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物患者
2015-04-29 00:00:00遙洋子
海外文摘 2015年6期
康復之后的第一件事
一位30多歲的男性讀者告訴我：“我在醫(yī)院上班。我覺得自己的工作很有意義，但是由于接連遇到怪物患者，我已經(jīng)快撐不下去了?！蔽医o他的建議是，最好不要與不愛惜自己身體的人來往，盡量與他們拉開距離。（譯注：本文作者遙洋子為日本作家兼藝人。）
很久以前，我的母親因為常年吸煙導致肺部功能低下，我正是在那段時間產(chǎn)生了以上觀點。當時，醫(yī)生就是否為母親切開喉嚨讓她順暢呼吸而催促家人做決定。“切開喉嚨？”聽上去似乎簡單得很，可是當我想象自己喉嚨被切開呼吸的情景，便覺得這是很嚴重的事情。作為女兒，我拒絕了醫(yī)生的提議。
醫(yī)生逼我下定決心，甚至威脅我：“你覺得你母親死掉也沒關系是嗎？即便那樣，還是不做手術嗎？”我沒有動搖：“等她真的快撐不下去時再做抉擇?，F(xiàn)在暫時不做手術，讓我到那時再做決定吧?！蔽矣浀梦翌澏吨亓思?。
幸運的是，母親的病情在發(fā)展到那一步之前就有了好轉，后來……她又抽起了煙。
母親抽煙導致家人沒日沒夜、擔驚受怕地守在一旁，而這些似乎都與她毫無干系。當她開心地發(fā)覺“太好了，我康復了”之時，想到的第一件事依舊是吸煙。
即便經(jīng)歷過生死，戒不掉煙的人還是戒不掉。當然，人可以自由地選擇活法，所以把肺弄壞也好，去死也好，且憑您的愛好吸煙酗酒吧。
可是這些人的親人肯定會被拖入麻煩的境地，不論他們是否愿意，“要不要切開喉嚨”之類的決定權總會落在他們頭上，沒有“個人自由”這種東西。說到底，其實本來也不存在絕對獨立的個人。醫(yī)生遇到倒在路邊的人也會去救治，倘若好不容易救回來的患者病情再度惡化，幫助過他的醫(yī)生會如何看待自己所做的努力呢？是不開心，還是感到毫無意義？不想好好活下去的人只會讓別人心里殘留“沒有意義”的印象。
不管家人如何操心也不肯戒煙的母親讓我陷入沉思：幫助他人究竟有沒有意義？
人生的終極目標
與我有相同經(jīng)歷的哥哥也是個煙鬼。不出所料，他的肺也出現(xiàn)了問題，而且他面臨的不是是否切開喉嚨的問題，而是是否在肺部進行切除手術。
“切開喉嚨太殘忍了，切除肺部的話從外觀倒是看不出來……”或許是出于這種不算理由的理由，哥哥認為既然有必要做手術那就做吧。他很快接受了治療。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記得母親的病狀，哥哥開始戒煙了。作為有幾十年煙齡的老煙鬼，他選擇用甜食填補戒煙造成的空虛和無聊。自手術提上日程的那一天起，他開始了舔著糖果度日的生活。
嫂子急忙買了一大堆無糖糖果回來，足夠一個煙鬼戒煙用了。哥哥成功控制住了煙癮，順利完成了手術。可是醫(yī)生很快便發(fā)現(xiàn)哥哥的血糖高得異常，感到十分震驚。醫(yī)生慌張地為他注射胰島素，采取糖尿病的治療方法。哥哥則慌張地……不，他并沒有慌張地控制甜食的攝入。當他躲著醫(yī)生偷吃巧克力時，終于被醫(yī)生逮了個正著。
進手術室之前，哥哥說過一句惡劣至極的話：“做完手術就又能抽煙啦?！彼麕е鴺O其燦爛的笑容進了手術室。
心灰意冷的親人和醫(yī)生
把吸煙當做人生最大目標的人簡直不可理喻。電視上那些與病魔斗爭的人會說“做完手術我要出席女兒的婚禮”、“我想重返工作崗位”、“我會去追求自己的興趣愛好”?？赡切┦葻熑缑募一锬兀坎还苁巧娴囊饬x、價值還是目標，全部都是“康復后就可以吸煙了”。那么治療還有意義嗎？我無法理解治愈他們的價值。
醫(yī)生聽見哥哥說出這樣的話時，訓斥他：“如果還吸煙，你另一邊肺也得做切除手術了。你說的這是什么話！”哥哥是為了能吸煙才挑戰(zhàn)手術的，這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矛盾，這么做與“如果能活下去，我就去死”有什么區(qū)別？這種人還要浪費4個小時的手術時間。醫(yī)生筋疲力盡地走出手術室，只有哥哥本人沒有看到醫(yī)生的疲憊。
病人往往看不到為了救他的命，有多少人身心俱疲、坐立不安。
主刀醫(yī)生看到哥哥的血糖值時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完全理解他的心情。之前哥哥一直是兩手抱著糖罐，兜里還揣著幾包糖，一天到晚吃糖代替抽煙，所以才會在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患上糖尿病。一方面醫(yī)生著急上火地采取措施，另一方面哥哥還在偷吃巧克力。醫(yī)生該是多么心灰意冷，多么想把集中精力做手術的4個小時收回來啊。
我曾經(jīng)將這種現(xiàn)象歸咎于退休后的空虛。退休之后，人們有了空閑時間，才會對某種東西產(chǎn)生依賴。但是下面這件事向我展示了另一方面的原因。
幾天前，我參加了一期電臺節(jié)目，主持人的嗓音感覺有點怪，一見面我就覺出他說話有些抽噎。那是我在家里早就聽慣了的老煙槍獨有的嗓音。不吸煙嗓子就難受，吸煙聲線才能穩(wěn)定;吸煙有害健康，不吸煙身體狀況反而更加惡化。因此，吸煙者很容易產(chǎn)生“想馬上吸一根”的念頭。
在這充滿矛盾的螺旋之中，只有戒煙能拯救他。吸煙雖然可以解決當下嗓子不適的狀況，但最終還是會導致發(fā)聲困難。到底是應該嘶啞著堅持，還是就這么吸下去？錄制節(jié)目期間，主持人一直都很焦躁?，F(xiàn)在他還在勤勤懇懇地工作，然而像他這樣的人一旦退休，很可能更難控制自己吸煙的渴望，成為怪物患者。
橘汁和海碗飯
在工作結束之后的餐會上，我發(fā)現(xiàn)一位導演的飲食方式非同尋常。
他先點了一杯橘汁，呼哧呼哧地吃完一大碗飯。如果是正處在身體生長階段的高中生也就算了，可是對于五十幾歲的人而言，這種飲食方式并不均衡。
我說：“這樣吃下去會得糖尿病的?！睂Ψ胶敛贿t疑地回答：“我已經(jīng)得了?！?/p>
果然，由于身體無法抑制對糖分的渴求，才會形成這樣的飲食方式。一般成年人在參加聚餐時，會以從“前菜”到“主食”的流程吃飯。這位導演的用餐流程則是先干一杯甜飲料，吃一海碗米飯，而后才能平靜下來用餐。即便不是醫(yī)護人員，也能一眼看出他身患糖尿病。
他向我坦承：“我因為吸煙得過肺癌，治好癌癥之后我又得了糖尿病?！?/p>
導演與我哥哥的經(jīng)歷如出一轍，先是放縱身體欲望，想吸煙就吸煙，結果得了肺癌。繼而用甜食填補戒煙帶來的寂寞，很快又患上糖尿病。他拼命攝取糖分的模樣看上去根本不像在用餐，而像在完成某項任務。
依賴的征兆在退休前便顯現(xiàn)了出來。這類人在退休之后或許會逐漸上癮，或許會加速上癮，總之一定會對某種事物依賴成癮。
怪物患者值得全力救治嗎？
如果你和怎么勸都沒用的人有過交集，就會明白，不論是外行還是職業(yè)醫(yī)生，即便成功救治了他們，也不會有任何成就感。
別人的生命終歸是別人的。
最初患者的家人和醫(yī)生都是抱著“我珍惜這個人的生命”的心態(tài)而努力，或許他們并不認為自己是被迫的。只要努力有效，就是對他們的回報。但是我的親身經(jīng)歷告訴我，你在幫助這類人之后，很可能依舊有難以忍受的感覺，或者轉而認為他不是值得你擔心的對象。你會因為艱難與無奈而陷入對自身的厭惡中。
因為想抽煙，我的哥哥在康復之后一直很焦躁，不斷向身邊的人發(fā)泄不滿。我想他要么會繼續(xù)依賴甜食，要么會繼續(xù)吸煙。如果屈服于欲望，他的健康會受到損害，但他做不到脫離已經(jīng)上癮的東西，只好一直處于焦灼狀態(tài)，舔食糖果。
在這個世上，有因為“不走運”患上的疾病，也有因為“自作自受”導致的病癥。對這兩種原因造成的疾病收取相同的醫(yī)療費合理嗎？只知道向死亡奮進的患者有進行手術、接受治療的權利嗎？或許他們當下還不想死，那么要做手術也可以，但是難道不能針對“自作自受”病癥收取更高的費用嗎？如果給予醫(yī)生拒絕治療不珍惜生命的患者的權利又會怎樣呢？
只要身患絕癥，患者就被擺在了“善良公民”的位置，周圍的人們就要擔心他、善待他，這難道不荒唐嗎？我不禁產(chǎn)生了這樣的觀點：有些患者就應當被呵斥“滾蛋”。他們享受著人們拼盡全力的關愛，卻將一切化為烏有。這種人是怪物患者。我認為應當將患者分為“值得全力救治”和“不值得全力救治”兩類。這樣說并不是因為我輕賤生命，相反是因為我尊重生命。
對于文章開頭提及的那位醫(yī)生，我想對他說，面對怪物患者，還是不要全力投入工作為好。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譯自日經(jīng)商務網(wǎng)]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