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串鑰匙的葬禮（中篇小說）
2015-04-29 00:00:00鄧宏順
北京文學(xué) 2015年12期
一個特殊年代饑餓與生存、侮辱與尊嚴的故事，一對畸形血緣父子之間動人心魄的愛恨情仇。敘事粗獷豪放，描寫細致動人。小說好看又耐人尋味，值得一讀。
1
陳紅旗要開車回來過年，自己的車！這狗日的只穿一條罩雞巴的短褲子出去，能開著一臺小車回家了？一進臘月，村里人就這樣說開了。話說得是有點兒粗，但不帶這點兒粗野似乎就不能表達此時的情意。
當然是紅旗娘最早說出這話的。陳紅旗多年沒有回家了。多年前他和陳國權(quán)大吵一架之后，穿著那條罩雞巴的短褲在村口古楓樹下的土地堂前磕了三個響頭，站起來又對著老天罵了一頓朝天娘就走了，誰也不知他朝東還是朝西，朝南還是朝北。近年來，紅旗娘收到過紅旗的多次匯款，但就是匯款地址不詳。因此就有人斷定，這個陳紅旗不是大毒梟就是黑頭目，遲早會通知他娘去領(lǐng)尸的。為此，他娘捧著那些錢都快哭瞎了雙眼。
照說，當時陳紅旗和陳國權(quán)是不該吵架的，那不是吵架的理由。陳紅旗剛在山上挖土坑把別人家的一只下蛋母雞燒熟，吃飽了肚子正有一身的力氣回到家，就見陳國權(quán)屁股上晃著那一串閃亮的鑰匙，帶著干部來給他娘送50元“救濟”，娘正感激流涕地說“謝謝”，還要給送錢人下跪作揖時，陳紅旗一把將娘提溜起來，不讓跪，讓她站直，再將那錢從娘手里搶過來，丟在地上，還踏了一腳說，誰要你這臭錢！誰拿來的誰自己撿回去買藥吃！在場的人都目瞪口呆，沒誰能理解陳紅旗，沒人不罵陳紅旗真是蠢屙牛屎了，送上門的錢都不要！50元哪！可以買兩擔谷子呀！
陳紅旗不是對錢有意見，是看見陳國權(quán)屁股上那一串鑰匙就想吐！村里人不知道陳紅旗這內(nèi)心，陳紅旗大約是懂事時開始就仇恨陳國權(quán)屁股上那一串鑰匙。
那日子，陳紅旗最喜歡的就是和人家打賭，狗打架他也要和人押上一寶，不賭別的，誰輸了就讓贏方踹一腳。餓慌了就脫了衣服去罩了人家的雞鴨，帶上山去挖個土坑兒燒熟了吃，吃過后又將骨頭丟在土坑里埋掉，讓失主連根雞毛雞骨頭都找不到。
由陳國權(quán)帶去的送錢干部不知道這是怎么回事了，拿眼睛來問隊長陳國權(quán)，陳國權(quán)紅著眼瞪著陳紅旗，他也看見陳紅旗正紅眼。陳國權(quán)瞪著陳紅旗說，你娘賣髀！你骨頭還嫩得發(fā)奶味，你倒要耍窮脾氣！
陳紅旗把自己的手臂伸出來橫在陳國權(quán)眼前說，想用你皮肉骨頭試試我的力氣嗎？
陳國權(quán)就是從這一刻開始承認陳紅旗長大了，真的長大了！手臂比他陳國權(quán)的還粗，肌肉鼓鼓的，肌肉動的時候，像活鯉魚在網(wǎng)里抗爭，到處都顯示著力氣。原來偷雞吃的壞小子也可以長得如此壯實！陳國權(quán)不能不讓步說，這不是給你的錢，是給你娘的錢！
紅旗說，我娘不要你這個臭錢！我娘有兒子養(yǎng)著！
陳國權(quán)說，你好大的口氣！你一天到晚不務(wù)正業(yè)，你還知道有個娘？你還知道養(yǎng)娘？
陳紅旗反身一掌，就把陳國權(quán)推出門外，說，我不試一試力氣，你是一定不會滾出我這家門的！是不是？
陳國權(quán)一串趔趄到了門外，歪著脖子偏過頭來，一手握著屁股上那串閃亮的鑰匙，一手指著陳紅旗說，你有本事就別讓你娘吃苦！
陳紅旗說，這話還輪不到從你這張臭嘴里吐出來！你沒有這個格！
陳國權(quán)說，你有本事拿50塊錢來給你娘過年！
陳紅旗當然拿不出，但他說，你不要把你這50塊錢看得天大。你以為你把人民政府的錢送50元來就是你給的大恩惠？我告訴你，總有一天，我要給村子里所有的老人都發(fā)養(yǎng)老錢，我要年年發(fā)！我還要把全村人都變富！但是，你記住，我就是不給你發(fā)錢！我要是給你發(fā)錢，我是你兒子！
陳國權(quán)從地上站起來說，好，陳紅旗，你說的話你自己要記??！
我一定記到我們見分曉的那一天！陳紅旗說著，跑到村口土地堂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說，天地啊，祖宗啊，你們作證??！我陳紅旗如果不實現(xiàn)自己的諾言，那就天打雷劈！
陳紅旗站起，對著天罵了句：日他個娘！就走了。他的背影在娘的長長喊聲里，在大家的長長喊聲里越來越小了，最后消失在青翠的山縫里那條向山外延伸的亂石小道上。
陳紅旗狗日的真的要開著一臺自己的車回來過年了！這個消息像洪水一樣，把全村的每一個家庭每一個角落都沖得漂浮起來，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跑到村口來看陳紅旗現(xiàn)在是什么樣子，看陳紅旗開回來的是一臺什么樣子的車，是拖拉機還是汽車？是大車還是小車？是客車還是貨車？也有人猜想，該不是在哪兒撬大門偷來的吧？該不會有警車就在后面咬著吧？
一臺讓大家叫不出名字的小車飛進村來了，說是飛進村來是因為那車沒有什么響聲就到村口了。車子樣式的確特別，像烏龜又不像烏龜，像蟾蜍又不像蟾蜍，村口的老楓樹下圍了很多人，無數(shù)雙眼睛都變得特別的亮，亮得刺眼，像一盞盞電壓過高的燈泡，就連頸脖子也仿佛比往日拉長了許多。
陳紅旗從車上下來，西裝革履。他站在他當年跪過的地方先是朝大家揮手致意，說，爺爺、伯伯、叔叔、嬸嬸們好??！然后，他給大伙分煙，不是一根一根地分，而是一包一包地分。有的女人不好意思接他的煙，他就說，拿噠！一包煙300多塊呢，不拿你就虧了！
一陣熱鬧過后，他問大家：當年我是跪在這里磕頭宣的誓嗎？
村民們笑的笑，說的說，都說是。
陳紅旗說，那好！我現(xiàn)在就站在這里跟大家說，我陳紅旗今天回來了！我今天開著自己的小車回來了！從今天開始，我就要把我自己說過的話一一兌現(xiàn)！
陳紅旗真是徹底地變了一個人！
陳紅旗從車后備廂里搬出幾個大紙箱，然后把紙箱開了，里面全是一份一份的盒裝禮品。每一份禮品上還扎著一個紅包。陳紅旗說，爺爺奶奶們、伯伯叔叔們、嬸嬸姑姑們，陳紅旗多年沒有回來了，今天回來看看大家，凡是長一輩的，我給你們每人都帶有一份小禮物和500元錢紅包。鄧伯最先走上前去，近距離認了會兒陳紅旗說，紅旗，你得先告訴我，你這錢來路正不正？陳紅旗笑了，說，鄧伯，你是想知道我現(xiàn)在在哪里干什么事業(yè)吧？我把我的名片和500元錢放在同一個信封里，你們看看就知道了。于是，陳紅旗把禮品一份一份地拿出紙箱，先給鄧伯一份，然后再親熱地叫著各位長輩們的名字，分給他們禮品，又給小孩子分了糖。
鄧伯反反復(fù)復(fù)地看了陳紅旗的名片，明白陳紅旗不是大家想象的那個大毒梟或者黑老大，他現(xiàn)在是一家搬運公司的經(jīng)理！鄧伯笑了，說，這還差不多！這個禮品，你鄧伯我就笑納了！
這是村里從未有過的高興時刻，一張張笑臉都在陳紅旗的眼里跳動、開花，他們拉著陳紅旗的手，要紅旗去他們家里坐坐，要預(yù)定下請紅旗吃飯喝酒的日子。但陳國權(quán)一直等到最后，大家都散場了，陳紅旗也沒有給他禮品。陳國權(quán)當然是紅旗的長輩，照說也該有一份禮品，但他沒有。
大家都往村里走了，陳紅旗突然聽到背后有人叫他，紅旗，你慢點走，我問你一句話。
陳紅旗本來也隱隱地覺得自己對陳國權(quán)是有些過分了，但轉(zhuǎn)身一看，就看見陳國權(quán)屁股上還閃亮著那一串老鑰匙。他的一身力氣下意識地膨脹了一下。陳紅旗跟大家說，你們先回去吧。
陳紅旗本不想轉(zhuǎn)身跟陳國權(quán)說話，但他還是轉(zhuǎn)過身去，他要聽聽陳國權(quán)到底想說些什么。
大家走了，衣衫襤褸的陳國權(quán)坐在一截松樹上擺弄著他那串閃亮鑰匙，他的下半截身子好像有些壞了，但一只腳還能活動，另一只腳要移動時，必得用手拽一下才行。紅旗一看那樣子就猜出陳國權(quán)今天的狀況。陳紅旗走到陳國權(quán)面前，意味深長地說，你癱了？
陳國權(quán)說，還能走路。
陳紅旗說，你走給我看看。
陳國權(quán)借助一對拐杖，使勁地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坐下。陳紅旗看見他只有一只腳能著地，還有一只腳像懸在空中的一個布袋，晃晃悠悠。陳紅旗說不清自己內(nèi)心深處到底是什么感受——有痛快，有怨恨，有憐憫，有酸楚……陳紅旗情感復(fù)雜地看著他說，你，要說什么？
陳國權(quán)說，你這么不給我面子，你要后悔的！
陳紅旗明白他是在說為什么給全村人都帶一份禮物，唯獨他沒有。陳紅旗也的確有些過意不去，這些歲月讓陳國權(quán)已經(jīng)成了這樣一個廢人，這是他沒有想到的。但是，他看不慣陳國權(quán)屁股上還掛著那一串鑰匙。他說，后悔什么？我后悔還沒有“報答”你？
陳國權(quán)說，難道你就少我那份禮品的錢嗎？
陳紅旗說，買一萬份、十萬份我現(xiàn)在也不少這個錢，但我就是買了，也伸不出自己的手遞給你！
陳國權(quán)說，你這么做，會后悔的。
陳紅旗壓制著自己內(nèi)心的隱恨，盡量平心靜氣地說，你等著我后悔吧！現(xiàn)在應(yīng)該后悔的是你！你應(yīng)該好好懺悔你當年所做的好事！可我看你至今還舍不得屁股上那串閃亮的鑰匙！
陳紅旗對陳國權(quán)的恨全是他親身經(jīng)歷的一些事情引起的。在大家餓飯的日子，陳紅旗和一幫娃兒到紅薯地里找吃的，打霜過后，紅薯已被大人們仔細地挖過了，老鼠好像也找不到過冬的食物，在往洞里拉一些薯葉。地里真的找不到紅薯吃，但紅旗和那幫孩子卻能從深深的土層底下?lián)赋鲆唤亟氐氖砀?，嚼得嘴角流出黃白的泥水，那一絲伴著黃泥漿的淡淡的鮮紅薯味使他們感到特別香甜，特別好吃。就在他們撅著屁股摳薯根摳得指頭出血時，突然一個粗大的嗓門在田埂上大叫一聲：誰叫你們偷隊里的紅薯？娃兒們?nèi)颊 ｊ悋鴻?quán)叫娃兒們站起，像趕一群鴨子似的把他們趕到一棵杉樹下。他把娃兒們用粗糙的葛藤捆在那棵杉樹上，像捆一串小青蛙，被捆的地方很快積了血紫烏起來。陳國權(quán)又順手砍了一根金櫻子刺條，照著娃兒們赤光光的腿和屁股打，打得到處都冒出血點，像蒙牛皮鼓的密密的竹釘。還說，誰也不許動！我叫你們的娘來接你們這幫小偷鬼。
陳國權(quán)走遠了，紅旗還看見那串鑰匙在他屁股上閃亮。
娘們來接娃兒時都難過得哭了，都罵陳國權(quán)背時剁腦殼的心毒！不得好死！紅旗對于陳國權(quán)的恨，最初是由這件事開始的。但最傷心的，還是后來他看見娘每次去倉庫稱口糧的事情。因為稱口糧的事情，那一串鑰匙永遠讓紅旗不能從記憶里抹去，也是他不讓娘接受救濟款并和陳國權(quán)打了起來的最根本的理由。
權(quán)力其實不是一個空洞的詞，是非常具體的。在陳紅旗眼里，權(quán)力就是陳國權(quán)屁股上的那一串閃亮的鑰匙！那時候，陳國權(quán)很威風，月初隊里稱口糧的日子，倉庫門口那棵彎著腰的桃樹下就人來人往，籮筐打架。紅旗娘擔著籮筐去隊里倉庫門口，紅旗捧著蛐蛐跟在娘后面。等到該紅旗娘稱口糧時，陳國權(quán)不給紅旗娘稱口糧，還當著眾人大聲地說，還有壓糧款沒有交清就想稱糧？不行！紅旗娘要哭，但哭不出聲來，眼淚熱熱地在眼眶里旋著。紅旗看見娘全身的血都往心里流！紅旗那時還小，臂膀上的肌肉還沒有長出來，但他知道為娘抱不平，他用眼睛罵陳國權(quán)的娘，還用眼睛當錘子把陳國權(quán)屁股上那串閃亮的鑰匙捶得粉碎！
沒有父親，娘也沒有錢來交壓糧款，而沒有糧食就活不下去。紅旗看著娘退到一旁坐在籮筐上像乞丐一樣，看著別人擔著糧食回家，娘的一雙哀求的眼睛就落在陳國權(quán)身上，落在那一串閃亮的鑰匙上。
紅旗悄悄咬著牙跳下溪去捉螃蟹，潺潺的小溪就在那棵彎腰桃樹下，他每捉到一只螃蟹就把它重重地甩在石板上，讓螃蟹死得粉身碎骨，每甩死一只螃蟹他都要看一眼娘，又看一眼陳國權(quán)。看一眼娘，是告訴娘，他在給娘出氣；看一眼陳國權(quán)是告訴他，紅旗把他甩死了！
等到稱糧的人都散去之后，娘走進倉門的時候，紅旗才又從溪里跳上來找娘，紅旗走到倉門口時，倉里很黑，他只看到兩個人影在谷堆上忙碌，出氣特別地粗重。紅旗叫了聲娘，兩個人影立刻散開，娘拍打著身后的谷粒急忙走出來說，你在溪里捉螃蟹捉得好好的，跑上來干什么？紅旗看到娘臉上出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紅云，紅旗似乎明白了什么，紅旗想起了自己的爹，一種朦朧的男人意識樹立起來，他要為爹做點什么。他把手里的螃蟹朝著倉里那個黑影擊打過去，憑聲音判斷，螃蟹是打在人身上了！倉里傳出一句話來：這娘賣髀的惡呢！紅旗聽出來了，那是陳國權(quán)的聲音……
雖然陳國權(quán)給娘稱了糧，但陳紅旗對陳國權(quán)的這種恨消除不了。此后，紅旗再也不樂意去倉庫邊看娘稱糧。這種恨也一直伴隨著陳紅旗長大。所以陳紅旗長到自己的肌肉像鯉魚拱網(wǎng)的時候，陳國權(quán)帶著干部來給他家送救濟時，他就和陳國權(quán)干了起來。他當時推的那一掌根本沒有用多少力氣，但是，陳國權(quán)感受到了一個男人已經(jīng)長大。從此，紅旗也知道，原來把他們捆在杉樹上用刺條兒打得腳腿和屁股上鮮血直冒的那個高大漢子也是可以被他推倒的！因此，他敢跪在村口祭祀祖宗的土地堂前禱告天地和祖宗，他起誓遠走了！
多年來，誰也不知道他陳紅旗在外吃過多少苦，受過多少累，慪過多少氣。陳紅旗是赤手空拳離開村子的，連一件換洗的衣服都沒有帶，村里人都看見他只穿一條罩雞巴的短褲出去。他走出村子，爬上一輛裝運杉原木的東風牌大卡車，像猴一樣地趴在車上到了縣城的河灘上。他站在河灘上把浩闊的河面望了好一會兒，他知道自己在縣城討不到吃的，就往城邊有矮房子的地方走。他相信良心都在那些矮舊的房子里面，都在那些樸實的人心里。他看到矮舊房子有一種親切！他走了很遠，看見一個高高的煙囪冒著濃黑的煙霧，還有茅草搭起的棚子，那是一個燒磚的地方。他知道在這里，他的力氣應(yīng)該可以換到飯吃了。他走到磚窯上問要不要勞力。別人幫他叫來了廠長。磚廠廠長來了，是個半老頭兒，手里拿著一根放窯水的“？”形長鐵桿，他看紅旗個頭并不大，猶豫了一下，但用鐵桿敲了敲紅旗的腳腕，腳腕卻硬。陳紅旗馬上把自己的臂膀伸出來讓廠長欣賞他發(fā)達的肌肉。廠長見他還壯實，臉上肉不多，但手上肌肉還不少，眼珠一轉(zhuǎn)，說，你留下吧。他一笑，跳進了打磚的深深的黃泥池子。他擺弄好磚模，向磚模四周撒上鋸木粉，然后，拿泥弓來割了籮筐大一坨泥舉起來砸下去，砸在磚模里，鋸木粉像驅(qū)散的蚊子一陣亂飛……
打磚并不復(fù)雜，有力氣就好辦。他第一塊磚就打得非常圓滿、整齊、充實。廠長看著他笑了笑，起初是對他那一身肌肉感興趣；現(xiàn)在不僅羨慕他的肌肉，還喜歡這個年輕人。因為這個年輕人肌肉里不僅有力氣，還聰明，他的力氣不是蠢力氣，而是長著眼睛的力氣！
同意收下紅旗后，廠長又開始擔心，有這種力氣的人一定飯量很大。好在到吃飯時，廠長看見陳紅旗并不像其他人大缽大缽地死撐，而是吃過一缽就停。廠長就摸了摸陳紅旗光亮的肚皮說，小伙子消化系統(tǒng)不錯，吃得不多，營養(yǎng)不少！廠長以為自己賺上了，就跟陳紅旗說，小伙子，安心在我這里做，你只說要飯吃，我可還要給你開工錢。這是公社的磚廠，不給你工資我也多得不了什么。
陳紅旗本想做夠了路費再走人，但遠處分田責任制的風吹來了，磚廠像一頭老牛，趴在那里死掉了。他跟窯老板結(jié)了賬，背上廠長給的那點兒錢提前走人了。
他是一直向南走的，走到了那個有拓荒牛的地方。
到了那地方，他才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困難。他急于想找到事做，但他又生性很高，不再愿意做苦力工，他決心要進一家大工廠當工人。也有幾家廠子有招人的意向，但見他文化太低又一口回絕。他又回憶起自己做磚賣力氣的日子，但在附近找不到符合他要求的活干。他開始為自己的吃住發(fā)愁。身上就那點兒錢，一天天往外數(shù)，越數(shù)越少。于是，他不敢租房，天天露宿在街頭，飯也吃得只要能保命就行。
他在街上逛了幾天之后，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一分錢收入沒有，每天飯錢又怎么也省不下來。他看到了街上拉板車的人不少，看到一個賣板車的地方生意很好。他想拉板車的活兒應(yīng)非常適合他，成本低，勞動起來也不復(fù)雜，而且不讓別人管，可以自己作主。他向那些拉板車的人打聽過，收入也還不錯。他下決心要弄一架板車。但是，他的錢不夠。他也想過去偷，可他知道這地方不是在自己的村里，他偷了東西就會被關(guān)起來，還會通知家里人去接人，而他是和陳國權(quán)干了一架才跑出來的，他是在村口下了跪起了誓才出來的，他是為了爭氣才出來的，他能讓陳國權(quán)看著別人把他押回村里去嗎？即使自己能裝厚臉皮，娘也受不起這個氣！他不能偷！無論如何都不能！他得徹底做一個好人！他得爭口氣！為娘也得爭下這做人的志氣！他又想到借，但沒有地方借，舉目無親。
有一天他看到兩個撿垃圾的人打架，他一下子把垃圾堆和收破爛的地方聯(lián)系了起來。于是，他在垃圾堆里把那些他以前看都不敢看的東西翻出來，把紙張、金屬、塑料、玻璃等分門別類地用蛇皮口袋裝起來，然后像在自己村里砍柴時那樣，一肩扛到收破爛的店子里交貨，拿錢，少則一次幾元，多則一次也有幾十元。這活雖然又苦又臟，但是，他一想到自己在村口下跪時的情景，就強迫自己把這一切臟和累全都忘掉。他只想著自己有那么一天能夠衣錦還鄉(xiāng)，不管離這個日子有多遠，只要有這么一天，他就不在乎有多么遙遠，有多么遙遠他也要走到那一天！他在心里為自己預(yù)建了一座豐碑，他也終于湊夠了買一架板車的錢。
他買了一架板車，于是，他加入了拉板車的行列。在他拉板車的地方，有很多人是用馬拉車，他常常是拉著板車與馬同行，有時候馬鼻子噴的那股熱氣都沖到他臉上來了。但是，他不如一匹馬，馬比他的力氣大。坐在馬車上的老板叭的一鞭落在馬背上，馬就嗒嗒地遠遠超過他朝前而去。人在馬面前是那樣的無奈！當他脫完身上所有的衣服還是渾身老汗，汗水漬得他睜不開眼時，他的確感到自己不能再這樣和畜生拼力氣，他是人，他得想個不和畜生拼力氣的辦法活下去。
拉板車的日子讓他身上的肌肉更硬了，骨頭更硬了，硬得像鋼鐵！但硬得鋼鐵一樣的筋骨不知不覺地彎了，不拉車走路時腰也彎了。他知道這是習(xí)慣，有意識地伸伸腰，腰還沒有駝。他還好小的年紀，哪能就彎得直不起腰來？
在拉板車的行伙里，他的生意很快好起來，他長得圓頭圓臉，福氣得可愛，身材結(jié)實而又不高大威猛，說話還一臉的笑，非常討人喜歡。板車總在商貿(mào)市場或者車站碼頭邊排了一長溜。來找人拉貨的，如果是叫他拉過的，必得再叫他；如果是沒有叫過他的，也喜歡找他去拉，除非他不在，才找別人，好像他的板車在保險公司投了保一樣。
有一次，一位姓張的老板從一輛車上下來，叫他去拉一些礦山器材。拉到家后，這位張老板給了一張50元的票子，他在找錢時少找了這位老板10元錢。等到他干完一天活，晚上結(jié)賬時才知道多出了10元錢，他把一天的活兒一回憶就明白，是給拉礦山器材的張老板少找了10元。第二天，他早晨起來不出車拉貨，首先跑到張老板家里敲門退錢。
張老板還以為他會找他麻煩，說，你還有什么事嗎？
紅旗說，我得退你10元錢。
張老板說，你什么意思？
紅旗說，我少找了你10塊錢。
張老板說，我以為好大的事呢，10元錢嘛，算了！
紅旗說，那不行！拉貨是該收多少收多少，我從不多收別人一分錢！
紅旗不容拒絕地把10塊錢退給了張老板。
張老板見這小伙子如此誠實可信，就說，小伙子，我那邊礦上正需要一個人做事，包吃包住，1800塊月薪，你愿不愿意跟我去？
紅旗問過張老板礦上的基本情況后，就答應(yīng)了。
拉板車雖也能掙些錢，但天晴下雨都得在外面踩著泥漿干?；疃鄷r干不完，多掙不了多少；活少時閑得心慌，收入總是不由自己預(yù)算。跟張老板到礦上去，每月有一份固定工資當然好多了，而且是包吃包住1800元！他把板車賣掉，跟著張老板上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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礦是新開的金礦，在一個叫不出名字的大山里。山高得把天云頂出一個大窟窿。一天到晚陰晴不明，樹林和草叢里都深黑得看不透。大晴天的太陽也只能曬兩三個小時就遠走得無影無蹤。各種各樣的鳥不分日夜地怪叫，開始那些日夜，紅旗總是被頭頂上的奇怪聲音嚇得肉皮發(fā)麻。好像在宣告，這是它們的天下，不讓人去驚擾它們！
陳紅旗的工作是給十幾個礦工做飯和送飯。一天三餐。他自從接受這份工作，就做得非常認真，送飯非常準時，飯菜又做得好吃，礦工對他很滿意；有時要他干點別的零活，他也肯賣力，張老板就對他更滿意。張老板常常跟他說，等到出了金子，首先給你陳紅旗打個金手圈讓你去哄個好女人睡睡。張老板對這個金洞注入了很多投資，請十幾個人挖了幾個月洞子，洞子挖得很深了，可就是不見出金子。
有一天，山外的陌生人不知怎么就找到這兒來，宣布這是個非法礦洞，要封，還要罰十萬元的款。張老板說，辦完合法開礦手續(xù)要孝敬一大批人，要一大筆錢，而誰也不知道這山里到底有沒有金子，等出了金礦再辦手續(xù)不行嗎？陌生人說，不行！
當天夜里，張老板連夜逃跑了，無交無接，丟下了礦工和器材，不知他去了哪里。但是，陳紅旗還照樣去給那些沒有離開礦上的礦工們送飯，一餐不少，一餐不遲。
有一天下了瓢潑大雨，他還去送飯。他走到工地一看，礦工們一個都沒有了，衣服行頭全都卷走了，礦工們也都不辭而別。但他還像往日一樣，鉆進洞子里去叫大家出來吃飯。他不是故意做作的，他是要讓自己對老板忠誠。對老板的忠誠能使他內(nèi)心得到莫大的安慰。
洞子已有半洞的黃水，除了丟下一些成了布筋的衣服，成了船底的膠鞋，什么人也沒有。但他一直往前走，走到水深處他才站住，攪了幾下渾濁的黃水說，日你個娘，都跑了，老子今天脹破肚子也吃不完這么多飯菜！他剛說完，頭頂上就開始掉土渣，他知道事情不好，要塌方。他怕活葬在洞里，馬上往外跑，跑到離洞口不遠處，砰一聲，身后的洞子被堵住，他轉(zhuǎn)身一看，新塌下來的土里有金晃晃的石頭在閃光。他把那幾塊石頭搬起來洗干凈一看，啊呀，幾乎就是金子！陳紅旗不慌不忙地吃飽了飯，然后，把飯菜倒在地上，大著聲叫鳥兒們：“來吧，來吧，鳥兒們！快來分享我們的飯菜吧！”他高興，他激動，他要用做善事來平靜自己。他把那幾塊大金礦石抹干，放在擔飯菜的籮筐里，用樹葉蓋得嚴嚴實實地朝山外走了。
陳紅旗的那一擔金礦石賣了一大筆錢。他一直在尋找老板，也一直找不到老板。他又去找那個金洞，金洞也被炸垮填掉了。他帶著這些錢又回到了他的板車行里，不過，他不再拉板車，他買了兩臺貨車，挑了兩個拉板車的年輕人做司機，就組織了一個“九州搬運公司”。紅旗想想自己能發(fā)財雖說是意外，但有原因，原因就是他在張老板面前守信用。于是，九州搬運公司非常講誠信，公司業(yè)務(wù)也因此就越來越紅火，規(guī)模也越做越大。幾年下來，全城各處都能看到這個公司牌號的貨車。現(xiàn)在已經(jīng)在幾個城市有了分公司。多年后的今天，陳紅旗真正成了不小的老板。
陳紅旗走到村支書家里，他要一一兌現(xiàn)自己曾經(jīng)許下的諾言。支書小時候也和他一起在紅薯地里挨過打，是同齡人。支書正在做牛軛，用瓷片給牛軛細細地打磨拋光，正滿身的木屑和刨花。紅旗來了，他一邊做事一邊說話。紅旗給支書遞上一包煙，支書把手里的牛軛、瓷片放下，接了煙看看，是從未見過的高級煙，笑了，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啊！
紅旗也笑了，說，以前的事還望村里人海涵。
支書說，你開臺車回來過年了？
紅旗說，嗯哪。
支書說，你自己的？
紅旗說，嗯哪！
支書說，好幾萬吧？
紅旗說，不是幾萬，是幾十萬！
支書說，自己的錢買的？
紅旗說，那當然。借錢買車那就劃不來了。
支書沒有笑，但比笑更高興，說，那好！村里也終于出了你這么個寶貝人物！這包煙我就抽了！
紅旗說，就是給你抽的嘛！
待支書點燃了煙，抽過幾口，紅旗說，支書，我給你遞份申請書。支書說，好。想到要入黨了？
紅旗說，我申請當我們村的村主任。
支書猶豫了好一會兒沒有說話，陳紅旗在村里偷雞、賭博、和陳國權(quán)吵架的事都在眼前閃過。但支書沒有回絕，他因為常開會的原因，知道如今有錢人想回鄉(xiāng)做各種各樣的好事。但他也沒有答應(yīng)，只是說，我考慮一下，最后還得要村民投票啊。
陳紅旗果然就說，我自己富了，我想把村民也帶富，我還想把村里的條件改善一下。
支書說，就這些想法？
陳紅旗說，就這些想法。
支書說，只怕是還想做給陳國權(quán)看看，洗洗自己以前的恥辱吧？
陳紅旗笑笑說，這個意思也有一點。主要是見村里還窮，聯(lián)想起過去的苦日子，心里不好受！
支書一笑，說，倒也正在機會上，過幾天答復(fù)你。
沒過幾天，支書就跟陳紅旗說，他到鄉(xiāng)里跟領(lǐng)導(dǎo)說了，同意讓陳紅旗當村主任候選人，只要選舉上了，就讓他當。
于是，全村到處張貼了紅榜，村主任的候選人就是陳紅旗。陳紅旗在外多年幾近傳奇的經(jīng)歷，也就跟著這張紅榜傳得更遠。
當今的村主任選舉，在不同的地方，情況是天壤之別。報紙上登過一些地方，村主任賄選已有驚人金額，而在這個村，選舉村主任簡直就是死水一潭，沒有誰真想當這個村主任。當村主任不僅沒有什么權(quán)力，還要多慪不少的冤枉氣，還得給鄉(xiāng)干部倒貼飯菜錢米；也沒有多少人來關(guān)心誰當這個村主任，誰來當都一樣，改變不了村里人的窮命運！但陳紅旗從外面回來卻帶來了一些新風氣，他還到全村去搞施政演說，說自己當了村主任后準備做些什么事，把村民帶富，把村里條件徹底改善一番。村里這一潭死水竟被陳紅旗攪動起來了。村民思想也不古，明白如今有了錢的人要干什么都行。于是，村民都說，這回一定要投陳紅旗當村主任。
那天，鄉(xiāng)干部抬著一個紅紙糊的投票箱到各村民小組收票，村民們都投陳紅旗的票。年紀大些的人也開玩笑說，小時候偷雞，大了就當村主任！真是天變一時，人變無止！
負責這個村選舉工作的鄉(xiāng)干部很高興，村民的投票熱情之高，讓他們喜出望外。工作開展得十分順利，歷來最難保證的投票率，這次也超過了要求的標準。票數(shù)又非常地集中，陳紅旗的得票率達百分之九十幾。陳紅旗從未感到過自己如此有臉面！他感到自己高大起來，尤其在陳國權(quán)面前！
陳紅旗合理合法地當了村主任，選票出來的當天他就開始管村里的事。第一件事，就是通知全村45歲以下的人集中起來，站在他當年跪著許諾的地方。一共來了50多人。他說，年輕力壯的鄉(xiāng)親們，我先問你們一個問題，你們最怕什么？你們最缺什么？你們最希望的是什么？大家嘻嘻哈哈地眾說紛紜。陳紅旗臉色一正，說，如果你們連這個問題都還沒有想清楚，那就太糊涂了！我們最怕是窮！窮了，有病沒錢治，要房子住沒錢修，要娶媳婦沒錢娶，對父母無法盡孝心，自己也抬不起頭做不起人。你們說是不是？大家都沖他點頭。陳紅旗又說，你們最缺什么？最缺的是錢！如今這個日子，只要有了錢什么沒有？大家都被陳紅旗給說笑了。陳紅旗還說，你們最希望什么？最希望能有一個人帶領(lǐng)你們?nèi)旰芏噱X！
大家不約而同地鼓起了掌。陳紅旗待大家鼓過了掌說，我愿意當這個人！我愿意帶領(lǐng)你們?nèi)旰芏噱X。我的九州搬運公司這次正要招一批人，我這次回來一是過年，二是要從家鄉(xiāng)帶一批年輕人進公司，培訓(xùn)后就上崗。公司的待遇要按你們能力和崗位來定，簡單勞動的月薪4000左右；管理人員和技術(shù)工大約是8000左右。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我得把話說清楚，我從來不拖欠員工的工錢，但是，我公司的員工也必須對公司盡職盡責。凡違犯公司紀律的，對不起，我一定要讓你走人！愿意跟我走的，現(xiàn)在請舉手！
沒有一個不舉手，這讓陳紅旗感到莫大的安慰和自信。他激動不已地說，鄉(xiāng)親們，感謝你們的信任！我陳紅旗在這個村里留下了那么多污點，你們都知道，我原以為你們會信不過我，沒想到你們還這么信任我，我非常感謝你們！好！你們現(xiàn)在就回去收拾行李作好準備，到我要走時就跟我上路。
陳紅旗這次帶走了50多人，全部留在了自己的公司，培訓(xùn)后全都上了崗。一個月后，家里就收到他們寄回的錢。他們早就在別的地方打工，一年到頭沒有多少錢寄回家里，不是工資低就是老板拖欠工錢。這回在陳紅旗公司打工，才去不久就寄了這么些錢回家，村民當初離家時對陳紅旗的那點疑慮徹底消去了。于是，村里又去了第二批人找紅旗。紅旗都根據(jù)他們的不同文化素質(zhì)和智商能力作了安排，有的在公司實在用不上，他還找到自己的熟人，給他們找到了適合的工作，緊接著又去了第三批人。幾個月時間，紅旗從全村帶去了兩百多人在公司做事，全村家家有人在陳紅旗的公司，有的一家有幾個人在公司。平均每人年收入達五六萬元不等。一年下來，村里人有的蓋新房，有的娶媳婦，有的換了大彩電，還有人買了小車，看著看著就富了起來。村民一下子明白，不是自己這地方不好，不是自己的命運不好，也不是自己沒有能力致富，而是以前沒有一個帶領(lǐng)他們致富的人，找不到致富之路。
接著，陳紅旗贊助資金拉通了到村里的程控電話，還投資建了移動轉(zhuǎn)播塔。為了動員村里人用電話，陳紅旗采取一部手機一年補助200元話費的辦法來加以激勵。因此，全村人都有了手機，相隔千里的夫妻、父子、母女，什么時候要說話都行，就和在家里一樣。陳紅旗把村里主要干部都配了大寬屏手機，村里還安了傳真機、電話視頻，配齊了電化教育設(shè)備，手提電腦和小車一應(yīng)俱全。村里有什么工作，或者當?shù)攸h委政府有什么會議精神，陳紅旗隨時都能知道，并像自己就在村里，隨時都能對村里的工作進行指導(dǎo)。到了第二年，陳紅旗又拿錢修建了村里小學(xué)的教學(xué)樓，辦起學(xué)校的圖書室，村里的小學(xué)生有了像城里一樣的學(xué)習(xí)條件。
村里什么好事陳紅旗都做了，就是不給陳國權(quán)好處。他在給60歲以上的老人發(fā)養(yǎng)老金時，唯獨不給陳國權(quán)發(fā)。陳國權(quán)氣得咬牙切齒，找到村書記。村書記和村里人都勸說陳紅旗不要這樣對待陳國權(quán)，但陳紅旗說，這個其實也好辦，只要他陳國權(quán)把他屁股上那串閃亮的鑰匙給我就行。村書記問他為什么。紅旗不說真正的理由，他只能說，不為什么。
村書記找到陳國權(quán)要那串閃亮的鑰匙，但陳國權(quán)無論如何不肯把那串閃亮的鑰匙給別人。陳紅旗就一直不給陳國權(quán)發(fā)錢，總是跟大家說，他陳國權(quán)自己心里清楚。他問他自己就是！別人說，你什么好事都做了，為什么要對陳國權(quán)這樣無情呢？陳紅旗說，我什么好事都可以做，就是對陳國權(quán)要這樣無情！
村里最有學(xué)問的鄧伯出面說話了，不知是陳國權(quán)請他出的面，還是紅旗娘請他出的面，或者是鄧伯自己作出的決定。陳紅旗清明節(jié)回家時，鄧伯夾著那把短短的銅煙袋，在一個沒有人看見的夜里來了紅旗家。鄧伯坐在紅旗家的火塘邊，吸過一袋煙，把銅煙袋在火塘沿上磕過幾下之后說，紅旗啊，你現(xiàn)在錢是賺了不少，書還不一定讀得很多。紅旗說，鄧伯，你說的是。我就是恨自己書讀得太少。
鄧伯說，那沒有關(guān)系，這世上也沒有人能把書讀完的，不過該懂得的道理不懂就不行?？鬃诱f，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xué)，吾必謂之學(xué)矣。
紅旗并未完全聽懂鄧伯的話，但出于禮節(jié)，他連忙點頭說，那是那是。
村子不大，但沉淀著很多故事，鄧伯都知道，也還都記得。不過他沒有必要都說出來，他說出來的只是這些事情的倒影或者冰山一角。紅旗也知道，鄧伯都是在轉(zhuǎn)著彎兒說一些事情。
鄧伯走進紅旗家時月亮才從樹尖上浮出來，鄧伯從紅旗家走出時，月亮已沉落到了山那邊。鄧伯沒想到說不回來陳紅旗。有的人就是這樣讓你怎么都說不回！鄧伯就只有把他們兩家曾經(jīng)的故事深深埋在心里。
紅旗娘是喜歡鄧伯這樣來說服紅旗的，娘不能像鄧伯這樣說服紅旗。同一句話，不是所有人都能說出口的，娘有娘的難處。紅旗沒有被說服，娘有些難過，臉上寫滿了不可言說的困惑。
鄧伯肯定是把他夜里出面勸說紅旗的情況跟陳國權(quán)說了，陳國權(quán)第二天像一只螃蟹橫著走到紅旗家門口坐著，屁股上亮著那一串鑰匙，他不說話，就那么癡癡地望著紅旗在家門口出出進進地做事。他像一位種瓜的老人，看著自己的瓜被人摘走，只能在一個晴天的夜里無奈地望著天上的星星。娘好像要做出什么舉動來，但終于沒有做出來。
陳紅旗等待著陳國權(quán)做出什么舉動，然后，他好很有力地進行回擊。他也清楚，陳國權(quán)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起他的回擊，但對于還不愿意丟棄屁股上那串鑰匙的陳國權(quán)，他如果不回擊，他心里憋了多年的氣無法消去；至于回擊之后，他會怎樣對待陳國權(quán)，那將是另外一回事情?；負袅?，才會有新的起點！但陳國權(quán)不說什么，也沒有什么行動，只是癡癡地望著，把紅旗的內(nèi)心望出了一種十分復(fù)雜的情感，讓他也感到特別地不安。
陳紅旗只得出門走了，他朝村部辦公室走去。村部辦公室在村子頂部的竹林下那棟青瓦木樓里。
陳國權(quán)卻又跟著紅旗走。紅旗故意走快了一些，陳國權(quán)跟不上，但陳國權(quán)像一只螃蟹在地上慢慢地向前擦著地面不停地挪移。每挪動一下，屁股上那串鑰匙就閃亮一下，同時，他的嘴就歪一下，仿佛他的力氣全是從嘴皮上使出來的。
陳國權(quán)挪到村部辦公室時，看見陳紅旗坐在窗明幾凈的辦公室里跟村干部說事，他像笑著也像哭著，他的臉上寫著欣慰、寫著怨怒，也寫著乞求。紅旗在那里跟村干部說，今年村里要引進什么樣的良種；要把縣里的醫(yī)生接到村里來，給全村的老人進行一次體檢；把自來水安到每家每戶；村里小學(xué)要建一個電腦室，要搞電化教學(xué)……陳國權(quán)有些聽不懂紅旗的話，紅旗是把深圳的話搬到村里來說，他當然聽不大懂。但他知道，紅旗現(xiàn)在辦的事是好事，是以前他當權(quán)時所無法辦到的好事，甚至想都不敢想的那種大好事。陳國權(quán)蜷在辦公室門口，和他蜷在一起的還有村里那只總是很親熱的大黃狗。紅旗也可能是看見陳國權(quán)那樣蜷在門口，才把話說得更大聲，更有氣魄。
說完村里今年要辦的事，紅旗走出門，他故意走得很氣勢，很大步，他要讓陳國權(quán)看看曾經(jīng)的那個陳紅旗現(xiàn)在什么樣！他在村里有過骯臟的過去，他被陳國權(quán)打過罵過歧視過污辱過，但今天，他不罵陳國權(quán)，他要讓陳國權(quán)——不！是陳國權(quán)屁股上那一串鑰匙——拜倒在他的膝下，他要讓陳國權(quán)和那一串鑰匙給他洗刷骯臟的過去。他要把以前在陳國權(quán)和那一串鑰匙面前受的氣都發(fā)泄出來。于是，紅旗在村間的道上朝前走，陳國權(quán)就在后面像只老螃蟹一樣地跟著。紅旗在心里說，陳國權(quán)，你看看你現(xiàn)在這樣子，你當年的威風呢？你當年稱糧、送救濟款的威風呢？你也有這么可憐的今天！
遇到村民時，紅旗就故意走快些，把陳國權(quán)甩得遠一些。沒有遇上村民時，紅旗總要走慢些，讓陳國權(quán)離得近一些，他知道自己往后肯定不會這樣，但今天就應(yīng)該這樣，必須這樣。
看樣子，陳國權(quán)肯定是要找他說事，他就要這樣和陳國權(quán)若即若離。你不是要跟著我嗎？你不是有話要說嗎？我就讓你跟著，我就要對你想說的話要聽不聽，要理不理！
在竹林下的一個陡路上，陳國權(quán)滑了一截，那一串閃亮的鑰匙在地上拖得啷啷的脆響。紅旗站住了，他內(nèi)心里像被鋸齒拖了一下，很不好受。如果換任何一個老人，他都會去幫扶，然而，那一串鑰匙的響聲讓他心碎。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那樣心硬，就像心里長著一塊恨陳國權(quán)的大石頭，炸不爛，搬不去！
陳國權(quán)不知什么地方挨了傷痛，他的嘴狠狠地歪過幾下，坐在竹葉和土渣上朝四下里看了看，見沒人在身邊，就說，紅旗，你這么對我，你會后悔的。
陳國權(quán)還是說那句老話。紅旗笑了一下，說，我陳紅旗做事從不后悔！
陳國權(quán)說，你這次要后悔的。
紅旗說，我會后悔什么？我后悔對你還苛刻得不夠！紅旗覺得自己這樣說話有些過于心硬，但又不得不這樣說；不這樣說，他覺得對不住自己！更對不住母親！
陳國權(quán)說，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要說的事，你知道了我要說的事，你就會后悔。
紅旗說，日子過到今天，我什么事都想過了，也都經(jīng)過了，我還有什么值得后悔？我沒有！
陳國權(quán)說，你問問你娘去。你娘知道我為什么說這個話。
紅旗動怒了，說，不許你那張骯臟嘴再提我娘！紅旗最不能容忍的就是陳國權(quán)那張臟嘴隨隨便便說他娘。往事使陳紅旗感到，娘為了他長大付出過太多的辛苦和屈辱。他小時候朦朦朧朧地感到陳國權(quán)欺負過娘，尤其是那次不給稱口糧，紅旗記憶猶深。他今天這樣做，既是讓自己出口氣，也有為娘出口氣的意思。他不能讓別人說他娘養(yǎng)了個沒有出息的兒子，他不能讓娘跟著他受氣！
陳國權(quán)見自己的話插不進陳紅旗的感情里，有些失望，有些痛心。他說，紅旗，你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紅旗說，我為什么不能這樣對你？
陳國權(quán)說，你太過分了！
紅旗說，過分的是你！
陳國權(quán)說，你錯了。你以后就會明白，你這樣做是錯的。
紅旗說，你應(yīng)該明白你自己錯在前，這是你自己過錯的報應(yīng)！
陳國權(quán)說，你為什么對全村的老人都那樣好，偏偏對我這樣無情？
紅旗說，種瓜得瓜，種豆得豆！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
陳國權(quán)說，你如果知道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你就一定不會這樣。
紅旗說，是的，論輩分，你是堂伯父，但你什么時候像過伯父？
陳國權(quán)說，我不是說這種關(guān)系。
紅旗說，那你是說你當隊長我們當社員的關(guān)系？是想回憶你有權(quán)不發(fā)給我家的口糧的關(guān)系？
陳國權(quán)啞了一會兒，他舔了舔自己的嘴唇說，不到時候，有些話，我是不會當著你的面說出來的，你最好是從別人嘴里探聽出來。
紅旗說，要我探聽出什么來？我探聽出來的都是你當年做的“好事”！
陳國權(quán)說，你總有一天會知道的。陳國權(quán)說著，橫橫地挪動著身子欲說又止，最后，他失望地挪走了。
紅旗站在那兒想著，陳國權(quán)要說不說欲言又止的話，到底是個什么謎？
3
陳國權(quán)最后的絕招是攔車，他要選一個沒人的地方，一個跟頭栽到陳紅旗的車前，把他忍了很久的話說出來，全都說出來！
他面前紅黃色的土公路像一塊陳舊得邊際不整的長布帕搭在這個山坳上，一頭往下拖到田壟，一頭往下拖到村莊。陳國權(quán)躲在深深的草叢里，等候陳紅旗的車子從他面前開過。車子是從城里開來的，應(yīng)該是這個時候開到了。他要攔了陳紅旗的車，叫陳紅旗兒子，要陳紅旗叫他爹！
而陳紅旗是陳國好和花兒的兒子！花兒是紅旗娘的小名，陳國好才是陳紅旗的爹！但陳國權(quán)今天一定要陳紅旗叫他爹！他要叫陳紅旗兒子！他摸著屁股上那一串閃亮的鑰匙，想得滿嘴都溢出甜蜜。
臘月的風像漫天的刀子，它把春天的綠色刮削得殘缺稀少了，還把陳國權(quán)的破舊衣服掀了起來。但陳國權(quán)并不感到冷，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過冬。陳紅旗今天又要開著車回來過年。陳國權(quán)早晨在紅旗娘那兒得知這個準確的消息。那時候，他駝著背咳嗽著從紅旗娘的身邊走過，兩人沒說話，紅旗娘一邊給豬喂食，一邊就跟人說，陳紅旗今天要開車趕回來過年，中午就會到家?；▋赫f這話時，故意作出不在意陳國權(quán)在她身邊。不知她在陳國權(quán)面前已經(jīng)沒有什么顧忌或是有太多的顧忌。她是要讓別人以為她沒有注意陳國權(quán)，又讓陳國權(quán)把這個消息記下來嗎？陳國權(quán)這樣猜度花兒。
陳國權(quán)沒有等待太久，就聽到有車輪碾著路面的聲音，在山彎里還鳴過喇叭。山彎里的喇叭響得很潮濕，仿佛是潮濕得能捏出霧水來。陳國權(quán)從草叢里把頭伸出來一看，果然是陳紅旗的車。陳紅旗上次就是坐在這輛烏龜車里回來的。
陳國權(quán)看清了車子，車子也就來到他面前。他一個跟頭栽到公路上，正好堵在車輪前，像一只半死不活的老貓頭鷹，高聳的眉骨下是一雙深陷的眼睛，那雙老眼對著擋風玻璃瞪著，像是要把玻璃看穿。陳紅旗踩了剎車，認出陳國權(quán)來。老冤家！紅旗沒有很快下車，而是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鎮(zhèn)靜自己，想了想這是怎么回事兒。難道他瘋了？上次還跟在他屁股后頭，說那些讓人聽得似懂非懂的話呢！
紅旗本不愿跟他說話，他上次回村見了別人都高興，也到別人家里都走了走，還都送過一份禮物，就是不愿跟陳國權(quán)說話，就是不到陳國權(quán)家里去，就是不給陳國權(quán)送禮物。今天，陳國權(quán)在這離村不遠的山坳上栽下來，蹲在路中間堵車，如果是瘋了的話，那倒可以認為沒有什么意思，如果不瘋的話，那肯定另有深意了。
會是什么意思呢？陳國權(quán)難道想向他陳紅旗懺悔自己的過錯了？想向他陳紅旗乞討了？或者有別的什么意圖？陳紅旗在這些猜想中打開車門下了車。
車外的夕陽正像一層看不透的黃錦繡，蒙著山，蒙著路，也蒙著陳國權(quán)，陳國權(quán)在夕陽里嚴肅著他一臉的認真。這個沒有人過路的黃昏，這個沒有人過路又看得見村子的地方，正好讓陳紅旗走過去好好數(shù)落一頓陳國權(quán)，喚醒陳國權(quán)好好回憶他曾經(jīng)做過的“好事”！以前他也想找到這樣的機會，但沒有；今天，陳國權(quán)送上門來了。
陳紅旗是慢慢地穩(wěn)穩(wěn)地走到陳國權(quán)身邊的，他想在講話之前擺出一種架勢，是那種讓自己揚眉吐氣的架勢，是那種讓陳國權(quán)畏懼的架勢，是那種生活本就該有的因果報應(yīng)的架勢！這種架勢是不能少的，因為他要說的話是那樣重要，重要到自己一生都不能忘記！然而，陳紅旗居高臨下的講話架勢還沒有擺完，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陳國權(quán)搶先一把扯住他的衣角叫道：兒啊！我的親兒啊……
這是晴天霹靂！陳紅旗嚇蒙了。陳紅旗看著陳國權(quán)那雙有些眼眵的鷹眼，以為陳國權(quán)真是一個不正常的人了。像陳國權(quán)這種人，變成一個不正常的人是完全可能的。那么，他想好的足可以把陳國權(quán)罵得粉身碎骨的話還有必要說嗎？說給一個瘋子聽還有什么用？還有什么意義？還有什么必要？他看著陳國權(quán)站了好一會兒，天既然處罰了這個人，他陳紅旗就沒有必要再說什么了。他想轉(zhuǎn)身上車走了，但是，陳國權(quán)死死扯住陳紅旗不放，說，兒啊，親兒啊，我是你親爹??！
陳紅旗本已冷靜的情緒又被陳國權(quán)叫喚得全身熱血涌動，如果不是陳紅旗認為他已經(jīng)瘋了，廢了，照陳紅旗的脾氣，很有可能一腳踢翻了陳國權(quán)，或者把自己的手指印留在那張老臉上。什么話陳紅旗都能忍，唯獨侮辱他娘的話他半句都不能忍，不能聽！這時候，陳紅旗說，你扯開你那雙老眼看清楚，我是陳紅旗！
陳國權(quán)那雙眼睛像膠水一樣黏在陳紅旗身上，他叫道，紅旗，我的兒啊，我的親兒??！……
陳紅旗本是要下手的，但是，打一個瘋子，對于他來說，還是下不了決心，只是往手上使足了勁恐嚇他說，你再說瘋話，我叫你吃我這干魚（手掌）！
陳國權(quán)還是說，紅旗，你是我親兒子……
陳紅旗到底忍不住了，他用力把陳國權(quán)抓衣角的手掰開，推了一把，說，你走開！陳國權(quán)被推到了路邊，倒在那里，還在長聲地叫喚，陳紅旗，你是我親兒子……陳紅旗上了車，車子很快繞過陳國權(quán)，往村里開去，開得更快了。
那些留守在村里的人們早早地就都知道陳紅旗今天要開車回來，于是，就都在村口聚著，伸長著脖子望著，等著，等著他回來跟大家說說話，跟大家親熱，跟大家高興。
紅旗的車在村口停下，大家都恭恭敬敬地站在那兒說，回家過年來了？陳紅旗回說，嗯嗯，回家過年來了。
于是，陳紅旗給每人遞一輪煙，然后和去年過年一樣，把幾箱東西從后備廂抬下來。陳紅旗就跟在扛東西的人后面走，很親熱，是那種故鄉(xiāng)的親熱，是那種骨子里的親熱，血液里的親熱，感覺得到，說不出來。村里那么多年輕人都跟著他在外面打工，在他的公司里做事，每月都能實實在在地領(lǐng)到工資。紅旗是全村人的紅旗，是全村人的兒子，是全村人的驕傲，是全村人的志氣。
紅旗娘遲出來一步，那是因為他聽到車子叫時，剛剛捉住那只大母雞。她把黃亮的苞谷剛?cè)龅教梦堇?，把門關(guān)好下手捉雞時，車子就叫了。此刻，娘還來不及殺雞，捉住了大母雞提在手上就往村口迎接。高興、自豪、滿足，全都在娘臉上堆成亮亮的笑意。娘的頭發(fā)已被無數(shù)的世事染白了，于是，她用青綢帕裹了頭。她像是不讓兒子看見她老了，現(xiàn)在日子這樣好過，兒子也這樣為她爭氣！娘用滿臉的笑容把陳紅旗帶進了家里。家里沒有父親，沒有兄弟姐妹，只有娘，所以，他要開著車回來過年。娘從碗柜里取了碗，往碗里放了水，加了點鹽，攪拌了幾下，然后就殺雞。雞在拼命蹬腿時，娘看著陳紅旗說，餓了嗎？紅旗說，不餓。紅旗把帶回來的紙箱子打開，開始給村里的長輩分發(fā)禮物；除了陳國權(quán)，村里每戶都有一份。
這時候是娘最高興的時候，娘就等著這個時候，等著這個時候好好和兒子說說話，好好看看兒子。于是，兒子臉上細微的變化也就讓娘注意著。娘看著兒子說，一路都平安？
紅旗說，一路都平安，只是在自己村口的山坳上有人攔了車。
娘把所有的掛牽都堆上眉頭說，誰攔你的車？
紅旗說，還有誰？村里只有一個壞人！
娘說，陳國權(quán)？
紅旗說，除了他還有誰！
娘說，他攔你車做什么？
紅旗說，他瘋了，他說瘋話！
娘說，他說什么了？
紅旗說，娘，你別問，瘋子的話不用聽。
紅旗現(xiàn)在畢竟在外開了一家公司，自己是一家公司的經(jīng)理，是村主任，是有頭有臉的人物，這讓他不能不表現(xiàn)出忍耐。他在心里就把陳國權(quán)看成瘋子，不再計較，耐心等著這種事自然地消去。
但事情完全出乎陳紅旗的意外，第二天，鄧伯來到了陳紅旗家里。鄧伯穿著一件長棉袍，胳肢窩里緊夾著那支短短的銅煙袋。盡管他今天樣子那樣莊嚴，狗還是認得他，不僅不咬他，還朝他擺尾巴。陳紅旗招呼鄧伯坐下，分煙，上茶，鄧伯都接了，但不說話。直到他抽過一袋煙，把煙灰吹了，把煙袋在火塘沿上當當磕過幾下后，才跟紅旗說，花兒呢？
紅旗就叫娘。
每年只要陳紅旗回家，鄧伯都要來坐坐，所以陳紅旗沒有感到鄧伯今天有什么不同，他娘也沒有感到異樣，只是都有一種高興。等到娘也來坐好了，鄧伯還不開口說話，紅旗才感到鄧伯今天來坐坐與往年來坐坐有很大的不同。
鄧伯說，紅旗啊，村里幾百人，從前外出打工若干人，有的跛腳殘手地回家，有的染了一身病回家，就你在外面爭氣了。開著自己的車子回家過年，還從村里帶走了那么多人，讓他們在外面發(fā)了財，給村里做這么多好事。
紅旗說，鄧伯，這算什么。我有衣胞丟在這個地方。我聽一個很有文化的人說過，埋著自己親人的地方，就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我是這個地方的兒子嘛！
鄧伯說，這我知道。人和人不能比，要和自己的以前比，要和同堆人比。
花兒說，鄧伯，得你的夸獎不容易啊！
鄧伯說，紅旗啊，你還這么懂禮義，每年回來都給大家?guī)ФY物。
紅旗說，小意思，不成敬意。
鄧伯欲言又止，不知是要慎重些還是這個話的確讓他不好開口。他說，紅旗你先出去一會兒，我跟你娘說句話。紅旗出去了一會兒。鄧伯說，花兒啊，國權(quán)到我家里，要我來跟你們母子說說，他要和紅旗相認。
聽完這話，花兒的腦里就像有人把眼前的一切都抽掉了，換上了另一個年頭的事情——大家排著隊在集體出工，大家排著隊在集體倉庫里稱糧，老桃樹的枝丫上晃動著沉沉的秤砣……
花兒沒有說話，那些世事繁雜得讓她理不出頭緒，她不知道從哪兒說起，從哪兒說起都是她的痛處。她說，他這個瘋子，他要和我兒子相認什么？他和我兒子有什么相認的？
鄧伯沉默了一下，就像燒燙的東西非常炙手，需要冷卻一下才能拾起來。鄧伯說，國權(quán)……國權(quán)他說，紅旗是他的親兒子，他是紅旗的親爹。還說……還說是你當時懷著身孕跟他說的。
這個屋子里的一切都死了一剎那，但立刻又都復(fù)活?；▋合葸M了幾十年前的情境里，又突然被鄧伯這句話喚回到了眼前的現(xiàn)實。她關(guān)掉了記憶的閘門，罵了句，他這個背時剁腦殼的！
鄧伯說，罵歸罵，國權(quán)要我說的話，我還是要跟你說出來。
花兒說，他還嫌害我們娘兒倆不夠啊？
鄧伯說，要是你們都還年輕，那當然，這些話我也不會來說?，F(xiàn)在紅旗他爹早就不在了，你們也都是年過古稀的人了，還怕什么？就怕把活人的事帶到黃土里去！花兒，你說是嗎？當然，如果真沒有這回事，你也不要承認。
花兒就被說得老淚橫流了。
紅旗沖進門來說，鄧伯，你別委屈我娘，有話你跟我說，國權(quán)他說什么瘋話了？
鄧伯說，紅旗啊，一代人是一代人的事。我今天是要跟你娘說明白。國權(quán)呢，現(xiàn)在這個樣子也真是可憐，腰駝了，一只腳也走不動路了，生活沒有了來路。我都實在看不過意。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他既然還活著，現(xiàn)在全村人誰都享福了，也該讓他享享福。人活一輩子就這么幾十年，不容易！如果真是像他說的那樣，你們相認也未必是壞事。
紅旗說，我跟他相什么認？認什么？
紅旗娘說話了，她說，他這個背時剁腦殼的，如果還要亂說話，我就死給他看！
鄧伯說，花兒，你先別這么把話說死，你還可以把國權(quán)的話好好想一想，想清楚紅旗是不是你和國權(quán)在一起才有的。
花兒說不出話來了，而紅旗憤然起身。他說，鄧伯，他陳國權(quán)侮辱我，我還沒有跟他算賬，他又要侮辱我娘，我這就去收拾他！
鄧伯沒有高聲，沒有激動，也沒有急切地解釋。他看了一眼花兒，又看了一眼紅旗，他仿佛就把所有事情都看透了，他反而閉上了眼睛。他好像要好好觀察一下往下的動靜，又好像演奏什么曲子，高潮過了，這時應(yīng)該舒緩一下，需要有一個過渡，要讓事情有這么個醞釀的時間。紅旗有這種憤激，鄧伯是可以理解的。
紅旗爹氣得上吊的日子，紅旗還在娘肚里沒有成人。因為要讓花兒和紅旗生活下去，這個話題不約成規(guī)地在村里消失了，一直消失了這么幾十年。老去的和還活著的人誰也不去說這個話題，而偏偏是陳國權(quán)自己今天要把它翻出來。
照說鄧伯不該幫助陳國權(quán)把這個話題翻出來，但陳國權(quán)現(xiàn)在的處境的確讓人看不下去，再說，他天天在眾人面前喊那些對紅旗不利的話，大家也過意不去。如果……如果他沒有這回事，紅旗不是他兒子，那當然是另外一回事；如果紅旗真是他的親兒子，那么，鄧伯站出來說這句話也不算過分，也應(yīng)該符合人倫天理。讓親生父子不能相認，讓一個非常富有的兒子看著自己的父親過那樣令人心寒的日子，對于知情人來說，那真是罪孽！鄧伯不能承受這種罪孽，也不能讓別人承受這種罪孽。
鄧伯讓時間孵化了一會兒眼前的事情，他覺得成熟了一些，睜開眼說，花兒，這事你得跟我說真話，如果沒有這回事，那我就要好好教訓(xùn)國權(quán)。如果真有這事，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也用不著隱瞞！
花兒哭了，哭得把頭直往壁上撞。
紅旗說，他還嫌整人整得不夠？他還要這么侮辱人？我不打他也不罵他，但我明天要去告了他！
鄧伯把話說到這兒就站起來了，說，好，既然花兒也不承認有這回事，那我就回陳國權(quán)話，說沒有這回事，讓他不要胡鬧，紅旗也不要把事情鬧大。
紅旗說，鄧伯，這事情不能就這么止了，他在村口高聲大叫，現(xiàn)在又托你來說我是他的親兒子，他侮辱我和我娘的人格，我要去法院告了他，一定要去告了他！鄧伯，你回去轉(zhuǎn)告陳國權(quán)，我明天就去告了他！他是被過去那點權(quán)力慣壞了！現(xiàn)在不再是過去，不能由他這么一張臟嘴巴亂說！他要是不瘋的話，我一定叫他負法律責任！
4
如果照紅旗以前的脾氣，拳頭早就落在陳國權(quán)的胸脯上，現(xiàn)在，他不能那樣。
村子雖然離縣城很遠，但對于有車的紅旗來說，也沒有什么不方便，他開車到縣里一趟，回來的時候，在村口就跟鄧伯說，鄧伯，我把陳國權(quán)告了，我要跟他在法庭上見！鄧伯說，事情鬧出這個村，我就管不了了。
這個大年像是被人砸碎了的瓷盤，不再拼得圓滿，沒有缺少什么，而是歲月往里面多丟了塊拒絕不了的瓷片——這個年是陳國權(quán)砸碎的?；▋涸诖采咸闪撕脦滋?，年過了，紅旗安排完村里的工作就急著回公司。但娘躺著沒有起來，他只好一邊守著娘，一邊等著法院那邊來人。一個沉淀了幾十年的老話題在村里翻起來了之后，村里就像飄著一種濃濃的霉味。紅旗是陳國權(quán)的親兒子，陳國權(quán)是紅旗的親爹，就在這種霉味里到處散開。那些和紅旗一樣大的人和比他小的人，誰也不相信，誰也無法理解。
老桃樹樹枝上有了一串串粉紅色花苞時，蟾蜍就集中在村口的冬水田里，下著像是精美的項鏈一樣的蛋串。
當那些晶瑩剔透的蛋珠里有了黑黑蝌蚪時，桃花開了。法官就從那飄飛著很多桃花的村口走進村里來，狗的叫聲把他們迎進家去，他們在復(fù)雜的感嘆中開始了詢問。
紅旗在村里等著。
因為紅旗是名氣很大的村主任，因為怕兩家把事情鬧大，縣法院并沒有來人，只是湄灣鎮(zhèn)上的法官來了。他們首先找到陳國權(quán)，在陳國權(quán)那里整整一個上午，然后又找了些村民。在整理問話筆錄時，紅旗看見法官已經(jīng)有了整整一大沓問話記錄。那些問話記錄里都記錄些什么呢？
法官要找紅旗娘問話。紅旗娘是從床上叫起來的。紅旗娘是死也不承認和國權(quán)有過那事的，她一句接著一句地罵陳國權(quán)是牛背時的！剁腦殼的！法官又問紅旗，紅旗也一口咬定，陳國權(quán)是見紅旗富有了才要耍賴，賴到他陳紅旗家里來過富裕日子。如今，市場經(jīng)濟了，為自己得到好處不要臉的人不計其數(shù)！
但是，法官不能就此罷休，法官必須服從事實。如果真沒有這回事，那么，陳國權(quán)就真是侮辱了花兒和陳紅旗的人格；如果這回事是真的，那么，陳國權(quán)所說的就是事實，至于往后怎么處理，那是另外一回事情，眼下就是要弄清事實。法官突然想起了什么，叫紅旗走開了，說要單獨向紅旗娘問話。
紅旗走開了。
紅旗去了爹的墳上。爹的墳在興家垴的墳場上。那里是好大一片墳地，是村里的祖墳山，村里老死了的人都葬在那里。一座一座的墳往外排，排到紅旗爹時，就已經(jīng)到了一丘彎得像牛角的田邊。陳紅旗坐在田塍上，群山像草原上奔馳的馬群，陡峭的坡面上全是郁郁蔥蔥的樹木，稍平一點的地方才會出現(xiàn)莊稼地。有人在莊稼地里似動非動地耕耘，有人在山坡上扛柴、背柴回來；有牛在溪灘上吃草，牧牛人蹲在溪灘上一動不動。偶爾有炮仗在空中炸響，驚起一群小如豆粒的麻雀從一棵樹尖飛向另一棵樹尖。這就是村里真實的日子。陳紅旗太熟悉這種日子了，但又感到對這種日子有了生疏。他沉浸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思想就像村里的炊煙，裊裊地升騰，然后不知去向地消失。他沒有爹死時的記憶，爹慢慢沉淀在他的記憶中那是后來的事情，后來是一點一滴凝固在他的心靈里。從他聽得懂別人的話開始，娘好像是怕他被人欺負，總是教他說，沒事別惹事，有了事莫怕事！和人家打架一定要打贏，打輸了，你回家里娘就要打你；打贏了，娘愿意給人家賠禮。他并不知道娘的這些話里藏著多少人世間的復(fù)雜道理，并不懂得這話里埋著多深的意義，他只知道照著娘說的去做。他就在這樣的教導(dǎo)中長大成人。村里和他一同長大的有十多個孩子，比他大一兩歲的，比他小一兩歲的，和他一樣大的，除了女孩，他都用拳腳較量過，都沒有輸過。不是說他有多大的力氣，而是因為他太蠻，他打輸?shù)臅r候，不向別人認輸，他能像螞蝗一樣叮著你不放，被壓在下面他也還是照樣跟你拳打腳踢。他打架時沒有規(guī)矩，只有目標，那就是贏！常常是別人打贏了還得逃，被他從地上爬起來追趕，贏了還得怕他，向他求饒。這種結(jié)局總讓娘高興，每當他回家說起今天又和誰打架了，娘就板著臉問他，打贏了嗎？他說贏了，娘就撫摸他的頭說，那就好！直到此時，他還是不明白娘為什么從小就培養(yǎng)他那樣的性格，能夠給自己答復(fù)的是，沒爹的孩子不能軟弱，不能讓人欺負！
但闖禍也是由這種性格惹起的。好像是因為村里每一個男孩都成了他手下敗將，所以村里一些大人總用另一種眼神看他。他還讀不懂那種眼光，但是，他咽不下那種眼光，那種眼光里有刺，有很多很多的刺，是厭惡里放出光芒帶著的刺。但事情終于在三月的一天鬧大了。天氣暖和了，大地搖身一變，抖落了冬天黃老的毛衣，嫩嫩地長出一身碧綠，還有桃花、梨花、櫻桃花、映山紅，都沒有顧忌地四處開放，把平時熟悉的山坡點綴得有些讓人迷亂。一個生產(chǎn)隊幾十號男女勞力都在村口的月亮田里扯秧栽田，栽田的日子，田坎邊也就紅了栽田泡。他和一幫孩子就為那一顆最大的栽田泡爭奪起來。他們的戰(zhàn)爭打得很激烈，不亞于世界上爭油氣田或者爭政治主張而引起的戰(zhàn)爭。孩子們比當今世界的總統(tǒng)還聰明，弱者聯(lián)合起來對付強者，而強者就是他陳紅旗。陳紅旗把那些聯(lián)合起來的弱者一個一個地打倒，把他們壓在他的膝蓋下讓他們叫爹。這時候，陳國權(quán)的弟弟看見自己的兒子被壓得尖叫，突然從秧田里站起來跑過去，狠狠推了一把陳紅旗，罵道，野種！你個野種雄什么雄？但紅旗看見娘也是這時候撲過來的，娘扯住了陳國權(quán)弟弟的衣服，咬住了陳國權(quán)弟弟的手臂罵道，背時的，娃兒打架你也興幫忙？你說，野種在哪里？你不說出來，我今天就死給你看！國權(quán)弟說，你看看你紅旗長得像誰！養(yǎng)兒不像爹，娘肚里清白！還要我給你點人頭嗎？紅旗娘說，你今天不給我點人頭，我就死在你面前！國權(quán)弟說，那好，我給你點！他指著陳國權(quán)說，你看看，他就在你眼前！你現(xiàn)在聽清楚了嗎？娘一下子瘋了，牙齒也一下子變長了許多，她扯！她拉！她咬！她撕……國權(quán)弟也開始拳打腳踢。兩人倒在秧田里，泥和水讓他們變成了一個滾動的球，泥水濺得老高，看不清頭發(fā)和臉，只聽到那團泥水里發(fā)出的歇斯底里的喊叫。后來娘被國權(quán)弟壓在了下面，還說，你這個賤貨！
大家都放了手里的秧苗，站起來勸阻國權(quán)弟不要和女人一樣，男不跟女斗，但是勸不住。紅旗就是這時刻跑過來幫娘的！紅旗沒有走得太近，他從衣袋里取出那把自制的檀木橡皮彈弓，又摸出一顆花崗巖子彈，他瞇上一只眼，拉滿了弓把子彈放了出去。子彈很聽話，把國權(quán)弟的左耳垂咬掉了一塊，國權(quán)弟叫了一聲，就捂著噴血的耳朵倒在水田里。一些血水流出來，但秧田里水很滿，很渾，血就顯得很淡，淡得看不見。有人說，國權(quán)弟也實在是太欺負這孤兒寡母了，哪里還像男人呢！紅旗把娘從泥水田里拉起來往家走，說，娘，誰欺負你，我給你幫忙！娘就覺得兒子長大了。但紅旗那時還不到10歲，還不知道娘為什么那樣傷心。兒子生成就是頂天立地的，尤其是沒爹的兒子！紅旗也覺得自己把娘的腰桿子撐直了。紅旗朦朦朧朧地覺得自己是在給爹出口氣。紅旗沒有見過爹，但爹在紅旗的印象中形象很高大。據(jù)說他吊死在桐樹上時，全村人都怕他，誰都不敢去把爹放下來。后來還是鄧伯先用他的銅煙袋敲了爹三下，罵他說，你這個沒良心的！你丟下花兒和紅旗，你還算個男人？鄧伯那時還年輕，打過罵過了爹，抱住爹放了下來，把吊爹的那根繩子解下來認了半天。然后，村里人才敢把爹抬回家裝進棺材抬上山，埋在牛角田。這些事情非常地零碎，紅旗是在很多日子里把聽來的這些零碎印象組合起來的。后來，有些日子，他就看見娘每到為難的日子就蹲在那棵老桐樹下哭喊爹的名字，還對著那兒燒紙。老桐樹長在溪坎上，大家早上擔水時都要從那棵老桐樹下經(jīng)過。爹一定是怕別人難得找到他，才選了那樣的地方上吊。
因為爹吊死在那兒，村里擔水的人就不再走原來的道了，在溪灘上走出了一條新道，很彎的新道。天黑時，連彎道也沒人敢走。但是，紅旗不怕，他常常一個人到那棵老桐樹下去玩，他從老桐樹的枝丫上吊兩根藤蔓下來，在下端捆一塊坐板，然后，一個長長夏天他都坐在那里蕩秋千。他有好幾次看見過他爹，爹走過來撫摸他的頭，跟他說話，叫他不要跟別人打架。爹每次都是來一會兒就走了，他扯著爹的衣服也扯不住。爹離開他走了，他就哭，于是，他就哭醒了，不再有爹，只有那棵老桐樹……
在他慢慢長大的日子里，他越來越清楚爹上吊的理由。那是因為娘和爹和陳國權(quán)三人之間的事情。那些事情也都是村里人一點一滴耳語出來的，他們說得像風、像雨、像霧，紅旗把它們拼接起來，凝固起來，沉淀起來，然后鑲嵌在自己的腦子里。
那是全村人在一個食堂里吃飯的日子，村里人開始吃觀音土、枇杷葉，屙不出屎來，互相摳肛門，后來手腳開始浮腫，開始死人，一個接著一個地死。抬死人的人還沒有把人抬上山，自己就在路上死了。但是，紅旗的爺爺和奶奶都死過后，就再也沒有死人，不僅沒死人，紅旗娘還懷上了紅旗。紅旗爹知道紅旗娘每天深夜就去食堂，去好一會兒才回來?；貋頃r奶子就變得非常地大?；丶視r，解開衣服，兩個奶子就是兩大包飯菜。爹本來是知道內(nèi)幕的，但是，什么事還有比保命更要緊呢？爹忍著。然而，到陳國權(quán)那兒爭食的人終于把爹的忍耐打碎了。他們在一個深夜把娘和國權(quán)雙雙捉起來捆在曬谷坪的籬笆柱上，然后點亮火把叫大家來看，說大家的糧食都被陳國權(quán)偷給花兒家里養(yǎng)人了，難怪別人生命難保，花兒還懷了娃兒。有人不相信，捉人的人就當場把娘的衣服解開，那一對大奶子原來真是兩袋飯菜。飯菜像瀑布一樣瀉下來，瀉得一地的白色。后來拳腳就在陳國權(quán)和娘身上響起來。幸好鄧伯出面說話，不讓打懷孕的女人。據(jù)說娘就是那一頓打之后，肚子開始疼痛，過幾天就生了紅旗。但紅旗沒有見過爹，爹是在他沒有生下時就在桐樹上吊死的。當時村里人到底是怎么對待他娘兒倆，他不知道，娘也不說。但娘一直說，鄧伯是個好人，一直幫著她。幾十年才看得清一個人??！
自從紅旗能聽懂男女之間的話題后，村里就再沒有人說起娘和陳國權(quán)的事?；蛟S是爹的死讓村里人知道那些話和那些事，說出來是殺人的刀子；或許是因為要讓娘把紅旗養(yǎng)大，才那樣寬容。因此直到娘和國權(quán)弟在秧田相罵打架，此前是再沒有人提起這事。而秧田打架之后，那些長霉的老事才又被人翻過來。娘在紅旗的眼神里看到了什么，知道紅旗聽懂了什么。一天晚飯時，娘叫紅旗吃飯，紅旗梗著脖子。娘知道兒子肚里的事，就說，兒啊，你莫聽那些嚼豬舌頭的話！娘和陳國權(quán)沒有別的事！娘只是向他討過飯菜。
紅旗親親地認了一眼娘，跑過去，摟了娘脖子，然后高高興興地吃飯。娘也回看了一眼兒子，她沒料到兒子這么小就懂了大人的事。后來，還有人說娘和陳國權(quán)有事，紅旗就用砍刀砍他們。有一次還真的把人砍傷了，把人家腳腿上的肉砍下來一大塊吊在后面晃，血像泉水一樣往外冒。娘說她和陳國權(quán)沒有那種事，紅旗就誓死捍衛(wèi)娘的話。娘的話就是鋼鐵澆鑄的大門，任何人也不能打開。
陳國權(quán)他想打開這樣的大門嗎？他想用他的殘廢耍賴嗎？他想用過去那些流言蜚語來為自己的晚年謀個善終嗎？你等著吧！紅旗要用法律來狠狠地治一治這種不要臉的人。只要法官把事情調(diào)查清楚，他就得要求陳國權(quán)在全村給他和娘賠理，他要讓陳國權(quán)跪在地上給娘認錯。他并不想這場官司贏得什么，他缺的不是錢，而是這口氣！這么多年的恨他一直沒有機會雪，現(xiàn)在陳國權(quán)找上門來，應(yīng)該是時候了。如果要陳紅旗把這些老事翻起來，那倒顯得小氣?，F(xiàn)在是陳國權(quán)自己要翻起來，自己往他槍口上撞，紅旗就等著法官給他一個結(jié)論，給他一個整治陳國權(quán)的證據(jù)。
山色開始暗淡，溪灘上的牧牛人把牛往家里趕了。紅旗看見那兩個法官走出了村口。他走過去問法官，可是，法官并不給他一個明確的答復(fù)，而是沉默著，神色很是為難。法官只是慨嘆著說，世事??！有時真是讓人想不到啊！紅旗村主任，其實這種老事情，你也可以撤訴；只要你撤了訴，我們也就用不著來……法官沒有把話說到邊，紅旗聽得云里霧里。紅旗說，你們明天還來調(diào)查嗎？法官說，用不著來了。紅旗說，那么，你們怎么處罰陳國權(quán)污辱人格？法官說，紅旗村主任，我們現(xiàn)在說話不方便，我們有機會慢慢談吧……
紅旗聽出法官的話外音了，說，法官，我在問你事呢！
法官說，知道你在問事，可你叫我們怎么回答？
紅旗說，陳國權(quán)污辱我和娘的人格，這是明擺著的事嘛！
法官說，案子并不像你說的那樣簡單！這樣經(jīng)年的老案子，我們還從來沒有碰到過。
紅旗這才感到法官的話和他不在同一個道上。紅旗說，我聽不懂你們的話。
法官說，我們知道你還聽不懂我們的話。你在你娘心平氣和的時候，問問你娘，也許你娘會跟你慢慢說出來的。其實……其實都是年過古稀的人了，把事實真相告訴自己的兒子也應(yīng)該沒有關(guān)系，還許能成為人世間深刻的教訓(xùn)。
紅旗看看法官的樣子，想想鄧伯到他家說過的話，這才感到有些著急，難道事情不是他認定的那樣？難道這幾十年他一直都在娘的假話里蒙著？難道陳國權(quán)不是在耍賴？他不敢再想下去，他一定要娘給他一個答復(fù)，哪怕是一個他最不愿意聽到的答復(fù)。
5
事情既然被陳國權(quán)鬧到這程度，娘終于把所有的真話都跟兒子說了。娘說，她跟陳國權(quán)有過那樣的事情，這么些年她死不承認，那是怕兒子在村里抬不起頭來，做不起人?，F(xiàn)在，現(xiàn)在她不怕了，兒子是全村最有出息的人了，有自己的公司，有自己的車子，還當了村主任，他還怕誰看不起她兒子？她說，她就等著兒子有這么一天！于是，紅旗在娘的淚水里聽完了娘跟他說的那些年，有關(guān)食物和饑餓跟權(quán)力絞在一起的事情。他終于咀嚼出了娘身上那些事情所散發(fā)出的暈人的酸餿味。似乎是冥冥之中，又的確是清醒的時候，紅旗悄悄地到娘曾經(jīng)有過那種事情的地方走了一遍，他按照娘的講述走進了當年發(fā)生在娘身上的那些事情里。
當年作全村人食堂的那棟建于清朝的封火老磚房還在，現(xiàn)在成了全村的公房，里面堆滿了木炭和幾具老棺材。娘是在紅旗爺爺奶奶餓死后，為了保住爹的命才深夜摸到這個食堂里去。她在灶后的潲水缸里撈吃的，照娘的想象，潲水缸里應(yīng)該有剩飯或剩菜，起碼應(yīng)該有些老菜葉。但那只是娘的想象，潲水缸里除了臟水，什么也沒有。娘不相信這些潲水會沒有油星。娘捧了些來喝，潲水到底是潲水，比清水好喝多了，有飯的味道，有鹽的味道，還有菜的味道。娘覺得潲水很好喝，自己還沒有喝夠，就想到應(yīng)該給爹也帶一碗，可就在她拿碗裝潲水時，一只手把娘的肩膀抓住了。娘轉(zhuǎn)過臉來，看見這個人，是掌管食堂的陳國權(quán)。
娘說，饒了我，給我男人帶碗潲水喝。
陳國權(quán)說，潲水里已經(jīng)有人撈過了，什么吃的東西也沒有！
娘說，我喝了，好喝，能飽肚子。
陳國權(quán)說，能飽肚子還能養(yǎng)人的東西不在那里面，在這兒。陳國權(quán)說著把屁股上那串閃亮的鑰匙摸出來，鑰匙在夜里非常光亮，像是一村人的生命都在那上面閃光。國權(quán)開了柜門讓娘看見柜里有雪白的米飯和饅頭。娘不顧一切地去抓，陳國權(quán)用力一下關(guān)了柜門，把娘的手卡在門縫里。娘咬著牙忍著，陳國權(quán)還以為娘沒有痛夠，再使了一下勁，娘終于哭著輕輕叫了一聲：國權(quán)。陳國權(quán)笑了，把門松了一下，讓娘把手抽出來。陳國權(quán)說，搶什么？事情辦好了，用不著你搶，我把東西送到你懷里。娘問要辦什么事？陳國權(quán)說，你裝蠢！一個單身漢，你說什么事？
娘說，我們命都難保了，你還想快樂？
陳國權(quán)晃了晃那串閃亮的鑰匙說，跟著我你就會有快樂！
娘說，你若有好心，就給我點吃的。
陳國權(quán)說，給吃的可以，但要用東西換。
娘說，我什么也沒有！
陳國權(quán)說，你隨時都帶著。
陳國權(quán)的房間和食堂相通，陳國權(quán)就把娘往他房間里拉。娘推了他一掌，但餓得要死的人推不動吃飽了的人。陳國權(quán)反而笑了一下，說，你怎么這么沒勁??！陳國權(quán)走過去把娘夾在胳肢窩里往房里去了。有味的潲水使娘生出一些勁來，她竟然咬痛了陳國權(quán)的手。陳國權(quán)把娘放下來，說，你還扳俏？你以為就你一個女人來這里找過吃的？她們誰也沒有像你這么倔！那好吧，不依就不依，你走吧！可娘又堅決不肯走，她盯著柜子，想著那里面的米飯和饅頭，想著家中饑餓的男人，她死也不肯走。陳國權(quán)知道娘想的是什么，知道娘看見了那些東西就不會走。他說，只要你和你男人還想活下去，你就得找東西吃！除了這兒你到哪里去找？你要知道，這里的鑰匙在我手里！陳國權(quán)又把鑰匙摸出來，在娘的眼前晃了幾晃，娘見那一串鑰匙簡直光芒萬丈！國權(quán)說，有這個東西在我手里，你犟不過去！陳國權(quán)再一次走近娘，把娘夾在胳肢窩里往他房里走的時候，娘不再犟了，只是哭著說，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陳國權(quán)說，算數(shù)，怎么不算數(shù)呢？村里的女人誰說過我說的話不算數(shù)了嗎？
娘整理好衣服從陳國權(quán)的房間里走出來，陳國權(quán)摸出那串鑰匙又在娘面前晃了晃說，看著啊，我給你開柜門。他開了柜門，娘就抓了飯和菜往自己的衣袋里裝。陳國權(quán)說，這不行！你一次不能拿這么多，你只能吃完了再來。陳國權(quán)把娘手里的飯和菜又取回一些放進柜里。娘要走了，陳國權(quán)又抓住娘說，不行！你這樣走出門很容易被發(fā)現(xiàn)。你得這樣才行。陳國權(quán)把飯和菜捆成兩個包，然后捆在娘胸脯上，讓人看成兩個大奶子。
娘害怕往食堂里走，但還照樣每隔幾天等到深夜就往食堂里走。時間久了，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就在食堂里碰上了另一個女人。雖然是黑夜，但娘還是聽出這個女人是誰。娘跟這個女人說過話，娘說，你也來了？但那個女人沒有回答。也就在這個晚上，娘和陳國權(quán)被人捉住捆在曬谷坪的籬笆柱上，并且叫爹去看。爹好像知道要出這個事，他一點沒有驚訝。有人走到門上說，國好，你還不去曬谷坪看熱鬧?。康f，嗯，我就去！爹穿整齊了之后就往曬谷坪走去。爹走到陳國權(quán)和娘面前，把一句話說了兩遍。他跟娘說，花兒，難為你了！沒有你，我恐怕早就做鬼了！能活到今天，我已經(jīng)賺了！爹把捆娘的繩子解了，又走到陳國權(quán)面前說，國權(quán)，難為你了，沒有你，我恐怕早就做鬼了！能活到今天，我已經(jīng)賺了！爹又把捆陳國權(quán)的繩子解了。爹叫娘和國權(quán)走了，他把自己綁在籬笆樁上一動不動。后來干部來了，追問是誰把這兩個人放了？爹說，是我！
干部說，你有什么權(quán)力放人？
爹說，放這兩個人，我最有權(quán)力！一個是我的女人，一個是我的敵人！
干部說，你放狗屁！
爹說，我沒見過狗放屁，但我正在聽狗放屁！
干部說，你老婆偷人，你不以為恥，反以為榮！
爹說，我老婆在以身救夫，世上烈女！只有把人逼到?jīng)]路走的干部，才是最無恥的東西！
干部說，你犯了天大的錯誤！
爹說，我沒有犯任何錯誤！
干部說，你放了兩個大壞人！
爹說，這兩個人遲不壞早不壞，為什么這個年月壞？把別人變壞的人才是真正的大壞人！
干部說，你反動！
爹說，我就恨自己反不動！
干部說，我明天就召開大會狠狠地批斗你！
爹說，好！就怕你們批斗我時，我已經(jīng)聽不見了。
最后一句話，爹說得斬釘截鐵，干部倒問了一句，你剛才說什么？可爹不再重復(fù)，他不愿意跟這個人重復(fù)。
第二天早晨，村里果真鳴鑼開大會批斗爹了，可到溪里擔水的人跑回來說，國好吊死在溪坎的桐樹上。直到這個時候，干部才走到爹的身邊說，你他媽的，昨天說批斗你你聽不見了，現(xiàn)在我才明白你說的什么意思。拿床曬簟來卷了送上山去！
批斗會不歡而散。
爹走得非常果斷、干脆、簡單。娘想在家里找到爹留下的遺言，爹是識字的人?？墒裁匆矝]有，娘找了多少年，一直找到今天都沒有，所以娘至今都不相信爹會走得那樣灑脫。娘當然難過，但現(xiàn)在說起來，好像她還不是因為和爹的恩愛，而是她和陳國權(quán)被人捆起來后，爹能那樣理解她，她一直都在為這事難過。爹是男人啊！
紅旗是在娘的哭聲中生下來的。他雖然沒能見到爹，但他學(xué)說話的時候和任何孩子都不一樣，別的孩子從叫媽媽開始，而他卻偏從叫爸爸開始。紅旗在長大的日子里，并沒有誰說起這些事，據(jù)說是村里的鄧伯不讓任何人說起。他沒說別的理由，只是說，花兒還要在村里過日子，紅旗還要在村里做人！可是，村里有人并不聽鄧伯的話。記得那是三月，大山醒過來了是一山的綠，溪水醒過來了是嘩嘩地流。紅旗在溪坎上扯了竹葉來做成船，然后放在溪水里，順水流去，他一只接著一只地放，小船一只接著一只地流。他不知道這些小船要流到哪兒去，完成什么事，他只是覺得很好玩。他玩得很入迷，以致衣服濕了一大片也毫無感覺。正在這時，有人敲了一下他的頭，他抬頭看見了熟悉的臉孔，那張臉孔笑得有些深奧，有些詭譎。那張臉孔對他說，紅旗，你娘賣髀！你還不快去救你娘啊，你娘被和尚師傅背到倉庫里推豆腐去了。紅旗原是下過決心不再去倉庫門口的，但此時他要去找娘，他顧不得這些，他馬上從溪坎上爬上來，就往村里倉庫那兒趕。
倉庫在溪的上游，他跑到倉庫對面站住了，他被倉庫門口的那一樹桃花驚呆了。老桃樹就長在倉庫門口的碼頭上，它彎彎斜斜地長出來，正好讓隊里的大花秤吊在它身上，秤鉤上吊著一個橫著放的“弓”字鐵挑，進進出出所擔的糧食都要放在那鐵挑上過秤，然后記賬。尤其是出口糧那天稱得極認真，大家從倉里撮了谷子要在那把秤上過秤，多一兩都不行。誰家發(fā)不發(fā)口糧，扣除多少，發(fā)多少，其中發(fā)多少稻谷，發(fā)多少雜糧，都得由一個人說了算，這個人是陳國權(quán)。紅旗望著桃花驚呆的時候，桃花就在春風里飄飛下來，落在碼頭上，紅遍了一地，落在溪流里，就順水流去。桃樹下已經(jīng)沒有人了，那把稱糧的大秤也不在了；倉庫門口也沒有人，只是倉庫還開著一塊門板，倉庫的門板是一塊一塊地疊加上去的，剩下最后一塊還沒有關(guān)上。紅旗沒有看見娘在那兒，也沒有看見背娘推豆腐的和尚在那兒，他想和尚一定把他娘背進那黑洞洞的倉里去了。于是，他想往倉里看，但他太矮，看不進去。于是，他從旁邊拿了一根竹條來吧啦吧啦地打倉門。打了好一會兒，倉門板子一塊一塊地往下開了，娘從倉庫里出來，擔了滿滿的一擔谷子。她身后的衣服和頭發(fā)上也沾滿了谷子。從倉庫里走出來的還有陳國權(quán)和他屁股上那一串閃亮的鑰匙，但沒有和尚。他走進倉庫里看過，真沒有和尚……很多年前的記憶，今天又被攪動了，當時娘只是跟他說，娘在倉庫里撮谷呢。他現(xiàn)在才知道當時發(fā)生過什么。當時，每戶的口糧里搭多少雜糧都由陳國權(quán)說了算，陳國權(quán)說搭20斤就20斤，陳國權(quán)說搭10斤就10斤。娘為了讓紅旗吃上白米飯不吃雜糧，就求陳國權(quán)不搭或者少搭些雜糧，說自己本就只兩人的口糧，再搭多了雜糧，紅旗就沒有白米飯吃了。陳國權(quán)就跟娘說，你慢點，最后一個稱就是。娘等到最后，等到陳國權(quán)收了稱口糧的攤子，然后，陳國權(quán)把娘叫到倉庫門口，他在娘面前晃動一串銀亮的鑰匙說，我要關(guān)倉庫門了。娘說，你還沒給我稱口糧呢！那你自己撮40斤谷子30斤薯米吧。娘說，我紅旗不吃薯米。陳國權(quán)說，也可以，那你跟我到倉庫里面來。娘沒有答應(yīng)他。陳國權(quán)把倉門板關(guān)了，晃著那一串閃亮的鑰匙說，你不跟我來可以，我就鎖了倉庫門！陳國權(quán)又把那一串銀亮的倉庫鑰匙在娘面前晃了幾晃。娘擠了幾滴淚，然后跟著陳國權(quán)走進了倉里，陳國權(quán)把倉庫門關(guān)得只留下一塊板子沒有關(guān)上……
紅旗現(xiàn)在站在那棟老倉庫的對面，站在那棵老桃樹的對面，他現(xiàn)在才真正明白了娘當時在村里過的日子。倉庫地基現(xiàn)在已經(jīng)賣給幾戶村民，很快將修成新房子。那里已經(jīng)不再有人來稱口糧，永遠不會再有了！老桃樹上也不再吊大花秤，永遠不再吊大花秤了！倉庫的樓廊上還晾曬著很多黃的苞谷、紅的高粱、花花綠綠的衣服，還有用稻草把子洗凈后放在里面的小型犁田機。那都是一家一戶的東西。世事不再像從前那樣，把大家創(chuàng)造的財富讓一個人擁有支配權(quán)，從而讓大家的命運都變成一把鑰匙捏在一個人手里；現(xiàn)在恢復(fù)了誰創(chuàng)造的財富歸誰支配的天道，大家的命運也不再掌握在一個人手里！但陳國權(quán)還舍不得丟掉那一串閃亮的鑰匙……
老桃樹仍默默地站在溪坎上，它好像在回憶過去，又好像在展望未來，寒風并不能吹動它的樹枝，它又在孕育著春天的鮮花。春天又要來了，它是不想管人間的恩怨，而只管每年開出一樹紅艷嗎？
紅旗撫摸了一下那棵老桃樹，從當年吊過大花秤的老枝下走過，沿著村后的大山脊往上走，山上有村里的很多農(nóng)田。農(nóng)田像家里重疊起來的碗碟，還有一塊一塊的莊稼排布在大山坡上，像過去那些年代穿在人們身上的衣褲補丁。
這是一條很難走的路，但他從小就必須跟著娘走這條路。娘從這條路上背回過苞谷豆子，擔回過稻谷，但那都是隊里的，要交到隊里的倉庫。在饑餓的日子里只有一次，在天黑時娘背著一背簍苞谷回到了自己的家，苞谷成了自家的。當時紅旗問過娘，怎么會有這么多苞谷？娘說是隊里分的。也是在娘的這次講述里，紅旗才明白那是娘從隊里苞谷地里偷來的。
太陽是那樣的毒辣，娘走進苞谷地時，苞谷的劍葉也被曬得枯蔫了，還有纏在苞谷稈上的豆角葉也枯得像煮過。一只老鷹在天空盤旋，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的影子在地上徘徊。時間和空間都是那樣的靜，靜得只有風吹著劍葉相互切割的聲音。娘警惕地沿著苞谷地邊走了很遠很遠，沒有看見人，娘又走到地岸上守苞谷的棚子看了，也沒有人。這之后，她才走進地中間。娘是去偷苞谷的，希望風大些，能掩蓋她弄出的聲音；希望太陽小一些，不把苞谷地里照得那樣透亮。但這時的一切卻那樣相反，因此，娘走進苞谷林時，腳和背簍絆動的葉片就非常地響，她的影子也是那樣的明朗。那是一片很大的苞谷林，人走進里面就是滿目青帳，別的什么也看不見，只看見一個個長圓圓的苞谷穗吊著胡須橫斜出來，它們對著娘笑著。如果在地邊上偷苞谷那是最容易被發(fā)現(xiàn)的，娘就越過了很多藤蔓和劍葉的羈絆，走到了苞谷地中間。娘見四面無人，就開始掰苞谷。娘輕輕地一個一個地把苞谷掰下來反手放進背簍里。掰到有了大半背簍時，娘扯了草葉蓋住苞谷，又把頭上的斗笠脫下來倒扣在背簍上，然后她往苞谷地的外面走。但是，她走不動了。她以為是什么藤蔓勾了背簍，她使勁地往前拉，沒有扯斷藤蔓也沒有聽到扯斷苞谷葉。那么，是什么東西勾住了背簍？娘放下背簍，轉(zhuǎn)過臉一看，她看到了那張熟悉而又害怕的臉孔，她害怕的那張臉對她笑著。原來是陳國權(quán)抓住了娘的背簍。娘說，我兒子吃不飽飯，你饒了我吧！
陳國權(quán)說，好！只要我不說，誰知道？
娘說，那你放了我。
陳國權(quán)說，就這么放了你？
娘說，你行行好吧！
陳國權(quán)說，今天是我求你行行好。
娘說，陳國權(quán)，你別過分了。石頭也還有個翻身的日子！
陳國權(quán)說，那是后話，我只要你辦好今天的事。
娘說，你莫想！
陳國權(quán)說，都老熟人了，還這樣！
娘說，你強迫我?guī)状瘟?，你今天還要強迫我？
陳國權(quán)說，我沒有強迫過你，每次都是你送到我面前來的！今天也是！
娘說，那是因為你有那串閃亮的鑰匙！
陳國權(quán)說，是?。∥揖褪怯羞@串閃亮的鑰匙，今天也是如此。你要不同意也可以，我只要把你這背簍苞谷沒收了，把你抓到隊部去，你還想給你兒子苞谷吃？
娘一屁股軟在地上說，陳國權(quán)，你狠心啊！
陳國權(quán)說，你同意了？我可沒有強迫你??！
陳國權(quán)把娘的背簍解了下來，然后，他開始解娘的衣扣……
6
這些事都彎彎曲曲地從很多渠道流進了紅旗的腦里，很多細流匯成一汪水域；很多人事的碎片開始游動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最后拼揍成了一個完整的圖形，連綴成了完整的故事和人生。這些事像豆苗一樣在紅旗的腦子里長高長大的那些天里，紅旗看見娘總是血汪著眼眶，但從沒見娘哭過。她不讓兒子看見她哭。紅旗無法再細問娘過去的那些事情，無法細問自己到底和陳國權(quán)有沒有血緣關(guān)系。他想用最科學(xué)最可靠的辦法進行核實，他想做一個親子鑒定，但他最害怕的是陳國權(quán)說的事是真的，他最想得到又最害怕得到這種結(jié)果。
但娘早有這個結(jié)果。娘想的是，本不該讓紅旗知道的事情，現(xiàn)在都讓他知道了，都是這個造孽的陳國權(quán)！娘和村里人都在擔心這件事情的結(jié)局。紅旗對陳國權(quán)的恨已是幾十年的日積月累，現(xiàn)在翻開了這樣的事情，紅旗會怎么想，會作出什么樣的舉動，這實在是令人擔心。紅旗是個血氣旺盛的漢子！當初他還是那樣一個令本村人討厭的家伙，他就敢和陳國權(quán)比骨頭硬?，F(xiàn)在，紅旗會把陳國權(quán)踩挪成什么樣子呢？
讓人沒有想到的是，紅旗卻一反常態(tài)，聽了娘的那番話之后，他比往日平靜了許多。但娘明白，那種平靜是做給娘看的，平靜的下面是巨浪的翻滾！娘在剁豬草或者給豬喂食，或者給狗喂飯，或者在壁腳搓衣服，總是眼不離兒子，總是悄悄地看著兒子。老人那種深邃的眼神充滿了疼愛，充滿了無奈，充滿了內(nèi)疚，也充滿了離情別緒。然而，粗心的兒子并沒發(fā)現(xiàn)這些，他還以為自己把內(nèi)心掩蓋得天衣無縫。娘的蒼蒼白發(fā)本不該和眼前這樣的骯臟連在一起，然而，人世間的罪孽就是這樣橫蠻，就是這樣強占了她本是清純幸福的晚年。
娘死得很怪，但往深處想也不怪，她是跟兒子說過很多話之后，還沉默了一天，那一天里一句話不說，之后，她才走的。她也是吊在溪坎上那棵老桐樹上，也就是說和爹吊死在同一棵桐樹的同一根枝子上。那棵老桐樹本已很老，但它好像一直在那里等著人，每年都發(fā)很多很多青綠的闊葉，在風里跳啊跳，還開很多銅鈴一樣的花朵，在陽光下閃啊閃。也是村里人早上去擔水發(fā)現(xiàn)娘的。村里人說娘死得很驚人，是因為聽了鄧伯講出的秘密。鄧伯來看娘時，娘已經(jīng)抬回來放在一塊木板上。鄧伯把娘脖子上的麻繩解下來，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捏了幾捏，才說吊死娘的那根繩子竟然還是吊死爹的那一根。那么，老桐樹就是爹了，他一直那樣站著，是在等著娘。鄧伯夾在胳肢窩里的短短的銅煙袋在他手里顫抖了，他的手多少年都沒有那樣顫抖過。鄧伯說，這根繩子保存了幾十年??！這個女人啊，早就為這一天準備好了繩子！
認識這根繩子的還有一個人，那就是陳國權(quán)。當年紅旗娘把這根繩子悄悄拿給他看過，她跟陳國權(quán)說，如果哪一天村里人知道她和陳國權(quán)有那樣的事情，知道紅旗是陳國權(quán)的血脈，他就用這根繩子掛了，還要掛在紅旗爹掛過的那棵老桐樹上。陳國權(quán)已經(jīng)忘了，但紅旗娘沒有忘。事實果然成了這樣，娘的誓言能管自己一百年！
村里人都以為紅旗要鬧什么大事了，但紅旗卻沒有追究娘的死因，也沒有說別的，也不去找陳國權(quán)，只是忙于為娘辦后事，好像娘的死與陳國權(quán)無關(guān)，這在村人眼里就更顯得有些反常。想想，如果不是陳國權(quán)死皮賴臉地和紅旗相認，紅旗娘哪會有這樣的悲??？
那個上弦月的夜晚，紅旗走到陳國權(quán)門上，非常平靜地說，往事不由人，今事可由人！我最親和最恨的人啊，請把你那串閃亮的鑰匙給我。
陳國權(quán)死死捏住那串鑰匙說，這已是一串過時的鑰匙。
紅旗說，不，在我心里，它沒有過時！你把它給我！
陳國權(quán)說，它像是成了我的魂。你要它干什么？
紅旗說，正因為它像你的魂，所以我要它！
陳國權(quán)說，不給你不行嗎？
紅旗說，不行！你把鑰匙給我，我會像對待村里其他老人一樣對待你，我還將為你養(yǎng)老送終。
陳國權(quán)顫抖著手，那種為難程度，那種不忍舍棄的樣子，紅旗感覺得到，也看得出來。陳國權(quán)非常費力地把那串閃亮的鑰匙解下來遞給紅旗說，沒有它我就像沒魂了。
紅旗接過鑰匙走出陳國權(quán)家門，突然聽到背后有人又唱又跳。紅旗轉(zhuǎn)臉一看，陳國權(quán)像是高興，又像是瘋了……
紅旗娘的后事辦得不僅熱鬧，而且特別，扎了一里路的竹紙牌樓，一直通到紅旗家的中堂，到處飄著白幡。但是不唱哀歌，也不打繞棺，而是從城里接了樂隊為娘唱了一場卡拉OK。出柩那天，紅旗用一根竹竿高高舉著從陳國權(quán)身上解下來的那一串閃亮的鑰匙走在靈柩前，這讓所有人都不可理解。
所有抬柩人都是白衣白褲，紅旗三步一跪一磕頭地哭叫著娘，叫得有些驚天動地。娘下葬時，紅旗將那串鑰匙高高拋起來，讓它在眾目睽睽之下深深落在坑底。然后，讓娘的棺材重重地壓在那串鑰匙上面。然后，蓋上厚厚的黃土。陳紅旗跪在娘墳前磕了三個響頭之后說，娘啊，你決不能再讓那串閃亮的鑰匙跑到這世上來！
作者簡介
鄧宏順，男，湖南辰溪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省作協(xié)副主席、懷化市作協(xié)主席。曾先后在毛澤東文學(xué)院和魯迅文學(xué)院高研班深造。已出版和發(fā)表長篇小說、中篇小說和散文集多種。中、短篇小說被多家報刊選載，作品在北京、上海和湖南多次獲獎。
責任編輯 白連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