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推開窗戶,對面的幾幢高樓仿佛老熟人一樣在向我打招呼。在晨曦初露的時候,這些高樓上半部是鋼藍色,下半部是橘紅色,有一種海市蜃樓般奇幻的美感。
晨起出去跑步已經成了習慣。從兩三年前的某個時候開始,想到和單位住得那么近,每天省去了上班路上的活動量,還是應該運動運動,于是就開始跑步。跑步在單位的院子里進行,跑過一條主干道,在5號樓前面繞一圈,就完成了。雖然跑得不長,但日積月累堅持下來,習慣成自然。
要是起得早,院子里往來的車少,院子里還是很清爽怡人的。春天里,粉紅的桃花、黃色的迎春花競相盛開,生氣勃勃。四五月份雍容華貴的牡丹花也開了,像燦爛的笑容。七八月份月季花盛開,姹紫嫣紅。五號樓前面的那條馬路兩旁,是高大的楊樹,樹干有一抱粗,挺拔矯健,風一吹樹葉嘩嘩作響。楊樹邊有一片小樹林,里面有碩大的雪松等樹,這些樹也有年頭了,一眼望過去有些幽深,給人年深日久的感覺。還有幾棵柿子樹,秋天的時候紅彤彤的柿子像紅燈籠掛滿枝頭。
籃球場旁邊有個小公園,是院子里的園子。公園里有兩株白玉蘭,春天里開花,花期很短。含苞欲放的白玉蘭像一個個銀白的杯盞,盛開的白玉蘭像是女人優(yōu)雅的手。
在時光的更替中,院子悄悄地變換著容顏。
想起第一次來這個院子報到的時候,我從西直門的家騎自行車到這里,從西到東貫穿北京城,路途似乎很遙遠。那時馬路也不寬,過了朝陽門就有些偏遠,但我不覺得累,心中充滿憧憬,一個新天地在我面前展開。那時心目中不止眼前這一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一個廣闊的世界。年輕,就是對未來充滿憧憬,前景無限,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一個世界。
那時我們在5號樓辦公,5號樓原先是個教學樓,房屋非常高大結實,冬暖夏涼,樓道里有個乒乓球桌,休息時我們就打乒乓球。我住在集體宿舍樓,晚上在辦公室看書。每到黃昏的時候,到院子外面散步,公共汽車站總是黑壓壓地站滿了候車的人,像潮水一樣去了一群人,又冒出來一群人??吹杰囌?,就想起遠在西直門的父母的家,這時候有些想他們。那時交通不方便,我一般是一周回去一趟。
后來有一段時間我住在家里,每天上班在路上顛簸近3個小時。經過公共汽車上的擁擠、堵車,突出重圍,到達單位,就像經過了一場洗禮。公交車經歷也是生活磨礪的一種,生活對一個人的磨礪是多方位的。
燕京八景中有一景叫“金臺夕照”。院子所在的位置就是金臺路,“金臺夕照”應該就在這一帶,看不出這里的夕照和別處有什么不同。院子中的小公園里建了一個梯形的臺子,叫“黃金臺”,據說黃金臺是古代設立用來招攬人才的地方。院子里現在可謂人才濟濟。單位像一個馬力十足的龐大機器,每天風風火火地運轉,每一個人都是機器上的螺絲釘。
早晨院子里顯得風平浪靜,就像風雨前的海面。
現在,世界似乎越變越小,小得就像這個院子,一眼就能望到盡頭,我們正走向那個盡頭。
西門那邊正在修建的辦公大樓,形狀像一個巨大的企鵝?,F在的建筑都是龐然大物,像科幻片中的未來世界。如今構成環(huán)境的重要元素不再是風花雪月,而是汽車、高樓、電腦。設想如果有一天電腦失靈,這些辦公樓就癱瘓了。一位作家說,瑪雅人預言的地球毀滅,在2000年時已經毀滅了,代之而起的是虛擬的世界。
在5號樓的后面,經??吹揭粋€老太太提著一袋食物,在臺階上給流浪貓喂食,她給流浪貓取了名字,有花花、小黑等,一邊喂食一邊和貓說話。有一天不見了花花,老太太呼喚著:“花花,你回來吧?!甭曇艉鼙瘺?。后來不知為什么,很少看見這個老太太了。
在院子里還經常見到走過來的武警,走路很規(guī)范,有時遠看是一個人在走,走近了才發(fā)現是一隊人,即使是兩三個人走,也要排成一隊。編輯樓前面有一個旗桿,每天早晨,三個武警在這里舉行升旗儀式,程序和天安門廣場的升旗儀式差不多,兩個士兵正步走護旗到旗桿下,一個士兵揚手把旗展開,紅旗順著旗桿緩緩上升,場面很莊嚴。
起得早的還有清潔工,穿著藍色的工作服,揮動著大掃帚刷刷地掃馬路。還有一群下了夜班的印刷廠工人,去食堂吃飯,說話的嗓門總是很大。
籃球場里有一些早鍛煉的人,一群人或打羽毛球,或踢毽子,總是大聲地嚷嚷。
有不少老人在小公園里打太極拳。院子里退休的老同志還有一種鍛煉方式是步行,他們總是三三兩兩一起走,邊走邊談論國內國外和身邊的新聞?,F在傳播新聞的渠道有很多,他們在作新聞的解讀,這是職業(yè)的慣性,這個院子里的人對新聞有特殊的敏感。他們退出了職業(yè)舞臺,依然對世界充滿好奇和熱情。
我認識的那位老人好像從來沒見他早鍛煉過。他也住在這個院子里,兩年前他離開了人世。
每次經過他住過的那幢樓,我就會想起他的音容笑貌,似乎他隨時會從樓里走出來。最后一次見他是在過年期間,我去他家探望他,他已經90歲高齡了,躺在床上,下不了地,他那一向看起來很健朗的身體好像很不甘心地側臥在那里。一開始他記不起我是誰,后來總算想起來了,臉上綻開熟悉的笑容,談笑風生。不久后,就聽說了他去世的消息。老人的一生是一個傳奇。他是一位詩人,年輕時家鄉(xiāng)在日寇的鐵蹄下淪陷,他投身抗日救亡和革命事業(yè);在他為之獻身締造的新中國,因受胡風冤案的牽連,他蒙受了25年的不白之冤。他的正當盛年的25年是在被監(jiān)禁、流放、苦役、凌辱中度過的,其中坐牢就長達10年。這樣的苦難足以毀滅一個人。而他沒有被苦難壓垮,他挺直腰桿走過來了,苦難在他的強健面前顯得無力。在監(jiān)獄中他背誦唐詩宋詞,將唐詩宋詞翻譯成新詩。獲得平反后,他擔任了報社群工部主任,接待了無數受冤屈的人,他自己是受過冤屈的人,感同身受,以滿腔的熱情為別人排憂解難。他也沒有放棄寫詩、譯詩,見到他時,他時不時地送我一本他新出的詩集,有時是一本古詩今譯集。去他家拜訪時,總是見他埋頭在堆滿了書的書房里讀讀寫寫,他好像要和時間賽跑,沒有時間停下來嘆息,退休以后依然如此。我總在想,是什么力量支撐著他走過那艱難的歲月?有些人經歷這樣的磨難,就一蹶不振了。而他總是對生活充滿熱情,每次見到他,他的臉上總是帶著笑容。他讓人懂得,一個人的強健,不光是身體上的強健,還要有精神上的矍鑠。
老人隨著歷史乘風遠去,給我們留下蒼茫的背影。一個人的一生,說起來也就那么短短的幾句話,而生命的過程,是那么曲折和跌宕,豐富和復雜,既宏大又幽微,除了親歷者,誰又能真正體會?
現在院子里來來往往的那些年輕的面孔,伴著電腦、手機長大,有多少人會理解他這樣的人生傳奇?我們這代人對老人這樣的上一代人在理解上已經有了溝壑,而這些年輕的新新人類看待老人這樣的人生更是恍若隔世。
一代又一代的人走進這個院子,又從這個院子離開。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價值觀,長江后浪推前浪。
從走進這個院子,到離開這個院子,一個人生命中的大部分都與這個院子相聯(lián)系。進去時是風華正茂的青年,離開時已是白發(fā)的老者。一個人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都用在工作上,最好的年華也是在工作中度過。有一本書叫《我把青春獻給你》,我也可以說“我把青春獻給了這個院子”。在這里,痛并快樂著,成長著,只問耕耘不問收獲著,其中甘苦寸心知。人生的過程是一種歷練,人生是一條不歸路,走過了,經歷過了,就不能后悔。
生活還是要繼續(xù)。早起鍛煉的人們,為了有一個好身體。即使生活中有種種的不如意,即使不再年輕,不再擁有那么多未來的日子,但還是要有一個好身體,更好地活著。我們究竟為什么活著?誰又能給出標準答案?這個問題被問了無數遍也被答了無數遍,每個人心中有自己的答案。好好活著其實也不容易,活著本身就是意義。
院子里7點過后,往來的車子多了起來,人也多了起來。忙碌的一天就要開始了。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