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延慶：軍旅生涯舒體傳人

方遠

采訪著名書法家蔣延慶老先生是從觀賞他揮毫潑墨開始的。那天下午，他立于案前，筆走龍蛇，恰似行云流水。

“江山多嬌！”蔣延慶老先生仔細地端詳著剛剛寫下的這四個蒼勁有力的舒體字，興奮地念道。

1930年11月，蔣延慶出生于山東省文登市，熟悉蔣延慶或者欣賞過他書法作品的人都知道，他六十多年如一日，學寫舒同字體，從不間斷。但是，許多人并不知道，在他已經走過的八十多年的生命旅程中，書法究竟占據著怎樣一個地位。

“我一生與字結緣，我一生熱愛書法。在某種程度上，書法是我生命的一部分?！笔Y延慶老先生開門見山地說，“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喜歡寫字，全班三十多個學生，我的字寫得最好，老師給劃的紅圈最多，有些字還給劃雙紅圈。學寫了柳體，我又學顏體，又是班上寫得最好的?！?/p>

1944年，文登城解放了，縣政府聘蔣延慶到縣中心小學當教員。不過，他并不是來教書的，而是刻鋼板字，用蠟紙油印課本，與另一位老師負責印刷全校五百多名學生的課本。后來，他又受縣里指派到縣城大街上寫標語，辦黑板報，宣傳黨的政策，動員青年人參軍上前線。

因為字寫得好，蔣延慶由此參加了革命工作，而他命運的徹底改變還是因為他的一手好字。

“我參軍入伍，是因為駐文登城的東海軍分區(qū)宣傳隊的楊隊長發(fā)現了大街上我寫的大標語，他覺得我的字寫得好，到部隊有大用場，就想讓我去當兵?？墒?，縣里不放我走，楊隊長最后硬是把我挖走了?！?/p>

蔣延慶從此成為一名革命軍人，開始了軍旅生涯。1946年，部隊移防到威海市，宣傳隊在城里寫了許多大標語，動員人民群眾參加威海保衛(wèi)戰(zhàn)，打退國民黨軍隊的瘋狂進攻。在威海保衛(wèi)戰(zhàn)的5個多月里，蔣延慶任戰(zhàn)地記者，不僅負責寫稿報道，還要負責在夜間向敵軍喊話并深入敵營寫瓦解敵人的標語。他參戰(zhàn)12次，作戰(zhàn)勇敢，搶救傷員，兩次立功受獎。在前線表現優(yōu)異，蔣延慶在戰(zhàn)后被提升為“標漫分隊”的副隊長，繼續(xù)負責寫標語，畫漫畫。

“軍分區(qū)開大會，我們就寫標語，布置會場，宣傳隊演戲，我們負責布景。”說到這里，蔣延慶爽朗地笑道，“我從來沒當過主要角色，都是跑龍?zhí)祝萑罕娂滓冶?，拉大幕點汽燈。我不能寫大戲，只能寫小節(jié)目，1948年，濟南戰(zhàn)役及淮海戰(zhàn)役即將打響，我們宣傳隊到牟平縣演出，動員青年參軍入伍。我們晝夜兼程，中午到達，下午就搜集材料，根據實事現編。我根據活報劇‘三娘扯腿的故事，編了《劉海參軍》的山東快書，大意是，青年民兵劉海要參軍上前線，親娘、丈母娘及干娘想不通，都扯后腿，通過村干部苦口婆心地教育，‘三娘想通了，一齊送劉海參軍。當天晚上，我登臺演出，兩千字一氣說完，博得一陣陣掌聲?！?/p>

事有湊巧，那天半夜里，宣傳科的張科長又叫蔣延慶去將他寫的報告復寫三份，上報膠東軍區(qū)、東海地委和軍分區(qū)。這時的蔣延慶已經困乏至極，邊寫邊打瞌睡，竟然把“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的口號寫成了“打到南京去，活捉蔣延慶”。

“多虧張科長發(fā)現出錯了，派出唯一的一輛摩托車去追騎兵，截回了報告，改后重新發(fā)走，我也因此受到了批評?！笔Y延慶回憶道，臉上依然掛著幾分愧疚的神情。

蔣延慶因為一手好字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而一次偶然的機會又讓他愛上了舒體。

1950年5月，蔣延慶調到膠東軍區(qū)宣傳部當宣傳干事，那年國慶，他爬窗進圖書館看書報，發(fā)現有20多種報刊中有舒同寫的報頭和題詞。他特別喜歡舒同的字，便愛不釋手，全部剪下來，貼到本子上，從此開始學習舒體。

“我剛學寫舒體字時，看到報紙上有舒同的字，就葫蘆畫瓢似的照報紙上的字臨摹下來。凡是發(fā)現有舒同寫的報頭、題的字，我都悄悄地剪下來。有了樣本，我就開始苦練?！笔Y延慶翻閱著自己的剪貼本，語調高亢地說。

1958年10月，四川省革命殘廢軍人文藝演出隊來濟南軍區(qū)慰問演出，演出隊圓滿完成任務，離開濟南的時候，濟南軍區(qū)送的錦旗便是蔣延慶用舒體書寫的“發(fā)揚優(yōu)良傳統(tǒng)，爭取更大的光榮”12個大字。時任山東省委第一書記兼濟南軍區(qū)第一政委的舒同在這面錦旗前停留片刻，若有所思。蔣延慶見狀，連忙走向前說：“舒政委，這面錦旗上的字是我寫的，請舒政委指教。”舒同笑著問蔣延慶：“你學我的字多久了？”蔣延慶回答道：“我從1950年開始，已經學了八年?！笔嫱镁玫乜粗Y延慶，勉勵說：“學的時間不短了，基礎打得不錯，還得繼續(xù)練下去。學書法要勤練、常練才能出成績，熟能生巧嘛。希望你堅持練下去，既要學進去，又要跳出來，逐漸寫出自己的風格?！笔嫱壬漠斆婀膭睿屖Y延慶信心倍增，此后，他曾經四次進京看望和拜訪舒同，親聆教誨。他對舒同的敬重如一，始終遵照并在實踐中履行舒同的教導。1990年11月25日，是舒同85歲生日，作為學子的蔣延慶特意書寫賀信郵至北京，信中作詩一首：“舒同創(chuàng)新體，獨開一奇葩。主席贊譽他，紅軍書法家。名揚海內外，墨寶遍地花。萬眾愛舒體，桃李滿天下”。1993年，舒同88歲生日，蔣延慶再次赴京看望舒老，又得到了他的教誨：“學書法要師古不泥古，要鉆進去，跳出來，創(chuàng)出自己的特色。”

舒同的多次言傳身教讓蔣延慶產生了無窮的動力，為了搜集更多的“舒同字”，蔣延慶先后到濟南、青島、泰安、威海等五市與六個縣，拍攝了36個膠卷，查閱了舒同在山東工作16年期間的《大眾日報》，還到山東省檔案館、圖書館、省立醫(yī)院及大專院校20多個單位，搜集舒同的書法與文章、圖片等資料，共計300多件，最后編成一本《舒同書法藝術集》。

“1992年，舒老過87歲生日時，我把這份厚禮送到了北京，交給了舒老。”蔣延慶的思緒回到了當年來到舒同身邊時的場景，“舒老當時在301醫(yī)院住院，特請假回家，請我星期天到他家做客。席間，舒老的夫人王云飛告訴我，舒老的身體不好，醫(yī)生不讓他喝酒，今天他高興，讓他喝兩杯紅酒。舒老舉杯說，‘謝謝你從山東專程來看我，給我送來了厚禮?！?/p>

舒體字形飄灑圓秀，彎弓盤馬，沉雄峭拔，恣肆中見逸氣，忽似壯士如牛，筋骨涌現。師古而不泥古，尊法而求新變，這就形成了“舒體”，也稱“七分半書”，即楷、行、草、隸、篆各取一分，顏柳各取一分，何紹基取半分。光陰似箭，似乎在一轉眼之間，六十多年過去了，蔣延慶老先生始終學舒體字入迷。平時，無論是寫毛筆字、鉛筆字，還是鋼筆字，他一律寫舒體。無論行文、寫信、紀錄，都堅持寫舒體。閑時在家，出差坐火車及乘飛機，也用手指在膝蓋上練舒體，夏天在海灘上劃，冬天在地上寫，平時在院子里，練寫榜書大字。夜里睡前，在被頭上寫，白天，在廢報上練。每日必臨池，每天必作書，蔣延慶始終沒有忘記舒同先生“鉆進去，跳出來”的教導，天長日久，逐漸掌握了舒體字的基本要領，達到了形神兼?zhèn)涞墓Φ祝瑢懗隽俗约旱娘L格。

蔣延慶寫舒體的用筆是以藏鋒起筆，中鋒運筆，回鋒收筆，寫出的字筆力剛勁，敦厚壯美。他用墨以墨濃筆飽為特色，濃淡適宜，潤澤流暢，給人以筋骨健壯、血肉豐滿之感。蔣延慶的筆畫獨特，蘸墨十分飽滿，一筆可寫三、四個字，輕重勻稱，變化多端，運筆協(xié)調，搭配合理。他的書法結體力度持衡，大小勻稱，字形秀美，字貌端正，每字上下左右及內外關系都保持協(xié)調，重心穩(wěn)定，不歪不斜。在章法布局上，每件作品的篇幅大小，字的多少，行距排列，字間疏密以及題款、蓋印等，都安排有序，恰如其分。蔣延慶的書法作品大多出于自創(chuàng)，警句妙語，寓意深刻，將自己的理想與追求濃縮于筆端。取法求變新，像舒又不像舒，成為蔣延慶書法的藝術精髓。

三十多年來，蔣延慶共寫字近兩萬幅，參加全國、全軍、軍區(qū)及省市級書畫展200余次，獲獎90多次，其中金獎十余次。其書法作品被收入《中國書畫作品精選》《中國書畫名家博覽》《全國當代書畫名人名作精品集》《中華書畫精典》等40余部典籍。個人傳略載入《世界名人錄》《中國人物志》及《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名鑒》。2003年，他出版了《蔣延慶書法集》，遲浩田上將親自題寫書名，并題詞：大器晚成。2005年，蔣延慶舉辦了個人書展，將自己一生追求舒體的成果向廣大觀眾做了整體匯報，受到廣泛好評。他的部分作品被中國書法藝術研究院、中國文聯(lián)、軍事博物館、毛主席紀念堂等國家級單位收藏。部分作品被選送到美國、日本、韓國展出，也有些作品作為國際文化交流的禮品，贈送給國際友人。蔣延慶還根據自己掌握的材料，先后撰寫了《舒同在山東書法藝術概況》《學習研究舒同書法藝術》等專業(yè)論文、《毛澤東與舒同》《憶著名書法大師舒同》等文章，被多家報紙雜志刊登。

蔣延慶既是舒同筆墨氣韻的虔誠學子，也是“舒體”書法的忠實保衛(wèi)者和傳承者，他的書法藝術爐火純青，聞名遐邇。自然，會有許多書法愛好者登門向他索求書法秘訣，他總是熱情接待，將自己的心得與體會與人分享。

“學書要堅持‘五常?！笔Y延慶總結道，“常讀帖，要繼承書法傳統(tǒng)，必讀古人與名人的字帖；常練筆，有詩曰：愛畫有情常拜石，學書無日不臨池。所以，學書法必須常練筆；常觀展，一個人搞書法創(chuàng)作，決不能閉門造車，孤芳自賞，要想提高自己的書藝，要開闊眼界，常參觀書展；常參賽，時代在發(fā)展，書法在進步，書法也要與時俱進，勇于與廣大書法愛好者一起切磋書法技藝；常創(chuàng)新，學書法，要學寫古人字帖，打好基礎，卻不能墨守成規(guī)，要師古不泥古，取法求變新。要鉆進去，跳出來，寫出新意，創(chuàng)出自己的特色?！?/p>

采訪蔣延慶的過程是對風韻獨特的舒體書法藝術的一次親身體驗，已是耄耋之年的他精神矍鑠而幽默風趣。他聲若洪鐘，引經據典，其精氣神如同一個風華正茂的青年人。

“對書法藝術的追求，是我一輩子的事。藝無止境，學海無涯，我會一直走下去?！笔Y延慶最后說。

情系舒體數十年，翰墨未了夢難圓。那么，就祝福蔣延慶老先生，在書法藝術道路上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