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柳青年畫：沉浮四百年

“家家能點染，戶戶善丹青”，馮驥才曾經(jīng)說過：“楊柳青是片神奇的土地！”其實這更是一個有浪漫色彩讓人憧憬的地名，古鎮(zhèn)、運河、手工藝……

才抵達楊柳青鎮(zhèn)，發(fā)現(xiàn)鎮(zhèn)上其實非常商業(yè)非常現(xiàn)代化，隨處可見“肯德基”“麥當勞”這樣的店。鎮(zhèn)子不像名字那么詩意浪漫，冬日斷然見不到楊柳依依，也不如想象中的古樸和原始，可能因為楊柳青歷來都是商埠之地的緣故吧。

整個街道放著大聲的喇叭：“楊柳青鎮(zhèn)，手工藝重鎮(zhèn)，有著悠久的歷史……”“茶湯，楊柳青特色小吃，有著上百年的歷史……”反反復復，一整天也沒有間斷過。在街道的兩邊，擺滿了五彩斑斕的攤鋪，有年畫、剪紙、帖字。攤主無所事事地喝著茶，并不熱烈地招呼過客。倒是眾多的紅色將街道兩旁裝點得十分喜慶，忽然間有了兒時過年上集市的感覺！

歷史：幾起幾落

在鎮(zhèn)上，《藝術(shù)品鑒》記者尋訪到玉成號的霍慶有老先生，他生于年畫世家，為第五代傳人，他將楊柳青年畫的發(fā)展脈絡娓娓道來，歷史就像一部紀錄片，交織著黑白與彩色的記憶。

在提到楊柳青的年畫時，上世紀50年代、60年代的老一輩，無論遠遠近近都知道，而到70后、80后、90后的人知之甚少。楊柳青年畫是中國天津著名的民間木版年畫，起源于現(xiàn)在天津市西青區(qū)楊柳青鎮(zhèn)地區(qū)，始于明崇禎年間，清朝雍正、乾隆至光緒年間為鼎盛期。楊柳青年畫繼承宋代和元代的繪畫傳統(tǒng)并采納明代的木刻版畫等工藝美術(shù)形式，結(jié)合了木版套印和手工彩繪等方法。在中國版畫史上，楊柳青年畫與蘇州桃花塢年畫并稱為“南桃北柳”。

清末民初，農(nóng)村凋敝，石印年畫興起，楊柳青年畫生產(chǎn)日漸衰落。很多人畫完年畫之后，就放在院子里滿處都是，沒人買，木版只能賣給做點心鋪的當柴火燒。后來一個叫毛在生的人，遛彎的時候看到了，就問：“那么好的東西怎么能燒了呢？我都買了，這個版千萬不能燒?！彼I了后運到正定大佛寺，閑置著，直到后來把版送給天津畫院。他對于年畫的保存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到1953年，國家穩(wěn)定起來，經(jīng)濟開始復蘇，也開始關(guān)注民間手工藝。當時有一個叫李金生的女同志，尋訪楊柳青年畫。因交通很不方便，到楊柳青之后，她從西面往東面走，問許多人都打聽不到年畫了。直走到東渡口，到了霍家，也就是霍慶有先生家。在霍家里呆了三天，了解楊柳青年畫的歷史和現(xiàn)狀，最后問有什么困難，霍家的回答是：“藝術(shù)上技術(shù)上沒困難，但就是缺錢。”她回去寄了五百塊錢來，當時這是一筆很大的數(shù)字。當?shù)厝擞眠@筆錢把現(xiàn)有的版、倒閉作坊的版、倒閉作坊的藝人組織起來。還把過去錦記的作坊藝人尹青山、盡記的藝人王舜南、辛記的王恩榮請出山。這就是解放后國家定的六個老藝人，叫玉成號畫莊?；魬c有的兩個姐姐十二三歲就跟著畫。1956年成立合作社，合作社必須九人以上，六個老藝人加上霍家兩個姑娘一共八個人，后來加上尹青山做會計的朋友，組成了合作社。

1956年，合作社成立以后，有許多人來參觀，后來合作社就國營化了。合作社在運河對面，三層院子。1959年、1960年分別招了一批學員，到1961年將學員下放。當時交通極為不便，三十里的路就算長途車，市里的領導嫌不方便，又將畫社挪到了河西區(qū)，三河里75號，整個合作社都跟著挪走了，自那之后楊柳青再沒做年畫了。

文化大革命時，霍慶有的父親為了保護母版不在破四舊中遭毀壞，把它們藏在天花頂棚里面，當時大約有300多塊母版。后來，家里房子漏雨，要修房子，藏在頂棚的母版被發(fā)現(xiàn)，他父親就在院子里挖了一個大坑，天黑時趁人不注意，都埋在坑里，上面裹上防水的油布。但是下雨的時候，埋母版地方陷進去一個大坑，等再拿出來，都被雨水泡糟了。做年畫的母版一般都用梨木，最怕潮濕。一部分母版被大隊帶走放在一個屋里。民兵開會時，把很多版子都鋸成了圓板凳面，還有一部分被農(nóng)民偷回家去做成自行車的腳蹬子，由于母版上都有棱，腳蹬起來還不滑。還有一部分被霍慶有劈了，因為要把“四舊”的東西請走。以及各種顏料，也被倒進運河里，黃色的運河水都變紅了。

改革開放后，霍家又重新開始做年畫。進入20世紀90年代，伴隨經(jīng)濟的發(fā)展，家居環(huán)境的改變，膠印年畫需求大幅滑坡，畫社經(jīng)營一度陷入困境?！包h和政府對年畫很重視，沒有政府的重視年畫真發(fā)展不起來，解放以后楊柳青年畫就剩我們一家，那個時候很困難，家里連飯也吃不起，別的作坊全倒閉了，我父親堅持下來了?！被衾舷壬f。

正式恢復畫莊是1993年，得到了政府的很大幫助?！拔覀?yōu)槭裁匆謴彤嬊f，八十年代到楊柳青來，人們根本不知道年畫，楊柳青人必須得知道年畫！外人覺得我們這個畫莊就是霍家的，可是六個老藝人的后代，就我們家兄妹四個繼承下來，我們不得不把傳承的重擔挑下去。畫莊不只是霍家的?！被衾舷壬f。

特色：五大工序

楊柳青年畫與國畫畫法不一樣，年畫是綜合性的藝術(shù)，包括版畫、國畫、寫意畫、工筆畫，比如最初是設計，初稿是工筆畫，但要刻版，在工筆畫基礎上刻板，刻板是一道工序，不能畫什么刻什么。木板的版線圖出來后，畫是畫不出來的，而是刀刻出來的，工筆畫講究的是筆鋒。把版畫的刀法版味與繪畫的筆觸色調(diào)，巧妙地融為一體，使兩種藝術(shù)相得益彰。

創(chuàng)稿、分版、刻版、套印、彩繪、裝裱這五個工序缺一不可。前期工序與其他木版年畫大致相同，都是依據(jù)畫稿刻版套?。粭盍嗄戤嫷暮笃谥谱?，手工彩繪工序花費尤其多。一幅楊柳青年畫，勾、刻、印、畫、裱這五大工序需要五個人去做，一個人最多只能做好兩道工序，不可能做好每一道工序的。但現(xiàn)在并沒有這么多人來配合做好一幅畫，所以很難有堪稱完美的年畫。

楊柳青年畫也是靠運河發(fā)展起來的，為老百姓所喜歡。楊柳青年畫不同之處在于細膩，因為這里離京城很近，有一種宮廷氣，細膩端莊。例如鐘馗，乍一看可能覺得很兇，但細看會覺得很慈祥，所以楊柳青年畫是雅俗共賞，上至達官貴族，下至老百姓。而山西年畫也畫鐘馗，但只畫一個頭，頭很粗獷，在設計上也不一樣，這是地域性的區(qū)別。其他地方都是版畫套印，極少彩繪，套印比較快，就是為了減少彩繪，所以比較便宜。也有許多人做年畫，并沒有經(jīng)過學習，而是看著像紅色的地方就填充紅色，像綠色的地方就填充綠色，并不知道要紅到什么程度。

如今，年畫的彩繪也是用國畫色，國畫色最大的優(yōu)點是艷，任何顏色比不上，最大的缺點是跑色，一年后沒有了。過去給宮廷畫年畫要講究增色、實色、天然色，礦物的、植物的，現(xiàn)在就是用國畫色，但現(xiàn)在做年畫有時還保持著過去的傳統(tǒng)，像臉上那種白，用鈦白粉加膠彩，因為國畫色會掉色。楊柳青年畫講究的是透亮，鈦白粉再怎么厚都是透亮的，線條是透亮的?，F(xiàn)在就叫色度，色度要恰到好處，又要亮。年畫不能上多次色，最多兩遍，度數(shù)要達到。最終使得年畫顯得透亮，“透亮”是楊柳青年畫最主要的特色。楊柳青年畫還用棉捻，棉捻迄今為止已經(jīng)很不好買，而棉捻細膩，最適合楊柳青年畫。

年畫特點通過寓意、寫實等多種手法表現(xiàn)人民的美好情感和愿望，尤以直接反映各個時期的時事風俗及歷史故事等題材為特點。如年畫《蓮年有余》，畫面上的娃娃“童顏佛身，戲姿武架”，懷抱鯉魚，手拿蓮花，取其諧音，寓意生活富足，象征吉祥美好，惹人喜愛，古樸典雅，富于濃郁的生活氣息，已成為年畫中的經(jīng)典。

現(xiàn)狀：傳承的艱難

在乾隆嘉慶年間，楊柳青鎮(zhèn)年畫的作坊有三百多家，從事年畫的人有三千多人?，F(xiàn)在有69家，但真正做年畫的也就只有兩家：楊柳青畫社和霍家。

霍老先生告訴《藝術(shù)品鑒》記者：過去畫社是很和諧的，畫社與畫社相互合作，是良性競爭，現(xiàn)在是劣性競爭。過去大家相互交流，如果我的畫社里出了好畫便給別的畫莊看；別的畫社出了好畫也給我看，就能出更多的好東西。

“所以人活著是一個‘德字，如果沒有了‘德，社會就完了?！比缃瘢嬌缗c畫社之間的不合作，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以畫社可以窺見社會的一面。

當問到年畫現(xiàn)存的問題時，霍家兒媳婦頗為不平：“現(xiàn)在就是做假年畫的太多了，把價格壓得很低，使這些經(jīng)過嚴格工序的年畫價格上不去，與國畫什么的價格差距太遠。”

霍老先生倒是很是明白：“年畫的價值為什么沒有一些國畫或者其它畫種動輒幾萬幾十萬一幅的價格高，其實在于年畫是屬于老百姓的，可以雅俗共賞，同樣的題材可以做無數(shù)張，而另外一些畫是屬于小眾的，每一幅畫只有一張，是不可復制的藝術(shù)?！比缃褚粡埓笠稽c的年畫價格在兩千左右，而一幅最小的《蓮連有魚》價格在兩百左右?！@大概還是老百姓可以消費得起的，如若哪一天真的上萬或者更高的價格，怕是這門民間工藝也失去了原本的使命吧！

霍老先生擔憂的是，如今做木版的人已經(jīng)基本沒有了，木版是楊柳青年畫區(qū)別于別的年畫的特點之一。木版年畫的木版技術(shù)肇始于唐宋以來的雕版技術(shù)，木版線條追求簡煉流暢，刀隨情走，極其生動，富于張力，印出畫來，版味十足。版材最初使用杜梨木。杜梨為野生樹種，生長緩慢，木質(zhì)軟硬適度，紋理細膩?？墒侨缃裨跅盍鄷霭?、愿意做版的人已經(jīng)寥寥無幾。

對于年畫的傳承，霍老先生也無不擔心：“兒子和兒媳婦都跟我學了，可找個徒弟卻不容易，外邊的世界誘惑太多，再加上這門手藝收入不高、比較單調(diào)，年輕人很難靜下心來。徒弟不斷來又不斷離開，能堅持的沒幾個?！?/p>

“傳統(tǒng)文化的繼承除了媒體應該呼吁之外，還要讓小孩都知道，應該進入他們的教育里，潛移默化，才能普遍地被人們認識和接受?！?霍老先生說。

另外，傳統(tǒng)節(jié)日漸漸被淡化，尤其是春節(jié)不再像從前般興師動眾，也讓“年味”漸漸淡得可有可無，依附于“過年”而發(fā)展的年畫自然也就得不到較好的發(fā)展。“傳統(tǒng)節(jié)日的不被重視。以前過年要用兩個月的時間，每一天吃什么做什么都有講究。每個節(jié)日都自己的來源、文化和風俗習慣，哪是外國那些一兩天就過完的節(jié)日可以相提并論的。我并不是說外國節(jié)日不好，但一定得保護好自己的傳統(tǒng)，如果我們自己的文化丟失了，那還怎么立足！像日本，對傳統(tǒng)就是非常敬畏，而中國一直在隨著朝代不停地變，不停地變，最終將有很深的文化底蘊的東西丟掉了！”老先生說到這里有些義憤填膺。

同是天津人又致力于研究天津民俗文化的馮驥才曾經(jīng)說過：“年是一個太美好的節(jié)日了，春節(jié)的文化又是一種讓人難以割舍的國人文化情結(jié)，將春節(jié)申遺，如果成功了其意義將非常重大，表明它得到世界的公認，是中華民族對人類的文化貢獻。同時全世界就會更加重視這一重要的節(jié)日文化，從春節(jié)了解中華民族的理想、追求、道德準則、價值觀，認識我們究竟是怎樣一個民族?！?/p>

在從畫社到老先生家的途中，老先生指著一片還蠻新的樓房，無不遺憾地說：“原來這一帶都是作坊，可是最后都建了房屋，我當時很反對，但沒有用。現(xiàn)在到楊柳青來看，已經(jīng)見不到留下來的作坊，房子建得再怎么好，都不再有那個味道了，跟哪里都一樣?，F(xiàn)在都為了一個字，錢，再也回不去了！再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

記者只能憑空想想，當時這一片地方，是一些熱鬧的年畫作坊，人們在這里用心純粹地畫著各種年畫，就在這個世界里，沒有車水馬龍，沒有高樓大廈，他們相互交流，畫出一張張淳樸、充滿生趣的年畫。

那時的人們過年，一定將充滿喜慶的年畫高高興興地貼在墻壁上、門上，幸福和樂，又何是今天這般人們對“年”已經(jīng)猶如雞肋般食之無味呢？傳統(tǒng)的消亡，又何止是一門技藝的消失，更是人們的心態(tài)、文化。

臨走的時候帶了幾張楊柳青年畫回家，兩歲多的孩子看到了高興地跳起來?！皨寢?，媽媽，好漂亮的畫??！”隨后到處找畫筆去畫畫。想這即是“喜聞樂見”吧——撫摸著那些畫著娃娃的年畫，有些愛不釋手；跟著那畫面，就由衷地樂開了、喜不自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