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緣身份不一定會帶來偉大的突破,它更容易使人沉淪;然而邊緣身份的人,形成突破的比率要大大高于中心人,這卻是無疑問的
1790年,法國大革命的第二年,英國著名保守主義思想家、政治家埃德蒙·柏克出版了《法國革命論》,在書中對基于抽象原則而非歷史實踐的法國革命進行了激烈抨擊,并預言這場革命終將以一個強人上臺而告終。九年后,拿破侖的上臺驗證了這一說法,柏克的預言被稱作歷史上最為準確的政治預言之一。
幾年后,歐洲大陸另一位著名的保守主義思想家、政治家約瑟夫·德·邁斯特做出了甚至更為精準的預言。他不僅預言法國大革命終將以復辟告終,而且預言出迎接國王復辟的軍隊會從哪里登陸,路線如何走法。只不過由于邁斯特的思想影響力在19世紀后期逐漸湮滅不明,人們遂不再知道歷史上曾有此一預言。
這兩位得出預言的推論過程我們暫且不談,卻可以發(fā)現兩人有一個共同特征,即都是邊緣人出身。柏克作為在18世紀活躍于英國政壇的重要人物,是愛爾蘭出身;邁斯特作為法語世界保守主義的精神領袖,也非法國出身。實際上,如果我們把視野再打開,就會發(fā)現歷史上有諸多極為重要的思想家,都是邊緣人出身。比如古希臘最重要的哲學家之一亞里士多德,出身于希臘世界的邊緣色雷斯;基督教神學最重要的奠基人奧古斯丁,出身于北非;法國啟蒙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盧梭,出身于瑞士法語區(qū);英國的啟蒙運動,則幾乎被蘇格蘭人壟斷。
通常人們都是將政治-文化所處的核心地帶視作中心,將外圍地帶視作邊緣。相應地,我們可以稱那些出身于核心地帶的人為中心人,余者為邊緣人。一般說來,中心人面對邊緣人時,自覺不自覺地都會具有一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確認自己才是文明或共同體的主體性擔綱者,認為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只有通過中心在主體性上的自覺,邊緣才可被激活,否則其不過處在渾噩無知之中,從而,邊緣狀態(tài)是一種劣等狀態(tài)。
此種狂傲是人類主體意識中的一個自然傾向,而該一狂傲的衍生后果是,它會固化住人的思維結構,世界只以特定的方式向他呈現,文化中的一些預設前提被作為自然正當之事無反思地接受下來。這種衍生后果可以使“中心人”安然靜享其文化所調制出來的世界秩序,并以此作為對一切文明的想象前提,意識不到其他的可能性。從而,“中心人”實際生活在一種文化之“魅”中,該種“文化魅性”使得“中心人”流連于自己文化的特殊性,并進而將其上升為某種完全虛擬出來的普遍性,盲目自大而不自知。
“中心人”的這種成見一般來說也談不上是什么壞事,它只不過是前反思的人類心性之自然結果,是人們借以對世界形成某種認知乃至行動的前提。只是在超出中心區(qū)域而行動或思考時,該種成見會構成人們更加有效地認識世界的障礙。
對“邊緣人”來說,就是另一回事了?!斑吘壢恕比绻邮堋爸行娜恕钡奈拿鲾⑹陆Y構與政治敘事結構,便意味著其自我身份完全是由“中心人”來定義,其主體性被虛化掉,從而只能自認劣等身份,這是很難接受的?!斑吘壢恕睘榇_認自己的獨立主體性,克服邊緣性身份這個絕對的命運,便需對強勢的中心文化進行反思,尋找自己的身份認同立足點,于是,中心文化所提供出來的“魅性”反而在這里被突破了。此種突破源于邊緣人大大區(qū)別于中心人的問題意識,一旦成功,便會形成中心人難以產生的觀念結構——世界在某種意義上被去魅了。由于邊緣人的邊緣處境,其主體性的確立也必定是立足于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普遍性之上,超越于狹隘的、被虛擬為普遍性的地區(qū)特殊性。因為只有這樣,才可以徹底地消解掉“中心人”之優(yōu)越感的根基,通過一種絕對意義上的普遍性來確立邊緣人的主體性。
也就是說,邊緣人根本的生存困境是其觀念結構得以形成突破的前提。當然需要指出,邊緣身份不一定會帶來偉大的突破,它更容易使人沉淪;然而邊緣身份的人,形成突破的比率要大大高于中心人,這卻是無疑問的。
如此我們便可以理解,為何面對著法國大革命,當英格蘭的激進主義者在歡呼理性的偉大時代的時候,在法國的革命者也處于無比的激動的時候,冷眼旁觀的柏克與邁斯特卻會有如此精準毒辣的眼光,見人所未見,言人所未言。
作者為外交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