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人都愛讀諸葛亮的一段話:“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夫?qū)W須靜也,才須學也,非學無以廣才,非志無以成學。”我生性喜靜畏動,自然也喜歡這段話。
不過,真正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一是因為“樹欲靜而風不止”。大凡想做一點實事的人們何嘗不想寧靜?只是外界的東西南北風常常吹得我們心煩意亂,欲靜不能。二是許多時候我們自己不想或不甘過于安靜,似乎只有在繁忙和熱鬧中才能顯示自己的存在,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
近讀朱光潛翻譯的《歌德談話錄》,其中一天的談話題為《宮廷應酬和詩創(chuàng)作的矛盾》,說的是歌德寫作《浮士德》第二部中《古典的巫婆集會之夜》一幕,剛將草稿寫成便想交付出版。友人替他擔心:這一幕一旦付印將會永遠以未定稿的面目留存于世。歌德頗感為難:“寫完要三個月,哪里找得到一段安靜的時間呢!白天要求我做的雜事太多,很難讓我把自己和外界隔開,來過孤寂的生活。今早大公爵的大公子呆在我這里,大公爵夫人又約好明天正午來看我。我得珍視這種訪問,把它看作一種大恩惠,它點綴了我的生活,但是也要干擾我的詩興,我必須揣摩著經(jīng)常拿點什么新東西來擺在這些高貴人物面前,怎樣款待他們才和身份相稱?!?/p>
如果不是從談話實錄中獲知,我們還真難相信像歌德這樣偉大的天才,竟會為鄙俗之氣意得志滿,且有迎合、巴望之意。難怪恩格斯在稱贊他的偉大天才的同時,批評他“有時居然是個庸人”。不過歌德是真誠的,他無意掩飾自己的庸俗,或者說他并未意識到這種庸俗,這是他的可愛之處。其實,我們許多人何嘗不處于這種矛盾之中?何嘗不在這種既怕又要的矛盾中半推半就?只是我們沒有歌德這般坦誠,我們常常將自己的心浮氣躁歸咎于環(huán)境。
人畢竟是人。人能成為自己的主人,也能反作用于環(huán)境。人總是向往超脫于環(huán)境的羈絆,追求完美的生命形態(tài)和自在的生活方式,哪怕是理念的或者詩意的。事實上,超脫于這種矛盾之上的確有其人,最著名的例如陶淵明。他寫詩曰:“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痹诂F(xiàn)代社會,在教育界,蘇霍姆林斯基也是這樣的人。他高人一籌的是:將理想與現(xiàn)實結(jié)合起來,將動與靜結(jié)合起來,既仰望星空,又腳踏實地。在他領(lǐng)導的帕夫雷什中學,白天是生龍活虎般的活潑,而清晨與深夜則萬籟俱寂,正是他讀書、思考和寫作的“時間特區(qū)”。筆者有幸瞻仰過他當年一間僅僅數(shù)平方米大的辦公室,也是他的“思考室”和“寫作間”。他說:人的最大的幸福就是在精神上跟書籍交往的幸福,安靜地獲得智力上和審美上享樂的幸福。凡是在天將破曉時刻肯于發(fā)奮的人,會在自己的眼前展現(xiàn)出一幅奇妙的世界,兩小時的晨讀會給人帶來無價的精神財富。他20多年如一日,每天都是從早晨5點開始自己的讀書和思考,直到8點鐘準時到校門口迎接上學的孩子們。
放學后孩子們離開學校,蘇霍姆林斯基迎來一天中第二個靜心思考的時段。更深人靜,浮塵紛紛落定,喧囂逐漸沉寂,他便進入“本真澄明之境”——一種靜美空靈的生命狀態(tài)。此刻,潛意識活躍起來,靈感的火花頻頻閃現(xiàn)。眼前仿佛水落石出,霧散天晴。藏匿的事物逐一顯現(xiàn),遮蔽的事理變得敞亮,撲朔迷離者暴露出本真,隱約的感悟趨于清晰,沉默不語的文字材料也仿佛鮮活起來,爭著向他訴說。他讓胸中的激情和思緒順著筆端盡情流淌,轉(zhuǎn)換成鮮活靈動的文字,傳播到五洲四海。亞里士多德認為:各種快樂以其純凈性相區(qū)別,例如視覺以其純凈而優(yōu)于觸覺,聽覺與嗅覺優(yōu)于味覺,而思維的快樂就比一切更為純凈,因而是一種神圣的生活方式和最高的幸福。凡是思辨所及之處都有幸福,哪些人的思辨能力越強,哪些人所享有的幸福也就越大。蘇霍姆林斯基每天都在享受著這種精神的自由與表達的歡暢。他在孕育和誕生一部部著作的同時,也在不斷享受最高最純凈的幸福。
(孫孔懿,江蘇省教育科學研究院研究員,210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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