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都對話
2015-04-29 00:00:00朱小平
北京文學(xué) 2015年2期
一
抗戰(zhàn)勝利了。作為陪都的重慶，曾洋溢過濃郁熱烈的歡樂氣氛。但是，這些天這種氣氛似乎被沖淡了。
霧都的氣候本來就是霧茫茫的。張恨水所住的“待漏齋”（其實就是三椽茅房）也常?；\罩在陰霾的霧氣里。
張恨水早就不再吟誦杜甫“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的詩句了。他望著雨后青翠欲滴的仙女峰，發(fā)出了輕輕的嘆息。他所住的茅草房正式門牌是南泉新村27號，原來是抗敵文協(xié)的房子，地處南溫泉，前面是建文峰，背靠仙女峰;去重慶要過海棠溪，整整要走40里。
“毛先生要來重慶談判了?！睆埡匏@幾天很關(guān)注新聞。他本是主張無黨無派的人，但由于他抗戰(zhàn)以來一直全力大聲疾呼抗日救國，并寫了大量抗戰(zhàn)題材作品，加上他不涉官場、正直自好的人品，所以一直受到周恩來、董必武的尊重。周恩來還特別欣賞他的正義感和愛國心。
說來奇怪，張恨水很痛恨國民黨的官場腐敗，卻對中共人士越來越有好感。
門外傳來兒女們的嬉鬧聲，他聽到男孩子們似乎要到屋后山上玩，不帶小妹明明去，明明哭鬧著：“我不怕，什么也不怕……”
張恨水的思緒被打斷，但馬上又連接上了。他又想到毛澤東要來重慶，“真有勇氣呀！”這件事是重慶街頭巷尾人人議論的大事。誰不清楚？對毛澤東來說，重慶簡直是個虎狼之地，險象環(huán)生??！
張恨水至今記得，與中共人士的最早接觸是董必武先生送來的訃告。那是1939年，新四軍湖南平江通訊處的幾位留守人員被殺害，舉國嘩然同憤。張恨水也恨極這種“相煎太急”的暴行，他立即寫了一副挽聯(lián)：
抗戰(zhàn)無慚君且死
同情有淚我何言
后來，他請?zhí)玫軓埿Я紝⑼炻?lián)送到董老手中。幾天后，《新華日報》登出各界名流的悼念詩文，第一篇是邵力子老先生的，第二篇就是自己的那副挽聯(lián)……
他還記得，《新華日報》支持他搜集抗戰(zhàn)素材，報社資料室允許他任意索觀文件。他從此知道八路軍、新四軍的抗戰(zhàn)也是可歌可泣的……
他更記得1942年秋一個淫雨綿綿的夜晚，他和《新民報》的同事們在陳銘德社長家中恭候周公（重慶進步人士對周恩來的尊稱）的到來——人們關(guān)心時局的發(fā)展，因而請周公來座談。
雨還在下，陳家門口小路上狹窄而泥濘，又沒有路燈。人們有些擔(dān)心，陳銘德先生便打著手電筒去街口迎接。不一會兒，周公來了，他雙腳的鞋上沾滿了泥，張恨水注意到：周公穿的是一身很樸素的中山裝，似乎還有些舊。周公和大家一一握手。座談中，周公談到了他，周公的話他至今都能記住。周公的話很風(fēng)趣：“同反動派作斗爭，可以從正面斗，也可以從側(cè)面斗。我覺得用小說體裁揭露黑暗勢力，就是一個好辦法，也不會弄到‘開天窗’。恨水先生的《八十一夢》不是起到了一定作用嗎？”
這是周公針對張恨水的小說《八十一夢》談起的。張恨水的《八十一夢》是揭露國民黨官場黑暗與腐敗的。不料連載后，受到特務(wù)機關(guān)的威脅，最終被迫停止連載。但延安卻出了單行本，當(dāng)時張恨水真是覺得親切之極。周公對張恨水的稱贊，也使得報社同仁羨慕不已。老同事張友鸞常常大發(fā)感慨道：“真是一字之褒，寵逾華袞之贈??！”
最令他感動的還是他1944年自己50歲壽辰和小說創(chuàng)作30周年，本來重慶新聞界、文藝界要大大慶祝，因自己生性不喜張揚極力反對而作罷。只有老朋友們過意不去，寫了一些文章發(fā)表表示紀(jì)念。5月16日那天，很多人告訴他，《新華日報》發(fā)了他生辰紀(jì)念消息，還配發(fā)了短評。他連忙找來細(xì)細(xì)讀了一遍，又讀了一遍，很受感動。他完全沒有想到，會給予他那么高的肯定和評價。有人后來說，周公是很看重自己及作品的影響。也有人傳說，評論是周公親撰。張恨水當(dāng)時就很相信，因為他一直覺得周公很有人情味，也很有人格魅力，他很為之折服。但他從來沒有問過周公……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但霧似乎散了，晚霞染紅了天的一角……
二
“毛先生到重慶了！”“號外！號外！”重慶各大報都刊登了消息。張恨水在班上認(rèn)真讀著消息，同事們在紛紛議論。張恨水知道是周公陪毛先生來的，他很關(guān)注有關(guān)毛先生的消息。
那天，毛先生在周公陪同下接見了《新民報》的部分工作人員。這不奇怪，《新民報》是一張進步報紙，和《新華日報》關(guān)系很好。那天接見時，毛澤東依次與大家握手，和張恨水握手時說了一句：“張先生，久仰了！”張恨水也不奇怪，因為他早聽到同事趙超構(gòu)訪問延安歸來后興奮地對他談過：毛澤東專門談起過他的小說，還特別提到他的《水滸新傳》寫得很好，具有鼓舞大家抗日的意義。那時，他只感覺到毛先生是個讀書很博的人。見到毛澤東后，他覺得毛澤東有一種氣魄，很不一般的氣魄……
剛才，周公派秘書打來電話，說明天有個活動請他務(wù)必參加，秘書千叮嚀萬囑咐，告訴他時間、地點，地點就是周公館。張恨水說自己去，秘書說有車去接。
張恨水以前參加過類似活動，無外乎座談會之類。但他仍很樂意去，他答應(yīng)了，因為他很關(guān)心毛先生，他想見到周公時問一問。
快到下班時間了，他要回家了。
如果不認(rèn)識張恨水的人，看他不修邊幅、總是一襲藍(lán)布長衫的樣子，準(zhǔn)猜他是一個落魄的小職員。是的，他要擠公共汽車，要在海棠溪搭船過江，還常常背著一包平價米回家。這40里路的奔波，等到得家中，已是汗涔涔微喘不止了。
他走出報社大門，還在想明天的約會，哦，好久沒有見到周公了……
三
第二天是個晴天，溫暖的陽光使人心里都感到溫?zé)?。重慶難得有這樣的好天氣。
張恨水一大早就趕到報社，下午周公派車將他接到周公館。周公等著他，笑著告訴他：“毛主席要見你呢！”他知道“毛主席”是指毛澤東。他似乎有些不相信，周公再次說道：“張先生，毛主席要單獨見你，我都不能陪呀！”張恨水有些興奮，還有些緊張：毛先生日理萬機，何以單獨見我？周公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又笑著說：“張先生，據(jù)我所知，毛主席這次到重慶還沒有單獨見過哪一位呢，前幾天，徐遲、馬思聰二位也是一起會見的，你一定要和毛主席好好談一談呀！”
周公帶他去毛主席的臥室兼辦公室。毛主席正在寫什么東西，見到張恨水進來，站起來握手，請他坐。周公隨后出去了。
毛澤東請張恨水吸煙，自己也燃起一支煙。張恨水注意到毛澤東的居室很簡樸，書很多。毛澤東先問了問他工作、生活情況，并肯定了他的寫作成就，一再鼓勵他繼續(xù)創(chuàng)作下去。毛澤東笑著說：“你的名氣并不比我小呢，我不僅看過你的書，也常常在報紙看你的連載小說。”毛澤東連連說出他寫的好幾部書，張恨水很驚訝。談話中，他感到毛澤東很淵博，很精通歷史典籍。對他的有關(guān)愛情小說也讀過，并且肯定他是以言情為緯，以社會寫經(jīng)，同情勞動人民。張恨水感覺毛澤東對他很了解。
毛澤東似乎對張恨水寫愛情小說很感興趣，一再問他是不是有所本。特別問起《啼笑因緣》。張恨水就向毛澤東介紹了他所了解的素材。毛澤東聽后幽默地說：“原來不是寫自己呢?？磥怼匏怀杀侵{言么?！睆埡匏残α耍l(fā)感到毛澤東見多識廣、博聞強記，于是他向毛澤東說起自己的名字本是筆名，是從李后主“人生長恨水長東”而來，本為珍惜光陰之意，非如人們流傳所言。
兩人又談起了詩詞，毛澤東說：“我在報上看過你寫的詩詞，很有功底。你那副對聯(lián)，很有韻味?！睆埡匏t遜說：“涂鴉之作，不值一提的?！泵珴蓶|問起了林庚白，張恨水談起自己與他斗詩的雅事，毛澤東連連笑起來。張恨水偶然談起夫人也能謅幾句，還發(fā)表過幾首，毛澤東請張恨水背一首。張恨水想了想，緩緩吟出來：
嫁得相如已十年，良辰小祝購葷鮮。
一籃紅翠休嫌薄，此是文章萬字錢。
嫁得詩人福不慳，當(dāng)年儷影遍江南。
于今倦了游鞭手，五父衢頭挽菜籃。
連年聽?wèi)T隔村雞，早市須乘月半西。
遽下繩床猶小立，嬌心戀哺尚哀啼。
一籃一秤自攜將，短發(fā)蓬蓬上菜場。
途遇熟人常掉首，佯看壁報兩三行。
毛澤東燃著煙，但不抽，細(xì)細(xì)聽著，沉吟著：“夫人賢惠，與先生情篤意合，令人可欽?！泵珴蓶|停了一下，又說：“看來你們生活很清苦呢?！睆埡匏又鞯溃?/p>
為羨街頭果餌香，小兒銜指暗呼娘。
匆匆買與紅心囊，猶囑歸分阿妹嘗。
朝霞沾鞋半染衣，街頭濃霧比人低，
曉涼敢說儂辛苦，昨夜陶潛負(fù)米歸。
張恨水吟罷，說：“毛先生見笑了。”毛澤東好一會兒無言，似乎是為張恨水夫人的賢惠之情所感染。后問：“‘淘潛負(fù)米’是何典故？”張恨水遂告以背平價米歸家之事，毛澤東很嚴(yán)肅：“張先生為社會有所貢獻，真是清苦之極，先生筆耕不輟，也有夫人的功勞呢！”張恨水也受到感染：“是啊，夫人不僅賢惠，而且知心。”他又向毛澤東講了一件軼事。
有一次，張夫人看報，有一首古詩《悠然有所思》，沒有署名，她看了幾遍，問張恨水：“這像你的詩?！碑?dāng)時張恨水高興得大笑。他告訴毛澤東，他當(dāng)時笑罷大聲吟了兩句詩。
毛澤東忙問：“哪兩句詩？”“喜得素心人，相與朝夕共?！泵珴蓶|連連吟了幾遍，竟入沉思。
毛澤東重燃了一支煙。張恨水覺得毛澤東抽煙很勤，問：“毛先生抽煙很勤，一天要抽多少？”毛澤東回答：“兩聽半。”“不過，這次與蔣先生談判，一支都不抽，因為蔣先生不吸煙。聽說蔣先生對別人談，從談判時不抽煙這點看，毛澤東就很厲害呢！”毛澤東說完笑了。不過毛澤東的思路似乎又回到剛才的詩上：“你那兩句詩很好。自古難得知音知己?！?/p>
毛澤東又陷入沉思，張恨水覺得毛澤東似乎在回憶什么。忽然，毛澤東說：“我給你讀一首我青年時寫的詞?！睆埡匏鬄轶@訝：“毛先生也擅此道么？”毛澤東緩緩吟出：
揮手從茲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訴。眼角眉梢都似恨，熱淚欲零還住。知誤會前番書語。過眼滔滔云共霧，算人間知己吾和汝。人有病，天知否？
今朝霜重東門路，照橫塘半天殘月，凄清如許。汽笛一聲腸已斷，從此天涯孤旅。憑割斷情絲恨縷。要似昆侖崩絕壁，又恰像臺風(fēng)掃寰宇。重比翼，和云翥。
毛澤東吟罷，似神游天外;張恨水凝神靜聽，心里似乎也涌起陣陣漣漪?！斑@是一首寫愛情的詞啊！”張恨水不禁輕聲言道，毛澤東輕輕點了點頭：“這是我年輕時與我妻子分手時寫給她的，她叫楊開慧，有學(xué)識而賢惠，是女中英杰。我們那時都從事地下革命工作，常常聚散。寫完這首詞，我們就再沒有見面。”張恨水不解，毛澤東望著他，緩緩說道：“她那時被國民黨捕去殺害了。當(dāng)時國民黨有個條件，只要登報宣布與毛澤東脫離關(guān)系，就可以不死。但她寧死不從。她是我忠貞的好妻子、好戰(zhàn)友，我至今都在懷念她……”毛澤東似乎說不下去了，他的眼光中有閃光的東西在晶瑩閃爍。
張恨水吃驚之余被感動了，毛澤東有這樣令人感泣的愛情經(jīng)歷，會寫出這樣令人回腸蕩氣的愛情詩篇，毛澤東的情感是那樣毫不掩飾、那樣奔瀉。張恨水想不到古往今來的愛情詩篇有誰像毛澤東那樣真情澎湃、震人心肺。
有一段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夕陽映射進屋內(nèi)，增添了一種微紅色的溫情的氣息。
毛澤東忽然問張恨水：“張先生寫過自己關(guān)于愛情情感的詩詞嗎？”
張恨水從沉思中醒過來，他回答：“我寫過，但沒有毛先生那種可歌可泣的經(jīng)歷，與毛先生的詩詞相比，不值一讀的?！?/p>
毛澤東擺擺手：“不一定，愛情是永恒的主題，每個人都會接觸這個問題，在愛情情感方面，應(yīng)該都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p>
他又吟出了一首詞：
堆來枕上愁何狀，江海翻波浪。夜長天色總難明，無奈披衣起坐薄寒中。
曉來百念皆成灰，倦極身無憑。一鉤殘月向西流，對此不拋眼淚也無由。
吟完毛澤東解釋道：“寫這首《虞美人》時，是1920年，那年我22歲。我那時還沒結(jié)婚，開慧的父親楊昌濟先生逝世，我?guī)椭侠韱适?，陪開慧扶柩南下歸葬。之后她到長沙湘福女中讀書，我想念她，寫了這首詞寄給她。”毛澤東停了下來，沉寂在對往事的追憶中。
張恨水沒有想到，毛澤東是這樣一個感情豐富的人。他感到毛澤東離他很近。他感到毛澤東還在思戀、懷念那個堅貞、賢惠的女性……
張恨水寫了那么多的言情小說，但從沒有和毛澤東這樣的偉人無拘束地談寫愛情和人性的問題。張恨水很激動。
不知不覺兩個多小時過去了，兩個人還在談著。周公來催促毛澤東出去辦事。毛澤東似乎意猶未盡：“張先生，我們還沒有談夠么，可惜還有事，我們以后再接著談。張先生，你記住，用不了四五年，我們還會見面的?！?/p>
“哦，對了，”毛澤東站起來，拿出早已準(zhǔn)備好的禮物送給張恨水，“這是我們延安自己生產(chǎn)的呢料，送給先生。這是我們陜北特產(chǎn)小米、紅棗，送給夫人和全家嘗一嘗。”
“謝謝，謝謝！”張恨水連連說著。
毛澤東握著張恨水的手：“張先生要注意身體，再見！”
“再見！”張恨水感到自己用單薄的長衫圍裹的身體很溫暖……
四
月光溫柔地灑在南溫泉那三間茅草房上，連仙女峰也顯得那樣嫻靜。今天的夜是個晴夜，夜空閃爍著繁星，沒有雨，也沒有霧。
菜油燈燃著溫暖的光焰。夫人早已把小米棗粥熬好，香氣彌漫在空氣里。
大家圍著桌子喝粥。張恨水有些激動，他幾次對夫人說：“毛先生有淵博的知識，是很了不起的人物！”張恨水有些反常。
夫人有些奇怪：“和毛先生還談了些什么？”
張恨水說：“毛先生很關(guān)懷我，鼓勵我，對我的書很肯定，還談到了寫愛情的問題?！睆埡匏@得有些神秘。
夫人、孩子們都覺得這次會見有幾分神秘感，追問，張恨水只是笑而不答。
張恨水心里想：毛先生和他推心置腹的談話，似乎不應(yīng)該再讓第二個人知道……
第二天，他上班，同事們問他，他只是統(tǒng)而言之。
有人來找。周公的秘書拿來一封函件，封皮上字跡龍飛鳳舞，蒼勁雄奇。秘書低聲說：這是毛澤東的一首近作，是交給周公轉(zhuǎn)送張恨水的。秘書還說，毛澤東讓周公捎話請張先生奉和一首。
張恨水打開一看，是一首《沁園春》詠雪詞，拜讀之后，張恨水深感震撼，那種非同凡響的磅礴氣勢和氣魄，令他震驚不已。
他再三拜讀，覺得是不能奉和的。這首詞的那種氣魄、那種情感是無法類比、無法言傳的，他如何和得了呢？
張恨水反復(fù)考慮，終于決定：公開發(fā)表，讓世人知道毛澤東有著怎樣一種非凡的氣魄和情感。
1945年11月14日《新民報》副刊全文刊登了毛澤東的《沁園春·雪》，第二天《新華日報》予以轉(zhuǎn)載，始而轟動山城，傳遍全國……
責(zé)任編輯 王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