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民大學教授陳衛(wèi)東釋放出或將對律師進行分級管理且設置出庭限制的信號之后,引發(fā)了律師界和法學界的熱議,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
為何會如此?因為律師們在乎自己的身份地位,在乎自己的執(zhí)業(yè)權利。托克維爾說,在法治社會里,律師們地位顯赫,但傾向保守,像一群貴族一樣;而在前法治社會里,律師們地位不高,但往往是社會變革的重要動力。
鼓吹律師分級的理由之一是,律師的水平參差不齊,一些律師在法庭上的表現不如長期辦同類案件的法官、檢察官,所以應該對律師進行分級,讓律師能與相應水平的法官、檢察官匹配等。問題是,法官、檢察官的水平是否也良莠不齊?難道法官、檢察官所在的法院、檢察院級別越高,其相應的水平就越高?根據什么標準來判斷律師以及法官、檢察官的水平?什么樣的律師匹配什么樣的法官、檢察官?
這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問題,司法行政機關如何厘定清晰?
實際上,企圖通過律師分級進行所謂匹配的想法是一種計劃思維,似乎決策者知道完成這種匹配所必需的所有信息,就像計劃經濟的制定者假定自己知道供需之間匹配所需要的信息一樣。
計劃經濟的普遍失敗證明,沒有人能夠掌握經濟有效運作所必需的海量信息。如此復雜、精致的任務只能交給市場,只有神奇的市場能夠完成任何一個機構或者個人都無法完成的信息收集工作,因為它依賴的是無數個參與者的自發(fā)協(xié)調與合作,依賴的是分散在無數個人手里的“地方性知識”。
當然,拒絕律師分級制度,并不是說律師之間的水平沒有差別。毫無疑問,像其他所有行業(yè)一樣,他們之間的水平肯定有差別,問題在于,讓誰以及根據什么標準來判斷他們水平的高低。
如果把這項任務交給司法行政機關,如何防止評判律師水平的權力不被腐蝕,如何制定程序規(guī)避可能出現任意、武斷的標準,又如何知道權力機關是否掌握作出合理判斷所必需的信息?不確定因素會導致權力機關無法被信任,進而引發(fā)矛盾。
那么,能否讓律師同行作出判斷呢?看起來似乎更加合理,因為同行之間比較了解。然而,如果同行的判斷成為律師們能否在某個級別的法院出庭的依據,很容易導致律師群體的內斗和相互攻訐,為一些律師壓制另一些律師制造借口。
既然如此,把判斷律師水平高低的標尺掌握在消費者(當事人)手中,才是最恰當的。對于消費者而言,判斷律師水平高低的標準主要是看其提供的服務如何。如果一位律師提供的服務令消費者滿意,他就被認為是高水平的律師。消費者關心的不是一個律師是否頭頂“大律師”之類的頭銜,而是他提供的服務質量如何。如果在現實社會中存在這種頭銜的話,它也不應是某個機構或者若干同行根據某些簡單、僵化的標準——比如執(zhí)業(yè)年限等——評定出來的,而應是大量的消費者在享受了他們的高質量服務之后口口相傳產生的?;蛘哒f,這樣的頭銜存在于消費者的口碑中,存在于同行或者法律人群體的心目中。
可能有人會說,律師水平的衡量涉及到專業(yè)問題,消費者怎么有能力進行評價?此言差矣。
消費者固然沒有能力從專業(yè)的角度評價一個律師的水平,但消費者一方面可以從市場上獲得甄別律師好壞的信息,另一方面可以從自身的體會中感受到律師的水準。譬如,一位律師是否盡職負責,是否處處為當事人著想,一接觸便能了解。又如,倘若一位律師在法庭上答非所問,或者被對方駁得體無完膚,消費者就會懷疑其水平。這就像消費者沒有能力從專業(yè)的角度判斷蘋果手機的優(yōu)劣,但并不影響他們作為用戶有能力判斷這種手機是否用起來方便、舒適、可靠等。
更何況,在存在著律師服務市場的地方,競爭的壓力會迫使律師們爭相提高自己的水準、改善自己的服務質量,優(yōu)勝劣汰的規(guī)律讓那些高水準的律師生存下來,讓那些低水準的律師遭到淘汰。
在這樣的市場上,消費者是理性人,是其自身利益的最佳判斷者,他們會盡力尋找讓自己滿意的律師。只要消費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就沒有理由去擔心他們是否最大化了自己的利益。他們在作出判斷時當然會受到認知能力、信息有限等因素的局限,但除了上帝之外,誰不受這些因素的局限呢?
正如所有的市場干預者一樣,企圖干預律師服務市場的人傾向于假定,律師之間會惡性競爭,消費者會受到誤導,或者,消費者是不理性的或者無知的,消費者不知道自己的利益所在等。這是錯誤的假設,只要律師之間的競爭不是通過強制、欺詐等非法手段完成的,他們之間所有的競爭都是正當的;同時,只要消費者沒有被強迫去購買律師的服務,他們之間的委托契約就應該被認為是自愿的。律師服務市場上的消費者和所有其他人一樣理性(或者不理性),企圖替他們作出判斷不過是一種家長制的觀念在發(fā)揮作用。
另外,支持律師分級制度者提供的論據之一是,英國、香港等地有律師分級的先例。
不錯,那里存在著出庭律師(barrister)和事務律師(solicitor)之別,甚至還有“御用大律師”(Queen's Counsel)的稱號。然而,這種區(qū)別的形成主要跟歷史傳統(tǒng)有關。
在英國歷史上,高等級的法院主要設在倫敦,為了便利地處偏遠的當事人提起訴訟,這些法院的法官們每年都要赴各地巡回審判。與此同時,一批熟悉高級法院法官們及其法律適用和解釋的律師出現了,其中一些還跟隨著法官們到各地巡回,為那些需要的當事人提供服務,這些人逐漸變成了“出庭律師”。出于業(yè)務需要,他們尋求一些當地人的幫助獲得案源,而這些人就成了“事務律師”。事務律師主要在一地執(zhí)業(yè),而出庭律師則全國各地跑。
出庭律師和事務律師的主要差別在于其分工不同,而不是水平的高低。至于“御用大律師”的頭銜,則更多是一種榮譽。
不難看出,效仿英國的律師分級并不可取,因為那是歷史形成的,有交通不便、巡回審判的時代背景,而且,這種分級本身與法律服務提供的質量、與法治的實現之間沒有根本性的關聯(lián)。難道我們有必要去復制英國的歷史?強行對律師進行不同的分工?有必要限制一些律師在當地執(zhí)業(yè)?
還有人說,既然法官、檢察官都分級了,律師為何不能分級?我的回答是,法官、檢察官分級也不合理,原因在于,法官、檢察官——尤其是法官——都具有專業(yè)性,都具有獨立性,對他們的管理不應像對待公務員或者行政官員一樣。
就法官而言,每一位法官都根據自己對法律和正義的理解進行裁判,法官之間的關系不是一種等級隸屬關系,而是一種平起平坐的關系。院長、庭長或者更加資深的法官不應有權命令一位法官如何進行裁判,上級法院的法官也不應有權命令下級法院的法官如何進行審理,這同樣適用于最高法院及其所有的院長、副院長們。否則,法官就沒有獨立可言,司法公正就只能是海市蜃樓。法官不是“官”,而是裁判,是判斷者,須保持獨立。
根據法官所謂的水平高低將其劃分為三六九等是不合理的,因為很難找到客觀的標準評價法官水平的高低。從事法官職業(yè)的時間越久水平就越高?高層級法院的法官水平就高于低層級法院的法官?審判的案件越多水平就越高?法官生產的產品之特殊性,決定了難以找到令人信服的評價標準。
進一步講,對律師進行分級并與收費、出庭掛鉤,也沒有法律依據。
無論是《律師法》還是其他法律,都沒有賦予司法行政機構這樣的權力。沒有法律依據而擅自創(chuàng)設行政許可,是對律師執(zhí)業(yè)自由的侵犯。律師是自由職業(yè),律師行業(yè)應踐行自治,決策者應該做的不是將律師劃分為三六九等,不是干預律師服務市場,而是尊重律師,減少形形色色的審批和壁壘——比如律師年檢制度等,減少律師執(zhí)業(yè)中遇到的各種阻力——包括會見難、閱卷難等,讓律師們在市場上各自競爭,在法庭上為當事人的權利自由辯護,讓律師們不用擔心因行使自己的執(zhí)業(yè)權利而遭受打壓。
無論如何,為了法治的理想,必須善待律師,不應將他們行政化,不應將他們分為三六九等。
作者為中國政法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