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終有聚散（散文）

父親因病去世，享年88周歲。

去年10月上旬查出肺癌，轉(zhuǎn)移到多處骨頭、左側(cè)手臂，大腿劇烈疼痛。全家人都瞞著他，只說是治療腰痛腿痛，治愈即可出院。

住進腫瘤病房，打針服藥，只能保守療法，沒告訴他真實病情，希望他多些快樂時光。

他一生愛吃。生病住院期間有24小時護工，媽媽在家做菜，兩個哥哥送菜，從病員食堂訂菜。我星期天加菜，每天讓他有一段幸福時光——想想今天吃什么，甲魚、烏魚、草雞、東坡肉、燉蛋？他夾起一塊甲魚放進嘴里，細(xì)細(xì)品味著鮮美的味道，大呼：“到底還是甲魚跟我有緣分！”

雖然他的住院費、治療費最終可以按照醫(yī)保規(guī)定報銷一部分，但只要住院，基本上所有的錢都得自行墊付，這次也不例外。有一次他打電話給我說：“今天護工小葉給我食堂訂餐，你晚上帶錢來還給他。”我怕工作忙，把這事給忘了，后來我知道，其實他床頭的錢包里就有幾百元錢，大多是親戚朋友看他時送的。但他寧愿等我們的“援助”到來。是覺得平時我們沒有盡心孝敬他，還是他借口給我們這樣一個機會？誰也說不清楚。

他的病床邊，放著一輛輪椅。他每天都會去坐兩三次。我有幾次把他推到陽臺上，曬曬太陽，身上暖洋洋的，他齜牙咧嘴地笑著，這是一張瘦得變形的笑臉。后來他坐不動了，就沒有再坐這輛輪椅。

父親一生愛名譽、愛干凈、愛虛榮。他節(jié)儉為本，守財為樂。不舍得添一件新衣服，不舍得上館子，也不舍得開空調(diào)。他年輕時，腦子靈，厚道踏實，精細(xì)縝密，經(jīng)常到南京、上海、北京出差，去部、省跑項目，爭取資金，也算見過大世面。退休以后，他留在省供水協(xié)會任職，又干了七八年才休息回家，過上頤養(yǎng)天年的生活。這次收拾遺物，我第一批扔掉的是寫字臺上那排空藥瓶。我以前給他買了不少深海魚油、鈣片、維生素等，他把空瓶與那些“收藏品”放在一起，大概是以此展示我對他的孝心吧。

父親退休下來，沒有什么興趣愛好，只樂于看報紙。他戴著老花眼鏡，一張報紙可以看上半天，看完報紙發(fā)一大堆感慨，好像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人憂國憂民。他每天上午九點鐘準(zhǔn)時開報箱，如果報紙還沒有送來，他會站在陽臺上等待，只有拿到報紙才心安。他讀完報紙，會把有保存價值的收集起來，然后分門別類進行剪貼匯編，他收藏的報紙裝滿好幾個大箱子。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平時身體還不錯，中年時曾患過肝腫大，年老后患有冠心病、頸椎動脈狹窄、腦動脈硬化等老年性疾病。但沒有“三高”，即使有傷風(fēng)感冒，也只是吃點藥就很快好了，不用去醫(yī)院掛鹽水。曾住過一次醫(yī)院，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父親的生活一直很有規(guī)律，早晨六點起床，盥洗，做操，吃過早飯外出散步，回家后看報，幫忙做點家務(wù)；下午略微休息后做些閑散事情；晚飯以后看電視，十點鐘就寢。他注重飲食清淡，忌油膩，低鹽少糖，不吃得過飽，注意進餐時間，不早也不過晚。但他有個壞習(xí)慣，幾十年來一直未能改變，就是吃蔬菜要嚼出渣來，不肯咽下去。盡管家人一再提醒，胃腸道需要粗纖維物質(zhì)，有利于促進腸蠕動，但他仍舊我行我素，誰也拿他沒辦法。

我陪伴尚未病倒的父親，還是從去年七八月份開始的，那時候他為腰痛腿痛所困。我們陪他到市中院傷骨科去診療。我看他走路都很吃力，就從醫(yī)院里借來一輛輪椅推著他走。我每次見他都問他，為什么不穿我給他買的新衣服，他總是說：“我穿過一次，洗干凈放起來了?！彼^世后，我們在五斗櫥里找到了我多年前買給他的T恤、絲綿襖、皮帶、襪子、帽子……有的衣服連包裝都沒有打開。

今年1月初，父親病重已不能下床，他看到我，有了眼淚。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眼眶里噙著淚水，沒有落下來。他沒說什么話，有些話放在心里。以前，他都只是讓別人流眼淚。

他有幾次提出要想回家。我們考慮到天氣寒冷，家庭護理條件較差，他身體虛弱，離不開藥物治療，所以一直沒有答應(yīng)他。

大概在他去世前半個月，我下班后去看他，坐在他床邊，他說：“我看來不行了，一點信心也沒有。”態(tài)度迥異于平常。每當(dāng)媽媽或是護工打電話給我，聽到的都是“壞消息”。有段時間我半夜一聽到手機響，心里就緊張。

父親病危時，醫(yī)院組織過五六次搶救，把他從死亡線上拽回來了。但腫瘤消耗了他的全部體能和營養(yǎng)，喉嚨里“嗚嗚”聲響，連吐痰的能量也沒有了，看著他難受，感受到了生命盡頭的羸弱，如一盞燃到盡處的燈苗，悠忽，不甘，也無奈。

最后時刻，他睜開眼睛，無力地掃視四周，已說不出話了。娘問他是否要看看兒子，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可是我沒有看到最后的父親。我以為他還能支撐一兩天，或幾個小時。父親沒給我留下片言只語，哪怕是一丁點抱怨。

他去得很干脆，沒債務(wù)，也沒債權(quán)，讓我們都能很快回到了原來的生活軌道。我安頓好他的骨灰盒，燒錢給他時說：“爸，要有什么話，就托夢來吧。”

生命終有聚散，這是一種沒有盡頭和出處的遺憾。

責(zé)任編輯 張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