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街三嘴包括名嘴歪嘴和黑嘴,作者用極短小的篇幅描繪了這三個平凡又普通的小人物的趣事,誰說小人物就沒有趣事?三個人人如其名,他們的嘴究竟怎樣名怎樣歪怎樣黑?他們的嘴怎樣和我們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
名嘴
老街是個生意場所,家家戶戶大小都開著買賣。做買賣嘛,免不了和各類人打交道,察言觀色能說會道是做好買賣最起碼的要求了。只要你走進門店,主家的話就兜著你走,天氣啊氣色啊穿著啊,到自己買賣的優(yōu)勢啊,直到給你送出店門,慢走啊再來。你耳朵旁就別想清靜了。聽進去聽不進去是您的事,說不說可是主家的事。買賣不成情意在,情意哪來的?兩片子嘴吧嗒出來的,是吧。
運動員的腿,老街人的嘴。老街人的嘴厲害,能夠被老街人稱作名嘴的人,那嘴上的功夫該如何了得。那不,他來了——墩子左手掌心里不停地轉動著兩只核桃,也不知捏拿了多少年,核桃打磨得油光锃亮,能影影綽綽映出人影。右手端著一只精巧黑明的紫砂壺。對襟的藍色馬褂,鑲著金邊,千層底的方口布鞋白底黑面,走在青石板上,沒一點聲響。方臉大耳,頭發(fā)往后背著,打了發(fā)膠的,一縷一縷隱約可見光亮的頭皮。別以為他有多大年紀了,滿打滿算,才三十有五。這副打扮,叫派!
墩子現(xiàn)在可了不得,憑著兩片子嘴,經(jīng)常被市電視臺邀請為嘉賓,評說足球現(xiàn)場直播的賽事。墩子每天在街上繞上一圈,是在接收街里人的恭維和祝賀的。昨天的賽事轉播,墩子又預測靈驗,主隊取得了勝利。
墩子走進了“天織錦”綢緞行,老板正在招呼生意。幾個顧客在挑選布料,看來還拿不定主意。墩子把紫砂壺往柜面上一放,說道,看人看的是心腸,買貨看的是質量。你看這布,手感光滑溫柔似水,既不是純棉也不是腈綸,而是最新技術兩樣混紡。純棉穿著舒服卻易褶皺,腈綸直挺卻不舒身,兩者混紡各取所長相得益彰。未來要靠小字輩,買貨還是老字號。這家織錦綢緞行,祖上六代專營此行,誠信為佳,童叟無欺,積德行善,四鄰夸獎。一條老街,十里綿長,專營布匹共25家店鋪,從東數(shù)這是第59家門店,往西去還有125家店堂,唯此一家百年老號,歷經(jīng)三個朝代變幻滄桑,唯一不變的是信譽至上。您手里這塊布,老人穿著舒坦,中年人穿著端莊,年輕人穿著漂亮,孩兒們穿著陽光。做冬裝保暖,裁夏衣涼爽,春秋服時尚??纯吹昙?,慈眉善目,菩薩心腸,主家讓讓利,買家抬抬手,一樁好買賣,心情都舒暢。
客戶被說得咯咯地樂,一單生意也做成了。主家連忙給墩子的紫砂壺里泡上茶,添上水。墩子的紫砂壺里向來不在自家泡茶的。
墩子自小嘴巴就乖巧,越是人多的時候越愛顯擺嚼舌,說出話來都是一嘟嚕一嘟嚕的。墩子15歲那年夏天,母親和冠家起了糾紛。冠家是老街的大戶人家,人多勢眾。本來占理的事,被冠家搶奪得理屈詞窮,回到家生悶氣抹眼淚。墩子放學回到家里,問清了事由,放下書包就去了冠家,在冠家門外的古槐樹下開始辯理。冠家開始就沒有把個毛孩子放在眼里,沒承想墩子口若懸河,說古論今,旁引博論,一開口就剎不住車了。大熱的天,一口水不喝,滔滔不絕三個小時,兩片子嘴唇上下翻飛不知疲倦,直把樹上的蟬都給噪走了。老街被堵了半條道。冠家自知理虧,連忙托人去墩子家說和賠禮道歉。墩子是一罵成名。
若只是嘴巴會說,也擔當不了名嘴的雅號。墩子的嘴還有一絕就是“毒”。那日老街來了個挑擔賣貨的,貨色不好,卻打著老街的旗號。墩子就去擺布,那賣貨的也不是囊茬,兩人就叮咣起來。墩子就說,壞了老街名聲,出老街五里路就不得好死。結果,那貨郎果真在出了老街的路中被一輛貨車給撞到了溝里。你說這是瞎貓撞著死耗子了吧。可還有一件事,老街馬家一個兒子自幼學壞,娶了媳婦后就虐待老母。墩子抱不平前去理論,說,你不忠不孝,會遭報應。那小子還犟,說,我會遭啥報應?我等著。墩子大聲說,你小子得遭雷劈??!夏季的第一場雷雨,那小子坐在自家的床頭喝酒,就被一聲悶雷給擊中了。沒要命,卻給打啞巴了。
墩子的名聲從老街走向全城是因為足球賽。市里成立了足球隊,墩子的一個外甥入選球隊踢前鋒。電視臺做了期節(jié)目,采訪墩子的外甥,捎帶采訪了墩子。墩子不但說了外甥的優(yōu)勢,還大膽預測外甥將在開始的比賽中要大玩帽子戲法。比賽的過程果然如墩子所言,外甥獨中三元,球隊獲得首場勝利。墩子成了名副其實的名嘴,只要有比賽,墩子就被請去電視臺做解說嘉賓,而且每次預料都在八八九九。
一天,墩子被一伙人請到了獅子樓,皇家水席伺候。吃飽喝足,墩子也明白了他們的底細,是一伙地下賭球的家伙。墩子從衣兜里掏出一沓現(xiàn)金,往桌子上一放,說,對不起哥們兒,飯錢我付了。你們這一路,墩子不伺候。說罷,轉著核桃,握著紫砂壺,走人了。
第二天,老街人看著頭上綁著繃帶,嘴角縫著針線的墩子都嚇了一跳。墩子也不解釋,說,從小賣蒸饃,啥事都經(jīng)過;從小賣核桃,啥事都知道。明日起,咱不說球了,說戲。哈哈,聽戲去。
歪嘴
悶子的大名,老街知道的人不多。提起歪嘴悶子,可是家喻戶曉。
悶子從小是個老實疙瘩,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據(jù)說有次悶子的父親抱著他回姥姥家,個把鐘頭的路程,悶子一聲不響。姥姥家住城西,一進門兒,老太太慌著掀開被頭,先看到孩子一雙腳丫。粗心的父親居然將他大頭朝下抱了一路,悶子都沒吭氣兒,把老太太心疼壞了。悶子8歲那年,家里與街上的地痞結了怨,一個風高月黑夜,地痞翻墻入院,當著悶子的面把他父母捅了。本想斬草除根,把悶子一起做了,但看到悶子老實巴交那熊樣,就沒下手。老實還讓悶子撿了一條命。
悶子在老街吃百家飯長大,坎坷經(jīng)歷與世態(tài)炎涼,把個老實巴交的孩子錘煉成個油嘴滑舌的話簍子,見啥人說啥話,啥話都能說好,啥話都能說歪。歪嘴在老街有了名聲。
那年,有個鄉(xiāng)下女人來寡婦黃花的雜貨店買玉米種子,是多產(chǎn)一號還是多產(chǎn)二號一時分不清楚了。悶子正好路過,上前扒開兩個麻袋看了看,指著一袋說,這個就是多產(chǎn)二號,沒錯。鄉(xiāng)下女人將信將疑,俺那兒可是山區(qū),種錯了不出苗,俺可得找你。悶子拍著胸脯:沒說的,如果賣錯了,你來吐我一臉狗屎我都不擦。女人走了。過了幾個月,女人找上門,說,種子拿錯了,苗出不齊,也不壯。悶子把臉挺到女人面前,說,吐,吐吧!女人剛想吐,忽然自己捂著嘴笑了,你說這人嘴里怎么可能吐出狗屎。這不是罵人嗎?你該不會是老街那個悶子吧?悶子說,正是正是,那天不也是怕耽誤你買種子播種嗎?不管一號二號,種到地里收莊稼就得了唄,能差到哪兒去呀!終了,還是黃花寡婦賠了人家一些錢了結。
老街人從西門有條近道可以出城,這是人們圖近便踩出的一條土路。西門有個郭家,想把自家東邊的地開了種菜,就把出城的便路給刨了。老街人生氣,可郭家人口多,不講理,大家敢怒不敢言。悶子知道了,就去了西門。走到一半,果然見路被刨了,郭家?guī)讉€兄弟拿著鋤頭正整地呢。
悶子上前和郭家人搭訕,忙著哪?
忙著,歪嘴,去哪兒?。窟@路不通了,拐吧!
悶子打著哈哈說,我心里有事,急啊,抄個近路。
急也不中,這地俺種菜呢。
悶子說,兄弟,我真是急。我那王八蛋羔子,前兩天去他叔家把他叔的一個古瓷盤給碰碎了,他叔一急就給了孩子一巴掌。這王八蛋羔子竟然罵他叔,跑回來了,我這不是急著去賠禮道歉嘛。你說說,這么近的親戚不得常走動走動,哪能讓這王八蛋羔子把路給斷嘍?你說是不是?
郭家兄弟等悶子走遠了才反應過來,說,悶子光棍一個,哪來的孩子?他這不是罵咱在斷路嗎?
貿(mào)易公司老板陳傲同女司機混住了,把在鄉(xiāng)下的媳婦休了,給老街挨家挨戶下喜帖,讓大家隨禮,老街人都背后吐唾沫。寡婦黃花對悶子說,你見天那張嘴叨叨個沒完,你要真有本事,就在陳傲的婚禮上,罵他一頓,給咱老街人出出氣。
悶子不屑地說,那還不和放個屁一樣容易。只是有個要求,我要是真罵了他,你陪我睡一宿。
呸,你個死歪嘴,不怕雷劈了你。你要是真敢罵了那家伙,你的份子錢我出了。
陳傲的婚禮在公司大院擺開了80多張桌子。陳傲和胖女人挨桌敬酒,來到老街人桌前,陳傲已有些醉意了。
悶子從桌子下面一只編織袋里,提溜出一只綠王八。說,陳主任,這是我送你的禮物,大補啊。
有人說,悶子小氣,要送也送一對啊,怎么只送一只?
悶子搖著頭說,真叫邪門了。今早起我就去潺河里捉王八,不一會兒就捉了半袋子王八。我背著走啊,走啊。沒有想到這一袋子王八真是沉噢(陳傲);不中,我就扔了一個王八,還是沉噢;我再扔一個王八,還是沉噢;我一次扔掉兩個王八,輕了沒有?沒有!扔掉兩個王八照樣是沉噢,最后就剩下這一只王八了,還是沉噢,我真是不舍得扔了,它就是再沉噢,我也得把它給背來。
大家都聽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可都忍著不敢笑,只有陳傲的胖女人沒弄明白,看著悶子問:不會吧,就這么個小王八,怎么會沉噢?
人們終于忍不住,痛快地大笑起來。剛伸出頭的綠王八,嚇得又把頭給縮了回去。
黑嘴
老街雖然不算大,人也不算多,卻是個藏龍臥虎之地,賢人雅士三教九流,能人多了去了。老孟能在老街也有些名氣,憑的是他那張三寸不爛之舌,只不過是他的口中所提之事晦氣的比運氣的多,加上他長得又黑,老街人就稱他黑嘴。
黑烏鴉的嘴,懶婆娘的裹腿,可見他的嘴有多么不招人待見。
還是讀小學的時候,老孟只顧玩耍,沒有寫完作業(yè),上學的路上伙伴都為他擔心。班主任可是個很嚴厲的人,對犯了錯的學生,常常拿著教鞭敲他們的頭。老孟卻沒有當回事,隨口說,班主任也許今天請假來不了學校?;锇閱枺簽槭裁??老孟撓著頭皮說,他每天都騎著破爛自行車到學校。萬一那車子掉鏈子,又是下坡?;锇檎f,好小子,你敢咒老師!誰知道,那天班主任真的因為自行車閘皮脫落,摔倒在坡下,腿還骨折了。同學們都去醫(yī)院看望班主任,問長問短的。班主任看著打了石膏的腿說,沒事沒事,過幾個月就可以回去給你們上課了。老孟小心翼翼地說,那萬一骨頭沒有接好怎么辦?班主任瞪大了眼睛,嗨,你是巴不得我殘廢?。∵€真是讓老孟給說著了,班主任的腿骨果然沒有接對茬,又吃了二遍苦,受了二茬罪。班主任苦笑著對老孟說,你呀,真是個黑嘴,黑烏鴉。
黑嘴黑烏鴉好話沒個準,賴話是一說一個準。他要說你財源茂盛,你準倒霉破財;他說你事業(yè)有成,你肯定路途坎坷。老街有新的買賣開張,前去賀喜的人都會送些禮品和紅包。唯有黑烏鴉例外,他只要往門前一站,主家趕忙給他塞個紅包,嘴下留情,嘴下留情。好吃好喝的伺候著,只要不說話就中。有一家買賣開張就不信邪,黑烏鴉來了沒人搭理,別說紅包,吃飯都沒有他的位子。黑烏鴉心里那個憋屈啊。主人還故意逗他,問:你看我這生意咋樣?黑烏鴉四下打量了一番,說,買賣興隆撞頭彩。主家對來客說,聽聽,黑烏鴉都說我能撞頭彩,開張大吉??!就在大家酒足飯飽準備離開時,一輛送貨的卡車,失了控的獅子一般噼里咔嚓就撞到了店家的墻上,車頭拱進了半間屋子,幸虧沒有傷到人。真是個“撞頭彩”。黑烏鴉也嚇得一哆嗦,他只看這店處在人字形路的當間,車來車往不安全,沒有想到還真出事了。黑烏鴉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暗自說,還真是個烏鴉嘴。
黑烏鴉是老街最早一撥玩股票的人。那陣子經(jīng)常給人談股論金,洋洋灑灑說上幾個小時。聽的人都暈了,就說,你白話了半天,到底買那只股票啊?黑烏鴉就說出自己選中的幾只股票。結果是第二天他選的股票全跌。最典型的是,有一次上市的股票全線飄紅大漲,只剩下一只股票下跌,那就是黑烏鴉選中大舉吃進的股票。黑烏鴉玩股票賠得一塌糊涂,而經(jīng)常和他一起炒股的人卻都有盈余。人家都是反著聽,他說漲的人家不買,他說跌的,人家就進,保賺不賠。黑烏鴉一氣之下把那點殘留的資本都退出來了,發(fā)誓說,誰再玩股票誰就是孫子。
老街有一幫子鐵桿球迷,支持的球隊成績特賴,每次都是在保級戰(zhàn)里徘徊??墒撬麄冎С值臒崆椴桓摹C康奖荣?,他們就包車,滿臉涂彩,敲鑼打鼓吹喇叭,到幾百里外的省城為主隊加油助威。在一次關鍵的比賽前,球迷都揪著心。忽然有個球迷說,老街有個黑烏鴉,他說的話得反著聽,說你好可能就遭殃,說你壞也不見得就背。我們何不請他一同去,讓他把客隊說得天花亂墜,沒準那客隊就走背運哪。一伙人就把黑烏鴉請到了獅子樓吃飯,請他免費去看球。黑烏鴉還沒有到賽場看過球,總是在電視轉播里看看。球迷說,不到現(xiàn)場你根本感受不到什么是足球。請你去,你就為客隊說好話,唱贊歌。黑烏鴉說,那不成,我不是成為叛徒了?球迷說,你不是叛徒,你就是咱們派過去潛伏的臥底。黑烏鴉就樂呵呵地跟著去了。結果不用說了,實力強勁的客隊果然落敗,主隊保級成功。球迷那個狂歡啊,把黑烏鴉一次次拋起。
黑烏鴉也有血性方剛的時候。老街新開的一家珠寶店,仗著有人在市里做官后臺硬,欺行霸市。為了擴大門面,找茬釁事要把賽大姐米皮店趕走。黑烏鴉就看不過去,在賽大姐的店門口為賽大姐打氣,堅決不能搬,誰都知道這段地界好,人氣旺。我看他們猖狂不了多久,賽大姐,我跟你打個賭,不出半年他那珠寶店就得關門走人。沒有到半年時間,那店的后臺犯事被抓,店也是受賄的錢開的,用來洗錢的。店老板聞風逃匿了,店被查封。
那幾天,黑嘴黑烏鴉走路頭都揚得高高的,熟人都對他蹺大拇指。
作者簡介
劉建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洛陽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鄭州小小說學會副會長。1980年代初開始業(yè)余文學創(chuàng)作,在百家報刊發(fā)表文學作品600余篇。百篇作品被各類選刊轉載,并入選《中國當代小小說大系》《新中國60年文學大系》《中國新文學大系》等權威選本。出版有小說集《永遠的朋友》《遭遇男子漢》《老街漢子》《懷念一只被嘲笑的鳥》《沒有年代的故事》等。個人獲中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全國“小小說金牌作家”獎?!秾④姟贰吨袖h》《滑一刀》獲全國小小說優(yōu)秀作品獎,《朋友,你在哪里》上中國小說排行榜。
責任編輯 白連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