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心緒與文人琴思

【摘要】琴為靈器，擇天地山川之屬。君子心緒，盡心而致仁、致道、致禪，合而一之，是謂君子心緒。心之所官，教之有常是謂琴思。故君子以“三心”為基，蒼生大義寄于琴思，揚之于琴音。本文試以心學之源論及君子操琴之意境。

【關鍵詞】心學；君子；琴

儒之學者，發(fā)端于孔子，而繼于孟子。孟子以“性善”為由，致心學之源。其心四端，為性之本體。惻隱、羞惡、辭讓、是非，皆冠以仁、義、禮、智為道德準則。人之心，原與天地同然，歸藏于宇宙彌綸之屬。歷代君子多以修心而治道，以養(yǎng)浩然之氣以向圣。文人琴思，是之所觀也，蔡邕、嵇康、蘇軾、朱長文皆匯于此。

一、天作宅兮宅作裳，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人生而有欲，私欲膨脹致有限資源逐漸匱乏，于此，戰(zhàn)事始生，民人殃及所累，亂世以成。于是孔子出“仁”為禮教，孟子繼之以“性善”而成，荀子則以“性惡”為行。孟、荀二人將“仁”分而治之，孟子以內(nèi)向性原則擴展內(nèi)心，將發(fā)之以善心而存，心本性善，以學而固善以行“王道仁政”。荀子則向外以“化性起偽”，以禮為重，以教為輔，故以社會之禮而使其長存。尚善除惡，人性習后而欣欣然也。文人琴思，皆源于此，以格萬物之學，將其以基，心者性也，心性為之，善莫大矣。加之琴聲之悠遠，以聞其聲，以凈其心，晉人陶潛識得琴中趣，撫無弦琴而載彈載詠，以明其志而盡其心。

孟子文人階層之人格精神，于“萬物皆備于我”中，“反身而誠”，蒼生大義存君子心間，蒼生不濟選擇大義，大義將行周濟蒼生。蔡邕為官之時，剛直不阿，為民時，亡命江海，遠跡吳會，以作《蔡氏五弄》；司馬昭殺嵇康，并非嵇康“非湯武而薄周禮”，而是蒼生不濟將繼吾心，吾心之安，不敢茍同當政而選擇大義，以此絕響《廣陵止息》。此浩然之氣，以盡君子之德，故此德與天地同然，是謂“存其心，養(yǎng)其性，以事天也”。君子琴思，以心為官，與天地同流，以備萬物。琴之所見，更與天地同，以桐木為面，梓木為底，以象天圓地方；其首、其肩、其腰、其舌以象“元首股肱之相得也”；岳山、池沼，附以龍鳳冠之，鳴聲應律以見洞天；十三徵位以象十二月（閏月），七弦之音以象君、臣、民、事、物，以散、泛、按以象其三才之合；配以“棗之赤心、黃楊正色、玉溫金堅、竹寒而青”之飾物以君子比德而制。故由君子琴境，必以琴之四美之正心而行，其心必凈，其志必明，其容必恭。

宋儒之“心說”，發(fā)于孟子心之四端，由陸象山源起，揚跡于陽明之所。昔者以朱子理學為顯，學儒們說盡平生之意，立志造就“治天下”之人才，以達“內(nèi)圣外王”之策。自此格遍天下之物而未盡精微，未極高明以窮盡，然世事萬物“至大無外”、“至小無內(nèi)”，縱盡其平生之力也未嘗可及致玄妙法門，故而格得個形之空疏，格得個高處不勝寒。何故？格物于外未觸及心之意愿，“理”為形之上上，分散于萬物，將似月映萬川，以示道法。以此“理一分殊”，去心之異而存之，去心之同而存之，是以摒棄本心。于是陸象山棄朱子而直指本心，心與理卻在糾結(jié)中找尋平衡。繼孟子心之四端，于王陽明處以示昭昭，“心即理”，將文人自內(nèi)與自外一統(tǒng)而之，一言以蔽之：

“心即性（情）即理即良知/智”。

惻隱即性情、羞惡即性情、辭讓即性理、是非是性理，四端皆以智而恒定，智者為用，則為“格物”；智以為名，則為“致知”。是知者何？則以心、性、理而成人之本心即為良知。知良知而致良知，是謂“知行合一”。故而君子將向內(nèi)以致本心，向外盡數(shù)格物，內(nèi)外合和，一氣貫穿。文人琴思，即為君子琴心，將是以琴境為心、琴法為理，互為修行，以盡其德。

二、吾志寄兮映吾心，張弦攻鼓覓知音

琴之始生，或于伏羲、堯、舜而作，本立于雅樂，后分離之。琴其清悠、素遠之音色，天地靈機之悟覺，為后世文人所眷戀，為修身養(yǎng)性必然之所。

（一）仁心

孔子杏壇講學、困于陳蔡皆操琴不絕；伯牙琴心，唯子期可見，知音相繼；晉人陶潛恐將“心為形役，奚惆悵而獨悲”徑自歸心而隱，素琴一張，雅詠不綴；唐人禹錫愿以“調(diào)素琴，閱金經(jīng)”以棄“絲竹之亂耳”，“案牘之勞形”。此文人隨心而致，以琴修心，以心附琴。

“琴者，禁也，禁人邪惡，歸于正道”。禁者何也？為人之欲念，欲念一動，心意焦躁，“行拂亂其所為”。琴聲動之，其聲余音消長，交互而生，或有所暗，所示之余，以定其心，心而吟之，是謂吟心。又有李贄之“琴者，心也”，故而“琴者吟也，所以吟其心也”。儒子門中，文人琴思，至兩宋而極，于此崇文盛世，更添一份深沉與理性，雖此時以理學為顯，琴之牽絆，卻因聲音之裊裊，依然融會琴心。文人雅士一如崔遵度之妙手十三徵以其“天地自然之節(jié)”之以心洞天；又有范仲淹“我愿宮商弦，相應聲無間”；歐陽修以《小流水》見長；蘇軾一張雷琴，引得“江空月出入響絕，夜闌更請彈文王”。仁心所在之處有琴心，此心不已，此意不絕。

（二）道心

“人心之得其正者謂之道心”，道也者，惚恍而成，“窈兮冥兮”，道心則類天地之心、宇宙之心。儒學之“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唯一，允執(zhí)厥中”，此十六字心傳，是承孔孟繼朱程而言陸王。文人琴思，以心官之，使人得其正道，以映天地道心。人心叵之，動而欲發(fā)，執(zhí)厥中之，是謂中和，而中和之道、中和之美即為天人合一、天人同渡、琴心同一之維度。于此，明道者，皆以隱士為之而歸其本心，本心使然，周濟天下蒼生已然市儈而俗套，棄儒而向道則多而有之，以享田園清溪之幽靜，以撫塵世爾虞之煩憂。

此心承者，或有士者不仕而隱者，亦有若仕若隱者，亦有甘為平淡而隱者，此心承者皆厚絕學，徹悟于世事?；驘o寄壯志于蒼生者，或隨性而見南山者，或仕途失意者，以此心幽閉，甘于清淡，隱在時日中，道心荏苒。隱逸深處，無不以琴為友，恬淡游樂于山園小梅之間，避世于深谷幽蘭“竹溪佳處”。東晉之陶潛、七賢；唐宋之魏野、林逋等皆類于此，不論世之盛亂，只為找尋內(nèi)心之忘憂，琴心已然，故蘇軾有云：“此心知有在，尚復此微吟”。以此，儒道二合，即為濟世，亦為守心。故琴曲中多以山川輕靈之景，月夜靜好之意為名以解心意，一如《滄江夜雨》《洞庭秋思》《石上泉流》《桃園春曉》等；又有吟心抒臆，秋涼感傷之懷，一如《梧葉舞秋風》《憶故人》《慨古引》等；亦有樂象實物，以物寄情之名，一如《關睢》《幽蘭》《梅花》《春山聽杜鵑》之曲。琴之寫意貫之以儒道，于此，仁心與道心，合和而行，以此。

（三）禪心

禪心逾之于形象與邏輯之外，直探心源。禪機玄妙，為君子頓悟與靈機以達靈犀之所。黃庭堅詩曰：“禪心默默三淵靜，幽谷清風淡相應?！鼻傩亩U機，透露心源妙法，心手合一，以昭神明，以類萬物。

昔者伯牙于成連處學琴數(shù)載，卻未成神妙寂寞之情，故成連將其引入東海，臨界蓬萊，旬日未歸，牙之心冷悲，以作《水仙》。禪心源于極致之所而生靈光一現(xiàn)，即為悟，將琴之幽靜空靈，唯靜極而至，以示移人之情，是故與佛道禪定而合，僧道以寂靜深幽之日取寂靜深幽之心以操琴，故時有以琴僧為冠而成派，李白于峨嵋見琴僧睿，聽得《流水》之曲，洗滌客心塵染，冷冷琴音一如院內(nèi)佛鐘，淡泊寧靜，無所往來，自是琴僧之本色。宋之朱文濟，操琴一絕，其弟子多為僧人，夷中、知曰、義海皆為其門生，歐陽修聽之，做詩云之：“豈知山高水深意，久已寫此朱絲弦”。佛道之禪意，融進琴中，以合琴之悠靜，“系念寂靜，正審思慮”。儒道添以佛禪，摒棄雜念，于天地之間，深亦之所，妙手之仁、道、禪心三者合一，以漸佳境。

此琴思，以儒為底，以道為見，以禪為體。為悟心而發(fā)，琴音之和靜清遠、古澹恬逸，琴勢之按泛自度，是君子德行之大境界所見，以身明德，以琴明志，以音明心是也。

三、妙指琴心合醉意，賓雁銜蘆舞悠寂

琴之悠遠，非僅以琴之所象天地之屬、心之所由寂靜體悟，更由妙指靈動、心手合一以盡君子情意?！度f峰閣指法秘箋》中收錄左右手勢之說，其名以四字詩話冠以彈奏之法，此天地之器，僅為古琴爾爾。

當下之右手“托劈抹挑，勾剔打摘”為琴之基，而于此指法箋中右手手勢如風驚鶴舞勢：（木/抹），“五指高下玲瓏，飄然若羽，宛如鶴翅之初張，有臨風鼓舞之態(tài)，故其名自不謬”；賓雁銜蘆勢：（/挑），“有如北雁來賓，而銜蘆以御風也”；孤騖驚秋勢：（/勾剔），“最若孤騖之息于奚頭，而恍有驚秋之意也”……眾勢其名甚精，以寒烏、鷹隼、飛龍、游魚等以示音聲心志，有似自然之物暢然于天地之間，自精深而合心緒。

左手之勢，為琴音之妙，有泛以示天，散以示地，按以示人，此為三才之道以象三才之德。而左手按音，以甲肉、關節(jié)之動，游行于七弦徽分之中，滑之濃淡、柔之疾徐，非在曲譜之中而歸藏于心之體悟，意之感懷。故左手之勢如：彩鳳銜書勢（大/大指按音），“狀如鳥啄，而余指躍然起舞，勢似翱翔，不其善哉！”；鵾雞起舞勢（夕/名指按音），“徑行儼如鵾雞之鼓翼而舞，其勢力何堅且壯哉！”；文豹抱物勢（/名指跪指），“其勢如文豹之抱物，而將欲舉動者乎？”。此外，以“蜻蜓點水”、“蝶翅浮花”等左手泛音之勢，其名輕盈，其勢空靈，其音得以與天同籟是也。

君子操琴，以左右之手漸達妙音，左右之意源于本心，本心使然合和儒道參禪，以靜為修、以幽為所。是故君子操琴，必先禮器，焚香沐浴，更衣而潔，取山谷幽靜之所，靜其心，琴音消長而泛音所起，所起之處上達天意，下傳人心，是故以此君子琴心以示文人琴思，以達和合而一。

四、結(jié)語

君子心緒，以孟子源起，兩宋發(fā)跡，傳至千年，延綿不絕。君子琴思，以道釋為觀，進退有度，和合而一。琴為靈器，操琴者必然敬而恭之，今之琴者，不乏君子之操，更或有附庸風雅之人，抑或受西學之影響，既定而習，既定而操，師承規(guī)范、復制其音，附會其情而非有自我本心。此情境之當下所有，操琴者未有君子淡泊之心境、靜心修性之靈度。何以致此，非君子不君，而為此心蕩漾，燥而枯、衰而竭、市儈而俗套、失自我原本之心性。故，若心染塵埃，莫操琴；心亂不靜，莫操琴；炫技附庸，莫操琴。琴思何以？由生琴心，琴心何以？“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其心甚真，其情必顯，其心寧寂，其音必妙絕而通達。

參考文獻

[1]十三經(jīng)注疏（電子版）.

[2]四庫全書M].

[3]王陽明.傳習錄[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2-1.

[4]朱長文.琴史[M].中華書局，2010-9-1.

[5]徐上瀛.溪山琴況[M].中華書局，2013-10-1.

[6]章華英.宋代古琴音樂研究[M].中華書局，2013-3-1.

[7]張岱年.中國哲學大辭典[M].上海辭書出版社，2014-5-1.

[8]許健.琴史初編[M].人民音樂出版社，2009-9-1.

[9]馮友蘭.中國哲學史[M].中華書局，2014-4-1.

[10]牟宗三.中國哲學十九講[M].吉林出版社，2010-1-1.

[11]錢穆.中國思想史[M].九州出版社，2012-4-1.

作者簡介：周曉梅（1980-），西北民族大學音樂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音樂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