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瀟的小說最先抓住我,就是兩個字:那邊。源自小說開頭第一句話:等下你去給“那邊”打個電話,說下你爸的事情……稍有閱歷就能體會,“那邊”這兩個字透露了復雜的生活信息——再婚家庭、出事了。問題是作者是個小姑娘,一個小姑娘會怎樣把握如此復雜的素材??聪氯ブ笪腋泽@,故事不但涉及再婚家庭,還是大陸臺灣之間的糾葛,牽涉到戰(zhàn)爭、婚姻情感、財產(chǎn)分割、親情倫理、生死……要在這么短的篇幅中,把這些重量級元素擺布到合理的位置,不是一件容易事,沒有相當?shù)恼Z言功底很難做到。很慶幸,蕭瀟做得很好。每個人物、每個細節(jié)都恰如其分,展現(xiàn)了她出眾的敘述能力。
因為最近在讀卡佛,我愿意引用一下卡佛對小說語言的觀點。他說:無論是在詩歌還是在小說里,用普通但準確的語言,去寫普通的事物,并賦予這些普通的事物——管它是椅子、窗簾、叉子,還是一塊石頭,或女人的耳環(huán)——以廣闊而驚人的力量,這是可以做到的。寫一句表面看起來無傷大雅的寒暄,并隨之傳遞給讀者冷徹骨髓的寒意,這是可以做到的。蕭瀟不同于普通作者的地方,在于她一出手就不安于匆忙地敘述故事,而是遵循情感的流動,用準確的語言捕捉細微的生活感受,并能賦予這些東西“驚人的力量”?!澳沁厡ξ液蛬尪?,是扎在心里的一根刺……”這種靈動的意象,幾乎彌漫全篇,“黝黑的皮膚下竟隱約露出一絲紅暈,眼角深邃的魚尾紋驕傲地上揚著,依稀間我似乎看到他眼底的水汽……”可以說,蕭瀟是語言的小獸,她的文字踏過留痕,或鳥鳴魚躍,或龍騰虎跳;有時煙塵滾滾,偶或風輕云淡。她緊緊帖服著小說人物的心靈走向,讓語言盡可能貼近那些倏忽即變、微妙深幽的精神世界??瓷綄懮?,寫山即山,這一點,不少寫作者做不到。格非說,優(yōu)美的語言已經(jīng)沒有意義了,需要有力量的語言。蕭瀟的小說有兩大長項,一是語言的魅力,她在確保語言準確性的同時,堅持詩意敘述,通篇有一種流動的波光之美。二是故事的格局。小短篇大容量,小姑娘敢寫,能駕馭,一個成熟作家都難以把握的題材,在她筆下有信手拈來之感。尤其難能可貴的是,她能在滄桑、幽暗的生活層面,制造人性的暖意,這在很多寫作者滿足于憤世嫉俗、挖掘陰暗丑陋、陶醉劍走偏鋒之際,她能用理性的微光,燭照生活的復雜,這與其說是天賦,不如說是道德。
我和作者聊過幾次,面對她,我是矛盾的。這么有才氣的一個小姑娘,除了文學她應該還有其他的選擇。但是她只要文學。文學,顯然不是她心血來潮的非理性選擇。讓我糾結(jié)的是,到底哪一種寫作走向適合她,我有時覺得她的敘述能力太適合類型寫作了,她有很強的邏輯能力;可我又覺得她能像奧康納一樣,在所謂純文學領(lǐng)域有一席之地,命運給她那么豐富敏銳的感受能力,她完全有可能成為中國的奧康納。每次她走后,我都會沉吟一會兒,為自己和她說的一些話,反思。我這樣對她說,真的對嗎?和現(xiàn)世的安樂比,東野圭吾也好,奧康納也好,又怎么樣呢?所以,我有時會想,蕭瀟,小姑娘啊,我相信你會是一位成功的作家,我希望將來有一天你站上某一個領(lǐng)獎臺時,能想起我曾經(jīng)發(fā)過你的處女作。然而,我更希望你健康幸福,希望你此生安好。這是我的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