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文薔
魂魄伴我飛 『槐園』
◎ 梁文薔
1982年,爸爸梁實秋最后一次來美國。他自感體力日衰,對長途旅行漸感不支。一天,我在炒菜,爸爸突然自樓上快步下樓,走入廚房,站在我身邊,兩手插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嘴上掛著不自然的笑容,以輕快的語氣問我:“我以后不來美國了,怎么辦?”
我想他是鼓足了勇氣來找我談這件事的,他心里在淌淚。我立刻說:“你不來了,我就每年去臺灣看你??!”
“你這兒的家怎么放得下?”
“沒問題,孩子都大了,有什么放不下的?”
爸爸的精神松懈了下來,他滿意了。
自1983年起我每年返臺探望爸爸,多則停留十日,少則五日。我們要把一年累積的思念濃縮在短短的幾日內(nèi),靠耳語,賴筆談或無言對坐,得以傾訴。然后,再開始漫長的分離,借每周一信來維持彼此精神上的支援。
歲月無情,生龍活虎的爸爸漸漸衰老了。1986年底,我最后一次探望爸爸,共聚首十日。臨別時在爸爸家的客廳中道別,爸爸穿著一件藍布棉外衣,略彎著腰,全身發(fā)抖,他用沙啞的聲音不厭其煩地告訴我應該如何叫計程車,如何把衣箱運入機場,如何辦理出境手續(xù)。那一刻,爸爸又把我當作他沒出過門的小女兒,多少慈愛透過他那喋喋不休的囈語使我永生難忘。
這次不祥的生離竟成死別。
1987年10月31日,爸爸在給我的最后一封信中說,我們快見面了,他很高興。全信充滿了希望和對別人的關懷,只在最后加了一句:我近來食量少而易倦。爸爸不喜歡驚動人,一切能忍且忍,所以這句話可能就是緊急情報了。西雅圖時間11月2日晚,我接到哥哥的電話,告以爸爸去世的噩耗。真如晴天霹靂,所有祝壽、過年的計劃全成泡影。11月17日我偕二子君達、君邁倉皇返臺,參加爸爸的公祭和下葬典禮。
兩日后,爸爸的魂魄伴著我和孩子們飛回了“槐園”。
(摘自《長相思——梁實秋與程季淑》商務印書館 圖/千圖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