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長痛

韓秀媛

天 使

在我的眼中，她擁有一對完美無瑕的翅膀。

一片樹葉，從枝頭飄落，在空中無力地盤旋。在霧中，一個女孩走在陡峭的崖邊。忽然腳下一滑，她跌落了。

在那一刻，她變成了一只鳥，伸展開巨大的翅膀奮力地掙扎，她飛翔起來。她想呼喊，她張開尖硬的喙：“媽媽！媽媽！”冷風灌進她的喉嚨，火辣哽咽。母親輕輕呼喚著她的乳名，她醒了，出了一身冷汗，額頭滾燙。

夢，又入相同的夢境。

一夜大雪封門。

我病懨懨地跟在母親身后，向那個離家最近的衛(wèi)生所走去。松軟的白雪在腳下“咯咯吱吱”作響，發(fā)出痛苦的呻吟。

衛(wèi)生所里剛剛升起幾絲熱氣，爐火剛剛被點燃，空氣中還殘留著木柈燃燒的氣味，火苗在爐膛內閃爍跳躍。

垂著稀松眼袋的男大夫，閉上眼睛，很愜意地打了一個長長的呵欠，隨手扯起白褂子往鼓脹的棉襖外面套。他看見走進屋內的母女，眼神中閃過一絲詫異，仿佛在問：怎么又來了？

“張嘴……”“啊——”他用沾滿藥水的壓舌板壓住我的舌頭，窺探著我的喉嚨。我干嘔了幾下，擠出幾滴滾燙的淚水。他很細心地用手掌捂熱聽診器的聽筒，將聽筒放在我的前胸和后背慢慢移動，仔細辨聽氣管和肺部的呼吸音。他取出夾在我腋下的體溫計，沖著亮處轉動著體溫計，并夸張地咧了咧嘴，母親的眉毛就擰在一起了。

經(jīng)過藥房，門緊閉著。透過投藥窗口的玻璃往里看，緊靠三面墻壁擺滿了紫漆木柜，幾只方形的中藥匣子被半拉開，桌子上還散落著一些中藥。每只抽屜上面都寫著中藥的名字，有些字我是認識的，有些字我還不認得，但是那些中藥的苦澀氣味卻是我熟悉的。甘草、柴胡、白果、三七……那些汲取了天地精華、日月精髓的植物，像一群仙風道骨的神仙一樣，從《本草綱目》中一味一味地走出，飄蕩在空中。

走廊盡頭的一間屋子是注射室，那里熱鬧非凡。孩子的哭鬧聲、咳嗽聲，大人哄孩子哼哼嘰嘰的聲音，一陣緊似一陣，像一根根長滿刺的藤蔓一樣，刺激著緊張的神經(jīng)。

注射室里，衛(wèi)生所唯一的一名女護士在那片嘈雜聲中默不作聲，她抬起頭時會用冷峻的眼神快速地掃一眼人群，間或喊一聲患者的姓名。那些被叫到名字的患者會在眾目睽睽下解開腰帶，褪下褲子，露出小半截屁股，歪著身子等待著女護士來給自己注射。

女護土的一雙手敏捷而準確，那些器皿在她快速的操作下發(fā)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她背對著門，一根麻花辮子從白色護士帽里垂出，蕩在腰間。

白雪將晨光映得更加明亮，探進屋里的幾縷晨光被晃動的人影攪碎，但仍有幾片光斑映在女護士的肩膀、脊背和那根辮子上，發(fā)絲閃耀著黑亮的光澤。

她在桌子和注射床之間快速地移動著腳步，她那條畸形的腿在肥大的褲管中悠蕩著，一只腳尖剛剛踮地，身體還是大幅度地搖晃起來，那根長辮子也隨著身體的晃動左搖一下，右擺一下。新來的患者捂著口鼻互相低語著，顯然她們有些懷疑，生怕她的針尖也似她的腿腳一樣高高低低。

終于輪到我了。小藥瓶內的白色粉末在女護士急促的搖晃下迅速融解在鹽水中，變成淡黃色的液體。她向上推了一下針筒的柄，一股極細的藥液在空中劃了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

我能感覺到，她微涼的手極快地揚起又快速地落下。針尖帶著一股寒氣刺進我的肌肉，冰涼的藥水緩慢地融入我的細胞。緊張讓我肌肉僵硬，汗毛直立。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無數(shù)個彩色光環(huán)，那是淚水與晨光發(fā)生的光學效應……

多年以后的一個下午，我恰巧經(jīng)過那條街。余光中，我看到了童年時熟悉的幾個大字。那個衛(wèi)生所還在原來那個位置，只不過由低矮的平房換成了樓房。

我猶豫了一下，在好奇心的驅使下，我邁進那個被稱為社區(qū)醫(yī)院的大門。我尋到了注射室，向里面張望著。

我依稀分辨出一個熟悉的背影。那個為我扎過針的護士，那個“老姑娘”正向病床邊移動著腳步，仍舊是一只腳尖剛能踮地，鞋子彎曲變形，身體大幅度地擺動著……是她，真的是她。

她移到床邊，貓著腰，蹲了下來。

夕陽松散地照在她的身上，在白色的護士服上暈出一團輕柔的光。她和患者交談著什么，很耐心，很專注的樣子。

我走到注射室的門口，看清了她的容貌：稀疏的眉毛、下垂的眼角和嘴角刻畫出她的年齡。那根漂亮的長辮子不見了，卷曲的短發(fā)頂著白色的護土帽，鬢角已經(jīng)斑白。

她仍舊半蹲半跪在病床旁，那條又細又彎的腿將那根褲管襯得更加肥闊。

她捏著小小的銀針，在患者的手臂上比劃著，兩個小護士立在一旁看著。

她拍打著患者的手背，尋找著她要的血管。

她拉遠患者手臂的動作暴露出她的眼睛已經(jīng)花掉了，看不清楚了，然而她卻毫不猶豫地進針，鮮紅的回流血液證明她扎得很準。以她現(xiàn)在的技術，眼神如何已經(jīng)不重要了——跟著感覺走足矣。

她麻利地用膠帶固定住針柄，調節(jié)藥液的滴速。

在一滴又一滴的藥液中，我的眼前有些模糊了。

時光被拉回到從前。

我大些時，醫(yī)療水平漸漸有了提高，開始有了輸液。那天，我又病了。

那個護士在。我搞不清楚她那年是二十八歲還是三十歲，總之，他們稱她為“老姑娘”。我看過她摘下口罩的模樣，蠻順眼的，話不多，聲音柔柔的。可是，她的那條腿卻是導致愛情遲到的癥結啊。

那一天，她和以前不太一樣，意氣風發(fā)的樣子。原來，她新學了一門技藝。

她用膠皮管兒勒緊我的手臂，并輕輕拍打我的手背，想找到她要的那根血管。當我的手臂變得蒼白麻木時，她捏著針柄的手指還在猶豫著、顫抖著。想了又想，她似乎有了勇氣，用力戳向那根最飽脹的血管。

我看見那根針刺破了我的皮膚，在那根血管旁拔來挑去，試探了幾個來回。我無聲地呼喊：疼……疼……但是我可以忍住不哭出聲來，因為母親正漲紅了臉攥住我的另一只手。而那根針是不服輸?shù)模淮未蔚卮倘胍桓?。最終，那根針在我的腳背上暫時安了家。

她長長地吁出一口氣，沖我笑了笑，眼中滿是歉意。我偷偷抹了抹眼淚，擠出一個勉強的微笑，算是原諒了她。雖在冬季，她的鼻尖上仍然沁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那天，她慢慢地挺起身，踮起腳尖，用拳頭捶了幾下腰。她從兜里掏出手絹，擦了擦臉上的汗。她抬頭時看到倚在門口的我，瞥了我一眼，眼神陌生而匆忙。

她是不會將眼前的這位成年女性同當年給她練習扎針的小女孩聯(lián)系到一起的，那個女孩只不過是她生命湖水中的一道小小的漣漪。

三十年的光陰就在針起針落間悄悄地逝去了。

三十年的光陰可以改變許多事情，比如容顏，比如性情，比如境遇，比如職業(yè)……

三十年了，她還在進行著她的研究。也許，她一生中最為執(zhí)著而高深的課題便是血管吧。

如同當年拍打我那樣，她輕輕拍打著病人的手背，那是指尖對針尖的無限熱愛，針尖對血管的一見鐘情。

她的眼神自信而堅強，生活在她的針尖凝眸深思，時間也在她的針尖凝固不前?！耙会樢娧痹撌撬簧腥绔@至寶的福語吧。

可是，三十年過去了，在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光陰中，這個女護士的影子卻像一幅黑白照片一樣定格在我的記憶中。

我望著她蹣跚的腳步，微胖的背影，心想：她當了那么多年的“白衣天使”，現(xiàn)在，應該是“天使奶奶”了吧？

牙 齒

留有一顆就足夠了。它是我曾經(jīng)來過這個世界的佐證。

那幾顆乳牙似乎對我有了感情，有些戀戀不舍。新牙在牙床中躍躍欲試，摩拳擦掌，乳牙依然不緊不慢，不溫不火。新牙和乳牙的斗爭夜以繼日，無休無止，使得我這個主人整日提心吊膽、惶恐不安。后來母親說：干脆上牙社拔掉吧。末了母親還綴上一句：不疼的。我相信了。

那個叫作牙社的地方其實就是一間大屋子的一隅。兩扇屏風間隔出一個逼仄的空間。屋里有一張桌子、一把椅子和一個被稱作“牙醫(yī)”的老頭。這里真的是牙的世界，到處都是牙齒。墻壁上掛著一幅彩色的牙齒圖片，32顆巨大的牙齒猶如排列緊密的蒜瓣。窗臺上擺著牙齒模型，粉紅的牙齦上兩排牙齒微微張開，像是要隨時咬住什么似的，讓我一下子聯(lián)想到了骷髏。桌子上有一些白色的粉末，兩顆或是三顆帶鋼絲的假牙成品正在沉默地等待著它的主人。也許幾日后，那些牙齒便會住進誰的口腔，接替下崗的真牙完成它們未完成的使命。那個空間里充斥著刺鼻的氣味。有唾液與藥水混合的氣味，有電鉆打磨牙齒揚起粉塵的氣味，還有濃重的汗臭味。

我半躺在椅子上，燈光照亮了我張開的嘴巴，我聽到乳牙的一聲嘆息和新牙的一片歡呼。一張皺巴巴笑嘻嘻的臉湊了過來?！斑@兒疼嗎？”“那兒疼嗎？”“咯嘣”，還沒等我回答，我的一顆乳牙已經(jīng)俘獲在他的指間，血肉模糊。那顆與我朝夕相伴形影不離的伙伴選擇了離開。另外一顆牙在鉗子的試探下仍舊誓死抵抗，拒不投降。牙醫(yī)說，這顆牙必須拔掉，不然，下面的牙就要斜齜出來，變成“虎牙”。牙醫(yī)繼續(xù)他的治療，針尖刺入我的牙齦。柔韌的牙齦頑強地抵御這突如其來的麻醉，沒過幾分鐘便沒有了知覺。我的牙齒在半夢半醒之中被“請”了出來，口水順著嘴角流出，那是牙齒的淚水。

我一直以為，牙齒是我柔弱身體中最堅硬的骨骼，它可以撕裂切斷堅韌的食物，它是極為堅固耐磨的。可是我卻不太喜歡它們，只因它們天生就既不潔白也不整齊，我羞于將它們曝光在陽光下，因此我十分吝惜我的笑容。我用它們嗑瓜子，咬松子，啃骨頭，甚至用它們去對付堅硬的金屬……若是壞掉的話，我便有理由將那兩顆不太美觀的門牙換掉。

我患上了齲齒。細菌部隊隱匿在小小的黑洞中。它們已經(jīng)破壞了我的牙釉質，偷襲了我的牙本質，正在向我的牙髓大舉進軍，我必須阻斷它們的肆虐侵襲。那顆壞掉的牙齒已經(jīng)嚴重影響了我的咀嚼動作，讓我同一切酸的甜的咸的辣的冷的熱的美味產(chǎn)生了陌生的隔閡和遙遠的距離。不分晝夜的疼痛無時無刻地提醒我牙齒的存在，我不得不再次邁進牙齒醫(yī)院的大門。

那個與我年紀相仿的女大夫看起來整潔且溫柔。她寧靜的目光安撫了我對電鉆的恐懼，她如蘭的氣息讓我產(chǎn)生再一次光臨的沖動。在她友好的目光的鼓勵下，我提出了一個問題：我想矯正牙齒。她說：像咱們這個年紀，“最好”不要矯正了，會讓牙齒過早松動。我聽出來了，她在“最好”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我恍然大悟，與兒子同齡的花季少男少女們，有的戴著金屬牙套，那就是矯正牙齒的一種方式。想要擁有一口整齊的牙齒，應該在二十幾年前，正值花季時節(jié)提早打算的。我看了幾眼墻上掛著的明星圖片，她們將笑容拿捏得恰到好處無可挑剔，顆顆牙齒光潔整齊完美無瑕，映射著瓷器一般溫潤的光暈。我忽然想起：那換烤瓷牙呢？她摘下口罩，露出并不比我好到哪去的牙齒，唇邊極為輕松地蹦出幾個數(shù)字：16顆，2萬。

我貌似從容地走出牙齒醫(yī)院。為了完美，我要付出一筆昂貴的整形費用；為了完美，我要忍受各種奇怪而冰冷的器械伸進我的口腔，打磨健康的牙齒，再套上一顆顆“合成材料”……沒有根的假牙會足夠堅韌嗎？也許從此我將永遠地失去咀嚼和品味的快感。它們也極有可能在我發(fā)未全白，齒未脫落的年齡便棄我而去。它們終究是假的，是人工合成的，怎能取代父母賜予我的、與我同甘共苦為我服務幾十年的真正的牙齒！我昂首挺胸，將嘴角微微上揚15度——我在微笑。這是屬于人類獨有的表情，是這世上最簡單最易懂也最溫暖的語言，它能彌補不完美，甚至能治愈某些疾病。我微笑著與陌生人擦肩而過，有的回報我以微笑，已經(jīng)走過去的還回過頭來向我張望。我隨波逐流的思維似乎有了一些頓悟。我應該珍愛父母饋贈給我的獨一無二的禮物：白晰的肌膚、端莊的五官、褐色的頭發(fā)，輕柔的嗓音，乃至每一顆堅固的牙齒。它們組合在一起，才是一個活生生的真我，一個純天然原生態(tài)的我。當這樣的一個我行走在人群中時，我那老眼暈花的老爸老媽不用看第二眼便能辨認出“我”是他們的閨女。我不懼怕時光在我的臉上精雕細琢，每一條爬到眼角的細小皺紋都寫滿了心路的歷程。我用一張張照片刻錄下我的旅程，二十歲的青澀、二十五歲的活力、三十歲的風韻、三十五歲的成熟……再到四十歲、四十五歲，五十歲呢……讓自己在思考中慢慢成熟，再優(yōu)雅地老去吧。

果 實

在那片果園里，果實在日夜膨大，承載果實的枝葉在我耳邊發(fā)出一聲輕輕的嘆息。

圣經(jīng)上說：上帝用泥土造出了亞當，從此世間有了人；又用亞當?shù)囊桓吖窃斐鱿耐?，從此便有了生命之母?/p>

從女孩到女人再到母親，我同祖祖輩輩的女人一樣，生存著，經(jīng)營著，孕育著，繁衍著。那年春天的一個傍晚，我同即將與我謀面的果實被一起推進了自然分娩室。那里到處都閃爍著雪白的無影燈光，一切都變得明明白白了無遮攔。那里彌漫著我從未聞到過的氣味，不是消毒水，也不是酒精的氣味。隔壁育嬰室里，嬰兒“呱呱”的啼哭聲像黎明的鳥鳴一般婉轉動聽。當陣痛來襲時，我撫摸著高高隆起的腹部，我懂了，那種陌生的氣味是生命的氣息。

為我接生的女大夫個子不高，我沒有記住她的長相，卻記住了她的那雙手。她的手掌大得和身材不成比例，抓起一只排球或是籃球應該綽綽有余，新生兒小小的頭顱更是盡在掌握之中。也許就是這雙大手讓她在眾多的婦產(chǎn)大夫中脫穎而出，可以說，那雙手就是為接產(chǎn)而生的。

陣痛一次比一次頻繁，我極力控制自己的喉嚨，卻止不住眼角默默滑落的淚水。膽怯，焦慮，恐懼，無助與疼痛如一團亂麻糾纏在一起，死死地勒緊我的脖頸，讓我窒息使我掙扎，即將把我摧毀。誰說“做女人挺好”？那種痛苦的滋味無法用語言形容，男人永遠無法體會。

女人生孩子猶如過鬼門關吶……母親每次說起這句話時，眼睛總是濕潤的。她生我時便是難產(chǎn)。又相繼進來兩個產(chǎn)婦，其中一個是順產(chǎn)。她只輕輕哼了兩聲便生了。她趨于完美的生產(chǎn)過程著實讓人羨慕。我不由得想到了母雞生蛋。祖母家產(chǎn)蛋最多的那只母雞極為低調，它不像其他母雞那樣“咯咯噠”地炫耀。見它漲紅了臉膛，便可以到雞窩尋到一枚雞蛋——紅皮的，帶著母雞溫熱的體溫和幾縷血絲。另一個產(chǎn)婦情況不太妙，如注的鮮血不斷地從子宮中涌出，我望見了她凌亂的頭頂和蒼白絕望的額頭。

時針在一分一秒不緊不慢地跳動，我的果實的心跳同我的氣息一樣漸漸微弱。我哀求她們，把孩子弄出來讓我死了吧。我驚恐地瞪大雙眼，我看到一扇門徐徐敞開，我的一只腳已經(jīng)試著踏進那個門檻，門里面漆黑而詭異……我痛苦地閉上雙眼，卻看到星光閃耀……是啟明星、北斗七星還是銀河？在我快要失去知覺幾近昏厥時，我的果實被強勁的力量擠壓了出來。他孱弱的哭聲卻有著超凡的力量，將我喚醒并拉回人間。

醫(yī)生用她那雙大手將連接在我和果實之間的臍帶剪斷，果實變成了“亞當”，成為名副其實獨立存在的“人”。他緊握雙拳，揮舞手臂；他高聲啼哭，貪婪地呼吸；他大口地吮吸乳汁，將我的血液變成他的養(yǎng)料。他降臨人世的那天，無疑成了家族的節(jié)日。以至于在那之后的漫長歲月里，眾多溫存而疼愛的目光如同陽光雨露一般偏寵于他，聚集于他，為他歡喜，為他憂愁。

他從小就是一個男子漢，勇敢而好奇。他摔倒后從來不哭，與土地近距離的接觸使他看到了螞蟻和各類昆蟲，那是他人生中又一次重大發(fā)現(xiàn)，那時他剛學會走路。他拒絕爸爸的背抱，獨立登上了長城的好漢坡，長城陡峭的石階比他膝蓋還高，那時他六歲。三亞大東海白浪滔天，他在浪花里翻騰嬉戲，那時他七歲。他愿意陪我去植物園游玩，他對各種植物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他喜歡自己動手驗證科技書上的結論，那時他八歲……我眼看著這顆果實長大、成熟，他一步一個腳印穩(wěn)重的步履，他斯文得體的舉止，他伏案讀書的背影，他大笑時腮邊旋起的酒窩、白玉般的牙齒，他生氣時擰起的眉毛、撅起的小嘴……他的一舉一動在我的眼中都是一幅幅圖畫，百看而不厭吶。

如今，他轉眼就變成翩翩少年郎，青春的力量在他體內萌動流轉，唇上的絨毛在悄悄變深，喉結在漸漸突起。他的嗓音由清亮變得深沉而有磁性，他的目光時而清澈時而深邃。他開始照鏡子了，為了能穿上喜愛的牛仔褲，他決心減肥。他每天洗澡，讓身體散發(fā)著陽光般清新的氣息。他和這個時代同齡少年一樣，喜歡流行的、新鮮的，什么“好聲音”、“好歌曲”、ipad、WiFi、3G、網(wǎng)絡語言、郭敬明、外星人……變得越來越懂事體貼，提重物上樓的活他要與我搶著做，走夜路時有他的陪伴再也不會害怕。

他偶爾也會有心事和煩惱，輕輕的嘆息像春日綿柔的雨滴。他能用自己所學的物理或化學知識解釋一些生活常識，他時常針對一些社會現(xiàn)象發(fā)表自己的見解，有時會在某些事情上替我出主意，我不得不對這個大男孩刮目相看。然而他畢竟還未成年，單純、幼稚、沖動的特質在他的身上有所體現(xiàn)。有時他固執(zhí)得像一頭牛犢，有時他的憤怒像一只刺猬。他的情緒就像五月的天空，剛才還是晴空萬里，一會兒又是陰云密布。他叛逆的語言和舉動刺在我的心頭，我在愛與痛之間無奈徘徊。

早上，匆匆吃飽了的果實背著他碩大的書包出門了。初春的晨光溫暖而慵懶地趴在我的手臂上，如一只討巧的貓咪。陽臺上一盆芙蓉花的枝頭綴滿了花骨朵。昨天那兩粒最大的骨朵還是朱唇緊閉，今日卻暈開一點點，淡淡的玫紅，給人無限的期待和遐想。

有人說，女人最愛的人不是與之肌膚相親的愛人，而是生她的人和她生的人。女人這粒種子，被上天撒布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無論是高山盆地還是平原，無論土壤多么的干旱貧瘠、環(huán)境多么的糟糕惡劣，萼片下總會醞釀著愛的秘密，最終，夢一般輕薄的朵瓣消失于豐美圓滿的果形之中?；ü＠^續(xù)著承載的使命，用纖弱來背負沉重。日漸膨大的子房里還睡著它的孩子，種子繼續(xù)藏在果實深處。這是春天、綠葉、花瓣、花蕊、花粉及各種昆蟲存在的最佳理由。而那顆圓滿的果實是根對綠葉、對花朵情意綿綿的疼痛的囑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