釋天地玄黃

劉宗平

摘要 “天地玄黃”是《千字文》中的前四個字，可以解釋為“天空是暗的，地面是黃的”。根據(jù)《易經(jīng)》中的陰陽學(xué)說，可以藉由“天地玄黃”來探索古代中國最初的宇宙概念。

關(guān)鍵詞 天地玄黃 天地 乾坤 陰陽 周易

一 前言

胡適博士畢生提倡白話文，致力于文學(xué)革命，是新文化運動的領(lǐng)袖之一。他很重視婦女和孩童的教育議題，非常關(guān)注“慈幼運動”的發(fā)展，以及對國家文明發(fā)展所產(chǎn)生的重大影響。1929年10月，胡適作了一次題為《慈幼的問題》的演講。在該文內(nèi)，當(dāng)胡適談到孩童的教育議題時，他非常反對孩童在學(xué)堂念死書。怎么叫做“念死書”呢？他提到：“……字字句句都要翻譯才能懂，有時候翻譯出來還不能懂?！苯又?，他更舉例道：

又如《千字文》上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我從五歲時讀起，現(xiàn)在做了十年大學(xué)教授，還不懂得這八個字究竟說的是什么話！

眾所周知，“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是《千字文》中的第一句?！肚ё治摹肥且黄L韻文，自六世紀(jì)以來，它常作為教導(dǎo)孩童認知漢字的啟蒙讀物?！肚ё治摹非『冒磺€漢字，每一字都不重復(fù)。每四字一組，安排成250句，以便于記憶。由于《千字文》流傳廣泛，并且文中的每個字皆不相同，因而常被用來對事物進行編號。例如，在明清的科舉年代，貢院中的每問號合，均用《千字文》來編排序號。早年在臺灣，兵籍號碼的開頭，就采用“天、地、玄、黃、宇、宙”來區(qū)分不同的地區(qū)。例如，“天”字代表北部地區(qū)，“地”字代表中部地區(qū)，“玄”字代表南部地區(qū)，“黃”字代表東部地區(qū)，而“宇”字和“宙”字則分別代表臺北市和高雄市。

胡適對“天地玄黃，宇宙洪荒”這八個字的感觸，相信很多人都有同感。為了不落入胡適所說“念死書”的口實，乃起而行，各方收集資料，以便一探“天地玄黃”的真意。常言道，解鈴還須系鈴人。既然“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語出《千字文》，因而探索的工作便要從《千字文》開始。

二 天地玄黃

從六世紀(jì)以來，《千字文》一直是用來教導(dǎo)孩童認知漢字的重要啟蒙讀物之一，它和《三字經(jīng)》、《百家姓》合稱“三百千”。《千字文》原名為《次韻王羲之書千字》，其為南朝梁武帝在位期間（502-549），周興嗣所作的一篇長韻文。根據(jù)《尚書故實》記載，梁武帝為了教導(dǎo)皇子們寫字，遂命大臣殷鐵石在鐘繇和王羲之的書法中，拓出一千個不重復(fù)的字，給皇子們臨摹。字跡拓出后，梁武帝覺得凌亂無序，皇子們學(xué)習(xí)不易。于是，梁武帝便對周興嗣說：“卿有才思，為我韻之”。周興嗣絞盡腦汁，花了一整晚的時間，寫成了《千字文》，然須發(fā)也因而盡白。

實際上，“天地玄黃”一句出自《易經(jīng)》。古代儒家尊《易經(jīng)》為“五經(jīng)”之首，有人將其與《黃帝內(nèi)經(jīng)》、《山海經(jīng)》并稱上古三大奇書，從成書年代來看當(dāng)屬無稽之談，這里只強調(diào)一個“奇”字?！兑捉?jīng)》由“經(jīng)”和“傳”所組成，其中“經(jīng)”源于《周易》，“傳”為《易傳》。春秋時，孔子刪《詩》、《書》，而為《周易》作《十翼》，后人稱其為《易傳》?！兑捉?jīng)·坤文言》云：“天玄而地黃”。原來，周興嗣為了《千字文》的押韻問題，將“天玄地黃”改為“天地玄黃”。這種不改動古人文字的引經(jīng)方式，稱為明引。

《淮南子·齊俗訓(xùn)》稱：“往古來今謂之宙，四方上下謂之宇?！庇钟姓f西漢揚雄作《太玄經(jīng)》時曾經(jīng)提到“洪荒之世”。兩說結(jié)合起來，就是“宇宙洪荒”。這種引經(jīng)的方式，稱為暗引。然而，遍查《太玄經(jīng)》和《漢書》，卻不見“洪荒”或者“洪荒之世”的蹤跡。單從字面分析，“洪，大也；荒，久遠也”。如將二字組合，則其所指乃是上古三皇五帝之際。遠在上古時代，天地處于混沌蒙昧的狀態(tài)，可稱其為“洪荒之世”。

三 天玄地黃

《說文解字·卷五》：“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毙玖x為赤黑色，意即黑中帶紅?！缎栄拧V詁》：“玄，也。”從顏色上來看，深藍近于黑之色，稱為玄青，亦即深黑色。一般而言，玄色，泛指黑色。二十八星宿中，北方斗、牛、女、虛、危、室、壁七宿合稱為玄武，其為道教崇奉的四方四神之靈。《朱子語類·系辭下》：“至玄武，便龜、蛇二物”。玄武之本意為玄冥，其為上古時期對龜卜的描述。玄為黑，冥為陰。龜背是黑的，龜卜就是請龜?shù)节らg詣問祖先，然后將答案帶回，以卜兆的形式顯給世人。

從字面上來看，天玄意即天初始時的顏色是黑的。白晝時，來自太陽的光通過大氣時，會與大氣內(nèi)各種分子或懸浮粒子發(fā)生瑞利散射（Rayleigh scattering）。由于藍光波長比紅光波長短，所以藍光的瑞利散射比較強烈。散射的藍光布滿整個天空，進而使得天空呈現(xiàn)出藍色。瑞利1899年專門著文“論天空藍色之起源”，1910年愛因斯坦用熱力學(xué)中的漲落理論對瑞利的結(jié)論作了重要補充。當(dāng)然，這是近代科學(xué)的觀點，古人是無法理解的。另外，一旦置身太空中，四下漆黑一片，只有恒星放出點點微光，大部分的空間都是黑的。同樣的，此一景觀更是古人無法見到的。通常，在夜晚時，天空是黑的；破曉之前，天空是暗中帶紅。由是可知，天空初始時是黑的，天玄亦可謂玄天。

玄武與青龍、朱雀、白虎，同為道教的護法神靈，原為普通小神。后來，玄武異軍突起，逐漸成為道教萬法教主，奉玉帝之命統(tǒng)率三十六帥，鎮(zhèn)守北方，稱號“佑圣真武玄天上帝終劫濟苦天尊”。東漢順帝時，道教創(chuàng)始。其后，道術(shù)興起，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爭相崇信。歷代帝王為保帝業(yè)，便極力推崇，屢屢賜封，玄武帝之神格乃日益升高。唐太宗時，封為“佑圣玄武靈應(yīng)真君”。宋代，為避諱宋真宗玄休、玄侃之名，乃改稱真武帝。宋太宗時封為“翊圣將軍”，宋真宗時加號“真武靈應(yīng)真君”，宋欽宗時加號“佑圣助順真武靈應(yīng)真君”。元成宗時，加號“元圣仁威玄天上帝”。

元朝末年，相傳朱元璋某次戰(zhàn)敗，逃入武當(dāng)山真武廟，避過追兵，逃離大難。朱元璋建立明朝后，為感念真武救命之恩，下令改建真武廟，重塑金身，又謝賜御題“北極神殿”匾額，加封號“玄天上帝”，后復(fù)封“真武蕩魔天尊”。明成祖朱棣自詡為真武化身，宣稱靖難起兵得勝乃真武相佑。于是，封真武為“北極鎮(zhèn)天真武玄天上帝”。凡御用的監(jiān)、司、局、廠、庫等衙門，均有真武廟，供奉真武大帝，由官府負責(zé)祭祀。于是，玄天上帝成了明朝鎮(zhèn)邦護國之神、降妖伏魔之神。玄天上帝全稱“北極鎮(zhèn)天真武玄天上帝玉虛師相金闕化身蕩魔永鎮(zhèn)終劫濟苦天尊”，通稱北極玄天上帝，簡稱北帝、真武大帝或玄天上帝。在五行中，北方屬水，統(tǒng)領(lǐng)所有水族與水上事物。在五色中，北方屬黑，玄天上帝又稱為黑帝。阿里山上受鎮(zhèn)宮中的玄天上帝，就是一尊黑面神像。

除了顏色之義外，玄字另有幽遠、高深莫測之意。老子《道德經(jīng)》：“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此兩者，同出而異名，同謂之玄。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易經(jīng)·系辭上》說：“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碧斓栏哌h，玄之又玄，深不可測，非普通智慧可以理解。形而上的天道，高深莫測，故為天玄。

同樣的，從字面上來看地黃，其意即為地初始時的顏色是黃的。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指的是先秦以前的文化，亦即夏商周三代，特別是周代的文化。上古時期，夏商周都在黃河流域立國、建都。如將范圍縮小一些，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可說是黃河流域的文化。黃河是母親河，從昆侖山發(fā)源，匯集于星宿海，過磯石山，經(jīng)九曲十八彎，從西北高原流下。河水帶來的黃土，形成了沖積型平原。由于河水的顏色是黃的、泥土的顏色是黃的，農(nóng)作物黍、稷也是黃的，故言地黃。

四 天道陰陽

李約瑟在《中國科學(xué)技術(shù)史》中提到，如欲討論中國的科學(xué)思想，須先討論三項主題：第一是五行學(xué)說；第二是宇宙中的兩種基本力量——陰陽學(xué)說；第三是那種精微的符號結(jié)構(gòu)——易卦，亦即《易經(jīng)》科學(xué)的應(yīng)用。事實上，這些主題的基礎(chǔ)，均建立在陰陽學(xué)說之上?！兑捉?jīng)·系辭上》：“易之道，一陰一陽，即天道也?！庇盅裕骸耙子刑珮O，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yè)。”因此，欲明天道，須讀易經(jīng)，認識陰陽。

受到《易經(jīng)·系辭傳》的啟發(fā)，宋儒周敦頤在《太極圖說》中言道：“無極而太極。太極動而生陽；動極而靜，靜而生陰。一動一靜，互為其根。分陰分陽，兩儀立焉?！睙o極是太極的本原，它是一團散漫飄蕩、陰陽未分的云霧水汽，是謂無極的混沌時期。當(dāng)散漫的云氣慢慢地旋轉(zhuǎn)起來以后，會逐漸形成一根中空的氣柱，最終顯出太極之勢。在旋轉(zhuǎn)的云霧中，輕揚者上升為天，濁陰者下降為地。天和地，組成了宇宙。有了天地，就有陰陽。老子《道德經(jīng)》：“道法自然”。宇宙誕生于云霧的旋轉(zhuǎn)，其為混沌的有序化運動，這一切都是自然地發(fā)生。

天地萬物，世間萬事，古人概為陰陽。太極圖中，有陰陽二魚。陰魚中有陽眼，陽魚中有陰眼?！端貑枴り庩栯x合論》：“天為陽，地為陰。日為陽，月為陰?！标庩柤葘α?、又相生，相互轉(zhuǎn)化，相互消長。《素問·陰陽應(yīng)象大論》：“陰陽者，天地之道也，萬物之綱紀(jì)，變化之父母，生殺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敝袊膫鹘y(tǒng)醫(yī)學(xué)以陰陽、五行為理論基礎(chǔ)，將人體視為氣、形、神的統(tǒng)一體，經(jīng)由望、聞、問、切，四診合參的方法，探求病因、病性、病位，分析病機及體內(nèi)五臟六腑、經(jīng)絡(luò)關(guān)節(jié)、氣血津液的變化，判斷邪正消長，進而得出病名，歸納出癥型。世界各地的傳統(tǒng)醫(yī)學(xué)大多已經(jīng)失傳或式微，只有中國的傳統(tǒng)醫(yī)學(xué)，至今仍然屹立不搖。

五 龍血玄黃

胡適在《大宇宙中談博愛》中說到：“宇宙是中國的字，和英文的universe、world意思差不多，都是抽象名詞。宇是空間（space），即東南西北，宙是時間（time），即古今旦暮?！薄坝钪婢褪翘斓?，宇宙就是space-time。古人能得universe的觀念實在不易，相當(dāng)合于今日的科學(xué)。但古人所見的空間很小，時間很短，現(xiàn)在的觀念已擴大了許多?？脊艑W(xué)探討千萬年的事，地質(zhì)學(xué)、古生物學(xué)、天文學(xué)等等不斷的發(fā)現(xiàn)，更將時間、空間的觀念擴大?！?/p>

古人認為，宇宙空間內(nèi)，時間運行其中，人乃應(yīng)運而生。生命過程中，命里會不斷地遭逢得失，而運？則是決定得失的機率。人存在于陰陽的二元世界之中，所面對的客觀實體，即為天與地，因而有了天、地、人三才。在三才的結(jié)構(gòu)中，各以陰、陽為爻，組合成卦，排列出八種組合，是為八卦。文王演易，將兩個三爻卦相重，衍生出六十四卦。其中，卦、爻、位分別表述某些象征性的景象。從卦爻的排列組合中，體察出一些多元性的信息。經(jīng)過大量的觀察、印證之后，歸納出自然事物中一些基本的現(xiàn)象和屬性，以此推測更為復(fù)雜的情況。

乾卦為純陽之卦，六爻皆陽。乾卦以龍為意象，剛健為德性。六爻中的陽，各有不同形態(tài)的變化。坤卦為純陰之卦，六爻皆陰。坤卦以馬為意象，柔順為德性。六爻中的陰，也各有不同形態(tài)的變化。一爻之位是初六，辭曰：“履霜，堅冰至”。義為陰氣開始凝結(jié)，盛則水凍而為冰。爻位由下而上，直到六爻之頂?shù)纳狭?。由于陰氣極盛，必與陽氣爭鋒，故爻辭日：“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独の难浴丰屃x云：“陰疑于陽，必戰(zhàn)。為其嫌于無陽也，故稱龍焉。猶未離其類也，故稱血焉。”因《坤》卦中無陽爻，故爻辭中稱龍為陽。又因血為陰類，未離與陽匹配之陰的屬性，故爻辭中稱血，以表陰陽交合。如問血之顏色，則曰：“夫玄黃者，天地之雜也，天玄而地黃”。

《易經(jīng)》中，第一卦為乾，第二卦為坤?！兑捉?jīng)·說卦傳》：“乾為天，……坤為地?！敝祆湓凇吨芤妆玖x·系辭上》中注云：“天地者，陰陽形氣之實體。乾坤者，易中純陰純陽之卦名也。卑高者，天地萬物上下之位。貴賤者，易中卦爻上下之位也。動者，陽之常。靜者，陰之常?！兓?，易中蓍策卦爻，陰變?yōu)殛?，陽化為陰者也。此言圣人作易，因陰陽之實體，為卦爻之法象。莊周所謂“《易》以道陰陽”，此之謂也?！笔且?，陰陽、天地、乾坤、宇宙，諸詞之義相通。

《易經(jīng)·系辭上》第一章云：“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薄吨芤渍x·系辭上》中韓康伯日：“乾坤，其易之門戶。先明天尊地卑，以定乾坤之體?！笨追f達疏：“明天尊地卑，及貴賤之位，剛?cè)釀屿o寒暑往來，廣明乾坤簡易之德。圣人法之，能見天下之理。”劉沅在《周易恒解·系辭上》中說：“天以健運而尊，地以柔順而卑，是未有乾坤之卦，而乾坤已定矣?！庇终f：“天以剛為體而常動，動者陽之常。地以柔為體而常靜，靜者陰之常?！薄皠?cè)釀屿o之氣，各有其方。剛?cè)釀屿o之質(zhì)，各有其物?！薄霸谔斐上?，地氣之所上騰。在地成形，天氣之所下凝。”是以，易卦之吉兇，皆天地自然之法象。易經(jīng)六十四卦中，其序以表天地的乾、坤二卦為始，之后才是論及生命開始出現(xiàn)的屯卦。

六 結(jié)論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語出《千字文》，它是周興嗣所作的一篇長韻文，流傳廣泛久遠。為了押韻，周興嗣遂將《易經(jīng)》中的“天玄地黃”改為“天地玄黃”。然而，“天玄地黃”又出自《易經(jīng)·文言傳》，其涵意深遠。

《易經(jīng)》乃五經(jīng)之首，講究天地之道和陰陽互變的道理，亦即“簡易、變易、不變”之義。欲知“天玄地黃”，當(dāng)讀《易經(jīng)》，了解陰陽。古人以天、地、人三才為結(jié)構(gòu)，各以陰、陽為爻，組合成卦，文王演易為六十四卦?！兑捉?jīng)》中，乾坤二卦為門戶，以龍的變化詮釋乾卦，而以馬的變化詮釋坤卦。天上飛的龍，德性剛健，會變化莫測、展現(xiàn)力量。地上跑的馬，德性柔順，會堅持到底、彰顯美德。

倘若陰氣旺盛，則勢必與陽氣爭鋒，終至龍戰(zhàn)于野，其血玄黃。玄為天色，黃為地色，“天地玄黃”意指天地初始之顏色。至于“龍血玄黃”，則會涉及到天地間萬事、萬物的陰陽交合與變化無常。如能明白天尊地卑的道理，則乾坤之體就會安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