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境認識論的困境與可能出路

魏屹東

摘要：語境認識論是在解決懷疑難題中形成的一種新的認識論，它主張任何命題、知識語句、問題表達都有其特定語境，而且對其語境是敏感的。不過，這種認識論在解決懷疑難題時遇到了一些困境，包括：語境高低區(qū)分困境、真信念確證困境、主體敏感性困境、相關(guān)選擇排除困境和事實確證困境。如何克服這些困境是語境認識論面臨的重大問題。

關(guān)鍵詞：語境認識論；懷疑難題；語境敏感

中圖分類號：B8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257-5833（2014）06-0119-10

在當代認識論發(fā)展中，認識的語境論（Epistemic Contextualism）是一種關(guān)于知識歸因的認識論，由于它主張由特定知識語句表達的命題以及對該命題的理解依賴于說出這個句子的語境，因此筆者將它稱為“語境認識論”。語境認識論將“語境”作為核心概念，強調(diào)知識歸因，如說出句子的目的、意圖、期望和預(yù)設(shè)等的重要性。它雖然側(cè)重認識論，但并不拒斥本體論，主張實在是建構(gòu)過程中的存在，人類探詢的對象具有某些根本“結(jié)構(gòu)統(tǒng)一體”（語境），它使得它們成為一個特定類的實例，不同于主張認識對象不依賴于任何“情景的、規(guī)范的和其他語境地變化的因素”的傳統(tǒng)實在論。語境認識論在解決懷疑難題（skeptical puzzle，SP）時雖然有優(yōu)勢，但也遇到了種種困境。

一、問題的提出

關(guān)于我們“知道”還是“不知道”（某個命題的意義），以及我們知道還是不知道某人知道某個命題的意義，是認識論的核心問題，也是知識論的重大問題。這兩種“知道”的形式表達為：

（a）S知道P（S為主體，P為常識命題）

（b）S′知道S知道P（S′為另一主體）

S根據(jù)什么說知道P呢？S′又根據(jù)什么說知道S知道P呢？這就涉及判斷“知道”的標準問題。實在論者認為，命題P的真實性是S相信P的根本原因，經(jīng)驗主義主張S知道P是根據(jù)經(jīng)驗事實做出的，認知主義認為S相信P的真信念是使S知道P的根本原因。（a）是第一人稱信念問題，（b）是第三人稱信念問題。于是爭論就產(chǎn)生了。是命題P描述的內(nèi)容的客觀實在性，還是S的真信念或其經(jīng)驗事實是使S相信或知道P的內(nèi)在原因？圍繞關(guān)于知識的形成是信念源還是經(jīng)驗源，“知道”的判斷標準究竟是什么的問題，語境認識論與懷疑論進行了長期的爭論。

懷疑論主張，在嚴格標準下我們不知道某個命題的意義，因而我們不擁有關(guān)于我們周圍世界的任何知識。語境論者認為，“知道”還是“不知道”在各自的語境中是明確的，我們不僅擁有知識，而且這些知識是語境依賴的，在語境之外我們不能理解任何知識。那么，判斷標準嚴格到什么程度我們就不知道？不依賴語境我們是否能知道擬或不能知道呢？如果不能，那么如何確定某個命題的語境呢？如果能，如何才能算作知道呢？

懷疑論強調(diào)，不論有無語境，在嚴格條件下，S都不知道P，無論P是常識命題還是非常識命題。也就是說，S知道還是不知道P都與語境無關(guān)。它提出“懷疑難題”來闡明其觀點：

前提1：我不知道非h[h為懷疑假設(shè)，如我不是一個“缸中之腦（BIV）”]；

前提2：如果我不知道非h，那么我不知道p（p是常識命題，比如我有手）；

結(jié)論：我不知道p。

這個論證遵循了閉合原則（若S知道q，且S知道q推出非h，則S知道非h），且通常被理所當然地當作公理使用。問題是：非懷疑的假設(shè)（非h）不必然推出常識命題（p），盡管閉合原則有效。尤納格（P.Unger）給出的懷疑論證為：

前提1：如果某人知道某事是其所是，那么此人絕對地確定那事是其所是就是正確的（個別）。

前提2：任何人絕對地確定任何事是其所是絕不是正確的（一般）。

結(jié)論：從來沒有人知道任何事是其所是。

這個論證顯然也是有問題的，在邏輯上犯了從個別推出一般的“歸納悖論”錯誤。在更根本的意義上，我們的知識是不連貫的，難道由于這個理由，SP這樣的認識論悖論就是無法徹底解決的嗎？顯然不是，語境論者雖然也努力嘗試以自己的方式解決懷疑難題（比如，虛擬條件、相關(guān)選擇、可錯論、證據(jù)主義等說明，的確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懷疑難題），但在解決過程中遇到如下困境：（1）語境高低區(qū)分困境；（2）真信念確證困境；（3）主體敏感性困境；（4）相關(guān)選擇排除困境；（5）事實確證困境。為什么會產(chǎn)生這些困境？如何解決？這是本文要著力探討的。

二、語境高低區(qū)分困境

高低語境是說，對于一個命題的意義，在日常語境（低標準）中，我們能知道其意義，而在哲學語境（高標準）中，我們不知道。比如“我知道我有手”，在日常語境中，其意義是明確的，但在哲學語境中，我是否知道我有手則是值得懷疑的。因為懷疑論者會問：你如何知道你有手？有手的事實能確定你存在嗎？如果你不能確定你存在，你就不會知道你有手。如果你意識到或感覺到你存在，那么是什么使得你有意識或有感覺？如果你不能回答這些問題，你當然不知道你有手。這似乎是詭辯，其實質(zhì)是如何確定判斷“知道”的標準問題，也是如何確定語境的問題。正如德羅斯（K.DeRose）指出的，“懷疑論者設(shè)置非常高的標準使我們不能達到，這一事實沒有任何傾向表明：我們沒有達到更松散的標準。這些標準在日常對話中是適當?shù)?。這樣，當懷疑論證的說服力得到解釋的同時，我們?nèi)粘Ｖ鲝埖闹烂庠鈶岩烧撜叻浅Ｓ辛Φ墓簟！?/p>

問題在于，我們?nèi)绾伟盐铡爸馈钡母叩蜆藴剩咳绾未_定不同的語境呢？

劉易斯（D.Lewis）提出“適應(yīng)規(guī)則”（rule of accommodation）來解決“知道”的標準問題②。根據(jù)這個規(guī)則，在給定的語境中，為了使所陳述的命題為真，我們可根據(jù)具體條件提高或降低評判的標準。比如，“我的桌面不平”，若標準是玻璃表面，這個陳述就是正確的；若根據(jù)水平尺標準，這個陳述就是假的。前一個標準是高標準，后一個標準是低標準。標準的高低是隨語境變化的。在我的語境中，桌面不平，但在木工的語境中，桌面是平的。如果雙方通過協(xié)調(diào)來統(tǒng)一標準，桌面平不平的問題似乎就可以解決。endprint

這就涉及另一個問題：判斷標準的協(xié)商問題。根據(jù)社會建構(gòu)論的觀點，判斷知識真假的標準可通過科學共同體的協(xié)商來解決，即知道還是不知道是通過彼此協(xié)商達成一致來確定的，因為知識是社會建構(gòu)的結(jié)果。難道知道標準需要通過協(xié)商來保證嗎？個人信念與集體協(xié)商之間是什么關(guān)系？這會陷入新的困境。如何解決這個問題，語境論者傾向于在社會語境中解決，因為協(xié)商是有語境的，脫離社會語境談?wù)撝R的判斷標準就失去了參照物，而沒有參照物的判斷只能是猜測。這就好比在太空中，由于沒有參照物，人們無法做出上下左右的判斷一樣。

這并不是說懷疑論者擁有知識，非懷疑論者不擁有知識。而是說，懷疑論者常常提出一些形而上學問題，使得判斷知識的標準異常地高，以至于許多我們相信為真的命題，由于不能滿足其標準而被認為是假的。這就如同設(shè)置了“準入門檻”，把低于標準的東西檔在了“門外”。

劉易斯認為，懷疑論者通常改變會話記分（conversational score）來提高知識標準。一旦知識標準被提高了，認識論者必須承認失敗，且當他聲稱擁有絕對知識時，就決不會犯任何錯誤。關(guān)于記分，他所說的就像本來那樣是正確的。語境論者的基本策略是：維護我們通常所說的真理，或在懷疑論者找到我們之前所說的真理，以避免懷疑論者根據(jù)其改變什么算作知識的東西來解釋他懷疑的成功。德羅斯認為，以這種方式解釋懷疑論反駁的說服力，倒減輕了其對于我們?nèi)粘ＶR主張的危險。

不過，這個解釋是專門針對SP做出的。SP的前提（1）是知識的否定，這類提高知識標準的斷言有助于使它為真。當懷疑論者主張前提（1）時，知識標準就已經(jīng)通過“適應(yīng)規(guī)則”提高到一個“我們既不知道我們不是一個BIV，也不知道我們有手”的水平。然而，“適應(yīng)規(guī)則”對于懷疑論假設(shè)的任何論證無能為力。為什么會這樣呢？首先，它的表達形式比樸素懷疑論的表達形式更抽象。命題H是遠離現(xiàn)實世界的假設(shè)，既談不上證實，也談不上證偽，是地地道道的形而上學命題。其次，前提（1）和（2）及結(jié)論都是否定句，而使用否定命題會增加證明的難度。如果用肯定句表達情形就會不同。

前提1：我知道非h（比如我不是一個BIV）；

前提2：如果我知道非h，那么我知道p（比如我有手）；

結(jié)論：我知道p。

在日常語境中，我的確知道我不是一個BIV，當然知道我有手。這是確定無疑的事實。在懷疑論語境中，這些表達就變?yōu)椤拔也恢馈闭Z句。特別是它的前提（1）“我不知道我不是一個BIV”是一個無知前提，因為“我是一個BIV”就是假定，既然是假定，我們就應(yīng)知道其否命題“我不是一個BIV”可能是真的。

在劉易斯看來，“適應(yīng)規(guī)則”適用于兩種懷疑論。對于樸素懷疑論，它主張我不知道我有手，“適應(yīng)規(guī)則”能夠把知識標準提高到保證它的主張為真的水平。不過，“其他條件均同”語句能否阻止這個結(jié)果，就看我們?nèi)绾纬鋵嵥?。對于激進懷疑論，同樣可以通過“適應(yīng)規(guī)則”達到它所要求的知識標準。由于這個原則的解釋不能在兩種懷疑論之間做出區(qū)別，它也就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其實，“適應(yīng)規(guī)則”主要用于懷疑難題，因為樸素懷疑論問題在日常語境中是容易解決的。然而，知識歸因的評價條件服從于變化，且這種變化是連續(xù)的、均勻的。如果是這樣，這種變化與生物學上的“均變論”就有了某種聯(lián)系，因為“均變論”認為生物進化是連續(xù)的和均勻的，于是語境論又回到了傳統(tǒng)的基礎(chǔ)主義認識論立場上了。

西弗詳細指明了S對于P所持認識立場的強度。一方面，S知道P，在某些語境中所表達的是相對于標準E（Easy）；另一方面，S知道P，在某些其他語境中所表達的是相對于標準T（Tough）。在這里，標準E是相對弱的認識立場，也即較低的標準；標準T是相對強的認識立場，也即較高的標準。認識立場的認識強度是變化的，而且不同的表達語境可以產(chǎn)生程度的差異。當知識被定義為相對于變化的標準時，認識的閉合原則必須對相對性做出說明：如果x知道p相對于標準N，且x知道*如果p，q，那么x知道q相對于標準N。

然而，E和T的區(qū)分標準是什么？根據(jù)什么來確定E和T？這又陷入了標準劃分的困境。這類似于奎因所批判的經(jīng)驗主義的兩個教條，其中之一就是分析命題與綜合命題的劃分問題，因為這兩個命題的區(qū)分界限本來就是模糊的。照此看來，語境高低的區(qū)分也犯了同樣的教條，因為高與低的界限也同樣是模糊的。要做出高低的判斷，必須設(shè)置高與低的特定語境，在這些特定的語境中，我們才能做出明確的判斷。比如，在某人爬山的語境中，我們就能夠根據(jù)某人的行走線路的海拔或當?shù)氐牡孛鎭砼袛嗥渌幬恢玫母叨?，從而做出高低的判斷。在這個例子中，山所處的環(huán)境與某人攀登的行為構(gòu)成了一個特定語境。因此，我們在對某個命題的語義做出判斷時，首先要弄清這個命題的語境是什么。只有弄清了語境，才能理解它的意義。

三、真信念確證困境

根據(jù)語境認識論，知道命題的意義是完全依賴語境的。如果“S知道P”僅僅是假定S具有真信念并堅持強的認識立場而為真，那么為了使得這個語句能夠表達一個真實的情形，控制S的認識立場的強度就可以了。也即，S知道P僅當S相信P，“相信”就成為“知道”的必要條件。那么“相信”就一定意味著“知道”嗎？即使相信必然蘊涵知道，相信對于知道一定是充分的嗎？如何確證一個信念是真的呢？如何控制S的認識立場的強度呢？

德羅斯認為，A說“S知道P”是主體S的真信念P使然，A對于命題P的真假斷言與S所持認識立場的強度有關(guān)，而認識強度是根據(jù)A的對話語境性質(zhì)變化的。也就是說，S之所以知道P，是因為S對P具有真信念，A說S知道P，是A根據(jù)S的真信念加上A的對話語境決定的。于是問題就產(chǎn)生了。我們?nèi)绾沃繱具有真信念？如何判斷一個信念是真的？A根據(jù)對話語境和有待確證的S的真信念，就能夠知道S知道P嗎？這顯然是有問題的，因為“知道”是比“相信”更強的信念，用一個弱的信念判斷一個強的信念，無論在邏輯上還是在常識上都是難以接受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