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麥子是個鄉(xiāng)下女孩。麥子愛笑,一笑,長長的睫毛一眨,那一方天就藍了,水就清了,桃花就不再顯得那么紅了,艷了。
麥子眼睛亮亮的,望人時,睫毛一眨一眨的,眼睛里閃著羞澀,還有膽怯。
現(xiàn)在,麥子在做針線,繡出的桃花一片兒紅,兩只喜鵲在上面跳動著,嘰嘰喳喳地叫,叫出一片喜氣。
年后,麥子就要出嫁了,嫁給遠處的王少爺。
王少爺那個俊啊,像是山上的一棵松,直挺挺的,村前村后沒有這樣的后生。王少爺那個白啊,白得如女孩一樣,泛著一層水色。王少爺是坐著轎子“吱嘎吱嘎”來的,下了轎,一雙眼睛就脧著麥子,一眨也不眨地呵呵笑了。
媒人知道成了,就問:“咋樣?”
王少爺說中。
媒人一笑說:“中,那就下聘禮啊?!蓖跎贍旤c點頭,從懷里拿出一顆珠子,珠圓玉潤一片水色,放在麥子的手里。麥子的手心頓時也一片水色。王少爺笑笑,趁勢還用手指勾了一下麥子的手心,麻酥酥的。
麥子的臉“騰”—下紅了,像晚霞“嘩”地—下潑在水面上。
麥子的毛眼眼也—下子變得水汪汪的,睫毛蝶翅一樣一眨,悄悄瞥了一眼王少爺。王少爺折扇一合,“啪”的一聲敲在手心里,又不自覺地念叨一句:“中啊──”用的是漢劇二簧的調(diào)子唱出,帶著柔柔的壞壞的韻味,一波三折的。
麥子的臉更紅了,低下頭望著自己的鞋尖,一聲不吭。
然后,王少爺就坐上轎子,又“吱嘎吱嘎”走了,一直走出麥子的視線,走向遠處的天地結合的地方,走成一個黑點,不見了。
麥子嘆一口氣,回到房中。
這以后,麥子閑下來了,就忙著做起針線,繡鞋墊,繡襪子,有時繡著繡著,兩粒眼淚突然冒出來,掛在睫毛尖上,閃啊閃啊的,珍珠一樣。
麥子小時死了爹娘,成了孤兒。
成了孤兒的麥子,就依著叔嬸過日子,過得清苦,也過得恓惶。大家都說,現(xiàn)在好了,這女娃跳出窮坑了,該過著好日子了。
麥子聽著,只是眨著睫毛,咬著唇不說話。
嬸有時看到麥子發(fā)呆,走過去輕輕道:“麥子,想啥???”麥子搖搖頭,沒想啥。嬸就長嘆一聲走了。忙去了。叔不久前由于欠人家的賬,給關進了大牢──嬸煩心著呢。
麥子就勸嬸:“嬸,別急,吉人自有天相?!?/p>
嬸搖著頭,許久許久,拍了一下自己的腿道:“嬸這是做的啥孽???”說完,淚水長流下來。那一刻,麥子也哭了,哭得長長的睫毛如雨打濕的花瓣。麥子一邊哭,一邊念叨著死去的爹娘。
麥子哭,嬸反而不哭了,輕聲問:“麥子,嬸對你咋樣?”
麥子帶著淚,聳著肩連連點頭:“好呢,嬸,好呢?!?/p>
嬸張張嘴,又搖搖頭,一轉身忙自己的去了。
麥子是過了年出嫁的。
過了年,大紅對聯(lián)還貼著,柳條還沒冒出嫩芽,王少爺?shù)幕ㄞI就上門了,還有響器,嗩吶吹得嗚嗚的。麥子出來了,沒有哭,長長的睫毛上挑著微笑。大家說,這女娃啊,巴不得一步跳出去哩。狗還戀家哩,這女娃不戀家哩。
麥子仍不說話,輕輕地咬著唇。
嬸趕上來說;“麥子……”
麥子搖著頭攔住了嬸的話,給了嬸一個包袱,一轉身上了花轎,一路吹吹打打地走了,一直走向天邊,走向大家視線的盡頭。大家都搖著頭嘆息著散了。
只有嬸站在村日,慢慢打開包袱。包袱里面是一包銀子,一些繡好的鞋襪,還有一張紙條,上寫:嬸,我知道叔被騙和王少爺賭博,欠了王少爺?shù)馁€債,你無法抵債,和媒人合伙把我賣給王少爺?shù)母G子。我走了,這鞋襪你用,你有老寒腿;這點銀子是我賣珠子的錢,你拿了救叔吧。
嬸一聲長號坐在地上:“麥子──”
麥子是正月初六嫁給王少爺?shù)模鲁趿砩纤赖?。一同死去的,還有王少爺,七竅流血,中毒身亡。
一個老鴇死了。
小村中,也失去了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子。
選自《四川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