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雪花漫天落,打工的人遍地走。打工這個詞,和打工者一樣流行。不管在北京干什么活兒,都可以用打工一言蔽之。在地下挖地道的,說是打工。在足療館里捏腳的,說是打工。哪怕是一個在居民小區(qū)扒垃圾桶撿破爛兒的婦女,有人問她,在北京干什么呢?她張口就來,打工,到北京打工去了。
楊南豐對打工這個說法不是很認同。打架才是打,打老婆才是打,工作就是工作,打個什么勁呢!他認為打工的說法既不準確,也不好聽。楊南豐把自己在北京干的活兒說成工作,不管誰問他,他都說自己在北京工作,不說打工。如果有人想問得具體點兒,楊南豐的回答一點兒都不具體,反而更加籠統(tǒng),他說嗨,為人民服務(wù)唄!這不得了,這樣回答就有些大了,差不多讓人想到了中南海,想到了新華門,問話的人就不敢再問。
別的打工者流動性比較強,幾乎是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或是換三個地方都打不了一槍。楊南豐把自己與別的打工者相區(qū)別,一個重要的理由是,他的工作是固定的,工作場所也是固定的,打一槍是老地方,打一百槍,還是老地方。好比他把第一泡尿撒進一個便池里,撒一百泡尿,還是撒在那個固定不變的便池里。這一點一般的打工者做得到嗎?做不到吧!有如此優(yōu)越的條件嗎?沒有吧!
一到過春節(jié),大多數(shù)打工者就坐不住釣魚臺了,紛紛收起“釣竿”,回老家去過節(jié)。而楊南豐在北京工作八年了,每年都是在工作崗位上度過的,從沒有回家過過春節(jié)。為什么?他的工作崗位重要嗎,首都人民離不開他嗎!
過了臘八過祭灶,這年的春節(jié)眼看又要到了。春節(jié)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不僅是一個節(jié)點,它像是有著動員的力量,一說春節(jié)要來,人們都有些興奮,有些坐不住便桶。夏天小孩子到柳蔭公園的水塘邊喂魚,小孩子一把餅干投進水里,紅、黃、白、青各色魚等,便浮出水面搶吃的,把原本平靜的水面攪成了一鍋亂粥。這里好有一比,好比人們是水里的魚,小孩子手里拿的餅干就是春節(jié),小孩子一把“春節(jié)”投進水里,人們就慌了手腳,亂了陣腳。春節(jié)又不是春藥,哪至于讓人們變得這般模樣!可是,不行啊,它的效果或許比春藥還厲害,似乎比服了春藥還讓人來勁。春字下面兩個蟲,有人甚至把春節(jié)說成蠢節(jié),說一到春節(jié)人就變蠢。
楊南豐不會變蠢,越是過春節(jié),他的頭腦越清醒。怎么,難道他不過春節(jié)嗎?不是的。大家的時間都是一樣的,要過初一,都過初一,要過十五,都過十五,誰都不能逃脫到時間之外。只是呢,他過春節(jié)的辦法和別人不大一樣。他所站的是局外人的立場,所持的是冷眼旁觀的態(tài)度,不管炮火連天,依然我行我素。舉例來說,過春節(jié)期間,北京的人家,誰家不放煙花呢,誰家不放炮呢!過年不就是過個熱鬧嘛,圖的不就是發(fā)發(fā)聲嘛,不就是聽個響嘛。楊南豐不,他煙花不買,鞭炮不買;二踢腳不買,麻雷子不買;鉆天猴不買,坐地炮不買,凡是一點就冒火花,一冒火花就炸的東西,一律不買。
兒子楊展給楊南豐打來電話,說今年要到北京過春節(jié)。他們父子好久沒在一塊兒過春節(jié)了,好久沒在一起吃過年的團圓飯了,兒子一說出自己的想法,他就說好呀,歡迎你們來!但他隨后又說,這個事情我還要和你媽商量一下,等商量有了結(jié)果,再答復(fù)你們。楊南豐所說的你們,指的是兒子一家三口,其中包括兒媳和孫女。兒子一家也沒在老家農(nóng)村種地,他們也走出了黃泥地,在老家附近的一座煤城工作,生活。楊南豐說是跟妻子商量,其實是先跟自己商量。好多事情都是這樣,遇事都是先跟自己商量,跟自己商量得差不多了,再跟別人商量。他問自己:怎么辦?
自己的回答:不好辦。
怎么不好辦?
不好辦就是不好辦,你自己還不清楚嗎!
兒子提出來北京過春節(jié),表明心里想著你,是對你的孝敬,你怎么能拒絕呢?
我也不想拒絕兒子一家到北京來,我也想趁過年享受點兒天倫之樂,可現(xiàn)實的難題擺在那兒,你讓我怎么辦呢?兒子一家來了,住在哪兒呢?大冷的天,總不能讓兒子一家住在露天地里吧!
哎呀,你說的這個難題,的確是一個難題。衣、食、住、行,住排在第三位。人只要活在世上,總是要穿衣,總是要吃飯,總是得有個地方住,總是得行走。孩子大老遠地奔你來了,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那是萬萬不可以的。
現(xiàn)成的辦法,把你們兩口子住的地方騰出來,讓你兒子一家住,不就行了嗎?
開玩笑,你怎么能想出這樣的餿主意呢?打嘴,打嘴!
楊南豐與楊南豐商量的結(jié)果,是沒有結(jié)果。
這就不得不把楊南豐從事的工作簡單交代一下。他的工作不能說不重要,但并不復(fù)雜,技術(shù)含量也不高,也就是在一個人口密集的居民小區(qū)看守一間公共衛(wèi)生間,并負責(zé)衛(wèi)生間的日常保潔。這份工作的收入是穩(wěn)定的,每月都能領(lǐng)到三千多塊錢的工資。他在北京干了一段時間后,在他的召喚下,妻子也到了北京。妻子應(yīng)聘在一幢高層居民樓打掃衛(wèi)生,每月也能掙一兩千塊錢。那么,他們兩口子住在哪里呢?衛(wèi)生間里有一間值班用的小屋,小屋的面積兩個平方米多一點,不到三個平方米。小屋里能放下一張單人床,但不能放單人床,如果放一張單人床進去的話,人就沒有下腳的地方了,進屋就得上床。他們的辦法,是放進去一張簡易的折疊沙發(fā)。白天立起一半當沙發(fā)坐,腳可以放在地上。夜里把立起的一半放下去,就變成了一張沙發(fā)床。兩口子可以在床上睡覺,還可以干點兒別的什么。
這張折疊沙發(fā)不是楊南豐花錢去商場買的,是常年在衛(wèi)生間門口一側(cè)扎攤收購廢品的老侯送給他的。老侯聲稱,他除了不收活人,不收海洛因,別的什么東西都收,都收得到。一張破沙發(fā),等于是一塊不易處理的垃圾,不值幾個錢。老侯讓楊南豐拿去用吧。楊南豐對老侯說了謝謝。老侯還有話說,他說:沙發(fā)床這么狹窄,你們兩口子是不是每天晚上都要摞起來睡呢?楊南豐說:睡法各有千秋,這個你就不用管了。老侯想聽聽楊南豐的“千秋”是什么。楊南豐當然不會告訴他,楊南豐說:睡覺嘛,只要能躺倒,能伸開腿,能閉上眼,就行了,別的沒什么。
衛(wèi)生間再衛(wèi)生,也是廁所。廁所在楊南豐老家叫茅房。人睡在茅房里,總歸不太好吧。讓老家的人知道了,恐怕會有人說閑話吧。北京那么多房子,兩口子租間房子住不好嗎? 北京的房子是很多,抬眼就是高樓,仰臉就是大廈。拿這個居民小區(qū)來說,除了楊南豐所看守的公共衛(wèi)生間是平房,周圍矗立的都是高樓。高樓高的有二十多層,低的也有五六層。楊南豐租間房子住好是好,可是,哪怕他租一間不怎么樣的房子,一個月的租金也得好幾千塊呀!等于他把掙來的工資都砸在房租里還不太夠。不好不好,干工作等于白干,這不劃算。金鑾殿雖好,那是皇帝老兒住的地方,不是誰想住就能住的。
楊南豐把兒子要求來北京過春節(jié)的事跟妻子一說,妻子的態(tài)度倒是很明確,說好呀,正好我想我兒子了,也想我孫女了,我正想讓他們來呢!妻子的樣子不怕兒子一家來北京,像是害怕兒子一家不來北京。
我也想讓他們來,可他們來了住在哪兒呢?
你想辦法。
我想不出來。
你不是辦法多嘛,平時吹得十個八個的,好像一肚子兩肋巴都是辦法。該你拿辦法的時候,你肚子里什么都沒有了,都變成尿了。
話不要說得這么難聽好不好,我倒是想睡在梁頭上呢,這里哪有梁頭呢!
你干脆蹲在男衛(wèi)生間里得了,你從里邊把門一插,別人還以為你在拉一個大號的,老也拉不完呢!妻子禁不住笑。
我要是蹲在男衛(wèi)生間,你就蹲在女衛(wèi)生間。屎都快憋到屁股門子了,你還開什么玩笑!
妻子說:你不會去租一間房子嘛!
你說得輕巧,年底到了,哪里有現(xiàn)成的房子等你租。等你租到了房子,年早跑得遠了。哎,你這一說倒是提醒我了,樓上沒房子,樓下面的地下室里應(yīng)該有房子。不少在地下室租房子的人回家過春節(jié)去了,肯定會有房子空下來。咱去那里租一間房子給孩子住,你覺得怎么樣?
這就對了嘛!咱們辛辛苦苦出來掙錢為了什么,還不是為了孩子嘛!孩子高興了,咱們就高興。孩子不高興,咱們也高興不起來。
讓他們住地下室,他們不會不高興吧?
他們要是不愿意住地下室,我去住,讓他們住衛(wèi)生間。衛(wèi)生間的香味我早就聞夠了。
又開玩笑。
旁邊兩幢高層住宅樓下面都有地下室,物業(yè)公司把地下室包給了一個姓牛的東北女人,由老牛負責(zé)對外出租。楊南豐對老牛是熟悉的,因為地下室沒衛(wèi)生間,老牛也是衛(wèi)生間里的??汀钅县S找到老牛,問地下室有空房子嗎?
老牛說沒有。見楊南豐面帶失望,她問:怎么的,你過年也要改善一下生活嗎?
我生活挺好的,改善不改善無所謂。我兒子一家三口今年要來北京過春節(jié),我得給他們找個地方住。
這個事情很重要,孩子奔你來了,沒地方住可不行。
我看有的人拉著大箱子走了,他們都沒退房嗎?
沒有,暫時還沒人退租。過了春節(jié),他們會回來繼續(xù)住。
這可難住我了,沒想到地下室的房子也這么緊俏。
老牛這才說了一個信息,有一個租戶,租的一間房子到期了,沒說繼續(xù)租還是不租,房子倒是在那里空著。
柳暗花明又一村。楊南豐說:那就租給我吧。
老牛問他打算租多長時間?
楊南豐說:一個星期就夠了,頂多租十天。
老牛說:那不行,要租的話,最少租一個月。
租一個月多少錢?
都是熟人,我給你優(yōu)惠價,不跟你要一千了,你給八百就行了。
這么貴?
你要是嫌貴,咱就不談了。你可以到房屋中介公司那里去看看,他們那兒的房子便宜。
楊南豐知道老牛說的是反話。中介公司掛出的房源都是地面上的樓房,哪套房子的租金不得三千五千,哪有什么便宜可言!他只得咬了咬牙,把老牛說的價錢接受下來。
除夕的前一天,兒子一家到北京來了。這年的北京一冬天都沒下雪,干天,干地,還有點干冷。兒媳兩個耳朵上各戴了一支毛茸茸的球型的暖耳,把耳朵擴大得有些夸張。兒媳說:北京就是冷,冷死了。
楊南豐說:到了屋里就暖和了,屋里有暖氣。他沒有把兒子一家往他工作的地方領(lǐng),直接把他們領(lǐng)到地下室去了。通向地下室的通道是一個長長的斜坡,往下面一看黑洞洞的。兒媳往樓上看了看,以為公爹是帶他們往上走,往高處走,卻原來,是帶他們往下走,往低處走。兒媳有些不大樂意,腳下也有些遲疑,說喲,是地下室呀!說著瞥了一眼自己的丈夫。
我本來想安排你們住賓館,只是賓館離我們上班的地方有點兒遠,吃飯也不方便。楊南豐趕緊解釋說,風(fēng)吹不到地下室,地下里更暖和。
兒子楊展問:我媽呢?
你媽還上著班,她下了班就過來,不耽誤給你們做飯。你們想吃什么,你媽就給你們做什么。
兒媳說:風(fēng)是吹不到地下室,所以地下室里空氣也不好。
眼看事情有些僵,楊展對妻子說:出門在外,不要那么多事兒。他要過妻子手里拉著的紅色拉桿箱,一個人提兩個箱子,帶頭向地下室走去。
地下室里租來的一間房子,楊南豐是按新房的樣式布置的。床上的床單、被子,還有枕頭,都是新買的,主色調(diào)都是粉紅色。屋頂?shù)臒襞菀徽?,屋子里的確有些新房的味道和溫馨的氣氛。加之墻上貼滿了拆開的新年掛歷,每一張掛歷上都印有央視女主播的俏影,好像她們都應(yīng)邀到這里捧場似的。不過,除了這些表面的東西,屋子別的東西,都是楊南豐從老侯收購廢品的攤點上租來的,或以極便宜的價格買來的,其中包括沙發(fā)、席夢思床墊、折疊飯桌,還有電視機、毛絨玩具什么的。兒子一家來北京是臨時性的,住幾天就走了,什么東西湊合能用就行了,沒有必要花那么多錢買新家具。
兒媳把房子看了看,只說了一句連個窗戶都沒有,對房子里的東西倒沒有挑剔。她把床鋪按了按,按出床鋪有一些彈性,就在床邊坐下了。
楊南豐老家過春節(jié)的傳統(tǒng),對大年三十,也就是除夕,格外重視。除了請灶神,貼門神,貼春聯(lián),有什么好吃的,也都是集中在除夕那天吃。北京人對過除夕也很重視,放煙花爆竹,包餃子,吃團圓飯,守夜,所有辭舊迎新的儀式都是在除夕之夜進行。加上電視臺有一個一年一度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人們不知不覺間就把自己和“聯(lián)歡”捆綁在一起,不熬到把新年的鐘聲敲響,就好像對不起自己。在楊南豐的安排下,妻子把除夕的晚飯準備得相當豐盛,別的涼菜、熱菜不說,僅具有家鄉(xiāng)風(fēng)味的扣碗兒就蒸了六個,扣碗兒包括條子肉、小酥肉、黃燜雞、大塊魚、牛肉丸子等,一聞香味,就喚起了對家鄉(xiāng)的記憶。楊南豐買了一瓶北京二鍋頭,要和兒子喝兩杯。他知道妻子、兒媳和孫女都不喝白酒,專門買了一瓶大可樂,準備讓她們以可樂代酒,屆時全家人共同碰杯。要不是碰杯前出現(xiàn)一點不愉快,他們家過的應(yīng)該是一個歡樂祥和的除夕。
不愉快的焦點出現(xiàn)在是放炮還是不放炮的問題上。
酒斟滿了,可樂也倒上了,楊南豐端起酒杯,剛要以家長的身份說幾句祝年的吉利話,兒媳說:爸,咱家還沒放炮呢!此刻,外面已是炮聲不斷,炮火連天,整個北京城開始沸騰起來。他們一家雖然在地下室的封閉空間,雖然看不見煙花開放,但隆隆的炮聲仍可以通過地面的震顫,傳導(dǎo)到他們的耳膜。
老家的規(guī)矩,除夕的晚飯開飯之前,也要放上一掛鞭炮。但這是在北京,不是在老家,楊南豐說:咱家不放炮。
為什么?兒媳的樣子有些驚奇。
我來北京七八年了,過春節(jié)從來沒買過炮,也沒放過炮。
兒媳還是問:為什么呢?
楊南豐沒解釋為什么,他說:咱們先吃飯,等有空的時候,我再跟你們說。
兒媳不舉杯,她說:哪有過年不放炮的,連個炮都不放,那還叫過年嗎!
這一次楊展沒有指責(zé)妻子多事兒,他似乎同意妻子的觀點,過年是要弄點兒煙花爆竹放一放。平時沒有放的機會,過年不放啥時候放呢!
有人給兒媳打來了電話,兒媳接電話聲音很大:喂,喂,我聽不清你說的啥,你大點兒聲好不好。我在地下室,可能是我這邊信號不好。跑地下室干什么?你問我,我也不知道。什么什么?你等等,我出來了,我到外邊去接。兒媳把手機捂在耳朵上,起身朝門外走去。
電視里在預(yù)報,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很快就要開始。電視機是老款式,熒屏有點兒小。電視的信號也不好,熒屏上不時有“雪花”飄過。說是“雪花”吧,又像是放煙花棒時爆出的“火花”,每一朵“火花”開放時,電視機都會嗞啦一下,放出難聽的噪音。
楊南豐手里的酒杯不知放下好,還是繼續(xù)端著好,他對兒子說:以后吃飯的時候最好不要接電話。一個人接電話,一家人都得等她。
兒子說:可能是她媽打來的電話,她不接也不好。要不咱們先吃吧,不用等她了。
楊南豐說:那可不行,吃團圓飯嘛,一個人都不能少。
妻子說:看看,我說讓你買點兒炮,你就是不買,呂欣不高興了吧!
楊南豐這才把酒杯放下了,他放得稍稍有點兒重,以致杯中的酒溢出了一些。放下酒杯的同時,他皺起眉頭瞥了妻子一眼,他的意思是警告妻子,大過年的,不要埋怨他,免得惹得他不痛快。
等了一會兒不見兒媳回來,楊南豐說:一個電話怎么打這么長時間!他讓兒子出去看看兒媳,讓兒媳快點兒回來。
孫女年年說:我也去找媽媽!
楊展拉著女兒的手,一塊兒到外面找呂欣去了。
房子里剩下了老兩口。桌子上擺著一桌子菜,還有酒,還有可樂??蓛煽谧佣紭凡黄饋恚行┟婷嫦嘤U,一時無話可說。對過年放炮的事情,楊南豐是懂得的。從年三十到大年初一起五更,至少要放四次炮。除了除夕吃晚飯前要放一次炮,睡覺時要放關(guān)門炮,起床后要放開門炮,吃新年第一頓餃子時還要放賀新春的炮。關(guān)門炮和開門炮,放的都是散炮,放三聲就行了。而除夕辭舊的炮和初一迎新的炮,放的都是鞭炮,響聲持續(xù)得時間長一些。在老家時,楊南豐是很愛放炮的,關(guān)門炮和開門炮差不多都是由他親自放。特別是放開門炮,那是有些講究的。村里誰家起得早,誰家起得晚,一聽開門炮就知道了。開門炮規(guī)定的是三聲,如果只響了兩聲,或者只響了一聲,那就不好了,就顯得不太吉利。所以他每次放開門炮時,口袋里都會多預(yù)備一枚到兩枚炮,如果有的炮因質(zhì)量問題成了啞炮,他會及時把備用的炮點上,使開門炮達到圓滿的效果。有一次放開門炮時,他所點燃的三枚炮只響了兩枚,等于只把“門”打開了三分之二。這可不行,他絕不能讓鄰居聽見他家的開門炮只響了兩聲,也不能讓家人在期待中只聽到兩聲炮就完了。虧得他預(yù)備的還有炮,他趕緊把炮從口袋里掏出來點響,才使三聲炮沒有缺聲。不管放哪種內(nèi)容的炮,在老家都有聽眾,也有觀眾。在北京放炮,他的聽眾是誰呢,他的觀眾又在哪里呢?放了炮村里人都不知道,他不是等于白放了嗎,錢不是等于白花了嗎?北京有錢的人那么多,買起炮來車拉車載,放起炮來排山倒海。就算他也買點炮來放一放,恐怕連大海中的一個浪花都激不起來,就被起伏的波濤淹沒了。為避免被淹沒,最好的辦法,是一個炮都不放。北京人放炮,他們當一個旁觀者就行了。
楊展領(lǐng)著女兒找到呂欣,見呂欣已接完了電話,正在外面看北京人放煙花。那是居民小區(qū)的一個花園,花園里有一塊圓壇形的空地。居民們把成箱的煙花從樓上抱下來,或用大號的塑料袋子把煙花提下來,你方放罷我登場,都在那塊空地上燃放。因煙花的種類不同,燃放的煙花由低到中,由中到高,形成了一種立體的效果。在低處燃放的是鞭炮。把一盤五千頭或一萬頭的鞭炮在地上伸展,將鞭梢的捻子點燃,一條火龍便在噼啪聲中蜿蜒而去。處在中間位置的是一種會噴花的煙花。金花銀花往上噴得有一樹高,如同一棵棵開滿鮮花的花樹。在高處開放的煙花,是用一種助推的小型火箭打上去的。在夜空的背影下,可見一個個蝌蚪一樣的紅點兒,拖著長長的尾巴,在迅速向高處攀升。當紅點兒升到一定的高度,高過了二十多層高的居民樓,隨著嘭嘭的巨響,絢爛的五彩煙花霎時間布滿天空。楊展對呂欣說:電話接完了,你怎么還不回去?咱爸咱媽都等著你吃飯哪!
呂欣說:吃飯沒那么重要,放炮才重要。
大過年的,不要鬧情緒,鬧情緒對誰都不好。
誰鬧情緒了?我看你爸就是摳門兒。
不知楊展在呂欣的耳朵上說了什么,呂欣說:放屁,我才不稀罕你的炮呢!
好老婆,給你老公點兒面子嘛!好了,走吧,乖,回去吃飯吧。想放炮,老公明天給你買。
咱們來到這兒,炮就該由他們買。
沒問題,我跟老頭兒說說,讓他給你買。
什么給我買,這話我不愛聽。難道你不喜歡放炮嗎!
說話間,又一枚煙花彈在夜空中炸開。這枚煙花道法自然,模仿的是蜜蜂亂舞的景象。剎那間,仿佛有一萬只金色的蜜蜂箭一樣上下翻飛。不知“蜜蜂”采到蜜沒有,“蜜蜂”散去后,卻見空中飄起一只只繡球樣的小燈籠。楊展承認,是挺好看的。
楊展一家三口回到地下室,楊南豐不再說祝年的話,只說好,喝酒喝酒,吃菜吃菜!他用筷子指點著,讓兒媳吃這個菜,吃那個菜,說這個菜很好吃,那個菜也很好吃。他問孫女:在北京過年好嗎?
孫女說:好,天上有小燈籠。
明天早上別忘了給你奶奶拜年,你奶奶好給你發(fā)壓歲錢。
發(fā)多少?
這個先不能告訴你,等你拜了年就知道了。
奶奶是不是要給我發(fā)一萬塊錢?
奶奶咦了一聲,說你這個小財迷,你的口比獅子的口還大。
楊南豐等著兒子、兒媳給他敬酒,祝他新年吉祥。兒子、兒媳遲遲不向他敬酒,他只好自己倒酒,自己喝,對兒媳說:你給你爸你媽拜年的時候,替我向你爸你媽問個好,就說我隨時歡迎他們到北京來。
兒媳說:他們不愿到北京來,他們聽人家說,北京的空氣質(zhì)量不好。
楊南豐本來想說,北京的空氣質(zhì)量是不太好,平常日子還好一些,過年一放炮,空氣污染得就更厲害。話到嘴邊,他又咽了回去。炮這個字眼目前來說是敏感的,他要是一提放炮,兒媳可能又會不高興。好像兒媳的肚子里裝著不少炮,炮的捻子都支棱著,捻子一點就會響。他只含混地說了一句,天安門還是不錯的,值得去看一看。
地下室里住有不少人家,有的人家是放炮的,他們?nèi)轮呕▏D,放炮嘍,熱熱鬧鬧從楊南豐租的房子門口走過,一走出地下室的出口,就在出口前面的一塊空地上放起炮來。因離地下室比較近,震得電視里說相聲的演員似乎都成了啞巴,只見比劃,聽不見說的是什么。
兒媳又把問題提了出來:地下室里住的都是外地人,人家怎么放炮呢?
看來這個問題是繞不過去的,楊南豐鄭重地說:呂欣你放心,等哪年咱們一塊兒回老家過春節(jié),我買上上千塊錢的煙花爆竹,在村里好好放一放。我要讓村里人看看,你爸這些年在北京干得還可以。楊南豐聽說了,這些年外出工作的人春節(jié)回老家,放炮放得很厲害,簡直把村子當成了放炮的比賽場,看誰家的炮放得大,放得響,放得花樣兒多,放得時間長。放炮放的是面子,也是氣勢,誰都想把面子搞得寬一些,把氣勢弄得大一些。
呂欣還沒說話,楊展搶先把自己的觀點說了出來,楊展說:爸,你說的都是老皇歷,人到哪兒就該說哪兒的話。咱放炮,是放給自己看的,不是放給別人看的。咱放炮是為自己高興,別人的態(tài)度無所謂。你和媽在北京干了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能放放自己的炮呢!
楊南豐說:你說放炮是給自己看的,那不可能。房子里又不能放炮,你只要到外面放炮,別人就看得見。
誰想看,就讓他看嘛。你看北京人放炮,也可以讓北京人看看你放的炮嘛!我們剛才就看了一會兒人家放的“天女散花”,看得我心里直癢癢。
呂欣說:就是,就是。
年年說:我也要放“天女散花”。
妻子說:買,買,明天就買。只要孩子高興,花多少錢都沒什么。
楊南豐思想上還沒轉(zhuǎn)過彎兒來,還在為自己辯解。他說:不是花多少錢的問題,我還考慮到,負責(zé)在小花園里清理垃圾的是我的一個朋友老于,每年除夕過后,小花園里留下的炮殼子多得都下不去腳。老于夜里兩三點就開始清理,到天亮還清理不完。我不放炮的意思,也是想為老于減輕一點兒負擔。
年初一上午,楊展一家三口到附近的地壇公園去趕廟會。從廟會上回來,楊展把呂欣、年年送回地下室,自己到街邊的煙花銷售點買了一大塑料兜子煙花爆竹,提到衛(wèi)生間爸爸值班住的小屋里去了。楊展對爸爸交代:你對呂欣和年年說,就說這些煙花爆竹是你買的。
楊南豐說:那我給你錢。
兒子說:你給錢,我就要。你不想給,也無所謂。
責(zé)任編輯 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