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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魂歸何方

    2015-04-29 00:00:00尤鳳偉
    北京文學 2015年2期

    今年是母親百年華誕。因身體有恙,錯過了清明節(jié),拖到端午方回老家給母親上墳。我們祖上的塋地原本在村子東北三里處,1958年大躍進被平了,集體遷到現(xiàn)在的峴村西山下。此處風景甚好,山巒疊起,樹木蔥蘢,水溪清澈,如祖先有靈,對這處新居當會滿心喜歡。西山是半島脊骨昆崳山的余脈,沿山間小路再往西,便是姥姥的村子——棗園。八十多年前一個“好日”,迎娶母親的花轎伴著吹吹打打的鼓樂,把花季的母親從山里抬到河邊上的泊子村,與父親拜了天地,成了爺爺、婆婆的兒媳。說起來,母親與父親的這段姻緣初始頗具浪漫色彩,不是通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我婆婆的“欽點”:母親的大姑(我叫她姑婆)嫁在我們村,少年母親來走親戚,在村街上被婆婆瞧見,見這個“眼生”的小女孩眉眼清秀,神情可人,不由得動了心思,待打聽到尤物之來處,便一刻不停讓姑婆帶著去棗園給八歲的我爹提親。那一年母親也八歲,同屬牛。

    由于下面會提到的一些讓人感嘆的原因,幾十年來我是頭一回到西山塋地上墳。難以尋覓,便讓本家侄子廷保引帶。我倆在牟平城會合,坐上一輛三輪出租去往西山。望山跑死馬,車死不了,可累得呼呼喘。就在老侄快要把我?guī)У郊易宓膲L地時,手機振鈴了,一聽是在牟平城工作的表弟育生。他像慣常那般先呼了聲風響哥,接著告訴說他媽(我老姨)快“不行了”,問我能不能趕回來料理后事。得知老姨病危,雖心里難過,卻不怎么吃驚,老姨九十六歲了,十年前中過風,在那座條件很差的私人養(yǎng)老院里能活到今天,已算是奇跡了。盡管如此,可對育生敘說這件事時出奇的平靜,我端的生出不悅,心想這就看出是不是親生的了。我告訴育生,我已經回來了,正趕往西山給母親上墳。育生“啊”了一聲,說真巧啊。我知道“巧”字是沖著去年回來的那次,坐大巴行駛在青威路上,行程安排是先去威海給宋寧的父母掃墓,后轉道牟平看望老姨,路經乳山時接到育生的電話,說風響哥俺媽快不行了。我問什么情況?育生說陳病犯了。“陳病”就是老姨說的“心口痛”,大夫說的冠心病。育生問我能不能回來一趟,后事需商量。我告訴他正在赴牟平的路上,他“啊”了聲,說句“真巧”。我連忙改變行程,在乳山下車,跳上一輛開往牟平的“小公共”。到了養(yǎng)老院方知,正是這“真巧”挽回了老姨的性命。老姨沒被送進醫(yī)院,社區(qū)的醫(yī)生正在等育生作出是否搶救的決斷。我到了,責任轉移,決斷就由我作,立馬將老姨送到醫(yī)院搶救。大夫說再晚一步就不行了。這回,我不知老姨“不行了”是怎樣一種情況,心里很著急,顧不上給母親上墳,立馬讓出租車掉頭返回牟平。

    在養(yǎng)老院門口與廷保分手時,廷保告訴我:從東北來了一封信,是寫給他錫誠爺爺(我爹)的。我哦了聲,心里犯起了嘀咕:我爹已去世十幾年,且生前一直在煙臺,今天怎么能有人把信寄到老家?我問廷保,信在哪里?廷保說在他家里。我說抽空我去拿。

    進了屋,見老姨在睡覺,確切地說是昏迷。育生坐在對面床上,見我進來忙站起身,問句風響哥這么快就來了?我沒吱聲,冷著臉,我這人難以隱瞞心中的情緒。吊瓶已掛上了,顯然是與我通了電話,知道醫(yī)療費不成問題,才叫大夫打上的。我站在床前默默地注視著昏睡中的老姨,心中泛出酸楚。心想什么叫晚景凄涼?這就是了。剛才進大門時,我問養(yǎng)老院的女老板老姨怎么樣了?女老板嘆口氣說,能怎么樣?等時辰唄。人人都躲不過“等時辰”這生死關口,情景卻大不一樣。不過話說回來,老姨現(xiàn)在撒手西去,走得了無牽掛,未見得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善終。記得母親去世時,有人勸她把兩歲的弟弟接過去當兒子養(yǎng)。她沒同意。多年來我一直考慮這個問題,她是覺得自己還能生育(那年她三十歲)等著要自己的孩子?還是那時便料到今日每況愈下的世風:親生兒女都不情愿養(yǎng)父母,何況不是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兩姓旁人,才不接受?

    我長嘆一口氣,轉過身望著依然站著的育生,問,大夫怎么說?育生說心肌大面積梗塞,怕是醒不過來了。我又問怎么不送醫(yī)院?育生慌亂地躲避我質疑的目光,吞吞吐吐說,是大夫不讓動,說一動就斷氣了。

    我自是不相信,本想就他的自私冷漠刺他幾句,以泄心中之不平,可想想自己作為老姨的親外甥,做得又如何?與這許多年來老姨對我的關切相比,自己做得很不夠,并未占領道德高地,與育生相比,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我嘆了口氣,問育生他說的“商量后事”是指什么?有什么不好解決的問題?事實上,老姨這種情況的“后事”應很簡單,火化入土也就一了百了。自然,灘上老房子及一應家當由育生繼承,別人不會染指。他還要怎樣?

    育生遲遲疑疑說,別的倒沒什么,就是把俺媽埋在哪兒,這事不好定。

    我“哦”了一聲,轉身看看面龐安詳呼吸均勻的老姨,再看看育生,隨之走出房門,育生亦領悟地跟了出來。當著活人的面說埋葬可是犯大忌的啊,哪怕這活人已不省人事,也不行。

    我倆沿窄窄的樓梯下到一樓,出門走到路邊的一棵梧桐樹下。這時日頭西下,小城像披著一件橘黃色的罩衫,呈現(xiàn)出非現(xiàn)實的詭譎。一時間竟覺得置身陰曹地府中一般。

    待從冥冥中回到現(xiàn)實,我望著育生問,葬在哪兒還存在問題么?問這話時我明顯帶有情緒,已意識到他是不想讓老姨與他親爹媽葬一處。那年,他父親過世時,我從青島趕來,與送葬隊伍一塊兒去到昆崳山下的于家塋地,那時育生的親媽已在此處等候夫君多年。望著老墳旁邊隆起的一丘新墳,不知怎的,我當時并沒有想到老姨百年后的歸屬,這注定早晚會到來的尷尬。這尷尬自然要涉及育生,就是說他得認可墓地上“明擺著”的一父二母的現(xiàn)實。

    讓我沒料到的是,此時的育生說,把俺媽埋在灘上(他村)沒問題,我能接受,老輩子這種事多著哩,活時在一起,死時也應在一起,可問題不在這里。

    問題在哪里?我警覺地問。

    在河北那邊兒。

    河北那邊兒?

    嗯,河北村趙家。

    也就在這一剎那,我明白了育生所講“商量后事”的原委所在。他說的河北,是老姨第一任丈夫的村,位于龍泉鎮(zhèn)東南五里處。在趙姓姨父去世前,我每年都會跑一兩趟,對那里熟得很。我想育生真實的想法是將老姨葬進河北村趙家塋地,與趙姓姨父合葬,應該說這并無詬病。

    育生似乎料到我所想,忙解釋說,我不是想把俺媽推給趙家不管,是趙家子弟非要接過去不可,態(tài)度很強硬的……

    我心存疑竇:趙家知道老姨快……

    育生說,知道,趙家有人在一旁的自來水公司上班,盯得很緊呢。

    我在心里罵句他媽的,盯著人死,什么事啊!罵是罵,而心里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如果老姨死后不葬過去,那趙姓姨父將永遠孤魂游蕩了。趙家子弟能如此執(zhí)著也是出自一片孝心。只是……

    我問育生,我老姨的意思是回灘上還是回河北?

    育生搖搖頭。

    我問,老姨沒有話?

    育生期期艾艾說,這個……沒問。

    我嘆了一口氣說,等老姨醒過來,問問她。

    育生嘴上說好,給出的表情卻很是迷惘。

    而我想的是老姨還能醒過來么?畢竟快一百歲的人了。

    "三

    說起來是個奇談,老姨和母親共用一個大名:王曰英。這在全中國恐怕是絕無僅有的事,至今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莫非姥姥姥爺覺得這個名字好得不能再好,讓姊妹倆一起用才不虧?后來想想,這事倒真有點宿命的味道:母親去世由老姨替代,擔起母親的責任,就是說,走了一個王曰英,還留下一個王曰英。這般在我們的心理上會減少許多失親之痛,事實上也是這樣。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還不怎么記事,懵懂記得,老姨進家門母親已昏迷,一歲的弟弟還沒斷奶,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不肯吃,母親的乳房脹得厲害,昏迷中喊個不停。姨從河北村來探望她姐,見狀朝她的幾個外甥高聲呼叫,風莊、風響、小信子,你們等啥呢,快吃奶!我們如夢初醒,趕緊聽命于老姨,輪流吃起媽的奶來,直吃到母親的乳房一點一點癟下去,不再叫喚為止。

    可這并沒能讓她蘇醒過來,她不久就死了。那時我還不懂死是怎么回事,并不悲傷,去村外土地廟“報廟”的路上,不但不哭,還偷吃裝在口袋里的花生。回來我哥把這事報告給老姨,老姨罵我“不討頭腦”?,F(xiàn)在想來,也許就是在那一刻,老姨從母親那里接過了管束我們的權杖,當然更包括關愛。總起來說,在我媽死后的幾十年間,老姨對于我們兄弟姊妹就是母親的角色,將我們一直掛在心上,從生活、工作到婚姻大事。我們也同樣把她視為母親死后最可依戀的親人。把她家當成大本營,特別是在我們與父親、繼母鬧崩之后,得空便往那里奔,以獲親情“補給”。如果不是因為老姨的存在,我們一生的情感生活不知將是怎樣的荒蕪。

    我一直覺得對老姨是歉疚的,特別是在她老去之后,我們沒有把她當成親生母親收留在身邊,而讓她長住在“臟亂差”的養(yǎng)老院中,過孤苦日子。于我,則更有一樁事讓自己經久不安。那年去探望老姨,因行前匆忙,沒來得及去商店采購禮品,便在牟平城換車時匆匆買了幾條大魚(老姨喜歡吃魚),老姨中風正是大魚惹的禍。我走后,老姨把剩余的魚送到有冰箱的鄰居家存放,當家里來了客取回時,她發(fā)現(xiàn)少了一條,急火攻心,于當天夜里栓住了。幸好一早有鄰居來串門發(fā)現(xiàn)了,命撿回來卻落得個半身不遂。從此老姨的生活大變,對此我是難辭其咎的。我常想,要不是自己無事生非多買了幾條魚,老姨就不會早早住進養(yǎng)老院,沒準現(xiàn)在還住在村里,每天上山拾柴火呢,嗚呼哀哉!

    這晚,我讓育生回家休息,自己和衣睡在老姨對面那張床上,卻睡不著,久久思忖著老姨的后事:回灘上,還是回河北?應該說這事我可主導,也明白我主導必須遂她的愿,讓她回想回的地方,這大概是我能為老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決不能含糊!不能!

    一夜過去,老姨仍處于昏迷狀態(tài),沒有任何復蘇的跡象。育生見我滿臉疲憊,說他一人在這里守候,讓我找旅館休息。考慮到需作長期“抗戰(zhàn)”的打算,便同意了。拖著旅行包到不遠處的海德賓館入住。若把海德兩字倒過來,前面再冠個李字,就是改革開放初期聞名全國的農民企業(yè)家的大名。自幾年前老姨換到這個養(yǎng)老院,每次來我都住海德賓館。除了離養(yǎng)老院近,還有一點歷史淵源:那年省里組了個團,去農村“感受改革開放氣息”,牟平西關是頭一站。很老板也很農民的黑胖李總高規(guī)格接待,參觀完城堡似的李氏莊園后,便在海德賓館大擺宴席,海鮮山珍一道接一道地上。也許正是這頓“口?!弊屛覍Α昂5隆鼻橛歇氱?,每回來都住這兒。

    洗了澡,正想補補覺,廷保打來電話,說峴村那里有新情況。我問啥新情況?廷保說,一句兩句講不清,你來接了我,咱們一塊兒去解決。我說好。對廷保說的“新情況”也沒太在意,心里想的卻是他說的那封東北來信。

    說到故里,人們常常用魂牽夢繞來形容,我也同樣,想起來便心情復雜,只因那里已沒有直系親屬,我近三十年沒回過。村里的情況多從廷保的電話得知,譬如換了誰誰當村支書,選了誰誰當村主任,誰誰老了(去世),誰誰發(fā)了財,諸如此類。廷保在電話中還讓我?guī)退其N蘋果,因不通此道,沒辦成,一直心存愧疚。大約是前年,牟平一撥文化人去村里,又是找童年伙伴采訪,又是對我家老屋拍照,一通忙活,生生把我弄成個“走出小村的名人”。恰這時,當?shù)毓纹鹨还蔀榻o家鄉(xiāng)爭了光的“名人”立碑的風,以彰顯本村之卓爾不群。廷保在電話中興沖沖把泊子村要為我立碑的決定告知,并說一定爭取把事弄成。聽后我在心中高呼不好,立刻讓廷保向村里轉達我的懇辭,此事才不了了之。也正因為有這個駁村領導面子的過節(jié),故對這次回村不免惴惴。

    為進山方便,仍租了一輛三輪出租車。出了城,出租車向東行駛,柏油路順山勢不斷提升,最終攀上制高點上莊口子。望著“口子“左側茂密的松林,心倏然一跳??箲?zhàn)時期,一個“隊伍上”的女人喬裝進城,將宋姓偽縣長“賺”出了城,就在這樹林里將其處決。這個頗具傳奇色彩的故事是老姨講給我聽的。

    車到泊子村頭,廷保已候在那里,一邊上車一邊說,風響叔咱不進村了,那邊急,立馬趕過去。

    開車后廷保便趕緊說“事”——

    原來是峴村承包山林的人認定母親的新墳“越界”,侵占了他的地面,責令遷走。我覺得詫異,問塋地與山林的邊界有標定嗎?廷保說,當初肯定是有的,學大寨時開山造田,前些年又退耕還林,折騰來折騰去,原先的邊界就弄不清了。我說弄不清就斷定咱越界?廷保哼了聲,說拳頭大是哥哥嘛。這話是古時的說法,現(xiàn)在就是權勢大的是哥哥了。廷保下面的話就將此證實:他是村主任,自己經營一個飲品公司。本村人叫他主任,外面人叫他經理,后來干脆合并起來叫他主任經理。主任經理?我在心里一笑,想這稱謂不正體現(xiàn)出時下農村政商合一的現(xiàn)實嗎?可謂時代一怪胎。

    三輪出租車開到峴村時,廷保讓司機停下車,問我是先進村見主任經理還是去塋地?我不打奔兒地說:塋地。待三輪出租繼續(xù)前行,廷保從口袋掏出一封信遞給我:信是從東北黑河寄過來的。

    黑河!我的心跳驟然一停,隨之狂跳起來。

    我一把抓過信看,寄信地址果然是黑龍江省黑河……

    黑河……

    在我幼小的足尚未邁出家鄉(xiāng)村子一步時,就知道有個叫黑河的地方,黑河黑河黑河……爺爺婆婆和母親總是如此嘀嘀咕咕,臉上呈出憂慮和不安,給我幼小心靈種下的印象——那里是一個流著黑水的兇險地。奇怪的是我從未從父親嘴里聽到這兩個字,似乎全家人唯有他與那地場沒有什么瓜葛,盡管實際上完全不是這么一回事。

    父親二十七歲那年隨同村里的一撥人去闖關東,出關后這伙人便各奔東西。父親只身去了遙遠的黑河,打信回來說在那里放木排。放木排是個很危險的活計,也很賺錢,父親一干便是幾年,這中間沒回過家,很有點鉚足了勁刨金的意思。每逢過年時爺爺便打信叫他回家過年,千叮嚀萬囑咐,可父親總當成耳旁風,不肯回。錢是不斷往家里捎的,數(shù)額也很可觀。這可觀的錢就堵了爺爺和婆婆的嘴。直到第四個年頭,母親鄭重向爺爺發(fā)話,說今年再不回來她就帶著孩子回娘家過年。爺爺曉得我媽說這話是認真的,要真出了這種事,在村里就很丟人現(xiàn)眼。于是爺爺就給父親打了一封“狠信”,說今年再不回家過年就不是家里的人。父親終于在年根兒回來了,可一進門便講明,過了正月十五便要返回。冬季河面冰封,去了也不能放排,這是人人都懂的道理??筛赣H振振有詞,他說冬季放不了排,能伐木,在冬季儲足了木材,春天開河才有更多的木排可放,由此才有更多的錢寄回家。他這么一說,全家人就無話可說了,包括我母親。如果不是后來出了意外,父親在正月十五后便能如期返回黑河;但沒有,由于不經意中暴露自己急返黑河的隱秘,致使他的計劃落空。

    揭穿父親心系黑河這一秘密的是我母親。年后的某一天,父親坐在椅子上愣神兒,忽然扒拉起手指頭,嘴里輕輕念叨,該生了該生了……這話就叫在炕上納鞋底(為父親的再次遠征作準備)的母親聽見了。父親于冥思苦想之中忽略了母親的存在,這不當有的閃失足以讓他懊恨終生。

    該生了?父親這沒來由的話讓母親心里警覺,停下手中的針線,她的思緒在那一瞬間陷入深深的迷惘 :啥該生了呢?父親離家多年剛回,自不會是她自己,那么是家里的親戚或者左鄰右舍?她數(shù)算一遍沒有要生產的女人,她進而想到家養(yǎng)的那些畜生,驢?豬?羊?都不是。作為一個家庭主婦,她對院里的一切都了然于胸,她知道沒有一樣即將臨盆的生靈。我媽再想(抑或是人們常說的女人的直覺),便想到一個女人,一個遠在天邊卻令自己男人心馳神往的女人。延伸一步,她又想到自己男人留在那女人的肚里的種,是她……那個賤貨,該生了……

    母親頓時感到天塌地陷。

    1982年,我隨一個團去東北三省考察,路線行程事先已經確定。那日在天池上正玩得興濃,帶隊的老曲突然宣布:將在預訂終點站哈爾濱之后再增加一個新去處——黑河。這決定深得人心,于是群情激昂歡呼不已。而我,其激動程度比任何人都更加高漲。黑河,在我的意識中已與自己的家族有了某種關系。不僅如此,那里與我的家族有著一種無形的聯(lián)系。那里生活著我們家族血脈的一員,抑或是我的弟弟,抑或是我的妹妹。自然,可能還有那位當年與父親有著衾枕之好的女人——我的同父異母弟妹的親生母親。當時我竟生出強烈的預感:我會在那遙遠神秘之地找到他們。有種說法是有血緣的人會像磁石般自然吸引,我很相信。我還想,如果我真的找到他們,一定要盡快告訴父親,因為我知道這信息對于父親有多么重要,可以說他苦盼終身。我將不念與父親之間的芥蒂,為父親與他的失落之地建造起一架跨越漫長時光的橋梁。

    然而當年的母親卻沒有今日的我這么通達,她流著淚一遍又一遍向父親追問那個黑河邊上“快生了”的女人,待父親招了,她就去找我的爺爺和婆婆,讓他們?yōu)樗髦?。不僅如此,母親又去找我的一個在煙臺做生意回家過年的本家大伯。說起來,我的這位本家大伯算得上個人物,早年間與名士康有為、梁啟超等人有著頗深的交往。這交往若干年又蔭及他的子孫。1960年大災荒時他的孫子將康氏手書兜售于市,換回些糧米,全家才免于餓死。當年本家大伯在村里被視為家族的精英,人威信重,所以我媽找到了他。

    當然后來決定父親命運走向的還是我性情粗暴的爺爺,他不許父親再去黑河,在家待著。

    父親病倒了,不吃不喝也不說話,處于一種絕食狀態(tài)。全家人明白無誤地看到了這種狀態(tài)后面潛藏的危急,對此我媽不知所措。我爺爺故作強硬,其實是瘦驢拉硬屎、倒驢不倒架罷了。我婆婆是真正地慌了神兒,她顛著三寸小腳也去找我的本家大伯。大伯首先去找我的父親,勸他吃飯,說只有吃了飯別的才好商量。父親不聽,說先商量出個結果他才吃飯,這就有點要挾的意味兒。大伯覺得先商量后吃飯也未嘗不可,只要這個過程不太久,便出不了人命。他問父親究竟作何打算。父親說這事他想了好久,不外乎兩個辦法:一是將黑河邊上的那女子娶回做二房(當時這種一鸞雙鳳的婚姻并不鮮見);二是給那女子二房的名分留在關外,他兩邊跑,春暖花開后他去那邊,天上一飄雪花再回到這邊。他說只有這樣,他才能承擔起自己應該承擔的責任。本家大伯說這事得與你家里人商量才成。他去找到我的爺爺、婆婆,將父親的話說給他們聽。爺爺婆婆聽了半晌不語,他們雖然在內心痛恨兒子惹出亂子,但細想想事到如今也許只有這樣才能將事情了結。爺爺說再多一個兒媳,無論是娶回來還是留在關外,對他們老兩口沒啥不行,問題是他家里的(指我媽)能不能答應。我婆婆也說這事得和大媳婦(婆婆說這話時好像她已經有了大小兩個媳婦一般)商量。于是本家大伯又去找我媽。不待本家大伯把話說完,我媽便號啕大哭起來,邊哭邊說這兩個辦法一個也不行,她就是死也不會答應。我媽說得斬釘截鐵,以致本家大伯知難而退,不再相勸。

    這天夜里,父親喝了鼠藥。

    父親沒有死,他被救過來了。活轉過來的父親像變成另外一個人,神情麻木的眼光冷冷地盯著家里的每一個人,整天不說一句話,卻也不做離譜的事,不是癡人。他不再說娶二房的事,也不提再去黑河,似乎一劑毒藥將那一切沖刷得干干凈凈。這倒使全家人的心松弛下來,開始給他張羅以后的事。

    父親還是于正月十五后離開了家,不是去黑河,是去煙臺。這是本家大伯為他安排的新去處,父親幾近一生的商人生涯便由此開始。

    據(jù)我所知,后來父親沒有再去黑河,也沒有發(fā)現(xiàn)它與那里有什么書信往來,同時也沒有另外的風韻事發(fā)生。在他去煙臺的第三年開起了自己的文具店。他每年從煙臺回一趟家,無一例外都是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進門,過了正月十五回去。這段時間留在我兒時記憶中的是,母親哭得爛桃似的眼睛和父親冰雪般冷峻的目光。

    后來母親便去世了,她得的肝病,當時我們那里把這種病叫“氣鼓”。

    母親死后,父親很快在煙臺再婚。不久哥哥和弟弟被接到煙臺,我和妹妹在家跟婆婆一起生活(爺爺于1953年去世)。1956年在我的強烈要求下,我、妹妹和婆婆也去了煙臺,走前去老塋地給爺爺和母親上了一次墳。一年后墳被平,先祖?zhèn)儭耙凭印钡轿魃较拢壹覠o人(也沒得到通知),爺爺和母親的尸骨遭棄了。從那一刻起,曉(母親的小名),這個僅僅在人世間逗留了三十六載的女子,便在人間香消殞滅了,連張照片都沒留下(據(jù)說僅在日偽時期為辦“良民證”照過一回相,后來我們兄弟翻遍了老屋也沒找到),母親也沒留下一件遺物,這回重新安葬,大哥不得已從市場買了幾件新衣作替代。墓就被完全虛擬化了,連衣冠冢都算不上的,想想心里便很不是滋味兒。

    從峴村到西山塋地只兩三里路,遐想中不待拆開黑河來信便逼近了。抬眼望,西山矗立面前,滿坡的紅葉,滿谷的山風,這是我熟悉的山景。在峴村讀完小的時候,放了學,日頭還懸在山頂上,我們幾個本村同學便結伴去山根底下?lián)旄蓸渲Γ郴丶耶敳窕?。只有這時,婆婆才會露出難得的笑容。

    到了。廷保說時我抬頭看見了碑石林立、墳包連綿的家族塋地,記得漢河邊上的老塋地長滿了迎春,而這里全是茅草,塋地中間的老墳茅草格外茂盛,彰顯著主人的“老資格”。而外沿的新墳茅草稀疏,有的還光禿禿的,兩相對照,使人油然生出一種歷史滄桑感。

    風響叔,先在這里燒燒吧。走到塋地中央,廷保停下腳,眼望著我說。我明白他的意思:老祖宗不能不敬,還須先敬。停下腳,趁廷保從提包里往外取祭品時,我瀏覽著四周墳地前面的石碑,碑上鐫刻的先祖名諱甚是陌生,可見歿時已年代久遠。從碑文上可見出俱是夫妻合墓,這是人生終點稱心如意的圓滿,哪怕生前是一對冤家。

    焚了香,燒了紙錢,廷保便帶我朝塋地邊沿走,走到靠山路的一座新墳前,廷保低沉說,風響叔,錫誠婆婆在這兒。許是事先知道墳中“內幕”,望著隆起的墳,本該十分的哀傷也打了折扣:廷??谥械腻a誠婆婆——我的母親,在這里么?就在這堆黃土底下么?我努力讓自己相信,卻做不到。我又讓自己相信母親的靈魂在這里,也同樣做不到。以母親生前在泊子村度過的悲苦時日,死后不會情愿歸于這泊子墳塋,這是一定的。

    那是清明前,大哥從哈爾濱趕到牟平,一是看望病中的老姨,再是為母親造墓。在我們兄弟姊妹中,母親最鐘愛的是大哥,這話倒過來說也同樣。我完全能理解大哥的心情,但對于在母親去世六十六年后再造一座墓并不怎么認同,這是對親情的冷漠嗎?我想不是。悼念一個人可以有各種各樣方式,未見得一定要造墓,特別是造一座與母親毫無關聯(lián)的墓,不怎么靠譜。但大哥主意已定,在電話中也沒有征求意見的意思,我只好把想說的話咽進肚里。說起來,我不是一個有神論者,也不是個無神論者,因為神秘奇異的大千世界讓我敬畏而迷惘,我不知道世間生靈來自哪里,是何方神圣能夠將其打造得如此完美無缺,不可思議。于是淺薄的我面對深奧只能退而求其次,只對那句人死如燈滅的話堅信不移。我一直覺得人們?yōu)樽约涸炷沽⒈?,雖體現(xiàn)了對人世的留戀不舍,卻是徒勞無益的。而生者對逝者最真實的懷念只能存在于心間。在這方面唯物遠不及唯心。

    我轉到墓碑的正面,仔細看著刻在上面的碑文,母親的名字刻在碑的上方中央。大哥曾在電話中說到要將父母合葬,一起立碑,我認為不妥,因這牽扯許多無解的問題。首先父親肯定與繼母葬在一起,如此便要將父親分身。這種情況也不是沒有,但這不適合母親。母親生前便遭到父親的背叛,在父親心里沒有位置。死后也如此,他甚至沒回家為母親料理后事,是我們兄妹將母親“送”到塋地。還有,他沒為母親撇下的未成年孩子盡到責任,任我們飄零四方有家不得歸。如母親地下有靈,肯定不會原諒他與其和解。何況,對母親的死,他確實逃不掉干系,事實上母親是用死解除了與他的婚姻,已兩不相干,這就是真實而殘酷的現(xiàn)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F(xiàn)在再將他請到西山與母親做伴,肯定不合母親的心愿。鑒于此,我勸說大哥將合葬的意向放棄,他答應了。

    還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我提醒了大哥:他說在母親去世六十多年后,她穿過的衣裳及用過的物品已無處可尋,只能去市場買幾件衣裳替代了。我說如果葬在墓里的衣物壓根兒不是母親的遺物,那這衣冠冢就名不副實,與我們對母親的思念不搭界。大哥說,你的意思我懂,可現(xiàn)在實在找不到了……

    于母親名諱的下方,用小字鐫刻著密密麻麻的宋體字,是她后代的名字:子輩:莊、響、媛、傳;孫輩:遠、紅、鑫、春、朵、亮、強、寧、揚??芍^陣列壯觀,子孫茂盛。有句話叫樹碑立傳,對墓碑而言,這“傳”,卻僅限于傳主的生育記錄,有多少個“后”,多少有些單一,似乎這就是人生在世的全部意義。

    我開始祭奠母親的亡靈,自從離家,這是第一次對老人家儀式祭祀。我清楚自己是不肖子,我把帶來的紙錢(廷保提前打印的)還有在市場上買的,比真貨還絢麗的“轎車”“電視機”“電冰箱”“手機”等,母親生前連知道都不知道的東西,悉數(shù)燒了。于青煙裊裊中,我跪下磕了三個頭,然后起身在墳前默立。我沒有哭泣,連掉淚都沒有,說起來這很不正常。我難以從心中驅除對墳塋的不真實感,還有,半個世紀的漫長時光,原本便不清晰的親情記憶已浮云般飄走,難尋蹤跡。我十分地哀傷,不僅為母親的悲慘早逝,還為她沒機會享用子女對她完全發(fā)自內心的孝敬。而對我以及兄弟姊妹之哀傷,還在于母親從這個世界的全身而退,未留下一絲痕跡(母親連張照片都沒留下)。我全然記不起母親的模樣。那些年,只要見到老姨,我總要問母親什么模樣,老姨的回答不變樣:你媽長得比我俊,要不能在大街上被你婆婆相中?這樣的回答當然不能讓我滿意。除了對母親死時的模糊記憶,腦中還留有印跡的唯有這么幾個片斷:婆婆往鍋里貼粑粑(餅子),母親坐在灶前添柴拉風箱;母親帶我和大哥去地里給爺爺送飯;母親帶大哥、我、妹妹(那時小弟還沒出生)去姥姥家走親戚,路過高家莊時從一戶人家的后窗討水喝。還有,就是母親知道父親在黑河有懷孕待產的女人后,牽著我的手去找大伯(廷保爺爺)告狀,一邊從胡同往后街走一邊抹眼淚……然而每當頭腦中浮出這些彌足珍貴的片斷時,我看到的總是母親的形體(多是背影),而非面龐。這讓我無限地惆悵。還有,我一直是個多夢的人,一睡著便開始連綿不斷的夢,而母親從未出現(xiàn)在夢中,對此我甚為遺憾又百思不解。無獨有偶,我同樣沒在夢中見到父親的面。說到父親,我著實感情復雜,他對他的前妻及前窩子女的所作所為,其冷酷,在幾十年后的今天,我仍然感到不寒而栗。我有時甚至想,母親與父親若在天國里碰面,又會是怎樣一副情景?相見一笑泯恩仇?我想不會。而這次,大哥是為母親著想,怕她孤單,想以葬母親的方式將父親葬在母親墳旁,也就是合墓,大哥有些解氣地說就讓他來陪伴母親!豈不知有句話叫“強扭的瓜不甜”,“被復婚”顯然不是母親(同樣也不是父親)之所愿。

    走出家族塋地,正要乘上三輪出租車回返,迎面開來一輛商務車,停下,從搖下的車窗里探出一個小青年的腦袋,先吐出一只煙蒂,再用空出的嘴巴問:是泊子村的么?廷保說是,怎么?小青年打開車門跳下來,揚揚手里的一卷紙,說,你們村有個出外的回來造了一座墳,占了峴村丁主任的山林地……說到這兒,我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問你是丁主任家的人么?小青年說,是怎么,不是又怎么?我說,不是,你走路;是,你給主任捎個話。小青年認真看看我,問句墳是你造的嗎?我說不錯。小青年說,這正好,我就不用把告示貼碑上了。說著,走前幾步把手里那卷紙遞給我。展開果然是一份告示,上寫:經認真調查,你們最近造的一墳越界侵占了丁建新同志承包的山林地,特限十日內將墳遷出,逾期后果自負。落款是龍泉鎮(zhèn)土管所,加蓋了大紅公章。我問小青年:你是土管所的人?他反問,是又怎么樣?我用不滿的眼光看看他,說,沒什么怎么樣,既然你們土管所出了面,這事今后就沖著你們說話了,你貴姓?他說,我姓呂,怎么?我說,沒什么怎么,好和你聯(lián)系呀。他警惕地看看我,剛要開口說話,我的手機響了,是育生。說風響哥俺媽醒了。我一驚——回光返照?遂對小青年說,回去跟你們領導講,我忙完事就去所里看地圖。說完與廷保上了出租車,把他送回泊子村后,急速返回牟平城……

    老姨是醒過來了,時間短暫,我趕到她的床前時,已重新進入昏迷狀態(tài)。我失望至極。問育生老姨醒了多久?育生說也就抽支煙工夫。我問說話了沒有?育生點點頭說,她問我,是青島的來了?(她的習慣說法,“青島的”指我,“哈爾濱的”指大哥,“煙臺的”指大妹大弟)我驚得目瞪口呆,莫非昏迷中她有知覺不成?可能么?一連串問號向我襲來。

    我小心翼翼喚了聲老姨。

    我輕輕呼喚,一聲接一聲:老姨……老姨……老姨……

    老姨沒有回應,靜靜地臥著,與年紀甚不相稱的細白舒展的面龐,使我能憶起她年輕時的模樣。我在年年歲歲對她的探望中逐漸變老,而她卻能讓歲月不在臉上留下痕跡,真是不可思議。在老姨過了九十大壽之后,我每次回去都會對她說,我會為她過一個隆重的百歲生日,意思是讓她心有所想好好活,等著這一天的到來。對此,我也是信心滿滿,覺得不成問題。而近幾年隨著育生一回回“俺媽快不行了”的電話報告,以及我于危難時“真巧”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似乎對原先的期望產生動搖。如同眼下,我已差不多認同育生所說“俺媽醒了——怕是回光返照”的判斷,覺得這回怕真是不行了。

    我慢慢在老姨的床邊坐下,更近距離地端詳著老姨平和的面容,老姨沒有被我叫醒,她能不能聽到我的呼喚呢?她的視力聽力都是一流的,即所謂的耳聰目明。在于姓姨父去世后她一人獨居灘上時,如果秋冬季回去,她的家門大多掛鎖的,我就到村邊的公路上朝山呼喊——老姨——!不一會兒工夫,老姨背著柴草的身影便出現(xiàn)在下山的小路上。讓我驚嘆不已。

    而眼下,我與老姨近在咫尺,可任我怎么呼喊她都不肯應聲,莫非她的魂靈正在通向酆都城的路上漸行漸遠……

    這一霎,我的眼前倏然現(xiàn)出六十六年前的一個畫面:母親在炕上昏睡(今天的說法是昏迷),從河北趕來的老姨坐在炕沿,眼淚汪汪地呼喚著,姐,回來吧,回來吧,撇下四個好孩子,你舍得?回來吧,姐!

    稍縱即逝,畫面中屆時方三十歲泣血呼喚著姐姐的老姨,又返回到風燭殘年的現(xiàn)時被我所呼喚:老姨——

    風響哥,俺媽怕是醒不過來了。育生在身后提醒。

    我的心一沉。

    對了,有件事忘了對你說,頭晌,河北來人了。

    河北?

    嗯。那人說認識你。

    那村的人我認識不少。多大歲數(shù),叫什么名?

    五十多歲,名字沒問。對了,這伙計好像一只手沒指頭。

    哦,傳信,瞬時眼前浮出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他是河北村趙姓姨父的親侄兒,頭次見是大比武那年去老姨家,小傳信提一籃茄子送給他“大媽”,我發(fā)現(xiàn)他有只手齊刷刷沒了指頭。后來老姨告訴說,傳信是用鍘刀鍘甜稈(玉米秸)時鍘了手。說畢嘆息說,齊整的一個孩子殘了一只手,以后咋找媳婦?。坎贿^傳信長大后媳婦還是找上了,我見過,還很不錯。最后一回見傳信,老姨已改嫁到灘上,一回我和老姨去趕龍泉集碰上了。他,對我和他“大媽”很客氣。

    他,說什么?我問育生,心中多少有些忐忑。

    讓你去村一趟。

    河北?

    嗯。

    沒說做什么?

    沒。

    育生問:他是誰?

    我說,他是灘上姨父的親侄兒。

    在養(yǎng)老院對面一家飯館,我請育生吃晚飯,育生好有酒量,一斤牟平老燒進肚沒事一般,口齒清楚地對我說泊子村的事。無非張家長,李家短。可這些對于我卻很新鮮,也是我想知道的。這不顯其能,能的是毫無醉意,口齒清楚說,風響哥今晚我值班,你回旅館休息,真有什么事我給你打電話。我曉得他“真有什么事”指的是什么,而我想的是另一種情況,叮囑說,你記住,要是老姨再醒過來,一定問清她是回河北還是灘上。

    想想也許本不該這么執(zhí)著,有言何處黃土不埋人?只因對老姨來說,這是她百年人生最后的歸屬,重大無比,也算是對老姨感情債的補償吧。不管從哪方面講,我都應該把老姨的身后事辦好,讓她稱心。所以我責無旁貸。

    回到賓館,便迫不及待地掏出黑河來信看。從廷保將這封信交給我的那一刻便心中惴惴,意識到將會由此揭開父親雪藏了半個多世紀的個人隱私。他雖在生前對此諱莫如深,卻無時無刻不牽掛著身處遠方的心上人,直到生命盡頭。這是我的推測,當不會錯。

    于忐忑不安中拆開牛皮信封,里面只一張信紙,寫了短短幾行字:

    敬愛的爺爺:我們剛剛從奶奶的遺物中得知的您,希望您高壽,還活在世上,如這樣接信后能給我們回個音。

    孫廷安叩拜(電話號碼)

    又:如爺爺已不在人世,望伯父叔叔們與我聯(lián)系。

    看畢這封類同密電碼般的短信,先是打了個愣怔,接著便思緒聯(lián)翩。我沒急于解讀這封信的相關信息,而是將父親一生所擁有的女人相連接,用學者們的說法是以展現(xiàn)父親感情生活的圖譜,同時我努力加以揣摩。

    我知道,若要客觀地審視父親一生的情感歷程,必須擯棄個人恩怨,不帶任何成見,如此才真實,有意義,才能慰撫自己的心靈。不言而喻父親的第一個女人是我的母親,從八歲時兩人結下娃娃親,始在他與我母親的婚姻檔期里。那時我還小,對他們的感情狀態(tài)(現(xiàn)在說法叫愛與不愛)所知為零。若以現(xiàn)實的眼光進行推導,應該不錯。母親因模樣俊俏被婆婆選了秀,面對美女,大阿哥能不心生愛憐?母親在九年中為父親生下四個兒女,依那句“孩子是父母愛的結晶”的話論,這么可觀的“結晶”又怎能與愛無涉?我想父親的移情別戀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始亂終棄,更多是環(huán)境所致。如果父親不“出外”,也會像大多數(shù)莊稼人那樣與老婆終身廝守。只因沒有這個“如果”,父親離家去到幾千里之外的林區(qū),環(huán)境改變人,或者說人性使然,于是便發(fā)生了后來的事。以我今天的觀念,我并不認為父親多么的大逆不道,事實上母親的苦苦相留也是選擇了寬宥(她沒有像芳那樣赴死,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她的孩子)。父親最不可原諒處不是有了外遇,而是后來對母親的絕情。關于母親的死,村人有說是婆婆爺爺虐待所致,有人說是父親的外遇(那時叫“軋伙”),不能否定這個因素,但主要的還是父親的冷漠無情讓她心碎,積郁而歿。在那個女人完全沒有地位的年代里,男人在女人眼里是天,男人“走失”就是塌了天。如此而論,父親對母親的傷害就是致命的。至于后來他自己對此是否有這個認識,我懷疑。

    再要說的就是繼母。她是三人中與父親廝守最長的女人。繼母難當,這話幾近真理,適用于以往也適用于現(xiàn)實。平心而論,我的繼母還應歸于好女人類,起碼不是個惡女人。

    我與父親、繼母滿打滿算一起生活了五年,間隙與饑餓最終讓家庭分崩離析。我幸運地躲進了軍營。所以我只知道父親與繼母于這幾年中的感情狀況。父親愛繼母么?我想是愛的,他們相敬如賓,沒見過一次爭吵。單六年間生下五個兒女,也很能說明問題。另外,還有一個讓我一直十分困惑的問題,就是父親毅然決然與我們——他的四個“前窩”子女斷絕關系,其實遠未到非如此不可的地步。起因是我們向父親告了繼母一狀(說反映情況亦可),具體事情是繼母對她自己的孩子有些偏心。說起來也是我們小不更事,只要不出大格,多少有些偏差也在情理中,用不著耿耿于懷,觸碰這根再婚家庭的敏感神經。問題是父親的反應有些過度,不由分說將我們從他龐大的子女隊伍中“開除”。有言虎毒不食子,況且我們也沒有大過錯,只類同五七年知識分子給領導提了點意見。我一直慶幸口無遮攔的自己因年齡關系沒被政府打成右派,而事實上是打了,下手的是我的父親。后來我終于想明白,父親之所以如此決絕,不一定是出于對我們的憎恨,而是出于對繼母的深愛。舍卒保車,以此為代價來保衛(wèi)與繼母的美滿婚姻,此是不是明智之舉,不曉得在他的晚年是否有所反思。

    那么父親與黑河那個女人又是怎么種情況?不待往下想,酒勁涌上來,哈欠連天,趕緊倒下睡覺。

    “活人比死人重要”,哪怕是為活人安排后事。我暫且撂下母親的墓,前往河北村會見趙姓姨父的親侄斷指書記傳信。一方面聽聽他的說辭;另方面也想從村里打聽一下老姨這段婚姻的實際情狀,以作處理老姨后事的依據(jù)。

    車出牟平城,天開始變陰,遠處原本青黛色的昆崳山已被云霧纏繞,如虛如幻。車到上莊,雨下起來了。上莊,這個不起眼的村莊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驛站,那年離家去煙臺上學就是在這里坐上汽車,從此成了個“出外”的人。記得那天也下雨,不同的是坐的敞篷車,不遮風雨,一會兒便淋成了落湯雞。而此刻坐在大眾出租車里卻與外界風雨隔離,鬧中得靜,無比愜意。出租車司機小伙子卻另有一種心情,抱怨說這種天氣跑表不合算。我問那就包車?他說最好,隨后報出包費。我沒回價說成交。

    許是我的痛快使得小司機對我這個“老客”另眼相看,打開話匣子,問我是不是去河北村走親戚。我說算是吧。他說河北他也有親戚,正好順路去看看。我問你親戚姓什么?他說姓官。我知道河北村兩大姓,南街趙北街官,從老輩子起就不和,紛爭不斷,曾鬧出過人命?!拔母铩蹦悄晡覐牟筷牎爸ё蟆钡厝樯胶j査厝タ蠢弦?,村里分屬趙、官兩姓的“千鈞棒”與“風雷激”兩支造反隊伍,正打得不可開交,恰姨父在縣里被打成“資狗”(走資派走狗),躲在家逍遙。說來有趣,即使被“邊緣”,姨父的革命精神依然高漲,三句話不離運動,他特別愿和我談論,不僅講他們縣檢察院的運動情況,還不斷詢問部隊“支左”的情況。我告訴他海陽所公社的造反司令是個剃頭匠,群眾推舉他當頭頭只是因為他姓左,左司令。姨父沒笑。我又說左司令在批斗會上揭發(fā)公社最大走資派陳書記,說在給陳理發(fā)時他講農民的生活狀況就兩句話:地瓜干是主糧,鴨巴子腚是銀行。姨父說一個堂堂公社書記怎能說這種話?老姨不服氣,說就那么回事嘛。姨父說這是給社會主義抹黑,該批。老姨頂句,你看事就和別人兩路,莊戶人過的啥日子你不知道?當干部非得蜷著舌頭說話?姨父瞪她一眼,說,你個老娘兒們懂個啥!在我印象里,他倆不光在革命話題上說不成塊,在日?,嵤律弦怖习枳?,用現(xiàn)在的話說叫沒有共同語言??稍捳f回來,在鄉(xiāng)間不碰碰磕磕的夫妻打燈籠難找啊,也沒見有多少離婚的。

    正想著,司機小伙子問句老客聽聽歌?不待我回答,他就把音響打開,放出來的是膠東大鼓。我立刻有了興趣,凝神傾聽:

    說的是那北海有座蓬萊城,

    城東關有一位大娘本姓宮。

    宮大娘,兒子媳婦都去世,

    撇下了一個孫子叫太平。

    (白)這一天,小太平突然發(fā)燒得了感冒,本來感冒不算大病,吃點藥發(fā)點汗就可治,可是這位宮大娘相信鬼神,于是她把蓬萊東關的一個跳大神的巫婆請到家里來了。

    這個巫婆年紀已經七十整,

    你看她穿戴打扮怪年輕。

    紫紅的褂子把那花邊繡,

    綠彩綢褲子耀眼明。

    在頭上一梳梳了個地瓜壟,

    耳朵上叮叮當,當當叮,叮叮當當,當當叮"""""""""""" 叮,雞蛋大的這么兩個鈴。

    臉上的白粉有半尺厚哇,

    嘿,就好像驢屎蛋子下上了霜一層……

    一段畢,我笑著問小伙子,你知道是誰唱的么?小伙子說,還用問,玻璃絲襪子——明腳(名角)。我問哪個名角?他答不上來,反問,你知道?我說知道 ,她叫梁金華,膠東大鼓最后一個傳人。他驚詫不已,問你咋知道?我說梁老師是我的挨門鄰居,每天都能免費聽到從她家門縫里飄出來的精彩演唱……

    噢,幸福,幸福。小伙子羨慕不已。

    我說哪會去青島送客,找我,我?guī)闳ヒ娨娏豪蠋煛?/p>

    拜見,拜見。他糾正說。

    車到龍泉鎮(zhèn),小伙子把車停在公路旁,說老客耽誤你點時間。說著冒雨跑進路旁的百貨公司,買回一兜糕點,笑說走親戚不能空手啊。他的話對我有所觸動,想傳信也算一親戚,也不能空手去呀,就笑說向你學習呀。遂去百貨店買了兩條云煙、兩瓶古井貢提回來。小伙子邊發(fā)動車邊說高檔禮品啊,城里人出手就是大方啊。我說不瞞你講,我這人在人情往來上特差,現(xiàn)在還開點竅。從前呢,簡直可以說么事不懂。小伙子笑說老客客氣。我說八幾年我去北京,借住親戚的一個二居室,要是現(xiàn)在,我知道該怎么做,要付一份相當于租金的禮金,要繳納水電費,去人家家里要給孩子帶點禮物??赡阒以趺??全忽略了,一毛不拔。現(xiàn)在想起來就臉紅。后來的一段時間在青島沒住處,不少朋友主動借房,我同樣鐵公雞。小伙子就笑說過日子唄。我說,過個屁日子,九〇年的一天,我對象從超市回來,告訴我家里的錢全花光了,一塊也不剩。我問是嗎?她說可不是。你猜怎么的?小伙子問怎么的?我說,我笑了,對象也跟著笑。小伙子問笑什么?我說一家人能把日子過到這份上——不可笑?小伙子笑,我說,自知有許多失禮之處,就對我對象說,彌補一下吧,該還得還。對象說應該,她想想又說,可有些事怕也厘不清,別人是幫了你的忙,可后來你也幫了別人的忙,還都是大忙,也沒人送禮呀。我說,可人家敬你啊,敬禮敬禮,敬就是禮呀。小伙子嘿嘿地笑。我也忍不住笑起來。心想,人的短處,常常對熟人不好講,可對不相干的人,卻可大講特講,袒露真性情。

    車到村頭,雨停了,搖開車窗,一眼看見村頭路旁豎的一塊石碑,這不是豎碑的地方呀。正詫異間,小伙子說,這是名人碑,如今很時興吶。我油然記起年初廷保打電話說村里要為我豎碑的事,當就是這種碑了。忙喊停車,車剎住,我跳下觀看這稀罕的名人碑,青石質,頗壯觀,像一張巨型名片,上面鐫刻著碑主之名諱,生年與事跡。因內容詳盡,字密密麻麻,只能大體瀏覽,獲知這位河北村“出外名人”者是一名撐桿跳運動員,曾在全運會省運會獲多枚獎牌,為家鄉(xiāng)增光添彩,予以立碑表彰。我邊看邊在心里樂,想這才是不折不扣地樹碑立傳了。

    回到車上,小伙子笑嘻嘻地問:這人跳得高是不?我問你咋知道?他說我成天跑車能不見?王家溝豎的是位圍棋九段國手;山前村豎的是一位廳長;埠前村豎的是一位專演老太太的影視明星。對了,你們泊子村沒豎,難道沒出個名人?我說早年間出過一名中醫(yī),曾給袁世凱、段祺瑞看過病。小伙子說這個不能豎。我問為什么?他說古人不行,得是今人。我問為什么要搞這個?小伙子說,有句話叫愛拼才會贏,現(xiàn)在就是拼的年代,各村就找出自己的名人比拼。我笑說拼名人總比拼爹強。小伙子說沒錯。

    快進河北村時,育生打來電話,說傳信問你哪天去。我說告訴他快進村了。心想,很當回事啊,小題大做,不就是往趙家塋地埋個人嗎?可再一想要埋的是還在喘氣的老姨,心里就別扭。

    河北村位于漢河北岸,與河南村隔岸相對。漢河發(fā)源于昆崳山,向北流入渤海,幾經泛濫,在下游形成一塊沖積小平原。我出生的村在河下游,地勢平坦,所以就叫了泊子。自我媽死后,我們不時沿河壩向南走,去河北村看老姨。那時我們不叫老姨,叫姨,她三十出頭,很年輕。是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的俊媳婦。與其相反,姨父的相貌著實讓人不敢恭維,小個,馬臉,凸眼珠。當然他也有自己的優(yōu)勢,是吃國庫糧的公家人,在農村這非同小可。當時有個擇婿的順口溜說:一工人二國干三軍人四教員,至死不嫁莊稼漢。我心想,姥姥姥爺能同意把老姨嫁給這個其貌不揚的姨父,應該是沖著“國干”去的。每當穿著小號干部服的姨父在村街上一走,男人女人都笑臉相迎,有什么稀罕的東西趕緊往家里送。姨父聰明利落,口才也不錯,很健談。我們相遇的機會不多,遇上就會展開一場革命大辯論,以“文革”中的派別劃分,他是“好派”,我是“屁派”, “政見”不同卻也不傷和氣??偲饋碚f,他是個正派人,較真兒,不會搞陰謀詭計,他一生仕途不順也與此有關。在檢察院當干事,下放到鎮(zhèn)還當干事,所以“文革”中只能當走資派的狗。但在村里,他還是很有地位的,誰家有紅白喜事都要請他去喝酒,誰家有糾紛都要請他去調解。村里趙、官兩姓打派仗(事實上是家族仗),趙姓人理所當然地把他抬出來壓陣,干事也是官,“官大一級壓死人”管用。“千鈞棒”一直壓倒“風雷激”,這局面直至姨父去世。我覺得老姨與姨父的日子所以能過下去,且持續(xù)幾十年,當是兩人在優(yōu)勢上(男才女貌)的旗鼓相當,不是別的。

    司機小伙子對村子很熟,徑直把車開到傳信大門口。沿街看去,兩邊都是老房子,趙傳信書記的房子也僅是翻修一下而已。村子變化不大,皆因不靠山不靠海也不在城邊上,屬兔子不拉屎之地。

    下車后,小伙子給我一張名片,說有事打電話。我說倒真有件事請你幫忙。他問啥事?我說問問你親戚,我老姨和姨父過得怎么樣?小伙子用不解的眼光看著我,問,你姨父不是早就去世了嗎?還問這個做什么?這是一個難以解釋的問題,我便說,沒什么,只是想知道。小伙子也不再深究,說聲行,我問。開車往北街親戚家去了。

    開門的是傳信老婆,以前我叫弟妹,現(xiàn)在也是。二十多年不見,她一眼便認出了我,說風響哥一點不見老呀。我剛要回敬句同樣的話,又趕緊咬住嘴,因太不合事實,原先的小媳婦弟妹不折不扣成了個老太婆。光陰在農村女人身上總是立竿見影,讓人覺得甚不公平。

    進了屋,弟妹說,傳信剛出去,是聽說我來趕緊去龍泉水庫弄大魚招待。弟妹說騎的摩托,趕末(一會兒)就回來。我心想傳信也算是個能人,一個巴掌還能騎著摩托滿世界跑。再一想,不是能人,會書記主任一肩挑?這事是育生對我講的:農村開始民選村委會主任后,不料賄選成風,這就使有資產者得到了權力,然后利用權力為自己撈回成本謀利益。這種狀況也許是當局始料不及的,令人憂慮。為此縣委楊書記在駐點的河北村搞試點,讓趙、官兩姓輪流坐莊,一屆一輪換。這一著還真管用,想爭也爭不起來了。當下這一屆輪到趙姓人掌權,由傳信書記主任一肩挑,難怪有人戲謔說,河北村趙獨爪(外號)是一手遮天。

    弟妹讓我上炕喝“水”,水,實際上是一碗荷包蛋,這是膠東農村待客的規(guī)矩。我說,不餓也不渴,免了,趁傳信沒回來出去轉轉,看看老姨的老屋。從某種意義上,那也是我們兄弟姊妹的家,那里有許多難以磨滅的記憶。

    出了傳信家,沿大街走去,舊地重游,確有隔世之感。老姨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幾年,除了那幢已歸他人的老屋,別的已無跡可尋。如果彌留之際的老姨意識尚存,不知道她是否還思念著這個地方。我一直認為,人的一生是由諸多階段組成,不同的感受會留下或歡樂或苦澀的記憶。對老姨而言,她的人生可劃分為:出嫁前棗園;出嫁后的河北;再婚后的灘上,以及現(xiàn)在的牟平養(yǎng)老院四階段。至于各階段生活的實質,也只有她本人甘苦自知,其他人觀察揣摩只能霧里看花。包括我們兄弟姊妹,頂多能從某些生活碎片中窺見到內心之隱秘。記得老姨改嫁前發(fā)電報讓我回去,我一路上心中忐忑,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到家后方知是有人給她提了一門親:“公社干部”“管工業(yè)的”“身體人品都好”。這是老姨轉述介紹人的話??紤]到老姨孤身一人,年歲漸大,日子將愈來愈艱難,我力挺此事,老姨聽從,第二天便去灘上“見人”。臨走給我煮了一盆雞蛋當午飯。這可能因為有一回給她算了一筆賬,說我從小到大吃的雞蛋加起來不足一盆子。她一直記著,這回是一心要把從前欠的補上。那時人們還沒有膽固醇懼怕癥,我結結實實吃了一頓水煮雞蛋,如電影里的大總統(tǒng)袁世凱那般。日頭快落山的時候,老姨面帶喜色地回來了,手里提著滿滿一籃子花生米、核桃、栗子,說是“老頭”聽說青島外甥來了,捎給我的(沒見面就給見面禮)。我說這么沉你怎拿得動?老姨有些得意地說“老頭”騎摩托送到村頭。我問到了村頭怎么不進家呀。老姨說那不叫人笑掉大牙?不過,老姨還是讓人笑話了,因見人就夸“老頭”好,沒多久就和“老頭”領證成親。用現(xiàn)在的說法叫“閃婚”。

    鐵將軍把門。怔了半晌,才記起現(xiàn)在的房主——傳信的大兒子兒媳雙雙在城里打工,留下一兒一女,由傳信兩口子帶(因上學剛才未見),成了所謂的留守兒童。這是鄉(xiāng)村一個讓人頭痛的問題,正如有人將鄉(xiāng)字簡繁體字作比較時所作的一首打油詩——鄉(xiāng)(鄉(xiāng)郎):鄉(xiāng)無郎,個個都往城里趕,良田拋荒到處是,只有老弱和病殘。詫嘆間,只聽背后有人呼聲風響哥,回轉頭,見一個端著盆濕衣裳的中年婦女從河壩上走來,一時眼生。這時已到近前的女人笑說,風響哥你忘了,我是芬呵。啊,芬,記起來了,是姨父的遠房侄女,芬是小名,村里人都這么叫。記得老姨想把她介紹給大弟風傳。在老姨家見面那天,芬手里牽著一個八九歲的小女孩,是她妹妹,叫芳。走后,老姨說芳和你媽小時候長得一模一樣呢。我打了個愣怔,趕緊追出去看,沒追上,姐妹倆已拐出街角了。心里悻悻的,想一定再找機會見見。不久,老姨離開河北到灘上,我就再沒有回來,心里總惦著。后來聽說芬嫁到了河南村,芳長大嫁到龍泉湯東面的鄒家莊。此刻,當是心中的母親情結太過強烈,我迫不及待地向芬打聽芳的情況。芬的神情一下子暗淡下來,眼圈也紅了,低聲說芳走了。我一時弄不清“走”的含義,急問:她去哪兒了?芬的眼窩已注滿了淚。噢,芳死了?我問。芬點點頭……我心里很難過,竟沒勇氣再問下去。但意識里芳應屬于非正常死亡。果然就被芬后面的話所證實:她喝了農藥,救了一天一夜還是走了……我沒問,芬又淚眼婆娑說下去:是她男人害了她。她男人?芬點點頭,問:風響哥,你知道有個歷城市么?我說歷城不是市,是濟南的一個區(qū),怎么?芬說,芳的男人在歷城搞裝修,和一個女人好上了,芳知道了,就……芬的話讓我想到母親,不同的年代,兩人命運遭際何其相似,只不過母親是病死的。芳不再哭泣,嘆口氣說:芳太較真兒了,不能過就離,干嗎搭上命呢?我嘆息一聲問,芳有孩子嗎?芬說有個女孩,八歲。我問誰帶?芬說俺媽。這時我又想到母親,問芬:有芳的照片嗎?芬說有。我問能送我一張嗎?芬看看我沒立刻回答,或許覺得奇怪,我就把老姨曾對我說的話如實講了。芬明白后說沒問題,我就把自己的聯(lián)絡方式發(fā)在芬的手機上,芬說回去就給寄去。我接著又問了芬另外一些事,手機響了,芬與我道別。

    電話是廷保打來的,問我看沒看黑河來信。我說看過了。他問怎么辦?我說得想想??哿穗娫捨倚睦锷v起一股異樣情緒:老天爺,半路又殺出路黑河人馬,誰知道下面又會生出什么故事?

    回到傳信家,見傳信正用一只手給摩托車打氣。他不怎么顯老,可能與不怎么下地有關。因殘的是右手,怕露“短”,從不與人握手,只把左手抬起來擺擺。見到我顯出很高興的樣子,把抬起來的手放在我肩上拍拍,說,風響哥行啊,當教授了,給家鄉(xiāng)人爭臉了。我說哪里,沒這一說。他說,就這么回事嘛,咱龍泉出去的沒幾個高過你,聽說教授與煙臺書記市長平級,了不得。哪天見了泊子村畢書記,問問他咋不給你立名人碑,罵他有眼不識泰山。我光笑,心想,人一旦當上官,氣勢就不一樣,拍人肩膀,口氣大,哪怕只是個村官。

    幾樣菜已經擺上了炕桌,盤腿坐下后,傳信開了一瓶牟平老燒,說別看不是名牌,保真,味正,不上頭。我發(fā)現(xiàn)傳信另一個變化是比從前能說,應該說是當干部練出來的,而兩杯酒下肚,他就像在說單口相聲,自說自接,不容他人插嘴。好在我今天來就是要聽他說,聽他把還活著的人說進趙家塋地里。

    然而傳信并不直奔主題,問我一些事情,說自己一些事情。東拉西扯慢慢才說上正題。他說:前天我去龍泉看俺大媽,也只剩一口氣了,得準備后事。我和育生拉了拉,育生說,這些年都是你們兄弟管大媽,后事理應由你們拿章程。我這個當侄子的也沒盡多少責任,同樣沒有發(fā)言權。我是想,你們兄弟離家早,對有些事可能不太清楚。像大媽這種情況,死后應該葬在原配男人的塋地,這個沒有法律條文。可從老輩子起都這樣,前有車后有轍,大媽也應該這樣,風響哥你說是不是?

    傳信說得委婉、平和,也很在理,可他忽略了一點,也是最關鍵的一點,我給他指出:我老姨還活著,等醒過來聽聽她自己的意思吧。

    傳信“啊,啊”了兩聲,用左手端起酒杯說,喝酒喝酒。放下杯,又用左手抓起筷子夾菜,很麻利,像生來就是左撇子。

    醒過來好,要醒不過來呢?他一邊咀嚼一邊說。

    那就讓育生拿主意,他是兒。

    傳信搖搖頭,這主意他不好拿。

    怎么?

    你想想,他爹媽合葬在于家塋地,旁邊再添上個后媽……他爹沒啥,他媽會情愿么?他咋能不顧及這個?

    想想也是,育生有他的難處,才把這事推給了我。

    說來說去,這事還得你管。傳信說。

    我剛要說你當侄子的也該管,又馬上意識到沒準他正等著這句話呢,便閉口。

    開始上魚了,弟妹把一盤炸魚條放在炕桌上,說,魚太大,咱也學學城里的一魚多吃,咱不及人家手藝,可魚好,喝山泉水沒一點土腥氣,嘗嘗。

    好吃,嗯,好吃。我嘗了一塊說。

    傳信說:這是龍泉水庫的魚,以前吃過沒有?

    我說沒。嘴上這么說,心里卻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說假話,只為讓他們高興?事實上龍泉水庫的魚我吃得很多。灘上姨父退休后,老姨捎信讓買根魚竿,說姨父在家沒事干,整天閑得謊,讓姨父去水庫釣魚,解悶。我捎回去一根朋友送的進口魚竿,姨父喜歡得不行,差不多每天都拉著我去村后的龍泉水庫釣魚,釣上癮連飯都不回家吃,老姨就顛顛地把午餐送到水庫邊。晚飯自然要吃當天釣上來的魚。老姨燒魚的手藝越來越好,再加上幾盅“牟平燒”,那段日子真是難忘。

    有辣根,吃不吃生魚片?弟妹問。

    不、不行,吃不來那一口。我如實說。青島有家叫dozo的日本料理,食客盈門,多是沖著生魚片去的。我不吃,朋友都說虧。沒想到農家宴也……我問咱這兒什么時候開始吃生魚片的呢?

    有幾年了。傳信老婆說。

    覺得好吃么?我問。

    好吃個鳥!傳信夾一塊炸魚條放嘴里,這多香。

    那怎么還吃?

    向城里人看齊嘛,不吃,顯老土。傳信說。

    弟妹又端來一碗滑溜魚丸,說,嘗嘗這個,俺國傳(小兒子)最喜歡吃這個了,放暑假回來,天天要我做丸子吃,吃不夠。

    我問國傳上大學了吧?

    弟妹說,早大學畢業(yè)了,留校,當體育老師。

    我問成家了沒有?

    她說,沒,去年談了一個對象,吹了。

    咋吹了?

    沒相中咱唄。開初,女方聽說他爹在村里當書記,以為是李德海那樣的大老板書記。后一打聽,是窮村里的窮書記,就不干了。

    我安慰傳信兩口子,咱國傳有學歷有工作,一表人才,不愁沒人跟的。

    兩口子都沒吭聲。

    氣氛有些沉悶,傳信喝了盅酒,嘆口氣說,兒孫自有兒孫福,操心操不過來呢。

    話題又回到老姨的后事,傳信說,今天你既然來了,咱兄弟好好卡對卡對,爭取把意見統(tǒng)一了。這樣就是你回了青島,這邊我和育生也能把大媽的后事處理好。你只管放心。

    我沒吱聲,心想要是意見統(tǒng)一不了呢?

    傳信又說,風響哥我理解你的心情,有句話叫親不親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俺大媽是你的親姨,姨媽姨媽,姨和媽一樣,你替老姨著想,這沒說的。

    我點頭。對他的說法表示認可,卻也猜到他真正想說的話在后頭。

    果不其然,他接著話題,從老姨轉到他大伯,低沉地說:俺大伯命苦,一輩子沒兒沒女,侄子也就我一個,他死是我摔的盆子。從進塋地到現(xiàn)在已經二十多年了,一個人孤單單地在那里等,等俺大媽去找他。按咱這兒規(guī)矩,夫妻合葬前是不能立碑的,要是俺大媽不過去……

    傳信的話多少有些煽情,卻也情真意切。在鄉(xiāng)村,叔侄的關系近似父子,傳信為他大伯主張,同樣沒說的。

    我有些心動,平心而論,依照現(xiàn)有格局,老姨回歸河北伴趙姓姨父當屬正理,一夫一妻,陽間如此,陰間也應如此,否則有悖公平原則,可……

    傳信又說:論究起來,俺大伯是個“不走字”(沒運氣)的人,很可憐,一輩子不受重用,股級到底。與他同資歷的人,有的當了局長,還有的當了廳長,他能不憋屈?“文革”中又站錯了隊,當了?;逝?,造反派給他披上狗皮游街,就這回落下病根,早早死了,我這當侄子的一想到這些就難過。

    傳信是在打悲情牌?不是,我覺得不是,假若我是他,也會有同樣的心情,這就是所說的人之常情吧。

    這時弟妹端來“一魚多吃”的主菜——清燉鯉魚。她招呼我動筷嘗嘗她的手藝,在這一瞬,我卻記起,有一回趙姓姨父與老姨在魚是清燉還是紅燒上起了爭執(zhí),姨父一怒之下提著包回了文登。老姨氣得不行,說句“人不過四尺有毒”,以解恨。

    我脫口問:我老姨和姨父兩人到底過得咋樣呢?

    弟妹說挺好的呀,你姨是有福之人,找了個干部,一輩子吃喝不愁。

    我說,我是問兩個人過得和順不和順。

    弟妹嘆口氣說:和順不和順,這咋說?兩口子過日子,哪有勺子不碰鍋沿的?和順一輩子,不和順也一輩子。就說俺倆,說不和順,孩子生出好幾個;說和順,他驢脾氣一上來還對俺動手。

    傳信壞笑著回句,那是你皮癢癢。

    放臭屁!弟妹瞪他一眼走了。

    傳信倒嘿嘿笑出聲來,說,老婆嘛,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我突然問句,姨父對我姨動過手?

    傳信反問句,問這做啥?

    我堅持,到底動沒動過手?

    傳信看看我,說,風響哥我告訴你,在咱河北村,不打老婆的男人就沒有,可這說明個啥?

    我說,說明感情……

    感情是啥?傳信打斷問。

    就是愛……

    哈哈哈,傳信用大笑打斷我,愛情是啥?餑餑往肉里滾?有誰見過這種好事?趙本山演那《鄉(xiāng)村愛情》,全村老少一塊兒談戀愛,歡天喜地,農村哪有這回事?

    我忍不住笑了,心想,可不是的,剛才在街上人影都不見幾個,還談啥戀愛呢?要說鄉(xiāng)村有愛情的話,那已經移到城里的工棚里談了啊。

    弟妹端上來一盆魚頭湯,香氣四溢,如同女主人臉上洋溢的喜氣,看來并沒把男人剛才的無理當回事。

    最后與傳信“卡對”的結果是:若老姨醒過來,聽她的。醒不過來,則按傳信的意思辦,回河北。

    我倆端杯碰了碰,算是談定。

    正這時,院子里響起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個五十幾歲的女人撞進屋,張口就嚷:趙傳信,上次我說的那事到底中不中?今天得給個答復!

    傳信冷冷地:不中!

    女人用手指著傳信的鼻子:你欺壓百姓,俺要到鎮(zhèn)上去告你!

    傳信仍不動聲色:想告就告。

    女人:這是你說的?

    傳信:我說的。

    女人:好好好。我這就去告你這個趙獨爪!說完氣呼呼轉身離去了。

    一場猝不及防的短兵相接,還不待我明白是咋回事,就完結了。直叫我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鄉(xiāng)間干群間在處理問題上就是這么粗糙直接?不講方式,不懂迂回,直截了當。

    弟妹告訴我,這女人的兒從部隊復員,要宅基地蓋婚房。給了,又提出要創(chuàng)業(yè),要地蓋作坊,村里哪有這么多地給?也不合乎政策,何況滿村都盯著。她才不管這些,一次次來鬧。

    我點點頭表示認可。

    傳信哼了聲說,想三想四,他媽的吃了五谷想六谷,吃了雞巴想脆骨。

    弟妹埋怨:瞧你這嘴,當著風響哥的面!

    我不由得笑起來,因為我想起了我們學院的一位女領導,也是個吃“巴”想“骨”的主兒,什么權都想往自己身上攬,可笑之極。

    上車前,傳信把我?guī)サ臒熅迫o我,說,這個到龍泉百貨公司退掉,找呂經理,就說我說的。

    我一時不解:為什么退?

    假的。

    酒沒喝煙沒抽怎能確定是假?

    傳信說,在農村,在那種店,高檔煙酒就沒是真的這一說。

    我驚訝:這么絕對?

    傳信說,誰能買到真貨那就像中了彩票,撞了大運。

    我仍覺得不可思議,又把煙酒推給傳信,說要退你去退吧。

    車子從村路拐上大道,司機小伙子連忙向我報告“任務”完成情況,說,老客,那事我給問了,親戚說你姨父和姨過得很好,生活水平在村里巴頭。我心想,生活水平巴頭,別的呢?吃喝之外,完全沒有感情的份額?我等他往下說,他卻轉了話題。聽歌嗎?還是……不等我回答便打開音響,一聽,卻不再是鄰居梁金華唱的傳統(tǒng)原生態(tài)的膠東大鼓,而是從《中國好聲音》走出的新秀霍尊唱的那首前衛(wèi)時尚的《卷珠簾》。這種穿越如同餐桌上的一魚多吃,也正是時下鄉(xiāng)村人們內心彷徨迷亂、無所適從的現(xiàn)實寫照。

    老姨仍在沉睡,確切說是繼續(xù)昏迷。育生說,上午打吊瓶時大夫聽了聽心臟,跳動已十分微弱,怕是……我連忙用手勢止住,像上次那樣將他引到大街上。我對育生說不知怎的就覺得老姨能聽見。育生沒言聲。我說你說吧。他說,大夫講沒幾天了,讓準備后事。對此,我早有心理準備,只是難以接受這一現(xiàn)實。上次回來時我還對老姨說好好活,活到百歲,我們兄弟一塊兒來祝壽?,F(xiàn)在看,這個目標怕是無法實現(xiàn)了,真的很痛心。

    育生說,我今天就回家把送老衣裳(壽衣)拿來吧。

    我問,哪個家?

    他說,灘上啊,俺媽在進養(yǎng)老院前就做好了,告訴我放在大柜里。

    育生一提,我倒記起來了,那年回灘上給姨父燒“周年”,老姨講姨父托夢給她,說穿的鞋擠腳,讓給換一雙。我問鞋是買的還是做的?她說做的。當時就覺得難以置信,我說夢不能當真。她說,這夢不犯輕易,你姨父不愿麻煩人,若不是真擠腳,就不會托夢。奇怪的是老姨不再做這個夢了。我覺得也沒必要和她較真,就去供銷社買了一雙,上墳時燒了。

    我看著育生說,那就拿回來吧,別到時候來不及。

    育生小心翼翼地問,風響哥,俺媽老了(死了)回河北還是回灘上,跟傳信哥談定了嗎?要回灘上,這次回去就請人把墓穴挖好。

    我說也不急。

    育生乘出租車走后,我原地給大哥打電話,把幾個情況講了講:大哥更關心的還是母親的墓地,意思是一定頂住,不能遷。我說好的。大哥沒就黑河來信表態(tài),只說這事敏感,得想想。我說好的,想想。他又說到墓的事,說他一小學同學的兒子在鎮(zhèn)上當書記,有事請他幫著擺平。我說,過會兒我就去土管所看地圖,有麻煩就找他。大哥說,我把他的電話發(fā)給你,就說我是你哥。

    我又給廷保打電話,說一會兒接了他去看地圖。叫他還等在村頭。電話打完不久,出租車拉著育生回來了,提著一個藍包袱下車。我說這么快。育生說車快。小司機說不到10里,兩腳油打來回,又問再去哪兒?我說去鎮(zhèn)上。

    來到泊子村接了廷保,車朝正南行駛。這是小時候趕龍泉集走的路(也是每次從青島過來在牟平城轉車去老姨家經過的路),我隱約記得,母親帶我趕了一回集,我穿開檔褲跟在后面,望著母親的背影覺得大人穿的緬襠褲真好看,很羨慕,希望早早長大。當時的心理活動記得很清楚,卻一點記不起母親的模樣,母親在自己的記憶里永遠是背影。

    來了電話,是上午在河北見到的芬。說剛在手機里發(fā)現(xiàn)妹妹的一張照片,是前年照的,給你發(fā)過去,咋樣?我高興地說,好的好的,謝謝你了芬??哿穗娫?,照片就發(fā)過來了,不待打開,心就怦怦地跳,如同發(fā)來的真是期盼已久的母親的照片一般。畫面現(xiàn)出,屏幕上的女子長臉,披肩直發(fā),左耳上方戴了一枚絳紫色發(fā)卡,一雙大眼沉靜凝望,背景是河岸上一排楊樹。我知道岸楊向下一直延伸到泊子村河岸,想到在這同一條河邊,于不同的年代生活著的兩個命運酷似的女人,詫嘆不已,真有種宿命的意味。

    是誰的相片?身旁的廷保側眼看看問。

    你看看,認不認識?我把手機遞給廷保。廷保端詳了一陣子搖搖頭。

    我把事情講了講,關于芬,關于芳。

    廷保嘆口氣說,真沒辦法,反正沒鄉(xiāng)下女人的好活,從古到今。

    沒想到廷保有這么到位的概括力。

    又說到我母親,我說,咱村還活著的老人還能記得我媽的模樣,哪天回去讓他們看看照片像不像。

    廷保說,錫誠婆婆(我媽)去世那年俺姐十歲,興許能記得模樣,讓她看看?

    我腦子里就浮出一個圓圓黑黑臉蛋上忽閃著一雙大眼睛的小女孩,記得她曾帶著我去村北鋤麥子。歇息時在地邊挖曲曲菜(苦菜)。我當兵后回過一次泊子,那時她已出閣(出嫁)了,婆家是龍泉西面的湯西村。小時候分開便沒見,所以廷保一提起他姐,我自然而然想起她小時候的模樣。

    我問你姐她過得好么?

    廷保嘆口氣說,過了一輩子莊戶日子,好得了嗎?又說我這就發(fā)給她看。

    廷保用我的手機操作,發(fā)出后不見動靜,他從車窗向天空看看:姐下地了。

    土管所不在鎮(zhèn)政府大院,小伙子停了好幾回才打聽到。

    首先見到的是那個去塋地貼告示的小呂,小呂皺了皺眉還是帶我們見他的上司老呂所長。老呂并不老,四十出頭的樣子,顯得很精干,他面無表情地看看我,不起身也不讓座,繼續(xù)咝咝喝茶。

    小呂倒有些不自在了,替我們介紹:這就是泊子村出外的那……

    廷保趕緊:俺風響叔是教授……

    我打斷廷保,直接說事。而后,來龍去脈交代一番。

    哦,那事啊。老呂所長轉向小呂:不是已處理過了嗎?

    小呂點點頭。

    那還要怎么樣?老呂所長問。

    他們要看地圖。小呂說,看看墳是不是越過了邊界。

    邊界?啥邊界?老呂問。

    峴村丁主任的山林嘛。小呂解釋說,丁主任說新墳造在他地面上了……

    這個啊。老呂又喝了一口茶,吐出茶渣說,這個看地圖沒用,上面不會標。

    我問,你是說不會有地界?

    對。呂所長說得很肯定。停停又轉向小呂:不信就拿出來讓他們看看,快點,要下班了。

    小呂從柜子里拿出一張地圖,在我面前展開。我在部隊干過測繪,對地圖很熟悉。這是一張一比五萬大比例地圖。山川、村莊、道路一干地貌地物標得很詳盡。我很快在上面找到了西山塋地所在位置,果如呂所長所說,塋地與周邊山林沒標出邊界。

    標沒標?呂所長問。

    沒標。問題是沒標丁主任怎么就認定越過了邊界?我問。

    呂所長啞然,眼望向窗外。

    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懣,從一進門就罰站,陰陽怪氣不正經說話,所長多大的官??!我盯著他壓低聲說,越界的事,必須給個合理的解釋!

    合理解釋?呂眼含譏笑說,政府土地職能部門的說法不是合理解釋?

    那得看職能部門能否恪守公正?

    公正?啥公正?

    我沒回答。因曉得他不需要回答。以我的判斷,再說什么都多余。我和廷保退出來,廷保有些擔心地問,叔,你看這事咋辦?遷墳?

    不遷!我說。

    那?

    讓他們看著辦!

    出租車開出不久,有電話來,聲音陌生,問后方知是我哥小學同窗的兒子——龍泉鎮(zhèn)黨委苗堂書記。當是大哥給他打電話了吧?他問,大叔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說剛離開龍泉街,回牟平。他問你到了鎮(zhèn)上?我說到土地所辦事。他問辦好了嗎?我說沒有。他問咋?我說不順利。他問那你咋不找我呢?我說不想給你添麻煩。他說,大叔你這就見外了,老爹說他和你家大哥是好成一個頭的同學……啊,大叔,這么的,你回來了,怎么也得請你喝口家鄉(xiāng)水(酒)啊,讓司機掉頭回鎮(zhèn)上,車開到春和樓,我把手頭的事弄完立馬過去。對了,回到家鄉(xiāng)有沒有想見的人,叫一塊兒聚聚?把泊子村書記主任叫來咋樣?想到名人碑那檔子事,我連忙說算了算了。他說,大叔你說了算。一會兒見。

    我覺得人家主動打電話來,是真心實意,駁人家的面子,不好。何況遷墳的事真得請他過問一下,就讓司機掉頭返回。

    剛進春和樓大堂,有短信進來,是廷保姐姐廷淑,一行字:相片是錫誠婆婆么?

    我心里一陣狂喜,趕緊回:謝謝你廷淑,改日去湯西看你。

    廷淑回:叔一定來呀。

    我回:一定一定。

    這一霎,我陡然想到現(xiàn)時的農村女人畢竟是今非昔比的,下地干活有個手機揣兜里,所以還得認“社會畢竟是進步了”的話。

    十一

    要啥有啥——吃活人腦子現(xiàn)砸!

    春和樓是老字號,正宗魯菜。龍泉這家春和樓已有百年歷史,在當?shù)赜袀€人人皆知的典故。說民初年間,一個被遣返回鄉(xiāng)的清宮老太監(jiān)來此吃飯。當日高客盈門,店家殷勤接待。形容枯槁的老太監(jiān)被冷落一邊心情郁悶,好不容易輪到他點菜時,店伙計還不耐煩問句:吃啥?大鹵面還是燴餅?他回店伙計說點活人腦子一碗,店伙計說沒這個菜。他說,是你伙計剛才不是喊吃活人腦子現(xiàn)砸嗎?店伙計明白是遇上不好惹的主了,趕緊請出店老板,店老板賠笑說,老客挑刺了,咱只是吆喝吆喝,哪敢砸人腦啊!老太監(jiān)不肯松口,堅持要吃這一口。店老板只得連連作揖,說老客除了這個點啥都成。老太監(jiān)問此話當真?店老板說沒二話。老太監(jiān)就開口點了幾個宮廷菜,店老板聞聽傻了眼,別說做,吃,連菜名都沒聽說過。他知道今番遇見真正的爺了,連忙賠禮道歉,說馬上擺席謝罪!老太監(jiān)丟下句:開店的看客下菜碟兒,成何體統(tǒng)?而后揚長而去……不過,這家飯店倒是從此接受教訓,對客人一視同仁,生意興隆。

    正玩味著這頗有意趣的春和樓典故,苗堂書記帶著一撥人進到大堂來。

    鎮(zhèn)干部普遍年輕。若是年老就不對頭了。苗書記大家叫他苗書,自報本命年三十六歲,看起來卻不止,顯老因一臉的忠厚所致。我相信面相見心性,頭一眼見到家鄉(xiāng)的父母官,我就把他劃為好人一類,這也許他的父親沾了光。大哥每每談到他這位好同學總是夸贊有加:好人啊,好人!從遺傳上說,好人之后為好人的概率應該是高的。

    苗書笑呵呵地握手讓座,又轉向眾人說,今天搞點小圈子,單叫“龍泉幫”來陪客。接著逐個介紹到來的“鄉(xiāng)黨”,姓名、職務、哪村哪莊,都是生面孔。當介紹到一個人時,我突然覺得極面熟,一時又記不起在哪里見過,便仔細聽苗書介紹:老呂,土管所所長……啊,老天,是他!驚訝間,呂已起身致意,滿臉堆笑說,見過見過。我也說見過見過,心里卻揣摩苗把他叫來是……

    答案很快就有了。在苗書對我這個“龍泉人的驕傲”夸贊一番后,就把脖子轉向一側的老呂所長說,老呂,讓你來不僅因為你是龍泉人,還……老呂連連點頭說明白明白。苗書說明白你就把事說說,先把教授的問題解決了,讓教授今晚能喝個痛快酒,咋樣?老呂所長說我聽書記的。接著就說事:峴村丁主任要拓寬從果園往山下運水果的機車路,發(fā)現(xiàn)泊子塋地有座新墳就……苗書打斷:新墳影響修路了?老呂遲疑一下說是。苗書問路向一邊挪挪不行嗎?老呂說那邊是溝。苗書又問,越界有根據(jù)沒有?老呂看看我,說地圖上看不出來。苗書問,泊子塋地占地多少?老呂說三四畝。苗書問啥時候開始在這兒造墓的?老呂說,大躍進那年,從泊子原來的塋地遷過來的。苗書又問泊子村怎么孤零零在這兒有塊地呢?老呂說這個不太清楚。苗書轉向我問教授清楚不清楚?我搖搖頭,看看身旁的廷保。廷保說這事有年頭了,西山這半坡山林原本是峴村一戶財主的,俺村一個人在他家扛活。有一年天旱絕收,財主沒錢糧付工錢,就劃出一小塊山林抵。土改時那財主被斗,山林給分了,劃出的那塊還歸俺村那扛活的,也沒啥用場,集體化時就歸了集體。接著是五八年平墳,就……苗書記說這一小塊山地還有這么多故事哩。又轉向老呂問道,地圖上沒標,那原先的土地證存沒存檔?老呂說,存沒存檔不曉得,現(xiàn)在肯定是找不見了。苗書說,無憑無據(jù)咋就說人家越界了?讓人家遷墳,你們土管所還出告示!老呂期期艾艾說丁主任找了安鎮(zhèn)……苗書擺擺手打斷說,別把事推安鎮(zhèn)長身上,他不了解情況,你們也不了解?這時我身旁那個被介紹為汪副鎮(zhèn)長的人替安鎮(zhèn)長打圓場,說,這事我知道些情況,因路況不好,去年丁主任果園的葡萄運不出來,爛了大半,他要挾安鎮(zhèn),說要不幫他解決道路問題,就取消對鎮(zhèn)財政的資助……苗書記不吱聲了。

    我暗自驚悚:一張告示背后竟有這么多復雜的牽扯,就算苗書想幫自己,怕也有許多忌憚之處。而且這事牽扯鎮(zhèn)財政。我覺得遷墳的事,苗書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下面我將以我的方式與那位主任經理對擋。

    只是我小瞧了眼前這位苗書記。

    酒菜上了桌。苗書又端杯代表家鄉(xiāng)人敬了我一杯說,教授,說到底,你的事就是咱鎮(zhèn)上的事;鎮(zhèn)上的事,也是鄉(xiāng)親們的事,兩頭都得顧。你看我們能不能折中一下,奔個雙贏結果。

    雙贏?我詫異。

    苗書說,著眼于鎮(zhèn)上的經濟,鎮(zhèn)政府應該幫助丁主任解決路的問題。這么說吧,盡管安鎮(zhèn)的方法有些簡單,但意圖無可厚非。問題是目前的態(tài)勢是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家人跟一家人掰呀,所以就要協(xié)調好。

    我聽,看他如何能協(xié)調得“雙贏”。

    要是請教授先讓一步,看可不可以?苗書真誠地望著我問。

    遷墳?

    苗書點點頭。

    然后呢?

    讓丁主任為教授補償。

    補償?

    對,在全鎮(zhèn)范圍,您選一處完全滿意的墓址,可以在泊子塋地里面,也可以在別的地方,交給丁主任去辦。

    汪副鎮(zhèn)長拍下手說,好,苗書這個辦法好,他丁本善不是本領大么,就讓他解決,不成怪不了別人。

    老呂卻不太樂觀,說丁主任本事再大也不能包打天下,如今哪塊地,哪塊山林都有主,誰愿意在里面平添一座墳?

    汪副鎮(zhèn)長說,有錢能使鬼推磨,單看砸錢狠不狠了。

    老呂不軟不硬地頂句:金錢不是萬能的。

    汪副鎮(zhèn)長說,那是不夠多,多就萬能,不但能讓鬼推磨,還能讓磨推鬼。

    老呂仍不買賬,說,講是這么講,但實際操作起來……假若我是教授,提出這么一個條件,丁主任就辦不了。

    汪副鎮(zhèn)長問,啥條件?你說。

    老呂說,讓老人進革命公墓。

    所有人都把眼光盯向呂所長。

    汪副鎮(zhèn)長一時語塞,而苗書卻接了話茬,說這條也未見得一定辦不到。

    汪副鎮(zhèn)長一眼的疑惑:作為烈士進革命公墓可以嗎?

    苗書記說,事在人為。

    又一齊把眼光投向苗書。

    苗書說,依據(jù)教授過世老人的年紀,應該參加過抗日和解放戰(zhàn)爭。那時咱這里是根據(jù)地和解放區(qū),男人上前線殺敵,女人在后方支前,勞苦功高。那首歌不是唱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她的一半么?就是這事,婦女為革命作出了杰出貢獻,進革命公墓也有這個資格。當然了,這有一個操作問題,村鎮(zhèn)兩級出個證明,交給丁主任去縣民政局辦。

    廷保開始興奮起來,悄聲對我說,叔,讓俺錫誠婆婆進革命公墓是咱全家的光榮吶,辦!

    我沒吱聲,思索著苗書這可謂石破天驚的說法,我認為基本上是立足現(xiàn)實的。正如有句話所說,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我相信財大氣粗的丁手眼通天,能辦得成的。

    汪副鎮(zhèn)長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端杯站起,舉向苗書記說,苗書的想法太絕妙了,佩服佩服,單敬一杯。

    苗書記卻不拾杯,說,老汪你沒喝就說醉話,這酒應敬教授啊。

    汪副鎮(zhèn)長立刻把酒杯轉向我:對,對,先敬教授,我先干為敬。說著仰脖將酒倒進嘴里,又倒一下空杯讓我看看,證明確實是干了。

    氣氛一下子上來了,龍泉“鄉(xiāng)黨”一個接一個地敬。我應付不了,廷保在一旁代酒“保駕”。

    苗書記笑吟吟說,當然了,主意最終還得教授自己拿,讓地下的老人滿意是基本原則。

    哦,讓地下的老人滿意是基本原則?苗書風趣的話讓我打個愣怔,瞬間記起上午和芬的相遇,分手時我問她芳死后葬在哪里。芬說俺村。我吃驚問:沒進鄒家塋地?芬說,芳臨閉眼前有交代,不去,讓爹媽把她接回家,說這是她最后的心愿。也就是從芳的心愿我想到母親的心愿,她的心愿又是什么?首先我斷定她一不情愿留在西山婆家塋地,二不情愿高攀革命公墓,這兩處都會讓她感到孤獨悲傷與不適,她不會愿意的。作為她的兒子,我應能體察出她心之所系,就是她曾得到過愛與溫暖的地方,那里才是她稱心的歸處?,F(xiàn)在既然有了一個實現(xiàn)的機會,我自不想錯失,便沖苗書說,我想將母親送回棗園姥姥村安葬。

    棗園?滿桌人都顯出驚訝神情,特別是侄子廷保。

    我肯定地點點頭。

    廷保似乎覺得我的思維有問題,緊盯著我告誡:叔,出了閣的女人是不能進娘家塋地的,這是老輩子的規(guī)矩。

    我心想這個我知道,我還知道母親病危時,爺爺婆婆不管不問,爹在煙臺不回來,沒法子,姥姥姥爺把她接回棗園伺候。后來快不行了,用擔架抬回泊子,因有規(guī)矩,出閣的女人不能死在娘家。媽不情愿回婆家,可不行,硬是被抬回來,回來不幾天就死了。這樁事到今天我還耿耿于懷,可在眾人面前又說不出口,我就借題發(fā)揮說,不錯,老輩子是有不少規(guī)矩,比方小孩子夭折了不準進家族塋地,丟進亂葬崗,可這是好規(guī)矩還是孬規(guī)矩?

    在家家把孩子當寶貝的今天,我舉的這個例子就讓人無話可說。汪副鎮(zhèn)長與之呼應:可不是。許多老規(guī)矩不合情又不合理,說輕了是缺失人性關懷,說重了是軟刀子殺人。

    廷保顯出很犯難的樣子,欲言又止。

    我問他,假如我媽你婆婆的魂靈就在眼前,問她想回哪兒,她會怎么說?

    那,肯定是棗園了。廷保說。

    這不就是了!我說。

    廷保不再吭聲。

    苗書征求:棗園,定了?

    嗯。我鄭重說。

    苗書轉向呂所長,用布置工作的口吻說,好,就這么定了,通知丁主任,責成他辦!

    汪副鎮(zhèn)長說,對他講,政府這邊也是同樣的意見。

    苗書笑了,詼諧說,今晚就算開了個黨委政府聯(lián)席會議,教授列席。

    嘴都咧開了,氣氛一下子輕松活躍起來。

    這時,服務員端來最后一道菜——紅燒鯉魚。報告:呂所長親自選的魚,不多不少十八斤。

    要發(fā)!要發(fā)!要發(fā)!滿桌人喜形于色地端起杯。

    干——!

    不知怎的,這時我的耳畔竟響起老輩子春和樓那聲聳人聽聞的招牌吆喝聲:要啥有啥——吃活人腦子現(xiàn)砸!

    啊,世事滄桑。

    打道回牟平,心里倒有些虛,今晚我自作主張要把母親帶回棗園安葬,大哥大妹大弟能同意嗎?該怎樣與他們解釋?盡管心中忐忑,我也清楚這事情已不可逆轉。

    十二

    老姨仍沉睡不醒,望著她漸漸舒展起來的面龐,我心想老姨是在補覺呢。老姨晚年特別迷戀電視,一個人在灘上生活時,每晚都看到半夜,哈欠連天也舍不得關機。

    老姨的第一臺電視機是我從青島帶過去的,同時也是本村的第一臺,稀罕得很,每每晚飯后,村人便敲門入內看節(jié)目,拿自己不當外人,不看到屏幕出現(xiàn)飄雪不算完。久而久之,老姨便覺得不勝其擾,就裝聾作啞不給開門。到了養(yǎng)老院,看電視仍是老姨第一的愛好,為爭遙控器一直與室友不和,兩個老太太鬧起別扭就像兩個孩子?,F(xiàn)在,室友已調離開,電視可獨享,可她卻一味地沉睡,電視被閑置,這也許正是生活的悖論。

    我對育生講,昨天接家里電話,說機關要我回去參加一個會,接待一撥人,今天就得往回趕,好在時間不長,一完事就回來。育生點點頭沒說別的。我對他交代了一些事,留下一些錢備用,就準備去汽車站乘大巴。這時育生突然想起什么,指指放在老姨床頭從灘上拿回的包袱。風響哥你看看,我問怎么?他說你看看。說著把包袱拿過來,解開,我看見在老姨那摞送老衣裳上面端端正正放著一張照片,是老姨和灘上姨父的合影。我的身體像被擊了一下。

    我問育生,這送老衣裳是老姨啥時候準備的呢?

    育生說,大前年,她老說做俺爹的夢,說是叫她去,讓我把她送回家準備衣裳。又問,風響哥,這照片是你照的吧?

    我說是。那時老姨剛到灘上。

    我的目光仍停留在照片上,當時的情景歷歷在目:老姨的院子里,一側是一叢盛開的月季花,紅黃兩色,老姨和姨父并排坐在一張長條凳上。照前我故意起哄,喊:靠靠,笑笑。兩人很配合,我立刻按下快門。回青島我把照片寄回去,老姨在回信中說她和姨父都喜歡,讓我給放大一張。老姨放在包袱里的正是這張放大后的照片??康煤芙睦蟽煽谀樕涎笠缰鴼g快略帶羞澀的笑容。

    我又將目光轉向老姨蒼白而安詳?shù)拿纨嬌?,而思緒卻回到我給她和姨父照相的那個陽光明媚的下午。我覺得沒有疑問了,老姨已經想好了自己的終歸,并用這種毫不含混、人人能解的方式,向為她送終的人以昭示。我的內心感到陣陣撞擊:河北與灘上,一邊是苦苦等待她已久的原配夫君,與其合葬是那么合乎天理人倫;而另一邊,其后任丈夫已與自己的原配妻子陰間相會,她再過去,怎么說也是個多余的人。老姨竟然不顧忌這些,一定要隨愛而去,真的讓人震撼而感動,心里涌出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愫,鼻子突然一酸,眼也有些模糊。我不能斷定此刻老姨是否知道“青島”在她身邊,可我仍然要說話給她聽。我說:老姨我明白的明白的,您放心,一定放心。我會照你的意思去做的。我相信她能聽得見。我回身對育生說,育生,你明白不明白?

    讓我欣慰的是育生也“明白”。他說,風響哥,我這就打電話到灘上讓人作準備。我懂得所說的準備,就是在他父母的墳墓旁邊再挖一個墓坑,心里感到很欣慰。正如傳信所言,育生的這種認可是不易的,他完全可以提出自己的理由以否定,卻沒有。

    通過幾天的相處,我覺得育生還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十三

    老姨是在我離開的第二天去世的。育生電話里的聲音低沉而哀傷,他說,風響哥,俺媽老了。我嗯聲。他又說,回灘上的一切都準備好了,可什么時候對河北傳信講呢?我說,現(xiàn)在就講,咱明人不做暗事。育生說可要是……傳信出面阻攔怎么辦?我說你就說老姨已經有話了,要回灘上。有話?育生遲疑地頓了頓,不等我說話,他領悟地“哦”了聲,說:對,對,俺媽是有話,的確有話……我松了口氣。然后重陷對老姨離世的哀傷與思念中,當然還有我的母親,從我母親出生到老姨去世,這兩個擁有一個名字的姐妹倆合起來活了整整一個世紀……

    還有兩件事要略記,一是父母官苗書記親自打來電話,講母親回棗園的事已經落實,待回去遷墳時再聚。我由衷地謝了他。再一件是廷保打來電話,說黑河那邊有個人給村里打電話,說要與錫誠爺爺?shù)暮笕送娫?,說得十分堅決,村里就從我這里要了你的電話給他。風響叔,你看不要緊吧?我說不要緊的。

    放下電話,我的思緒又回到母親魂歸棗園一事,心里仍覺得不夠圓滿,不是還有更好的歸處,而是沒有母親留下的衣物造一座“真正”的衣冠冢,這在心理上便難以認可。又想退一步講,即使找不見衣物,若有母親生前用過的某樣物什作替代亦是可以的。許是該然,這么想時,我突然記起一件事來,一次回灘上,老姨在炕上做針線活,見我老盯著她身前的一個用細柳條編的針線笸籮看,問好看嗎?我說好看。老姨說這還是你媽的手藝呢,又說你媽看我喜歡就送給了我。當時我并沒多想,話就過去了?,F(xiàn)在冷丁想起這個過節(jié),一下子與母親的歸葬聯(lián)系在一起。是啊,這針線笸籮可是母親真切切的遺物哩,對于一個農村的女性,這甚至比她穿過的衣服更有象征意義。我立時激動起來,摸起手機按了育生手機的號碼,從育生含含混混的聲音我曉得是把他從夢中喚醒,可也顧不上那么多,我問他回沒回灘上收拾老姨的屋子。他說,還沒有,忙,顧不上。我說那就好,下回回去我要去找件東西。

    東西?啥東西?育生的聲音明顯警惕起來。

    我知道他把事想歪了,故意逗他:一件貴重東西。

    沒有啊,風響哥,育生抬高聲音,我檢查了一遍,俺媽沒留下啥值錢的東西啊。

    我知道。我說。

    一個鄉(xiāng)下老太太,沒有進項,再怎么省吃儉用,身后也留不下什么財富,可零零星星的首飾總會有的,那年我就給老姨買了一枚很大的方形金戒指嘛,她喜歡得不行。當然一旦成了“遺產”,就理所當然歸育生所有了。這沒有什么,只是覺得事情一歸到錢財方面,育生又露出本相來,讓人岔氣。

    我解除他的擔憂:我要的是老姨的針線笸籮。

    針線笸籮?育生疑惑問:這個,值什么錢?

    對別人不值什么,對我是無價之寶呵。

    育生似懂非懂地“哦”了聲。

    我不再繼續(xù)說,掛了電話。隨之長吁了一口氣,我知道,只因有了母親編制使用過的針線笸籮,她未來的衣冠冢也就名副其實了,才會讓我們兄弟姊妹心有所系……阿彌陀佛……

    黑河電話是深夜打來的,正宗的東北口音,從開口先喊的“風響叔”,我就清楚他是我爹的孫輩,叫我叔沒叫錯,對上了“號”。出生于黑河的侄子很是興奮,訴說著多年來的思鄉(xiāng)思親之苦,我被他說得也很動情,對他講,現(xiàn)在聯(lián)系上了,今后就多多來往,咱是真正的一家人吶。我說得很由衷,電話那頭的黑河侄子聽了我的話明顯激動起來,一口一個叔地叫,表示將很快起身回家拜親,一齊商量祖母的歸葬事宜。他的話,讓我打了個愣怔,老天,我還真沒想到這一層,接著犯起難來,按倒葫蘆起了瓢,這邊母親和老姨的事還沒完全妥帖,那邊又冒出另一個女人的歸葬問題,而且這個事更復雜難辦。難辦在于父親那邊,即使能打聽得到父親的墓址,可他和繼母的子女能答應接納一個從未聽說的黑河女人么?不行,我必須讓他打消這個念頭。于是我先呼了他聲老侄,然后婉轉說,這事再想想,從長計較,其實,千里迢迢歸葬說起來是沒有多少必要的……不等我再說下去,黑河侄子即打斷,質問,叔怎么能這么說呢?祖母就應該和祖父葬在一起。這天經地義無可辯駁,而我只能從另一個角度來言說,我說,其實你祖父早就到了黑河,陪伴在你祖母身邊。侄子打了個奔兒,接著反駁說,這怎么可能呢?叔你不能亂講!我說我是說你祖父的魂靈去了黑河。侄子又怔了怔,問句叔你知道這個?我說我知道,因為他是我父親。他“哦”了聲,沒再追問下去。要問,我會對他講,你祖父非常愛你的祖母,人的天性是尋愛的,無論活時還是死后,所以黑河是他祖父的必赴之地,在魂靈離開肉身的那一刻便匆匆趕了過去,這一點應毫無疑問。

    侄子又繼續(xù)傾訴起親情,而我就聽不見了,這一刻我的意識跨越了漫長的時空,置身于一片白雪皚皚的莽林中,那真是一個迷人的天地。我看到了并非流淌黑水的黑河里漂著一長串木排,木排上站著一個精神抖擻的青年人,青年人不時將眼光投向河岸,他看見了佇立在岸上向他頻頻招手的心愛的女子,這時他的眼里放射出如同朝陽般燦爛的光輝……

    作者簡介

    尤鳳偉,男,山東牟平人,“新時期”開始寫作,已發(fā)表作品五百余萬字,短篇小說《為國瑞兄弟善后》《雪》《隆冬》《風雪迷蒙》《空白》及中篇小說《山地》《生命通道》《生存》《石門夜話》《相望江湖》《歲月有痕》《中山裝》等頗受好評。出版長篇小說《中國一九五七》《泥鰍》《色》《衣缽》《百合的江湖》等,出版《尤鳳偉文集》(四卷本),《尤鳳偉自選集》(三卷本),《尤鳳偉作品系列》(八卷本)及小說集數(shù)十種。

    責任編輯 師力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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