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我跑步到達(dá)小區(qū)門口時,宋江早已等候多時。他今天穿得一身新,白汗衫、沙灘褲,頭戴鴨舌帽,腳穿懶漢鞋,還挎著個腰包。還沒等我開口,宋江就大張旗鼓地介紹起他這身行頭來:“還行吧?總共不到50塊錢!”
我對宋江知根知底,知道他所言非虛,便趕緊點頭表示佩服。深圳這地方燈紅酒綠,物價奇貴。而我的老鄉(xiāng)宋江,是個牛人,總是能創(chuàng)造這樣的奇跡。
他一家三口,每月出游一次,限于深圳境內(nèi)。買幾個面包,灌上幾瓶涼開水,就可以出發(fā)。出行工具嘛,不是自行車,就是公交車。凡需買門票的地方,實在沒意思,他們堅決不去湊熱鬧。如此一天下來,每次花費不到100塊錢。他們一家,真正是環(huán)保低碳的模范。
如果大家都有宋江這境界,地球一定不會哭泣。宋江發(fā)表過他的宣言,就是要把簡單生活堅持到底,餓死那些唯利是圖的王八蛋。
三年前,我因不滿老家單位復(fù)雜的人事關(guān)系,辭了職到深圳來打拼。在這異地他鄉(xiāng),我買不起房子,加不到工資,老婆不肯為我生孩子。無法瀟灑的我,很佩服老鄉(xiāng)宋江的生活哲學(xué)。今天,我要跟著宋江去徹底簡單一次。
此刻,宋江見我被鎮(zhèn)住了,越發(fā)得意洋洋,把腳伸過來供我鑒賞:“就說這鞋吧,上個月回湖南老家,我從攤販?zhǔn)掷镔I了一打。”我大吃一驚:“你買這么多干什么?”宋江咧嘴大笑:“便宜啊,5塊錢一雙。我從此不用洗鞋子了,穿幾個月就扔?!?/p>
我不由得撲哧一笑:“便宜倒是便宜,但你從那么遠(yuǎn)的地方帶過來,路費可不合算了。”宋江眉毛一揚(yáng),手一揮,口水四濺:“路費?我出什么路費?我騎單車回去的!再說,回老家看父母,那是應(yīng)當(dāng)?shù)?。鞋子嘛,不過是順帶?!彼谓裾裼修o。同是離家千里,我這難得回去看父母的,竟一時說不出話來。
我是一個醫(yī)生,就在這個社區(qū)診所坐門診。到我這里看病的,不是些感冒發(fā)燒的,就是一些中老年慢性病患者。我的工作很簡單,毫無挑戰(zhàn)性,就是開一些治不死人,又醫(yī)不好根的處方藥。時間久了,倒是結(jié)交了不少病友。宋江是其中的一員,他與我竟來自同一個小鎮(zhèn),算正宗老鄉(xiāng)了。
初次見面,宋江就讓我印象深刻。他身高一米八,大頭,方臉,身材卻很瘦削,一雙腿細(xì)得像麻稈,整個人看起來頭重腳輕。他的背有些前傾,腿呈O形,長手長腳的,動作起來很夸張,像一只張牙舞爪的大龍蝦。說起話來滔滔不絕的,還愛比手畫腳,一雙眼睛瞪著,精光暴射。此等異人之相,簡直像個武林高手。我一看到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射雕英雄傳》 里的黃藥師。
但是宋江顯然沒那么瀟灑,他患有慢性直腸炎,便秘是個老問題,不得不依賴一種“柳氮磺吡啶栓”的中成藥。他常為此苦惱不堪。我建議他多喝水,多參加戶外運(yùn)動,不要老待在辦公室。宋江拍拍我的肩,回答得理直氣壯:“老弟呀,我已經(jīng)三年沒上班了!”診所里兩個護(hù)士、三個病人都面面相覷。
有個病人與他相熟,跟他開玩笑:你他媽真有福氣,三十多歲起,就過起了退休生活!宋江不以為意,笑得見牙不見眼,領(lǐng)了藥,哼著歌走了。穿著老頭衫的他,唱的歌挺時髦,是周杰倫的《千里之外》。
我老婆在一家民營醫(yī)院當(dāng)護(hù)士,見過宋江幾次,對他頗為不屑,警告我離他遠(yuǎn)點兒。但是我卻與宋江越靠越近。
宋江,本名宋滿江,男,籍貫湖南益陽,本科畢業(yè),已婚。思想純粹,除偶爾上網(wǎng)之外,并無不良嗜好。宋江出生于1969年,只比我大兩歲,卻不得不歸于60后。他常為此不平,伸出兩個指頭湊到眼前慢慢靠攏:與你這70后就差那么一毫米!
他1992年畢業(yè)于湘潭大學(xué)機(jī)械自動化專業(yè),據(jù)說剛到深圳時,在一家港資廠做生產(chǎn)主管。后來費盡周折,誤打誤撞進(jìn)了一家國營單位。
具體負(fù)責(zé)什么工作,宋江語焉不詳。只說公司原本福利不錯,為中層以上的管理人員建了福利房。宋江因上司提攜,以極優(yōu)惠的價格購得一套兩室兩廳。
在深圳擁有一套房子,是多少外地人的奢望。其貌不揚(yáng),能力一般的宋江,因為躋身有房一族,所以找了個漂亮老婆。老婆是河南的,比他小7歲,頭發(fā)黃,皮膚白,凹眼高鼻的,很像個洋妞。但她是地道的中國婦女,文化程度為初中,在一家中餐店當(dāng)領(lǐng)班,七七八八加起來,現(xiàn)在每月能掙到3000多塊錢。
老天作證,宋江曾經(jīng)努力工作,打算在這個國營單位做到光榮退休的。但是公司卻不愿與宋江共存亡。八年之后,公司因經(jīng)營不善,在改制過程中,就把宋江給辭了,發(fā)給他一小筆遣散費。
宋江下崗后,去找過幾次工作,卻不太順利。很多公司拒絕他的原因,竟是因為他太瘦,還有些駝背,看起來不夠陽光。也有一些地方要他,給的待遇卻是不盡如人意。就這樣高不成低不就的,奔波了一年之后,他就安心安意當(dāng)起宅男來,小打小鬧地炒炒股票,聊聊QQ,無為,無爭,簡單之極,逍遙自在。
在我們這個社會里,男性是理所當(dāng)然的頂梁柱。比如我,不但要養(yǎng)家糊口,還得忍受老婆的苛全責(zé)備。宋江這個頂梁柱卻成了個家庭主男。不知他使了什么妖法,老婆竟毫無怨言。她忙于上班,把家務(wù)事與兒子全部甩給了宋江。
他們的兒子宋小俊,現(xiàn)年7歲,眉清目秀,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還經(jīng)常到我家來串門。我老婆自己不肯生孩子,卻對別人的小孩稀罕得緊,雖然看不起宋江,卻把宋小俊干兒子長,干兒子短的,叫得一溜煙,還常帶著他四處逛。
宋小俊好動,不怕人,又是個最討人嫌的年紀(jì)。有時大家聚餐,這小崽子突然不見人影。大伙兒正納悶?zāi)?,卻發(fā)現(xiàn)桌子底下有動靜。原來他正忙著脫各位的鞋子。這孩子成績也堪憂,課堂紀(jì)律更是一團(tuán)糟,常惹老師來告狀。
他與我們混得爛熟之后,我老婆倒輕松,卻害苦了就在這社區(qū)上班的我。小俊放了學(xué),時常跑到診所來,東翻西找,不是拿棉簽,就是搶聽診器。或者拿粉筆在我背上畫烏龜。
去年春天吧,有一天下午,宋江過來開藥。宋小俊就在門口大聲呼喚:“宋滿江,你媽喊你回去吃飯!”病友們笑成一團(tuán),有人問:“帥哥,你叫什么名字?”帥哥宋小俊卻拒絕自報家門,還擠眉弄眼:“不要迷戀哥,哥只是一個傳說!”大家笑作一團(tuán)。
正笑鬧時,一個老太太來量血壓。老太太年約70,已經(jīng)活到了不分美丑,不分貧富的年齡了。但她穿金戴銀的,說起話來扭捏作態(tài)。
宋小俊正拿著空白病歷單,像模像樣地填寫呢。老太太看他好玩,就憋尖了嗓門逗他:“小朋友,給奶奶看病好不好?”宋小俊果然伸手給她搭脈,又叫她伸出舌頭來看。老太太照辦,點頭夸獎:“這孩子真機(jī)靈?!彼涡】∈艽斯膭?,高聲大氣地下了個結(jié)論:“你得了癌癥!只能活半年了!”老太太自取其辱,臉都?xì)獍琢?,起身就走。宋江抓過兒子,朝他屁股上猛拍一掌,宋小俊不要命地號哭起來。宋江撇下兒子,趕緊追出去,向那老太太道歉。
沒想竟有意外收獲,兩人竟成了忘年交。迷信者云,稚子之言,最為靈驗。老太太是個敏感的人,從此總懷疑自己活不久了。有時碰到宋江,就一把拉住他的手,硬要與他談心,眼淚說來就來。把宋江唬得,見了她就躲著走。我開他的玩笑:哈,老宋,這老太太怕是看上你了,她不會是個富婆吧。宋江并不生氣,笑著說:不會是想讓我做女婿吧,聽說她女兒離婚了。
老太太的女兒,我見過。她大約30多歲,長得有些寒磣,瘦巴巴的,滿臉雀斑,衣著又隨便,簡直有邋遢之嫌。她經(jīng)常陪著母親到診所來,每次都牽著一條長毛狗。她似乎沒上班,常帶著她的狗在社區(qū)花園里溜達(dá)。長毛狗穿著花裙子,扎著小辮子,像公主似的華麗。她卻蓬頭垢面的,像個保姆。她有一雙毛茸茸的眼睛,大而憂郁。我斷定,這個女人一定有抑郁癥。
不久之后,我把她的情況跟宋江一說,宋江便顯得很神往,拍著腦門說:“可惜呀,可惜,她們母女倆三天前搬走了!不然我可以開導(dǎo)開導(dǎo)她嘛?!?/p>
我說:“對啊,反正你老婆經(jīng)常不回家,你有大把時間,不正好獻(xiàn)愛心嗎?你還可以與她做網(wǎng)友,只要不網(wǎng)戀就行,小心你老婆打斷你的腿!”
宋江不屑地說:“你怎么老愛把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難怪你失眠呢。”我啞口無言。接著,宋江煞有介事地告訴我,自己可沒閑著,要參與好多活動呢。他確實很忙,越來越像個社會活動家。有時去公園替老年歌唱隊拉二胡;有時去參加義工聯(lián)組織的募捐活動;甚至,他還為小區(qū)內(nèi)好幾個保安做媒。
近日瘋傳,市政府要在社區(qū)旁邊修高架橋。這個小區(qū)的業(yè)主聯(lián)名抗議,組織了一個維權(quán)委員會。宋江因他的簡單生活而出名,被推選為會長,要領(lǐng)導(dǎo)大家跟政府交涉呢。
就在那天晚上,宋江在我家樓下等。死拉活拽地,硬要我與他一起參加聚會,說人多力量大。我老婆插嘴道:“劉正華又不是這里的業(yè)主,維權(quán)關(guān)他什么事?我們還等著看《快樂大本營》呢?!?/p>
宋江沒辦法,只好獨個兒走了,卻把他兒子宋小俊留在我家。
那天晚上,宋江站在桌子上發(fā)表了他的演講,談理想,談主義,憂國憂民,抨擊時下的不正之風(fēng),號召大家團(tuán)結(jié)一心,把維權(quán)進(jìn)行到底。
其他業(yè)主拼命鼓掌。有個女的跳出來,帶領(lǐng)大家唱起了《團(tuán)結(jié)就是力量》。人心振奮。經(jīng)維權(quán)委員會商討,決定集資做橫幅。那個女的帶頭,出了100元。宋江拗不過,也出了50元,是他炒股一天的收入。標(biāo)語內(nèi)容也定下來了,竟是宋小俊的創(chuàng)意:“市長伯伯,請還我一片安靜?!?/p>
把這事處理完畢,宋江意氣風(fēng)發(fā)地過來接兒子。宋小俊卻拒絕回家,說我媽又不在,兩個客人好討厭。我一愣,問是怎么回事。
宋江哭笑不得,說他侄子侄媳婦到深圳找工作,在他家住了一個月了。他老婆看不過,不肯回家呢。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我老婆很興奮地宣布:“宋小俊留下!”宋江求之不得,一溜小跑地下樓了。
我老婆擁住宋小俊,給他吃這吃那,還一口一聲小寶貝。宋小俊卻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冷不防開口:“劉叔叔,我給你做兒子,好不好?”我說好啊,但是你必須告訴我,為什么?宋小俊狡猾地一笑,答案讓我飄飄然。他說:“你長得太帥了?!蔽依掀乓埠艿靡?,卻擺出一副循循善誘的神態(tài):“你老爸也很帥嘛?!彼涡】∈箘艙u頭:“他太瘦了,我媽常說,他那腿,細(xì)得狗都咬不中。”
我們夫妻倆哈哈大笑。笑過之后,我就對老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趕緊生個孩子吧,咱們的孩子,一定是個優(yōu)良品種!”老婆臉一拉,斷然拒絕:“就你這點收入,還敢要孩子?你做夢吧?!蔽一鹆?,把杯子一蹾:“我這點收入怎么啦?我養(yǎng)不活你嗎?”老婆便尖聲銳氣地叫起來:“我跟著你是自認(rèn)倒霉,我不想孩子一出生就受苦!”我啞口無言,是的,我們是這城市里的流浪者,照我這種過法,就是再拼十年,也買不起房子,養(yǎng)不起孩子??墒牵谓B個工作都沒有,他不也養(yǎng)著兒子嗎?老婆悄悄打量著我,用洞察一切的語氣說:“宋江沒工作,卻有房子。再說,他那種所謂的簡單生活,你受得了嗎?”
我承認(rèn),我受不了。宋江是個奇人。前一天,我老婆去菜市場,聽到有人吵架,趕緊去看熱鬧。只見一個女?dāng)傊?,正指著宋江破口大罵。原來宋江買菜,又摸又聞的,琢磨了很久,才挑了兩條苦瓜。問多少錢一斤。女?dāng)傊骰卮穑阂粔K五,特價。見宋江還在猶豫,女?dāng)傊鞲纱嗾f:不用稱了,兩條苦瓜2元錢,要就拿去。宋江掏出錢包,突然很大方地一揮手,說:行吧,兩塊就兩塊。給了錢,拿了苦瓜,轉(zhuǎn)身便走。哪知過了十分鐘,宋江又倒回來理論,說他剛才去公秤稱過,才1斤2兩,應(yīng)該只收一塊八。女?dāng)傊餍敝劬Γ骸澳阆朐趺礃??”宋江說:“照規(guī)矩來!多退少補(bǔ)!”女?dāng)傊骶烷_罵了:“你他媽尖嘴猴腮的,一看就是個小氣鬼!少你兩毛錢,你會死嗎?”我老婆趕緊把宋江拽出來:“算了,算了!”宋江還在義憤填膺:“這個市場太亂了!必須整頓!”
我問宋小俊:“你老爸這么省,你受得了嗎?”宋小俊卻驕傲地回答:“我爸說,等他存夠錢,讓我去美國留學(xué)呢?!?/p>
我哭笑不得,先不說宋江存的錢少得可憐,就說宋小俊的成績吧,每次都是60分萬歲。美國留學(xué)?真是癡人說夢。
但是我老婆卻說,人人都有幻想的權(quán)利!宋小俊說不定將來真能去美國呢。
宋小俊便神氣活現(xiàn),拍著小胸脯保證:“等我到了美國,就接你們?nèi)ネ?!?/p>
我老婆就嘎嘎直笑:“好的,我一定去!”
宋小俊不但受我老婆的青睞,在我們診所也一直引人注目。他很享受這種關(guān)注,常跑到這里搗蛋。次數(shù)一多,不但護(hù)士們頭疼,我也厭煩了。就在今年年初,我們領(lǐng)導(dǎo)來診所視察,正遇上宋小俊大鬧天宮。得知這毛孩子是我招惹來的,領(lǐng)導(dǎo)當(dāng)堂表示要扣發(fā)我當(dāng)月獎金。
我對他爹宋江提起抗議。宋江卻毫不慚愧。他的解釋振振有辭,說,這孩子都恨不得叫你親爹了,你還在乎這個?兄弟,替我分憂,盡量罩著點啊。我發(fā)火說,這小子莫非有多動癥?你要多費點心!
宋江手一攤:“急什么?長大了懂事了,自然就會好?!蔽覠o語。宋江苦口婆心地安慰我:“老劉,不要為這點事費神,活得簡單點兒!不就扣點獎金嗎?兄弟我請你吃飯!”
我大為驚訝,進(jìn)而深受感動。提倡簡單生活的宋江,平時買肉,每次不超過三兩;買蘋果,不超過兩個。他那么瘦,怕是盡吃水煮白菜了,這會兒居然要請我吃飯,如果不是把我當(dāng)作生死之交,他肯這樣花錢?我激動地拿起手機(jī)就撥,找我老婆:“有人要請吃飯!你要不要一起去?”我老婆正在下班的公交車上,很不耐煩地說:“我才不去呢,我得趕回家看《三國》。你快點回家燒飯是正經(jīng)!”說罷,就要掛電話。我趕緊聲明:“是宋江請客!”那頭安靜了一下,突然爆發(fā)出一串銀鈴般的笑聲。我老婆來了個急轉(zhuǎn)彎,興沖沖地問:“是他請客?為啥?”我支吾不答,只問她去不去。我老婆回答得斬釘截鐵:“去呀!干嗎不去?吃自己的流血,吃別人的流汗,吃得到宋江的,更是本事!”
我們兩口子迅速在家會合,咬牙切齒地約定:今晚可要好好敲他一頓!當(dāng)然,根據(jù)他的實際情況,去吃海鮮是不可能的。我們很厚道嘛,絕非喪心病狂之徒。但去湘菜館應(yīng)是沒問題的吧。把這要求提出,卻遭一盆冷水迎面撲來。宋江說,外面吃不衛(wèi)生,去我家,去我家。我大感掃興,轉(zhuǎn)身要走,“哼”道,早知如此,老子還不如在自己家隨便弄點吃的。但一只手把我拉住了,是我老婆,她笑吟吟的,瞥我一眼,我就知道她心懷叵測。我老婆說:“好啊,我這買不起房的,早就想去宋大哥府上參觀了?!币驗樗恢庇袀€懷疑,就是宋江已經(jīng)離婚了。不然,怎么這段時間,從未見過他老婆呢?宋江這人,看著大大咧咧,實際上守口如瓶。要想探他點隱私,比登天還難。我老婆偏又是個八卦精,早盼著摸清此人底細(xì)呢。
于是我們心照不宣地跟隨宋江上他家去。
宋江吹著口哨,伸著頸子,哈著腰,像一只搖擺的風(fēng)箏,晃蕩著大步前行。我們牽著宋小俊,跟著他一路小跑。
宋江家住在三樓。門一開,屋里閃現(xiàn)出一個女人,頭上很夸張地戴個禮帽,眼神怪怪地看住我們發(fā)笑。可不正是他的老婆?兩個女人平時交往并不多,但湊到一塊兒,也是親親熱熱。不一會兒,她們就湊到房里說悄悄話去了。
宋江一頭扎進(jìn)廚房開始忙碌。我開始四處打量他這屋子。這屋里可真夠簡單的,裝修談不上,沒有任何多余的東西,到了可以隨時打包搬家的地步。比我住的出租屋還要簡陋得多。走到廚房,我更是開眼界了。廚房里沒裝櫥柜,連張桌子都沒有。一個煤氣爐放在地上,號稱屋主的宋江,蹲在爐子前專心剁肉,把一塊殘破的砧板搗得咚咚作響。一顆頭伸著,搖搖欲墜,有隨時掉進(jìn)鍋里的危險。
我忍不住呵呵發(fā)笑。宋江猛一回頭:“你笑什么?”我說,你這真是家徒四壁啊。他不以為意,笑得比我還響:“哈哈,簡單生活!簡單生活!我們是城市里的農(nóng)民呢!你別看我這屋子簡陋,家鄉(xiāng)親戚過來,卻總愛到我這里打地鋪。裝修得跟賓館似的,人家還不自在,是吧?”
原來他堅持簡單,是為了廣納賓客。我只好表示同意,悄悄問:“客人還沒走嗎?”話沒落音,一顆亂蓬蓬的頭探進(jìn)廚房,鼻子使勁嗅一下,還沒等我分辨出雌雄,便旋即消失。我驚問:“這是誰?”宋江答:“我侄子?!?/p>
呵,頭發(fā)那么長,我還以為是個女人呢。說到這個侄子,宋江就長吁短嘆:30歲了,大學(xué)畢業(yè),上班沒幾年就下崗了。學(xué)的專業(yè)吧,經(jīng)濟(jì)管理,到哪里都是個萬金油,又哪里都靠不著。大學(xué)生多如牛毛啊,他一個三流大學(xué)出來的,在深圳晃蕩幾個月了。勸他回去種地,他卻堅決不肯。侄媳婦找過來,兩個人就在幺叔家扯皮呢。這不,昨晚為了上網(wǎng)偷菜,打了一架,把電腦都砸壞了。
我說,暈,你他媽的怎么受得了!宋江眼睛一翻,說:“嗨,我有什么受不了?我是我大哥養(yǎng)大的。關(guān)鍵是看我老婆的態(tài)度。她這人還行,從沒說過二話。倒是侄媳婦這么一鬧,我老婆就不開心了,要把他們趕出去呢。待會兒你們替我勸勸她?!闭f罷,狠狠一刀下去,把一只烏雞攔腰斬斷,血光飛濺之處,頃刻間骨肉分離。
正聊著,廚房門被推開,宋小俊一個箭步?jīng)_進(jìn)來,要搶菜刀。宋江一把拂開他:“小兔崽子,你干什么?”
宋小俊像被踩了尾巴的老鼠,吱吱尖叫:“他們打我媽呢,打我媽呢。”
客廳里果然傳出哭鬧聲。我們兩個大男人趕緊沖出去,只見兩個女人扭成一團(tuán)。我老婆在一旁拉架,那侄子披頭散發(fā)地坐著發(fā)呆,作旁觀狀。
宋江老婆顯然不是對手,被按倒在沙發(fā)上直喘粗氣。那個女的潑得很,青面獠牙的,一口一聲“死雞婆”。宋江把他們拉開,慢條斯理地勸。我卻看不下去了。我對宋江老婆雖不熟悉,卻看不得她在自己家里受人欺負(fù)。我指著那個侄媳婦,厲聲喝道:“你再罵一句試試!”那個女的跳得老高:“我就是要罵,雞婆,雞婆,死雞婆!”我一個耳光掃過去,她往地板上一倒,就地一滾,隨即白了臉,牢牢地盯了我一眼,提起袋子,拉著她老公揚(yáng)長而去。
剩下幾個人,竟陷入了沉默。宋江突然喊聲:“糟啦?!蓖鶑N房里沖,原來是菜煳了??墒钦l還有心情等著吃飯?我與老婆面面相覷好一會兒,異口同聲地說:“走吧,走吧?!?/p>
宋江很不好意思,搓著手把我倆送到門口,一迭聲地解釋:誤會,誤會。我拍拍他的肩:老兄,你的生活簡單不了啊。宋江苦笑,一句話無限高深,把我戧?。骸斑^日子嘛,只要明白大概,何必深究細(xì)節(jié)?”
我老婆一下樓,就趕緊報告她的偵查結(jié)果:“他們現(xiàn)在互不干涉。宋江在網(wǎng)戀,他老婆與他侄子有問題,我敢斷定,他老婆剛剛打過胎。”
我大吃一驚:“宋江不是喜歡簡單生活嗎,家里怎會出現(xiàn)如此復(fù)雜的局面?”我老婆突然一聲冷笑:“這就算復(fù)雜了?你真是天真得可愛!”老婆這架勢太彪悍,讓我不明就里,打量一下她,覺得女人真奇怪。
又過了幾個月,是個星期三,宋江突然到診所來找我,興高采烈地說,今天股票大漲,小賺了一筆。周末想一家子去海邊燒烤,希望我們夫妻倆一起去。我問他賺了多少。他說600塊。我暈。我投了10萬買的瀘州老窖,反反復(fù)復(fù),最好成績翻過2倍,最爛時,跌到市值5萬,反反復(fù)復(fù),不知折騰多少次了,我雖不富,卻要放長線釣大魚呢。炒股賺600,也值得慶賀?
宋江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人不可太貪,心態(tài)要平和,生活要簡單。我這幾年就靠著這種法子,超短線,每天操作一次,賺50塊錢就考慮出貨,過得安安穩(wěn)穩(wěn)呢?!闭还善濒[得心焦氣躁的我,竟一時無話。我承認(rèn),宋江確有他的高明之處。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我要跟宋江一起走?/p>
周末很快到了。我拿這事跟老婆商量,她一口拒絕:“那個神經(jīng)病,我可是受夠了。跟他一起吃燒烤?當(dāng)我是餓死鬼投胎?。俊崩掀耪f,要與宋江的老婆一起去逛博物館。宋小俊也被她們帶走了。我也學(xué)宋江的作派,在家灌了一瓶水,帶幾塊面包,就跟著他上路了。
我們兩個大男人,一個41米,一個39米。他是一身嶄新,我算儀表堂堂。在別人看來,當(dāng)我們是年富力強(qiáng)吧。但太陽白花花地照下來,我倆在大馬路上走得汗流浹背的,就像兩只喪家之犬,在熱浪中游蕩。
我們邊走邊聊。我說悔啊,出來太晚。要早個五六年到深圳,老子不也有房有車了嗎?還用得著看老婆的臉色?像你宋江,整天啥事不干,住在自己的房子里,不愁吃喝,多好。
宋江就得意了,說他的確是碰上了好時機(jī),當(dāng)時20萬買的集資房,現(xiàn)在市值150萬。他老婆就因為這點,不敢提離婚。昨晚自己還勸她呢,深圳是個花花世界,她完全可以去找個年輕有為的。自己這輩子就這樣了,過幾年把房子一賣,回老家縣城里,買個十幾萬的二手房。老婆一個勁哭呢。她雖說心野了,卻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哪敢離婚呢?兩口子帶著兒子,就這么簡簡單單湊合吧。
我說:“真有你的。才40歲的人,就想著回家養(yǎng)老。”宋江撲哧一笑,開始了他的諷刺挖苦:“你比我年輕嘛。我是60后,你是70后!”
正說著,公交車來了。我們打鬧著上了車。剛剛坐穩(wěn),就有一只壯碩的手在宋江的肩膀上拍拍:“年輕人,你起來一下!”我倆回頭一看,只見一個體壯如牛、年約60的老頭盯著我倆,等著我們讓位子呢。雖然我們離目的站還有很遠(yuǎn),但被稱為年輕人,總是好事。宋江受了褒揚(yáng)似的,樂顛顛地站起來:“您坐,您坐。”老頭毫不客氣地一屁股坐下,看著我,眼神充滿譴責(zé),意思很清楚:“你怎么不自覺?”旁邊又涌過來一個打扮時尚的老太太,也是60歲左右,站在我旁邊挨挨擦擦,一股香水味直撲我面。老頭與老太四目相接,一笑,跟一見鐘情似的。老頭就大發(fā)感慨:“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真沒道德,給老年人讓個位子都不自覺!”他說的年輕人就是我了。
我終于經(jīng)受不住良心的折磨,只好站起來,朝宋江擠過去。
宋江正與幾個中學(xué)生唇槍舌劍。原來是他在讓位之后,被擠到后面時,不小心踩到一個女生的腳。女生尖叫起來,把宋江嚇了一大跳,就忘了說對不起。跟那女生一起的幾個男同學(xué)就發(fā)飆了。幾個中學(xué)生義憤填膺的,一口一聲“老不死”。20分鐘之內(nèi),從年輕人一下變成老不死,這種待遇,顯然讓宋江措手不及。提倡簡單生活的他,頭腦也簡單,大受打擊之下,一頭霧水,向各位點頭致意:“41歲,我41歲。”人群中爆發(fā)出哄堂大笑。那幾個學(xué)生更帶勁了:“41歲還不老嗎?”
跟滿臉青春痘的中學(xué)生爭吵,就顯得為老不尊了。我倆很快灰溜溜地下車,站在路邊望著來往的車輛,再也沒了去海邊燒烤的興致。我提議:“媽的,干脆去買個冰激凌吧,回歸童年,把簡單進(jìn)行到底?!彼谓劬σ涣粒e雙手贊成。
他弓著背,大踏步地朝路邊的麥當(dāng)勞奔去。十分鐘之后,我看見他舉著兩個冰激凌,迅速回轉(zhuǎn)來,幾乎是雀躍歡呼:“吃吧,哥們兒!”
我們坐在路邊的草地上,眾目睽睽之下,一臉幸福地吃冰激凌。吃著,吃著,宋江說,我的心啊,變得寧靜如水。我半信半疑,因為他的表情實在是變幻莫測。宋江說,其實我并不想去海邊,而是做一件更過癮的事情。我說好啊,說來聽聽。他促狹地笑了,說,我有個女網(wǎng)友,都聊了一年多了,也在深圳,據(jù)說就在這個麥當(dāng)勞當(dāng)服務(wù)員呢。
我一下來了勁頭,開始審問他:“你們見過面嗎?”宋江點頭:“見過一次,維權(quán)聚會的那晚,我演講,她唱歌。她留在維權(quán)會員錄上的網(wǎng)名,被我記住了,叫‘米蘭姐姐000’。我加了她,自稱是一個心理醫(yī)生,常與她聊天。她離異,生活困難,頹廢,曾想過自殺。經(jīng)過我苦口婆心的開導(dǎo),她終于打起精神自強(qiáng)自立。”我又問:“視頻呢?”宋江又搖頭,并且辯稱:“你知道的,我提倡簡單,不愿玩什么鬼花樣。”我“嗤”地一笑:“你他媽的真老土,見一面又不會死!”說罷起身就走。宋江站起來,很不安地問我:“干什么去?”我說:“去見你的網(wǎng)友啊?!钡人谓堰^神來,我們已經(jīng)進(jìn)了麥當(dāng)勞的大門。
我們坐在角落里,瞇縫著眼睛,打量各位服務(wù)員。麥當(dāng)勞實行低成本管理,請不起年輕貌美的。服務(wù)員個個姿色平平,卻也算得彬彬有禮,露牙八顆,展現(xiàn)著千人一面的標(biāo)準(zhǔn)化微笑。
宋江那神秘的、充滿詩意的藍(lán)顏知己,就不幸混跡于此。親愛的米蘭姐姐啊,你需要安慰嗎?請聽我們說,這不是你的錯。深圳這地方,遍地富人,也遍地窮人,你可千萬別妄自菲薄。你可知道,有一個男人宋江,呵,不,還有一個男人劉正華,正滿心期待你的閃亮登場。加油!
我逐一觀察這些女服務(wù)員,一會兒覺得她們?nèi)巳擞须[私,都是嫌疑網(wǎng)友;一會兒又覺得她們個個坦蕩現(xiàn)實,與網(wǎng)戀無關(guān)。
宋江如此簡單,又能把這男女糾葛的事鬧到什么境界?我很快等得不耐煩了,問他:“你有沒有她的手機(jī)號碼?”宋江滿臉無辜地?fù)u頭。我氣得險些破口大罵:“你這是什么辦事作風(fēng)?這種等法,連守株待兔還不如!走吧,回家煮白菜吧。這里吃一餐,抵得上你在家吃三天!”
宋江顯然被我激怒了,猛地站起來,瞪著門外,一動不動。我毫不客氣地回瞪著他:“干嗎,惱羞成怒啊?”
宋江卻回答得出乎意料:“我上趟洗手間!”說罷,就像被鬼追似的,朝洗手間狂奔而去。我轉(zhuǎn)過身,走到門外等他。卻看到兩個女人并肩走上臺階。那年紀(jì)大的,不就是被宋小俊氣走的老太太嗎?旁邊那個,正是她的女兒。三個月不見,如果不是抱著那條華麗的長毛狗,我還真沒認(rèn)出她來。她的變化太大了,妝容精致,穿著得體,分明是個有錢太太。
母女倆都認(rèn)出了我。老太太很熱情地打招呼,她女兒卻只隨便瞟我一眼,點點頭,把狗交給她媽,轉(zhuǎn)身就進(jìn)了洗手間。老太太看到我十分高興,一個勁地邀請我去她家玩。
我問她:“您搬到哪里去了?”老太太說了個樓盤的名字,原來是一處豪宅,是她女兒早就買好了的。我又問:“您幾個女兒???”老太太馬馬虎虎地回答:“就是剛才這個啊。”我一愣:“你女兒可真夠低調(diào)的?!崩咸Φ么贿^氣,說:“是啊,她以前開過廠的。離婚之后,生了一場病,現(xiàn)在閑得無聊,開著車跑到這里當(dāng)服務(wù)員。我不得不天天陪著她過來,好替她看好米蘭?!币娢叶⒆」贩磸?fù)看著,老太太又解釋:“米蘭,是這狗狗的名字哦。我女兒說自己就是米蘭的姐姐?!?/p>
我驚呆了。她就是米蘭姐姐?我明白剛才宋江為什么落荒而逃了。全身行頭不到50元的他,當(dāng)親眼見到金碧輝煌的米蘭姐姐時,他除了逃跑,確實別無選擇。
我探頭朝里看,看見宋江正與米蘭姐姐分別從男女洗手間走出,他們面無表情地擦肩而過。
米蘭姐姐已經(jīng)換上了服務(wù)員的服裝,迅速融入了她的工作。而宋江,若無其事地向我們走來,與老太太擊掌:“美女,您好??!”
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城市,對任何女性稱呼美女,都是正確的。老太太樂了,笑得岔了氣,捂著肚子簡直要喊救命了??墒俏遗c宋江,哪里還顧得上她的死活?我們說聲“拜拜”,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她。
就在轉(zhuǎn)過墻角的一霎,我的手機(jī)響了,我老婆氣勢洶洶的吼聲震麻了我的耳朵:“你還是跟他混在一起?他老婆要我轉(zhuǎn)告,宋小俊剛才摔了一跤,臉上縫了四針,花了500塊錢!都是我墊付的?!蔽铱纯此谓恢趺椿卮?。老婆靜默了一會兒,突然嘆了口氣:“他老婆都嚇傻了。生活不容易啊,劉正華,回來吧,我想好了,你我離婚算了!”
我呆呆地放下電話,望著天空發(fā)愣。宋江問我:“怎么啦?”我說:“這天,說變就變。”
突然間,烏云滾滾,豆大的雨滴急促地掉落下來,打在巍峨的樓墻上,打在穿梭的車輛上,打在靚女們的美腿上,也打在我們的肩膀上,并且很快把我們淋了個濕透。
可是我們不怕。宋江說:“你瞧,我全身穿戴加起來才50塊錢。我很快樂,你知道嗎?我都想唱歌了?!蔽艺f:“好啊,你來一首。”宋江就手舞足蹈,抻著脖子,像公雞打鳴一樣,開始了他響徹云天的歌唱:“為了生活,我們四處奔波,期待著舊夢重圓……”這是一首流行于90年代初期的老歌,宋江唱著唱著,就忘了詞,最后變成了喃喃自語:“簡單生活,我的簡單生活!”他念,我聽,最后我倆都淚流滿面。
作者簡歷
張夏,女,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生于70年代初期。文學(xué)啟蒙較早,18歲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有散文、詩歌、中篇小說、短篇小說等散見于《兒童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佛山文藝》《惠州文學(xué)》等雜志。
責(zé)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