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疆二綠

梁衡

天地綠雪

雪，自然不會是綠的，但是它卻能幻化出無窮的綠。我一到天池，便得了這個詩意。

在新疆廣袤的大地上旅行，隨處可以看見終年積雪的天山高峰。到天池去，便向著那個白色的極頂。車子溯溝而上，未見池，先發(fā)現(xiàn)池中流下來的水，成一條河。因山極高，又峰回溝轉(zhuǎn)，這河早成了一條纏綿無絕的白練，紛紛揚揚，時而垂下絕壁，時而繞過綠樹。山是石山，溝里無半點泥沙，水落下來摔在石板上跌得粉碎，河床又不平，水流過七棱八角的尖石，激起團(tuán)團(tuán)的沫。所以河里常是一團(tuán)白霧，千堆白雪。我知道這水從雪山上來，先在上面貯成一池綠水，又飛流而下的。雪水到底是雪水，她有自己的性格、姿態(tài)和魅力。當(dāng)她一飛動起來時，便要還原成雪的原貌。她在回憶自己的童年，她在留連自己的本性。她本來是這樣白，這樣純，這樣柔，這樣飄飄揚揚的。她那飛著的沫，向上濺著，射著，飄著，好像當(dāng)初從天上下來時舒舒慢慢的樣子。她急慌慌地將自己撞碎，成星星點點，成煙，成霧，是為了再乘風(fēng)飄去。我還未到天池邊，就想，這就是天池里的水嗎？

等到上了山，天池是在群山環(huán)抱之中。一汪綠水，卻是一種冷綠。綠得發(fā)青、發(fā)藍(lán)。雪峰倒映在其中，更增加了她的靜寒。水面不似一般湖水那樣柔和，而別含著一種細(xì)密、堅實的美感，我疑她會隨時變成一面大冰的。一只游艇從水面劃過，也沒有翻起多少浪波，輕決得像冰上駛過一架爬犁。我想要是用一小塊石片貼水飄去，也許會一直飄滑到對岸。劉家峽的綠水是一種能量的積聚，而這天池呢？則是一種能量的凝固。她將白雪化為水，匯入池中，又將綠色作了最大的壓縮，壓成青藍(lán)色，存在群山的懷中。

池周的山上滿是樹，松、杉、柏，全是常青的針葉，近看一株一株，如塔如纛，遠(yuǎn)望則是一海墨綠。綠樹，我當(dāng)然已不知見過多少，但還從未見過能綠成這個樣子的。首先是她的濃，每一根針葉，不像是綠色所染，倒像是綠汁所凝。一座山，郁郁的，綠的氣勢，綠的風(fēng)云。再就是她的純。別處的山林在這個季節(jié)，也許會夾著些五色的花，萎黃的葉，而在這里卻一根一根，葉子像剛剛抽發(fā)出來；一樹一樹，像用水剛剛洗過，空氣也好像經(jīng)過了過濾。你站在池邊，天藍(lán)，水綠，山碧，連自身也覺通體透明。我知道，這全因了山上下來的雪水。只有純白的雪，才能滋潤出純綠的樹。雪純得白上加白，這樹也就濃得綠上加綠了。

我在池邊走著，想著，看著那地中的雪山倒影，我突然明白了，那綠色的生命原來都冷凝在這晶瑩的軀體里。是天池將她攬在懷中，慢慢地融化、復(fù)蘇，送下山去，送給干渴的戈壁。好一個綠色的懷抱雪山的天池啊，這正是你的偉大，你的美麗。

豐收嶺綠島

從戈壁新城石河子出發(fā)，汽車像在海船上一樣顛簸了三個小時后，我登上了一個叫豐收嶺的地方。這已經(jīng)到了有名的通古特大沙漠的邊緣。舉目望去，沙丘一個接著一個，黃浪滾滾，一直涌向天邊。沒有一點綠色，沒有一點聲音，不見一個生命。我想起瑞典著名探險家斯文赫丁在我國新疆沙漠里說過的一句話：“這里只差一塊墓碑了?！焙靡粋€死寂的海。再往前跨一步，大約就要進(jìn)入另一個世界。一剎那，我突然感到生命的寶貴，感到我們這個世界的可愛。我不由回過身來。

只見沙棗、楊、榆、柳，筑起莽莽的林帶。透過綠墻的縫隙，后面是方格的農(nóng)田，紅的高粱，黃的玉米，白的棉花，正揚著笑臉準(zhǔn)備登場。這大概就是豐收嶺名字的由來。起風(fēng)了，風(fēng)從沙漠那邊來，那蒼勁的沙棗，挺起古銅色的軀干，揮動厚重的葉片；那偉岸的白楊，拔地而起，在云空里傲視著遠(yuǎn)處的塵煙；那繁茂的榆柳擁在白楊身下，提起她們的裙裾，笑迎著撲面的風(fēng)沙。綠浪澎湃，濤聲滾滾，綠色就在我的身后，我不覺膽壯起來。這綠色在史前原始森林里叫人恐怖；在無邊的大海上，讓人寂寞；在茫茫的草原上，使人孤獨。而現(xiàn)在，沙海邊的這一點綠色啊，使人振奮，給人安慰，給人勇氣，只有在此時此地，我才真正懂得，綠色就是生命?，F(xiàn)在，這許多的綠樹，連同她們的根須所緊抱著的泥沙，泥沙上覆蓋著的荊棘、小草，已勇敢地深入到沙海中來，形成一個尖圓形的半島。我沿半島的邊緣走著，想到最前面去看看那綠色和黃沙的搏斗。前面楊、榆、柳那類將帥之木已經(jīng)沒有，只派這些與風(fēng)沙勇敢肉搏著的尖兵。她們是紅柳、梭梭樹、沙拐棗、沙打子旺等灌木，一簇簇，一行行。要論個人容貌，她們并不秀氣，也不水靈，干發(fā)紅，葉發(fā)灰，而且稀疏的枝葉也不能盡遮腳下的黃沙。但這是一個偉大的群體，方圓幾百畝，我抬頭望去，一片朦朧的新綠，正是“沙間綠意薄如霧，樹色遙看近卻無”。這綠霧雖是那樣的淡，那樣的薄，那樣的柔，但卻是一張神奇的網(wǎng)，她罩住了發(fā)狂的沙浪，沖破了這沉沉的死寂。我沿著人工栽植的灌木林走著，只見一排排的沙土已經(jīng)跪伏在她們的腳下，看來這些沙子已被俘獲多時，沙粒已經(jīng)開始黏結(jié)，上面也有了稀疏的草，有了鳥和兔子的糞，已有了生命的蹤跡。治沙站的同志告訴我，前兩三年這腳下是流動的沙丘，我們引進(jìn)這些沙生植物后，沙也就馴服多了。梭梭林前涌起的沙梁，雖將頭身探起老高，像一匹嘶鳴的烈馬，但還是躍不過樹叢。那樹踩著它的身子往上長，將綠的枝去抽它的背，用綠的葉去遮它的眼，連小草也敢“草假樹威”，到它的頭上去落籽生根。它終于認(rèn)輸了，氣餒了，渾身被染綠了。治沙站的同志又轉(zhuǎn)過身子，指著遠(yuǎn)處那些高大的防風(fēng)綠墻說：“七八年前，連那些地方也是流沙肆虐之地?！蔽彝Ｏ履_來重新打量著這個綠島，她由南而北，尖尖地伸進(jìn)沙漠中來，像一支綠色的箭，帶著生命世界的信息，帶著人們征服荒原的意志，來向這塊土地下戰(zhàn)表了。漠風(fēng)吹過來，這個綠島上濤聲滾滾，潮起潮落，像一股沖進(jìn)荒漠里的綠流，正浸潤著黃沙，慢慢地向內(nèi)滲移。我聯(lián)想到，千百年來流水剝?nèi)チ舜蟮氐木G衣，黃河毀了多少田園，挾帶著泥沙沖進(jìn)碧波滔滔的大海。黃色在海口漸漸蔓延，漸漸推移，于是我們的海域內(nèi)竟出現(xiàn)了一片黃海。這是大自然的創(chuàng)造。而現(xiàn)在，人們卻讓沙海邊出現(xiàn)了一座綠島。這是人的創(chuàng)造。

我在這座人工綠島上散步，細(xì)想著，這里的綠不同于黃河上碧綠的水庫，也不同于天山上冷綠的天池，那些綠的水，是生命的乳汁，是生命的抽象，是未來的理想，而這里的綠，就是生命自己，是生命力的勝利，是偉大的現(xiàn)實。

豐收嶺的綠島啊，就從這里出發(fā)，我們會收獲整個世界。

我從西北回來順手摘了這三片綠葉。親愛的讀者，你看，西北還荒涼嗎？我可以驕傲地宣布，我們的西北將會出現(xiàn)歷史上最美麗的時期。

（作者簡介：當(dāng)代作家，原國家新聞出版署副署長、人民日報社原副總編輯，著名新聞理論家、散文家、科普作家和政論家，曾榮獲全國青年文學(xué)獎、趙樹理文學(xué)獎、全國優(yōu)秀科普作品獎和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等。本刊曾刊登過他的作品《一千五百年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