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昌彥：中國經濟“新階段”

“中國盡管推出了改革方案，但是我還沒有看到巨大的變化?！眹H經濟學會前任主席、日本經濟學家青木昌彥說，“因為中國正在進行的是全方位的改革，需要時間，而且改革要克服許多挑戰(zhàn)。”

30多年來，多位海外經濟學家對中國當代改革進程產生了重要影響，青木昌彥就是其中一位。他參與了中國上世紀90年代中期的經濟體制改革，至今仍然密切關注著中國改革的進程。

作為比較制度理論的大家，青木昌彥對中國經濟學家有深刻的影響。他在公司治理理論方面也貢獻卓越，全球所熟知的“內部人控制”概念就是由他發(fā)明的。近日，青木昌彥在北京參加學術會議期間，接受了《財經》記者近兩個小時的專訪。76歲的老人侃侃而談，思維縝密。

目前中國經濟面臨轉折期：一方面經濟增速不斷下降，持續(xù)多年的高增長成為過去;另一方面中國試圖通過新一輪市場化改革，使經濟的可持續(xù)增長獲得一個穩(wěn)定的基礎。由于國內外的不確定因素很多，人們對于經濟改革有各種不同的看法。在青木昌彥看來，“中國政府完全有能力完成增長階段的轉型，中國能夠避免經濟硬著陸?！?/p>

青木昌彥用國際經濟學界的新理論——“統(tǒng)一增長理論”分析中國的經濟問題，指出中國經濟正在從一個經濟增長階段向另一個經濟增長階段轉型。“我不同意靠刺激政策來拉升經濟增長速度，因為它是不可持續(xù)的?！彼f。

青木昌彥提醒道：“中國不可能再維持像以前那樣的高速增長了。中國正在進入新階段，中國應該直面新挑戰(zhàn)?！?/p>

“我更傾向于‘新階段’這一術語”

《財經》：中國經濟增長速度連年下滑，引起許多人士的焦慮。2008年為了應對經濟增長速度下滑，中國政府進行海量投資，成功拉升了經濟增長速度?，F(xiàn)在一些中國經濟學家認為，中國需要再次使用這種刺激辦法。你是否同意這種觀點，為什么？

青木昌彥：我不同意靠刺激政策拉升經濟增長速度，因為它是不可持續(xù)的。要看到，中國經濟正在轉向一個完全不同的新階段，經濟增速不可避免地會放緩，我認為可能至少下降2%。

《財經》：你所說的“完全不同的新階段”，就是“新常態(tài)”吧？

青木昌彥：中國學者和政府都在談論“新常態(tài)”，但是作為一個經濟學家，我更傾向于“新階段”這一術語，因為中國正在從一個經濟增長階段向另一個經濟增長階段轉型。在討論中國經濟問題時，許多人仍然習慣于用所謂的“三駕馬車”理論框架來分析。其實，中國經濟是一個長期的問題，不是“三駕馬車”理論框架能夠解釋的。在我看來，特別適用的一個分析框架是“統(tǒng)一增長理論”。根據“統(tǒng)一增長理論”，經濟增長會從一個階段進入到另一個階段。一個經濟體的現(xiàn)代化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從農業(yè)為主的增長階段，發(fā)展到以現(xiàn)代制造業(yè)、服務業(yè)為主的增長階段，再過渡到基于人力資本的增長階段。

《財經》：那么，從統(tǒng)一增長理論來看，影響經濟增長的變量是什么？

青木昌彥：影響經濟增長的，不是人們經常說的“三駕馬車”，而是五個重要變量。首先是勞動力從低生產率行業(yè)流動到高生產率行業(yè)，特別是從傳統(tǒng)農業(yè)經濟過渡到以工業(yè)和服務業(yè)為主。由于勞動生產率提高，直接提升了經濟增長速度，我們可稱之為“庫茲涅茨過程”。

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西蒙·庫茲涅茨通過研究經濟發(fā)展歷史發(fā)現(xiàn)，一個國家從事農業(yè)的人口數(shù)量的增長和經濟發(fā)展速度呈反比。你看戰(zhàn)后東亞經濟的高速增長：日本從50年代到70年代，韓國從70年代到80年代，中國從80年代一直到現(xiàn)在，都是大量就業(yè)人口從農業(yè)進入工業(yè)和服務業(yè)。不過，當農業(yè)就業(yè)人口占總勞動人口的比例降到20%時，經濟增長速度就開始下降了。日本在70年代，韓國在80年代中期，都達到了20%的轉折點，經濟增長速度下降。

《財經》：中國是否達到了這個拐點呢？似乎很難確定，因為流動人口的大量存在，所以中國的農業(yè)就業(yè)人口數(shù)據很不統(tǒng)一。

青木昌彥：我研究了中國的一些數(shù)據，發(fā)現(xiàn)農業(yè)就業(yè)人口已經低于總勞動人口的20%。這意味著，中國的上一個經濟增長階段結束了，開始了另一個增長階段。影響經濟增長的第二個因素是“人口紅利”。日本在“二戰(zhàn)”以后，韓國在朝鮮戰(zhàn)爭以后，中國在“大躍進”之后，動蕩結束，這些國家相繼進入了人口生育的高峰。當高峰出生的人口成為勞動力的時候，就成為經濟增長的第二動力。當人口紅利減少的時候，經濟增長減速也就不可避免。

《財經》：研究表明，從2013年開始，中國勞動力供給開始絕對地減少，而勞動力新增需求依然穩(wěn)定在每年1000萬以上，中國未來的就業(yè)問題不是需求不足，而是供給不足。

青木昌彥：當人口紅利減少的時候，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就來自人均生產率。而人均生產率由兩個因素構成：一個是對機器、工廠等的資本投資，另外一個是對人力資本投資。

資本投資和人力資本投資是影響經濟增長的第三個、第四個因素。中國過去30多年有大量的資本投資，大量資金流入提高了工人生產率，中國資本回報率一度很高，但是近年來資本回報率大幅下降。如果人力資本沒有相應提高，會導致資本回報率進一步降低。

人力資本的增長對經濟增長有益，但也有成本，如教育、時間以及父母對孩子的照顧。人力資本越寶貴，成本越高，所以現(xiàn)在人們要孩子的數(shù)量少了。

《財經》：中國生育率長期偏低，這和長期實施計劃生育政策有直接關系。

青木昌彥：當人力資本重要性增加，女性的生育率就會下降。這是統(tǒng)一增長理論強調的一個普遍規(guī)律。即使現(xiàn)在開放計劃生育政策，我預測中國人口也不會有太大的增長。

勞動人口在整個人口中的比例是影響經濟增長的第五大因素。過去十年中國的實際勞動參與率在降低。一方面勞動人口減少，另一方面由于醫(yī)療、營養(yǎng)水平等提高，人民的平均壽命不斷提高，老齡化社會給經濟增長帶來非常大的挑戰(zhàn)。

《財經》：中國已經“未富先老”，步入了“老齡化社會”。研究表明，到2030年中國將成為全球人口老齡化程度最高的國家。

青木昌彥：隨著人口老齡化和孩子數(shù)量的減少，勞動人口在整個人口中的比例下降，任何經濟體遲早都會面臨老齡化社會的嚴峻挑戰(zhàn)。由于獨特的計劃生育政策，中國的老齡化問題加速到來，給中國帶來的挑戰(zhàn)似乎更為嚴峻。

總之，按照“統(tǒng)一增長理論”，影響經濟增長的五個因素，中國已經發(fā)了巨大變化，因此中國經濟正在經歷重要轉折期。中國經濟不是進入“新常態(tài)”，而是進入一個“新階段”?！靶鲁B(tài)”并不包含變化的因素，特別是數(shù)量的變化。

“中國能夠避免經濟硬著陸”

《財經》：“新階段”經濟增長速度會下滑。日本經歷了“失去的十年”，人們擔心中國也存在類似的風險。自2012年以來，安倍政府推出“安倍經濟學”，實施一系列刺激經濟政策，效果如何，你怎么評價“安倍經濟學”？

青木昌彥：我認為，“失去的十年”實際上更多是心理層面的?？紤]到老齡化和日本經濟發(fā)展的新階段，GDP增長放緩是不可避免的。心理因素是“失去的十年”的重要因素，因為人們對未來感到不確定，對于過去的輝煌和高速增長的消失感到失落。

安倍經濟學也許不是非常有效的經濟政策，但它在某種程度上成功地解決了人們的心理問題，人們會說“情況也許沒那么糟”。人們的心理也很重要。

《財經》：現(xiàn)在世界經濟正在復蘇，有些中國經濟學家認為，中國出口會逐漸好轉，如果政府繼續(xù)進行海量投資，還能夠維持經濟高速增長10年或者20年，你怎么評論這種觀點？

青木昌彥：中國不可能再維持像以前那樣的高速增長了。中國正在進入新階段，中國應該直面新挑戰(zhàn)，而不是維持現(xiàn)狀，回避挑戰(zhàn)。那些發(fā)達經濟體，如美國、日本、西歐各國，都在致力于應對一些巨大挑戰(zhàn)，比如財政預算、社保體系、人口老齡化問題等等。這些問題也是中國不得不面對的。

《財經》：在你看來，為了順利轉入經濟增長新階段，中國應該做什么？

青木昌彥：為了完成經濟階段的轉型，中國應增強教育。教育對人力資本的提升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將來隨著孩子越來越少，必須要加強人口的質量，提高勞動力的素質。只有這樣，中國經濟才能實現(xiàn)從數(shù)量增長到質量增長的轉換。此外，要增加社會投資，比如說城鎮(zhèn)化過程中要提高交通、自然環(huán)境、垃圾處理等這樣的一些社會基礎設施投資，使城市更適合人們來居住，更利于吸引人才流入。

《財經》：中國確實要轉向人力投資，但中國經濟正處于下降過程，而人力投資代價大、時間長，人們擔心的是，在階段轉變的過程中，經濟會不會突然出現(xiàn)崩潰式下降？尤其中國現(xiàn)在地方政府債務龐大，當人力資本還沒發(fā)揮作用的時候，會不會從“斷崖”上摔下去？

青木昌彥：我相信，中國政府完全有能力完成增長階段的轉型，中國能夠避免經濟硬著陸。

新階段的最大特點，就是以人力資本投資為主。人力資本投資的領域，首先應該是學校教育，包括職業(yè)教育也非常重要，它有利于中國的產業(yè)升級，政府應該加大投資。我注意到，中國學校的招生數(shù)量在增長了，盡管它在短期減少了勞動者數(shù)量，但是長期來看，隨著人力資本的積累，未來的生產率會提高，這樣才能實現(xiàn)“第二次人口轉型”。

另外，現(xiàn)在很多40多歲的農民工回到戶口所在地，原因是他們對于未來缺乏安全感和對孩子教育的考慮，這會造成人力資本的流失。從某種角度說，這是“逆庫茲涅茨過程”，因為他們從生產率較高的崗位又回到鄉(xiāng)下。盡管這可能平衡一下城市和農村的生產率水平，但是無論如何，應該取消戶口制度等限制人口流動的措施，提高農民工待遇，妥善解決農民工子女教育等問題?？傊鸪趬?，讓農民工不用擔心未來或者孩子教育等問題，允許勞動力自由流動，這將有助于增加勞動力供給。

《財經》：中國在2012年達到了勞動力的高峰，日本早在90年達到了勞動力數(shù)量的峰值。據我所知，日本的社會保障體系是上世紀70年代設計的，它是如何應對老齡化問題的呢？

青木昌彥：如何用過去的社保體系來應對一個老齡化的社會？日本現(xiàn)在站在挑戰(zhàn)的最前沿。日本已經有很大的制度變革。20年前日本人的退休年齡是60歲，現(xiàn)在有很多公司延長退休年齡，或者給老人提供第二次工作機會。所以，日本現(xiàn)在有10%的就業(yè)人口年齡在65歲以上，而美國是5%，歐洲僅有1.02%。

我提出，為了提高勞動參與率在整個人口中的比例，日本應該推遲退休年齡，提倡男女就業(yè)機會平等，提高女性在高生產率崗位上的參與度。日本還有一個選擇，就是要開放移民，吸引有更高勞動技能的人力資本，辦法之一是日本的大學吸引外國留學生，特別是亞洲留學生。所以，將來日本和中國有可能爭奪人力資本階段，我們稱其為“第二庫茲涅茨過程”或“全球化的庫茲涅茨過程”。

《財經》：中國老齡化人口的勞動技能不高，所以老齡人口勞動參與率的提高不一定會提高經濟增長。

青木昌彥：但是我認為，隨著退休人口越來越多，他們的勞動技能越來越高。中國退休年齡提高是一種趨勢。

《財經》：法國經濟學家皮克迪在新書《21世紀資本論》里提出，如果退休率的增長超過了經濟增長，那么收入差距將會增大。

青木昌彥：這個觀點也得到了經濟數(shù)據的支持，但這些數(shù)據只研究了最富有的1%人口。皮克迪的理論區(qū)分了資本所有者和勞動者。但如果勞動者能夠通過政府或雇主投資養(yǎng)老或社?；穑麄兙湍軓膶淼馁Y本回報中受益。這種情況下，不應該區(qū)分資本家和勞動者。

為了防止出現(xiàn)不斷加大的收入差距，中國應該是對養(yǎng)老退休體系進行改革，覆蓋所有的人口。

“讓制度與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互動”

《財經》：經濟增長階段的變化是世界經濟體發(fā)展過程中的共同現(xiàn)象，政府政策應該作出相應的改變，但是中國作為轉型經濟體，和這些國家還是有一些明顯不同。

青木昌彥：這是一個非常好的問題。中國經濟增長正在從一個階段過渡到另一個新階段，這符合世界各國的普遍規(guī)律。但是出于各種歷史原因，各個經濟體轉型的時間、長度都不一樣，也有可能是一個階段和另一個階段相重合，這就需要制度的介入，讓制度與社會現(xiàn)實進行互動。

對于統(tǒng)一增長理論而言，除了經濟變量和人口變量這兩個因素之外，還有制度變量，這三個因素共同作用才可能更好地解決問題。

《財經》：中國轉型需要制度建設，你一直研究比較制度，從制度角度看，你對中國現(xiàn)在進行的改革如何評價？

青木昌彥：改革是非常重要的?，F(xiàn)在中國是“一個國家，兩種經濟”，農村和城市二元經濟結構。只有打破城鄉(xiāng)二元經濟結構，中國才能進入到經濟增長的新階段。所以，戶口制度要取消，因為它只會成為經濟增長的障礙。另外，社會保障制度要覆蓋所有人口，而不是區(qū)分農村和城市戶口。

《財經》中國除了城鄉(xiāng)二元經濟之外，還有一個國有經濟和私營經濟的二元存在。

青木昌彥：中國的國有經濟早在上世紀50年代-70年代，也就是在毛澤東的時代就開始發(fā)展，主要是把農村的農業(yè)產出剩余轉移到工業(yè)領域，而沒有經歷人口流動的“庫茲涅茨過程”。沒有人口流動，所有的農業(yè)剩余被投入工業(yè)中去。

中國應該推進國有企業(yè)的改革?？梢园褔匈Y本變?yōu)樯绫；穑嗟鼗仞伻w人民。其實，這是90年代國企改革時就應該進行的。現(xiàn)在看來，國企改革的難度很大。

《財經》：你對中國經濟問題了解非常深刻，多年來一直追蹤研究中國改革的進程。2013年底中國制定了一個全面深化改革的方案，一年以來，你對中國改革的進展有何觀感？

青木昌彥：中國盡管推出了改革方案，但是我還沒有看到巨大的變化。因為中國正在進行的是全方位的改革，需要時間，而且改革要克服許多挑戰(zhàn)。例如，戶口制度的改革就涉及政治、社會等方面的重要改革。

作為外國人和旁觀者，我在談到制度設計的時候，也討論到“依法治國”這個概念?！耙婪ㄖ螄庇袃蓚€英文表述rule of law和rule by law，rule by law可能更像中國歷史上法家的概念，就是政府來統(tǒng)治人民，來設計法律。rule of law意味著，政府不但是法律的制定者，而且它自己也要受到法律的管制。這也是目前中國面臨的一個大問題。

法治改革也就是法律系統(tǒng)的改革，應排在政治改革之前，特別是考慮到現(xiàn)在中國的地方法官都由地方政府指派，政府權力在司法體系中起到很大作用。在司法改革中如何劃分中央和地方的權力，已經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