏坎小學內國旗飄飄,彩旗獵獵,操場被課桌分割出7個方陣,每方陣有三排桌凳,每排6張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放一秘密寫票箱,幾十頂色彩斑斕的遮陽傘猶如雨后拱出來的蘑菇出現(xiàn)在方陣里。每個方陣即一個自然村的投票處。

    兩個多月來,烏坎發(fā)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1月15日上午,省工作組在村委會辦公樓的三層會議室,組織召開全體黨員大會,公布村黨總支書記、副書記和支委的任命。

    半個多月前,省工作組認定烏坎村第五屆村委換屆選舉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村民委員會組織法》,因此整體無效。東海鎮(zhèn)黨委決定原村支部解散,成立烏坎村黨總支。

    這些年來,七旬的薛昌,七旬的陳舜意,再加上七旬的支委兼出納鄒釵,這3位老漢愣是把大家進步的道路堵得死死的,連一丁點兒機會都沒有。現(xiàn)在像“五一”“十一”被塞在高速公路六七個小時的車,早已心煩意亂,火冒三丈,突然通暢。有機會就有活力,有活力就要活動,這年頭誰都知道生命在于運動,進步在于活動。

    這段時間,許多人的想象力獲得充分發(fā)揮,各種傳言蜂起,甚至變化莫測。傳言說,書記和副書記的人選鎮(zhèn)里早已確定,代書記朱茂銓將任總支書記,林祖鑾任副書記;還有人說,村總支書記肯定要從村里133名黨員中選出,那么誰會勝出?有人說是林炳森……

    網(wǎng)上有關林炳森的信息有二,一是城東鎮(zhèn)淡水村村民發(fā)了一個帖子——《無外安放的靈魂——陸豐市林炳森打著國旗強行挖山逼遷墳》,文中說“烏坎園山仔周圍的地,歷史以來就有大量墳墓,其中包括烏坎村、望饒村、淡水村等故人墳地”,結果村口卻出現(xiàn)“遷墳通知”:“各位鄉(xiāng)親,烏坎圓山仔周圍土地已被我于1995年征用?,F(xiàn)因建設需要,凡在該范圍內的墳墓畫有紅色標志的必須在今年公歷8月8日前遷移。如有不便,敬請原諒!補貼:墳墓補工錢1000元,金斗100元,超期不補。林炳森2011年7月7日。”帖子上還說,“與林炳森電話溝通,發(fā)覺此人不講任何道理,更不要說法律,也許法律在他的眼里什么都不是,他還聲稱這樣做是對的,后臺有多硬。我是一介平民,不好與他正面沖突,該人霸道,社會關系復雜,村里人說他是靠販賣毒品起家而結交一幫社會人物?!?/p>

    二是陸豐市藍海農(nóng)民專業(yè)合作社企業(yè)名錄,以“求仁為大,求利為小,真正服務為人民”為宗旨,聯(lián)系人林炳森,經(jīng)營產(chǎn)品和范圍沒有介紹,看樣子像從事信貸業(yè)務。

    林炳森這人不同尋常,文革期間,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上了大學,畢業(yè)后先后在兩所中學當了6年教師,后因計劃生育問題棄教返鄉(xiāng)。失去公職后,又生3個孩子,擁有兩兒三女。

    林炳森活得可比中學教師滋潤多了,住在派出所東邊的一幢闊氣的別墅,大門口貼著他自己的書法對聯(lián):“春觀魚變,秋聽鹿鳴。”院內別有洞天,亭臺樓閣,小橋流水,魚翔淺底,占地起碼有兩三個120平米。

    烏坎要成立黨總支,薛昌和陳舜意被“雙規(guī)”了,就是村書記和村主任當慣了也不行了,原班子成員都灰溜溜的,別說競選書記了,不受處分就不錯了。林炳森有了幾分自信:“如果真的是民主推薦的話,黨員來選書記的話,應該是選我的吧。”

    林炳森衣著筆挺,早早就來到會場。會場散發(fā)著一種既緊張又期待的氣氛,認為自己有望進班子的人目光閃爍著興奮,臉上掛著難以揣摩的笑容,言談舉止卻像上了銹的老設備運轉起來不那么順暢。

    省工作組鄭重宣布烏坎村黨總支部正式成立,任命林祖鑾為烏坎村黨總支書記,孫漢民、張水金為副書記。省工作組給予林祖鑾相當高的評價:林祖鑾同志具備勝任村黨總支書記的基本條件,能站穩(wěn)群眾立場,組織能力較強,多數(shù)黨員群眾認可。雖然在烏坎“9·21事件”面臨復雜形勢,但他能夠保持理性平和行為,堅持反對搞打砸搶,對工作組進村開展工作予以支持配合。

    這猶如一陣強勁的龍卷風,將個別人眼里的興奮和臉上的笑容打掃得干干凈凈,遺留的除了失落,就是沮喪和惱怒……

    “原來你是要當官啊,你要當官,你早應該說,不要把烏坎搞成今天這個樣子……”林炳森惱羞成怒地站起來,拍著桌子,指著林祖鑾喊道。

    有幾位黨員也跟著林炳森站了起來,發(fā)泄著不滿,還有人拂袖而去……

    選票該投給誰,村民大都心里有數(shù)。3天前,參選者進行過競選演講。

    楊色茂在競選中說:“我的道德操守是毋庸置疑的?!?/p>

    他原想?yún)⑦x村委會主任,因林祖鑾也參選了村委會主任,而改為參選副主任。

    洪銳潮、莊烈宏和張建城也都參選了副主任和委員,他們是在去年12月21日或22日放出來的。他們被抓后沒遭受過嚴刑拷打,甚至連打都沒挨過。中山大學法醫(yī)鑒定中心對薛錦波遺體進行過檢查,也沒有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流傳的“死者骨頭被打斷、指甲被抽掉、皮開肉綻”等情況。

    洪銳潮在演講中舉起拳頭說:“我在此宣誓:本人不說假,不作假!一切站在村民的立場,不向惡勢力低頭!”最后,他把食指高高舉起,使出渾身的力氣喊道:“希望村民投出手中神圣的一票,給我機會給村民效力,感謝大家!”

    莊烈宏的演講是最具鼓動性和煽動性的,他說:“各位烏坎的父老鄉(xiāng)親,同志們,大家好!薛錦波先生生前講過,烏坎人從此都姓齊,都姓齊。能夠討回土地,屬于我們村的土地是我的理想,也是我的目標。辦好事,辦實事,主動帶頭,講人民所講的話,做人民群眾要做的事,做烏坎人民人人擁戴的父母官?!彼氖衷诳罩袆×业負]舞著,隨著聲音而落下。

    他本來想?yún)⑦x村委會副主任,林祖鑾勸他說,“按你的情況,最好不要填村委會副主任,填了會被淘汰了。填委員的話,有把握?!彼麉⑦x的是委員。他和洪銳潮都很聰明,在演講中將自己當選與討土地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張建城不像莊烈宏和洪銳潮那么善于演講,相比之下顯得有點兒低調。他穿著黑西裝,有點兒規(guī)規(guī)矩矩地將麥克舉到嘴邊講著,講完后鞠一躬,下去。

    晚8時,戴著老花鏡的洪天彬宣布選舉結果:“林祖鑾當選為烏坎村第五屆村民委員會主任,楊色茂當選為副主任。”

    經(jīng)過補選,洪銳潮當選為村委會副主任,莊烈宏、張建城、陳素轉、孫文良當選為村委會委員。

    這一天,十一屆全國人大五次會議在人民大會堂三樓金色大廳舉行新聞發(fā)布會;這一天,下午3時,全國政協(xié)十一屆五次會議在北京人民大會堂開幕;這一天,晚7時50分,林祖鑾率村委會全體成員亮相,烏坎這座擁有四百多年歷史的村落選舉產(chǎn)生了自我管理、自我教育、自我服務的基層群眾性自治組織,終于邁出了民主選舉、民主決策、民主管理、民主監(jiān)督的第一步。

    林祖鑾說:“我們一定會牢記村民們對我們的希望與重托,爭取烏坎村民共同的核心利益——土地問題,實現(xiàn)我們應該達到的目的。我們絕不辜負烏坎村民的重托……”

    他還說:“民主選舉對于烏坎村民是一件極大的好事,好就好在他們用自己的一票選出他們需要的、能夠給他們帶頭的人,當選為他們的領頭人?!?/p>

    楊色茂說:“第一肯定做事效率要高,第二要保持廉潔,第三是公平,第四是公正。”

    有記者問洪銳潮:“你的目標是什么?”

    “目標,把土地要回來?!彼麛嗟卣f。

    有村民在采訪時說:“新村委誕生了,烏坎一片歡呼,歡呼中寄托殷切期望,村民討土地的希望幾乎全部寄托在林祖鑾身上了,也可以說把寶押在他的身上了?!?/p>

    許多村民認為,林祖鑾、楊色茂、洪銳潮、莊烈宏、張建城、陳素轉和孫文良等7位維權領袖和骨干分子的當選是必然的。薛錦波死了,如不死肯定能當選村委會副主任。選舉之前就有人說:“不用選了,不用選了,就是林祖鑾、楊色茂、莊烈宏他們幾個人了,政府給他們打了那么多天的‘廣告’(即《關于敦促烏坎‘9.21’‘9.22’系列案件違法犯罪嫌疑人投案自首的通告》),他們怎么能選不上?可惜,薛錦波死了,要不死也會當選?!?/p>

    老村委會解散了,那些既得利益者還在,那股勢力還在。部分黨員給省工作組和上級黨組織的信中說道:“林祖鑾等打砸分子與境外‘民主’組織相勾結,陰謀把烏坎變成沒有共產(chǎn)黨領導的‘民主試點’,全面奪取政權,然后向全國推廣的反革命基地。由裹挾人民群眾,披著‘農(nóng)民土地訴求’的外衣,進一步干著動搖共產(chǎn)黨執(zhí)政基礎的‘民主’政治活動。他們視黨和政府的仁慈為軟弱,變本加厲,氣勢囂張至極。為維護黨的權威,保護中國不變色,我們必須嚴打這一小撮反革命分子,喚醒廣大被蒙蔽的人民群眾,還烏坎一片正氣和光明。我們已經(jīng)深切認識到: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人民的犯罪……”

    3月22日,林炳森等七人去廣東省政府上訪,他們質疑:“被公安機關通緝的1號犯林祖鑾、2號莊烈宏、3號楊色茂至今逍遙法外,還當上了總支書和村官,廣大人民群眾敢怒不敢言。9.21至今5個月過去了,一個‘烏坎事件’的制造者;一個受境內外敵對勢力操控的‘烏坎教父’;一個高舉‘反對獨裁’‘要求民主’‘還我人權’旗幟造反的反黨分子;一個22年沒交黨費,沒過組織生活的‘自動脫黨’分子;一個挑動群體事件,沖擊打砸政府機關的刑事犯;一個組織未成年人參與暴動和打砸的教唆犯,今天當上了烏坎總支書記!”

    他們提出五點訴求:

    一、 將林祖鑾繩之以法,清除出黨;

    二、 追究“9.21”“9.22”打砸分子的刑事責任,交由法律審判;

    三、 反對“一人一票”的“選舉民主”和“民主自治”,擁護國家憲法制定的社會主義民主法治;

    四、 要求上級組織根據(jù)“烏坎事件”的事實,根據(jù)國家憲法和法律作出“工作微調”,該處理的還是應該給予處理;

    五、 我們保留上京訴求的權利。

    林炳森斷定這屆村委會支撐不了多久。他說,烏坎這個事,現(xiàn)在還沒有結束,烏坎還會動亂。幾個月后,烏坎就可能會有一次更大的民主運動,林祖鑾他們怎么打倒別人,別人就怎么打倒他。等林祖鑾下臺以后,有新的班子起來,可能烏坎才會平靜。林祖鑾他們沒有領導素質,給村民的承諾也太高了,不可兌現(xiàn)的承諾,他們承諾把前任班子賣出去的地皮都要收回來,收回來以后,分給大家,拉小貧富差距。你不去收,我以后去叫村民找你要,你一定要收回來,看你有沒有本事收回來。你兌現(xiàn)不了的話,村民就要來找他了……

    孩子的心灑滿陽光,他們三五成群地來到海邊,點起了孔明燈,燈上寫著樸實的語言與質樸的文字:

    “烏坎勝利了!”

    “錦波叔,我們想你?!?/p>

    孔明燈一盞盞地從孩子的手里飄上天空,猶如星星漸漸消失在夜幕……

    十六、尾聲

    2014年3月31日,烏坎進行了第六屆村委會換屆選舉,林祖鑾再次當選為村委會主任,洪銳潮再次當選為副主任;楊色茂沒競選上村委會主任,放棄參選副主任。

    十幾天前,楊色茂遭受重挫,因涉嫌收受賄賂被刑事拘留,接著參選村委會副主任的洪銳潮也因涉嫌收受賄賂被刑事拘留。楊色茂在刑事拘留的當日辦理取保候審,洪銳潮則被羈押在陸豐市看守所。

    烏坎事件被北京大學公民社會研究中心評為2011年度中國公民社會十大事件之首。上次選舉時,有人說,烏坎是中國基層民主選舉的一個樣本;也有人說,烏坎的民主選舉“開啟了內地農(nóng)村民主選舉新紀元”。有人說,烏坎是中國的又一個“小崗村”,“小崗村拉開中國經(jīng)濟改革的序幕,烏坎拉開了中國政治改革的序幕”;還有人說,烏坎村的意義遠遠超過小崗村,小崗村的承包制推動了城市改革,烏坎推動了中國民主化的進程……

    林祖鑾上次當選后說,村委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土地作為重點課題進行解決,相信只要依法依規(guī),一定可以討回失地。

    可是,土地并沒有如愿全部討回。薛昌他們從上世紀90年代就開始賣地,20年,大約有1.2萬多畝土地被賣掉,其中的7000畝已辦理國有土地使用證。根據(jù)《中華人民共和國土地管理法》規(guī)定,這部分土地若連續(xù)兩年未使用,陸豐市政府可以無償收回,交由烏坎村耕種,土地的所有權和使用權歸國家所有。也就是說,依法依規(guī),烏坎是收不回這部分土地的,僅有沒辦證的那5000余畝有望收回。

    烏坎得到政府和企業(yè)七八千萬元民生工程投資和捐助,改建了自來水設施,修筑了村內道路,建了避風港和學校圖書館、教師宿舍??墒?,村民并不買賬,而且不滿情緒日益上漲,過去的既得利益者不滿,沒分到宅基地和土地的村民也不滿,甚至還有人懷念起薛昌那屆班子:“老村委什么都好,就是賣地不好;新村委除了不賣地,什么都不好?!?/p>

    任何動蕩都要付出慘重的代價,最終將留下一片難以清理的瓦礫。村民也變了,過去隨和的變得挑剔了,老實巴交的變得敏感而強悍了,有的人動不動就聚眾示威,砸村委會。村治安隊在維持秩序時,連孩子都不服了:“特警我們都敢打,你算什么?”

    三年來,烏坎“余震”不斷,“9.21”一周年時,十幾位村民像當年找薛昌和陳舜意討說法那樣沖進村委會,引來數(shù)百人圍觀;2012年11月初的夜晚,幾個村民沖到林祖鑾家門外,對大門踹了一通后,又沖到村委會砸了茶具;2013年,烏坎又發(fā)生“4.26”堵路事件,有人在村委會旁掛起“烏坎村委無能,給我滾蛋”等標語,接著有200余村民將東海大道堵了十幾個小時……

    膽量過人的林祖鑾變得怕聽見門鈴和電話響,出門像過街老鼠似的怕遇見人。他說,遇見人說好不行,說不好不行;說真話不行,說假話更不行,什么話都很難說?;谝庀癯彼频牟粩嗟厣蠞q,時不時一個大浪把他吞沒,“因為本來維權的時候沒有我的利益,現(xiàn)在也沒有我的利益,為什么要參與進去,難道自己不踩進去就不行嗎?為什么自己要自找麻煩呢?”他懷念起過去品茗讀書的日子。

    不過,這兩年來汕尾和陸豐均發(fā)生很大變化,腐敗與違法犯罪均得到了治理,陸豐市原市委書記、后任汕尾市委常委、政法委書記陳增新因賣官鬻爵、貪贓枉法收受賄賂300多萬元被“雙開”,移交到司法機關;楊來發(fā)涉嫌嚴重違紀被調查。當年為沒當上烏坎村黨總支書記而大發(fā)雷霆的林炳森也進去了,其罪名是私藏槍支和非法占用農(nóng)用地。

    2014年9月1日,楊色茂被陸豐市法院判處有期徒刑兩年,洪銳潮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案情比較簡單,洪銳潮先后三次收受承攬烏坎民生工程的村民朱大奎8萬元,分給楊色茂兩萬元,分給另外兩個村干部每人1.5萬元,自留3萬元。楊色茂第一次收下了洪銳潮送的1萬元,五日后捐給烏坎小學;第二次又收下了洪銳潮送的1萬元,20天左右退還給了洪銳潮。洪銳潮將楊色茂退還的1萬元上交給了村委會,將自己收受的3萬元退還給了朱大奎。

    我猜想,楊色茂在收受賄賂后,內心肯定充滿著矛盾,也許數(shù)日難以入寐,當初這兩筆錢他肯定想收下,否則當場就拒絕了。沒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是做不了楊色茂描述的當選后就“廢寢忘餐,從未放松過一天,也幾乎未休息過一天”的村委會副主任的。楊色茂不能跟林祖鑾比,林祖鑾有一定的經(jīng)濟實力,做村黨總支書記兼村委會主任后,不僅從沒領過每月1800元的工資,而且外出開會的旅差費基本上都自己掏。楊色茂有兩個在廣州讀大學的女兒,還有一個在陸豐讀中學的兒子,他和妻子還得一日三餐,那份每月1700元的村委會副主任的工資哪里夠用?2013年,我去采訪時,他年近五旬的妻子還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為此許多村民笑話他不夠男人。在傳統(tǒng)觀念濃郁的烏坎,男主外,女主內,女人是不到外邊做工的。

    楊色茂又不想收這兩筆錢,否則就不會捐出去,退回去了。當初,他領著村民高呼“打倒貪官”,當選村委會副主任時承諾:“第一肯定做事效率要高,第二要保持廉潔,第三是公平,第四是公正?!苯Y果自己墮落為貪官,這對得起誰?不僅對不起那3609張選票,對不起報道他的媒體,也對不起他自己。

    有人說,他們沒經(jīng)驗;也有人說判重了。

    他們可能想到薛玉寶,他“利用職務便利,非法占有村集體資金”3萬元;為他人“購買土地提供便利”收受他人1.3萬元,先后七次收受“紅包”禮金1.85萬元,總計6.15萬元,僅受到黨內嚴重警告處分。2014年,他任烏坎黨總支副書記。

    這不能不讓人感到疑惑,到底是對薛玉寶處罰輕了,還是對楊色茂、洪銳潮判重了?無論在情節(jié)上還是數(shù)額上,薛玉寶都遠遠超過楊色茂,楊色茂被判處兩年,薛玉寶最低也該判六年吧?

    習近平總書記在中央政治局第四次集體學習時對政法機關提出要求,努力讓人民群眾在每一個司法案件中都感受到公平正義。他還說,公平正義是政法工作生命線,司法機關是維護社會公平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

    2012年,莊烈宏當選村委后,沒干幾個月就辭職了?!?.26”堵路事件,張德家和另一村民分別因聚眾擾亂交通秩序罪被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和兩年。莊烈宏也是該事件的組織者之一,林祖鑾說,事后,莊烈宏嚇壞了,跑去找他時進門就跪下了。最后,林祖鑾出面保護了他,躲過一劫。

    2014年初,莊烈宏將自己的宅基地賣了20萬元,攜妻子赴美旅游。報道烏坎事件的記者都被蒙蔽,他們都在報道中說,莊烈宏家在烏坎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住在沒有窗戶的出租屋里。其實,莊烈宏家不僅有宅基地,而且是兩塊,一塊有證,一塊沒證。有證的被莊烈宏賣了,沒證的被莊烈宏的大哥建房了。據(jù)他老爸莊松坤說,那塊地現(xiàn)在還欠村里1.2萬元,補交后即可辦證。

    莊烈宏夫婦在洛杉磯脫團,公開尋求政治庇護。他對英國《金融時報》記者說,這個出逃計劃籌劃已久,以前在村里開茶莊、買船打魚都是為此作掩護。他還承認自己就是那個神秘人物——“愛國者1號”。

    林祖鑾憤然地說,莊烈宏害了烏坎,他是烏坎的敗類和首害。他還說,“烏坎事件”后,莊烈宏提出自己為村里付出慘重代價,生意損失多少多少萬元,他給莊烈宏補償20萬元錢;“4.26”堵路事件后,追究為首犯罪分子法律責任時,莊烈宏嚇壞了,跑去找他,進門就跪在地上,他給擺平了。張德家和另一位組織者則分別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六個月和二年。

    張建興說,“愛國者1號”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QQ賬號。掌握這個QQ號賬號密碼的有三人,一是莊烈宏,二是我,還有一個人。也就是說,我和莊烈宏都出事了,他還可以登錄。

    林祖鑾說:“‘愛國者1號’是莊烈宏。莊烈宏怕承擔責任,不敢公開,把這個‘1號’讓給張建興。莊烈宏粗的時候很粗,細的時候又很細?!?/p>

    烏坎事件之后,張建興既沒出去打工,也沒做生意,在烏坎“漂”了一年多。2013年,他在村里的市場附近租了三間門市房,開一家承攬結婚錄像和監(jiān)控設備安裝的店。生意不大景氣,他說已欠10萬元外債,不敢再借了,再借就超出自己的償還能力了。

    以后怎么辦,路在何方?這個在“烏坎事件”中呼風喚雨的90后還沒想好。

    2014年9月,第三次去烏坎采訪,林祖鑾說:“農(nóng)民運動發(fā)動容易,成功難,控制更難……有些人認為自己有功,自己應該享受了,應該得到利益了,錯!誰給你的利益?利益在什么地方?什么叫享受?你享誰的受?錯,就是要干。干好了自然好,干不好,我說過你們這樣下去比老村委還要壞。”

    談起烏坎的前景,他興致勃勃地描述一番。我卻感覺他有點兒虛弱,似乎在強打精神,過去的堅強與自信仍在,不過僅存在臉上,內心的已蕩然無存。他說,有家企業(yè)要進來,想把烏坎建設成旅游區(qū)?,F(xiàn)已談好,進入了規(guī)劃設計階段,原打算投資一億兩千萬,現(xiàn)準備投三億五千萬左右。等旅游區(qū)建起來,烏坎村的經(jīng)濟就上去了,村民也就滿意了。

    他還說:“烏坎好了,陸豐就好了,汕尾就好了,整個廣東就好了,沒那么多事了?!?/p>

    烏坎在廣東省和汕尾市的地位與作用會有那么大么?烏坎不過是個漁村哪。

    我請林祖鑾的老伴把我送到莊烈宏家門口。烏坎村中或村北猶如蛛網(wǎng),胡同狹窄,小道彎彎曲曲,轉來轉去,從這個口進去都不知會從哪個口出來。我走進莊烈宏家那間沒有窗戶、黑洞洞的、亂得難以下腳的窄小的老屋,見到他在燈光下的父母,還有智殘的二哥。他老爸莊松坤說,已兩個月沒去討海了,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好,干不動了。

    2015年1月12日,林祖鑾在微博發(fā)了一幅不銹鋼鏤花大門圖片,門上貼張白紙:“謝絕會客。”圖片說明則是:“第二次謝絕會客?!笨磥硭娜兆尤匀缓懿缓眠^。

    烏坎距離他說的“烏坎好了”還有相當長的距離。究竟要走多久,恐怕沒人說得清楚。

    (本作品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重點作品扶持項目。在采訪與創(chuàng)作中得到《北京文學》的大力支持,以及烏坎村民提供的幾十G視頻資料,在此致謝!

    版權所有,未經(jīng)允許,任何形式的媒體包括個人博客、微博、微信均不得轉載,違者必究)

    作者簡介

    朱曉軍,男,教授,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出版著作11部,發(fā)表論文十余篇,主持與指導省部級重點項目2項,主研國家社科基金1項,榮獲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1項,其他學術獎若干。

    責任編輯 師力斌

    塔城市| 富民县| 莱州市| 沾益县| 乐业县| 沙坪坝区| 阿克苏市| 吐鲁番市| 化德县| 富川| 余庆县| 陕西省| 堆龙德庆县| 句容市| 嘉禾县| 汶上县| 通山县| 洛宁县| 汝阳县| 中宁县| 石林| 东海县| 潢川县| 黄龙县| 扶余县| 永年县| 翁牛特旗| 新乐市| 诏安县| 高要市| 新竹县| 丁青县| 思茅市| 大荔县| 诸暨市| 城市| 寿阳县| 元氏县| 区。| 新昌县| 桦南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