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山坡上的海

毛云爾

一天，我對柚子說：“我們?nèi)ズ笊狡驴纯窗桑　?/p>

已經(jīng)很久沒去后山坡了。

后山坡就在村子的后面，從我居住的這個小院出發(fā)，步行大約十五分鐘即可到達(dá)。

出乎我的意料，柚子竟然非常樂意。

三年前，當(dāng)我剛從城里搬到這個偏僻小村來時，后山坡簡直就是我的“后花園”。在這里，我不知道消磨掉了多少個清晨與黃昏。后山坡是荒涼的，除了零星幾塊莊稼地之外，你所看到的，便是漫無邊際的雜草。

荒涼的后山坡有一種難以言說的寂寞。

而這，恰恰是后山坡最為吸引我的地方。

我常隨便找塊石頭或者半截枯樹坐下來，任由時間悄無聲息地流逝。

久了，我會忘記許多事情，甚至包括自己，也包括這條叫柚子的狗，而一些奇怪的想法會從我身體的某個角落冒出來——有時，我覺得自己是一棵蘋果樹，扎根在泥土里，正慢慢結(jié)出這個世界上罕見的果實來；有時，我覺得自己銳不可當(dāng)，身體仿佛被一層“鎧甲”包裹，足以跟世界上最剽悍的那只屎殼郎叫板……諸如此類的奇思妙想帶給我一種滿足和快樂。

“如果能夠擁有這片山坡該多好?。　蔽页３０l(fā)出這樣的感慨。

但我知道，這是癡心妄想。

我沒有足夠的資金買下后山坡——雖然它不過是一塊荒地而已。

再說，即使我能買下它，我就真正擁有它了嗎？答案不言而喻。

記得有一次——那是一個春寒料峭的初春早晨，我和柚子來到后山坡。山坡上還堆積著去年的殘雪，冷光閃耀。幾塊莊稼地尚未翻耕，仿佛幾塊不堪入目的補丁。我有一種預(yù)感，這幾塊莊稼地恐怕難逃被“拋荒”的命運。

如果當(dāng)真如此，后山坡就成了不折不扣的草的世界。

對于我這樣一個喜歡寂寞的人來說，或許這可稱之為好事一樁，但我卻不愿意看到這樣的景象——讓我們設(shè)身處地想一想，無論這塊土地多么貧瘠，它一定不希望自己被拋棄，就像一個人，哪怕再卑微，也不愿意自己的價值被否定。

那一刻，我仿佛聽見了哭泣聲——那散發(fā)著悲傷氣息的壓抑的聲音，從大地深處——大約是心臟的位置，源源不斷地傳來。

突然，我有了一個想法。我告訴柚子：“我們再搬一次家吧！”

“在這里，我們建一個小小的院子。”我比劃著，“院子四周，全都種上馬鈴薯?！蔽蚁矚g馬鈴薯這種植物，除了喜歡它富含營養(yǎng)的果實之外，那種淺藍(lán)色的花朵也常常讓我為之陶醉。我一邊極目遠(yuǎn)眺，一邊想象著馬鈴薯開花的情景。

這個搬家計劃也讓柚子歡欣鼓舞。

“在院子里，再栽一棵柚子樹吧！”柚子最后提議。自我給它取名“柚子”起，這條狗就喜歡上了柚子樹，喜歡上了秋天來臨時枝葉間那些金燦燦的果實。

許久許久，我和柚子佇立在后山坡，沉浸在這種美好的憧憬之中。

然而，我的搬家計劃最終沒有變成現(xiàn)實。再后來，我很少踏足后山坡，我和柚子差不多將后山坡忘記了。這其中有很多原因。

在數(shù)不清的原因中，有一個可以確定，那就是初來乍到的我已經(jīng)度過了“排斥期”，漸漸被村子里的村民所接納。直到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寂寞的追尋原來是一種假象，歸根結(jié)底，我是一個喜歡熱鬧的人。

第一個登門拜訪的村民看過我的幾幅素描作品之后，對我豎起大拇指：“原來你是一個畫家??！”這個消息不脛而走，村民們紛至沓來，爭相和我這個畫家交朋友。在大家的贊美聲中，不知天高地厚的我竟然將自己想象成是梵·高那樣的大畫家，飄飄然起來。

昔日寂寞的院子里，如今充斥著種種喧鬧聲。

柚子也和村子里的狗熟絡(luò)了——我常?？匆婅肿踊燠E在狗群里，大搖大擺走在村里的機(jī)耕道上。

置身熱鬧之中，我們不知不覺與后山坡疏遠(yuǎn)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和柚子，誰也沒有提起過后山坡——那個我們曾經(jīng)的后花園，以及，計劃中那些開著淺藍(lán)色花朵的馬鈴薯。

這天，我們心血來潮，決定去后山坡看看。

一路上，我和柚子沉默不語。我心里有一種內(nèi)疚感，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對不起朋友的事情。疏遠(yuǎn)冷落了這么久，后山坡會不會對我和柚子的造訪置之不理呢？當(dāng)然，更讓我忐忑不安的是，將近兩年過去，后山坡還是以前的后山坡嗎？

我的預(yù)感得到了證實——那幾塊莊稼地果然拋荒了。

必須承認(rèn)，沒有了那幾塊補丁似的莊稼地，后山坡更加渾然一體——這一刻我才明白，那幾塊莊稼地對后山坡而言簡直就是敗筆。極目遠(yuǎn)眺，只有一望無際的綠色，看不到任何瑕疵。那些原本毫不起眼的雜草，當(dāng)它們連在一起時便具有了一種磅礴的氣勢。這是一個真正的草的世界。

荒涼的后山坡煥發(fā)出勃勃生機(jī)。

驚訝之余，我用一個畫家的挑剔眼光審視著后山坡。

“好一幅濃墨重彩的油畫！”我由衷贊嘆。

柚子歪著頭，一副思考的樣子。我知道柚子的個性，此刻，它的腦袋里一定浮想聯(lián)翩。問題是，眼前的后山坡能讓它聯(lián)想到什么呢？莫非它又想起那些美味可口的小銀魚？我忍不住在心里暗暗發(fā)笑。

“這是一座‘海?！辫肿又钢笊狡?，一字一頓說，“一座綠色的‘海！”

柚子的話讓我大吃一驚。確實，這面覆蓋著雜草的山坡仿佛藍(lán)天下的一座‘海。

此時，整座‘?？瓷先ナ侨绱孙L(fēng)平浪靜——那些高高探出腦袋的狗尾巴草，如同海面上的點點風(fēng)帆，而三三兩兩的蝴蝶則像動作優(yōu)雅的海鳥，正貼著海面飛翔。這樣貼切的比喻竟然從柚子嘴里說出來，這讓我多少有些不快?？商煺娴蔫肿硬⑽窗l(fā)現(xiàn)我臉色的微妙變化，它沉浸在自己的發(fā)現(xiàn)里，洋洋得意起來。

“海！海！”它縱身躍起，站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大喊大叫。

我想，有必要給柚子一個打擊——或許這樣，才能為自己挽回一點兒尊嚴(yán)。

“柚子，你覺得這是一座‘海嗎？”我皺起眉頭問。

“難道不像嗎？”柚子反問。這一次，柚子充滿了自信。

“不錯，這確實像一座‘海，只是……”我故意停頓下來。

“只是什么……”柚子轉(zhuǎn)過身，瞪大眼睛。

“只是它……還缺少一點兒東西?！蔽亦嵵仄涫碌鼗卮?。

接下來，我告訴柚子，這貌似微不足道的“一點兒”其實非常非常關(guān)鍵。

“當(dāng)一棵蘋果樹不能結(jié)出蘋果，那它還是一棵蘋果樹嗎？”

“不是?！辫肿硬患偎妓?，搖搖頭。

“當(dāng)一只屎殼郎失去了鎧甲，那它還是一只屎殼郎嗎？”

“當(dāng)然不是?！辫肿永^續(xù)搖頭。

“當(dāng)夜空沒有了璀璨星光，那它還叫夜空嗎？”

柚子將頭搖成了撥浪鼓。

我知道，在我的一再追問下，天真的柚子已經(jīng)“誤入歧途”，反擊的時機(jī)到了。我一臉嚴(yán)肅地說：“柚子，你知道嗎，因為缺少了那一點兒，這后山坡就不能稱之為‘海了?！?/p>

柚子仿佛被當(dāng)頭澆了一瓢冷水，怔怔地站在那里。

“那它……還缺少什么呢？”許久，柚子問道。

“一條美人魚！”

從柚子茫然的眼神我能看出，它對美人魚顯然一無所知。作為與柚子朝夕相處的主人，我有必要向它普及這種“生物知識”。于是，我告訴柚子，美人魚生活在大海深處，它不僅擁有與人類一模一樣的身子，而且還和人類一樣能歌善舞，不同之處便是它拖著一條魚尾巴，必須永遠(yuǎn)生活在海里。

“有時，它會爬上岸來，在月光下一邊歌唱一邊梳理它的長頭發(fā)。”

“心情不好的時候，它還會在月光下哭泣?！?/p>

……

后山坡重新成了我和柚子時時光顧的地方——有時，是清風(fēng)徐徐的清晨；有時，是霞光滿天的傍晚。

當(dāng)我站在山坡腳下，眺望那一望無際的綠色時，心里就會涌起“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美妙感覺。這時，我心里又會冒出那個計劃。

“在山坡上，我們搭建一個小小的院子吧！”

“我們在院子里劈柴，喂馬，畫畫……”

“在院子四周，我們種上馬鈴薯?！?/p>

……

可是，對于我的計劃，柚子竟然置若罔聞。不僅如此，這條對柚子樹情有獨鐘的狗，再也沒有提及在院子里栽種一棵柚子樹。

柚子的目光久久地落在后山坡上。

它的目光是如此茫然，還多少有點兒黯然神傷。

這讓我后悔不已。我想，倘若我放下那該死的尊嚴(yán)，在第一時間認(rèn)可柚子的聯(lián)想——而不是打擊與傷害，那么此刻，我們就能懷著愉快的心情，一起欣賞這后山坡上的‘海了——這該有多好?。?/p>

我沒有想到，柚子竟然對美人魚走火入魔了。一天晚上，睡夢中的我突然被柚子叫醒。

“老大，快聽，美人魚的歌聲！”

“什么美人魚？！”過去這么久，我已經(jīng)將美人魚拋到了九霄云外。

“大海里的美人魚啊！”柚子提醒我。

柚子的天真和幼稚再次讓我忍不住想發(fā)笑，最終，我忍住了。

柚子豎起耳朵，我也只好裝模作樣地側(cè)耳聆聽。

確實，從后山坡的方向有歌聲傳來。

在這個萬籟俱寂的夜晚，這時斷時續(xù)的歌聲被風(fēng)托舉著，在天空中飄蕩。

很快，我就聽出來了，那是一只山羊的叫聲。

村子里，幾乎家家戶戶都養(yǎng)著山羊，一只或者三只——數(shù)量都不太多，因為村子里的孩子太忙碌，他們要上學(xué)，要完成作業(y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還要一起打打鬧鬧，所以沒有太多精力來照顧山羊。

幸好，這些山羊很乖巧，很聽話。

它們被主人用一根繩子拴在山坡上，從早晨到傍晚，一直安安靜靜地吃草。

當(dāng)傍晚來臨，就會有孩子將自家的山羊牽回家去。偶爾，也會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一個孩子因為太貪玩或者太粗心，獨自一人回了家，竟然將自家的山羊忘記在山坡上。夜深了，到處黑咕隆咚，風(fēng)涼颼颼地吹著，那只回不了家的山羊大概害怕了，便叫起來。

事情果然如此——村外那條彎彎曲曲的機(jī)耕道上，響起了一個孩子雜沓的腳步聲。他飛快地跑到山坡上，將山羊牽了回去。黑暗中，山羊顫抖的叫聲停止了，后山坡再次陷入無邊的寂靜之中。

“我說過，那里根本沒有什么美人魚?！蔽蚁Ｍ肿硬灰獙γ廊唆~心存幻想，語氣不免有些嚴(yán)厲。

本就怏怏不悅的柚子頓時如同一個泄氣的皮球。

大概過去了兩個月，夏天接近尾聲，秋天開始顯山露水。后山坡依然那樣蔥蘢茂盛。這時，倘若你足夠細(xì)心的話，便會發(fā)現(xiàn)這座“綠色大?！钡募?xì)微變化，比如，那些蒲公英已經(jīng)穿上白色的帶翅膀的衣服，在接下來的某個早晨或黃昏，它們將不辭而別。

村子里，也有一些事物加入到不辭而別的行列。

比如一條狗。

那是一條很老很老的狗，不可阻擋的衰老使它毛發(fā)脫落、行走緩慢，就是這條連走路都搖搖晃晃的狗，突然之間從人們的視線里消失了。

沒有誰知道它到底去了哪里。

也沒有誰去尋找它的下落。

因為村子里的人們都知道，這條老態(tài)龍鐘的狗快要死了，而快要死去的狗都會選擇這種不辭而別的方式——它悄悄地離開，去往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然后，悄悄地死去。

這兩個月的時間里，柚子卻還在執(zhí)著地尋找那條并不存在的美人魚。

這是一個明月高懸的夜晚。在我的記憶里，還從來沒有哪一個晚上的月亮如此皎潔?；蛟S受了這輪月亮的影響吧，柚子的心情十分亢奮。

它在院子里走來走去，一副寢食難安的樣子。

突然，柚子走到我面前，問：“老大，你聽見了嗎？”

“是美人魚的歌聲嗎？”我逗它。

“不，是美人魚在哭泣！”柚子一本正經(jīng)地說，神情嚴(yán)肅又認(rèn)真。

柚子的話讓我為之一怔。這時候，我沒有理由不側(cè)耳傾聽——哪怕是自圓其說，抑或，僅僅為了安慰一下柚子。這些日子里，為了尋找美人魚，柚子可謂身心交瘁。

我聽見了，從后山坡的方向真的有哭泣聲傳來。

三更半夜的，那是誰在哭泣呢？

“走，我們看看去！”我對柚子說。

這時的后山坡完全籠罩在皎潔的月光之中。沒有風(fēng)，漫山遍野的雜草安靜地佇立在山坡上面，看上去，仿佛無數(shù)靜止的波濤。

一塊凸起的巖石矗立在“波濤”之中。

哭泣聲正是從巖石那里傳來的。

我和柚子看得真真切切，一個單瘦的身影蜷伏在巖石上面，隨著時斷時續(xù)的哭泣聲，雙肩聳動，身體微微顫抖。

“難道那真的是美人魚嗎？”我一時糊涂了。

終于找到了美人魚，柚子不知有多高興。

但很快，柚子臉上的興奮一掃而光。

“老大，美人魚為啥哭泣呢？”柚子問，“難道她遇到了什么傷心難過的事情？”

是啊，美人魚為什么要哭泣呢？這個問題我還從未認(rèn)真想過。

“也許，也許……”我開始搜腸刮肚地尋找答案，“也許美人魚在大海深處呆得太久，寂寞使她的心情糟糕透了；也許她心愛的王子會在明天太陽出來時死去，無計可施的她唯有偷偷地哭泣……”

柚子靜靜地聽著。

它那雙棕色的眼眸不知什么時候濕潤了。

這樣的哭泣聲持續(xù)了幾個晚上，然后，突然消失了。

我覺得有必要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

幾天之后，我和柚子來到后山坡，徑直朝那塊巖石走去。

巖石四周，生長著齊腰深的雜草。

一條很老很老的狗就躺在齊腰深的雜草叢中。

它已經(jīng)死了。

它是在孤獨中死去的。

在臨死之前，它內(nèi)心里一定有著難言的痛楚，以及難以割舍的眷戀吧。

然而現(xiàn)在，它的眼睛安詳?shù)亻]著，如同一個嬰兒躺在母親溫暖的懷抱里，也像一艘完成了使命的小船，安安靜靜地在海面上隨波逐流。

從此以后，柚子再也不去后山坡了。也是從這天開始，柚子不再在我面前提起“?！边@個詞。一如夜空中缺少了璀璨星光便不能稱之為夜空一樣，緣于我的誤導(dǎo)，柚子天真地認(rèn)為，因為沒有美人魚，這后山坡就不能用“大海”來形容。

我想，我一定要找個機(jī)會告訴柚子，后山坡可是名副其實的“?！薄?/p>

至于有沒有美人魚，其實并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