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立的散文詩

蘇家立

淹水的那天

水就這樣從門縫下踱進(jìn)來了，沒和玄關(guān)的招財貓打聲招呼。它們是饑渴的種族，吸干了每一片磁磚的顏色，留下透明的一層薄膜，仿佛罩在腳踝的面具，逼得腳趾甲里的污垢，不得不思考怎么漂白自己。

我拿出一張張樂譜鋪在地上，省去替那些音符澆水的麻煩，而廚房的熱水剛好燒開，野蠻的蒸氣在眼鏡上吐出一片森林。我戴著它，等發(fā)芽的音符爬到我要的高度。

從皮包里掉出幾枚硬幣，它們泡在水中，像是許愿池的切片，在大燈的顯微下默默不語。我按下?lián)u控器，而電視沒有反應(yīng)。水會退的，當(dāng)我眼中的海，終于能溺斃一條紙做的金魚。

門口的那只貓兒，它不斷對我招手，而水逐漸通常是一整群離去的。

自殺者

被發(fā)現(xiàn)躺在浴缸時，他正試著進(jìn)化成淡水魚，嘴巴一開一合，紅色的水不停冒出。幾個小時前，他一個人在小鋼珠店里，好不容易中了大獎，一顆顆油亮的珠子嘩啦嘩啦從機(jī)器嘴巴吐出，其中一顆掉進(jìn)了公文包，另一顆掉到某位小姐的鞋跟下。

在公司，像一包隨時可撕開的速溶咖啡，或許等著Z，或許是A，而今天送來了新的咖啡研磨機(jī)，但他是最后一個知道。穿著黑色套裝的小姐故意踩住珠子，他嘴巴一開一合，體內(nèi)的粉末還沒有倒干凈。

報警的是B，搬來對面已有一段日子，曾經(jīng)和他去過酒店只是他不記得。

削皮

我知道他喜歡吃蘋果，偶爾會切片泡在鹽水里，但大多時候連皮一起吃，只留下孤伶伶的果核，像他背著妻子站在我家門前兩三個小時。

用纖細(xì)的背看著他雙眼遞來的謊言，拿著鈍掉的水果刀，我一個人在流理臺削著心臟般大小的蘋果，一圈又一圈，小心翼翼解下那條裹著青春的紅色圍巾，水聲嘩啦嘩啦流著，我覺得自己的脖子空蕩蕩的，沒有云肯從這樣的懸崖墜落。

他以粗暴的方式脫掉了我的衣服，餐桌上削好的蘋果一片也沒動。今天的天氣并不適合泡鹽水，但牙齦有傷的他，只知道我腋下泌出的月光，有一點(diǎn)點(diǎn)危險的微酸。

蘋果皮躺在砧板仰望廚房沒關(guān)的燈，如果紅算是一種正面。

書寫

桌面有許多條河流，其中一條在燈光下顯得有些年輕，我鋪上一張薄紙，讓手中的筆練習(xí)在岸上呼吸。

鉛筆寫出鋼筆的痕跡，那不是我期待的泳姿。換了張紙，繼續(xù)寫字，直到鉛筆把我寫壞。燈光一閃一滅：[你才是最該被換的。]我恍然大悟，靜靜躺回床鋪，拼命用黑夜擦著自己的尖銳。

隔天起床折棉被時，我連自己的黏液也彎曲了，陽光一照浮現(xiàn)了一些字，也許適合彈涂魚產(chǎn)卵，孵化時我正在洗衣機(jī)旁，削著自己有霉味的臉。

剪指甲

他坐在鏡子前，幫另一個人剪指甲。她的手指很細(xì)很長，像擱在圖畫紙的粉蠟筆，輕輕一折就斷，剖面的顏色可能是亞麻色的?？︵昕︵?，指甲一片一片掉在光滑的磁磚，她不覺得痛，只覺得冷，而窗外慢慢收回了鋪在客廳里的月光。

喀嚓喀嚓，滿地散落著不再發(fā)亮的白屑，他不打算拿出口袋里黑色的指甲油。把地面的指甲掃一掃倒到窗外，天空又會亮了起來，她動了動十根指頭，替鏡外的人畫上新的黑夜，指尖流出疲倦的街道和一扇扇被敲打的門。

指甲里的臟東西都到了鏡子里頭，他拿著指甲剪，開始替自己剪指甲。

牽線

牽著一條電線，我必須保持雙手干燥。馬路上的腳印大多是導(dǎo)電的，有的害怕月光，有的習(xí)慣風(fēng)吹。我走到某面墻下，把手上的線插入角落的洞。我的瞳孔映出了墻后房子里的情景，一對夫妻開開心心吃著晚餐，他們沒有孩子，養(yǎng)了一只看起來不靈光的柴犬。

突然降下大雨把柏油路燒成荒土，整座城市是一顆沒充飽的電池，每個家庭有屬于自己的線路，插在只有他們懂的插座，觸電也不關(guān)別人的事。

我拔出電線，在原地等待放晴。

欺之以圓

那個呼拉圈從很久以前就躺在那里。有時，會有小朋友跳進(jìn)又跳出，卻沒有人小心翼翼把它拿起，靠回油漆正在剝落的墻壁。

雨季來時，連腳印都會莫可奈何地消失。呼拉圈捧著一攤水漬，靜靜地望著習(xí)慣說謊的烏云，聽它拋擲雨滴的聲音。當(dāng)積水溢出圓的擁抱時，彎曲的手臂纏不緊一條緞帶。

無法等到滿月縱身墜入。呼拉圈里，向來捆綁的是黎明后的黑夜，只有大人的腰身能輕輕轉(zhuǎn)動。

然后留下公車站牌未干的油漆，終點(diǎn)不甚明確。

流浪

為了將流浪別上薔薇，他把刺當(dāng)成是自己的行李，一生都不曾放下。

直到從鏡子發(fā)現(xiàn)自己是藍(lán)玫瑰，他開始相信雨季能使他褪色，像當(dāng)初把刺種在他懷里的女孩，即使園藝差強(qiáng)人意，還是把該插的枝，留在應(yīng)岔出的地方。

那是怎么離開家鄉(xiāng)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