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的記憶

褚育麟

爬滿頂架的紫藤花串串如長發(fā)垂下，在風(fēng)中輕輕擺動。

“背叛啊，背叛！”小琪喃喃自語，坐在花影籠罩的長凳上。

她看著剛關(guān)上的手機(jī)，嘟起嘴，“一個生日聚會就讓你們這樣了，哼。”

小琪閉了眼睛，想讓怒氣隨著風(fēng)吹花葉的聲音緩緩消散。

但沒過多久，她心中有了觸動，緩緩張開眼?！罢l？”她有點猶疑地輕聲詢問。

剛才，覺得有人在看自己。

幽暗回廊空蕩蕩的，小琪不安地走出去，四處打量。

公園遠(yuǎn)處有人在健身，還有個媽媽帶小女兒吹肥皂水泡泡，映著陽光，虹彩的泡泡四處飄飛。

附近的確沒有人，連只貓也沒有。

小琪緩緩走回原位，忽然抬頭看上方。亂麻般交錯的藤條間浮現(xiàn)出一片淡淡的紫暈。

更讓小琪驚奇的是，她仿佛聽見紫暈發(fā)出了聲音：“真敏感，發(fā)現(xiàn)了我?！?/p>

一個懶洋洋動聽的女聲。

“你是……花靈？”她憑直覺問。

“嗯?！?/p>

“為什么看我？”

“我要記下。”

“記什么？”

“你的憤怒?！?/p>

“呵呵，好笑。紫藤要記錄我的憤怒?！毙＄骱鋈挥辛遂`感，加上了一句臺詞般的話：“這是個荒謬的夢，很適合星期六下午?！?/p>

“這不荒謬，人們走過附近的時候，我會記錄他們的情緒。”

“怎么記？”小琪不信，搖搖頭。

“葉子，記載人的憤怒和憂愁;花，記錄人的喜悅和歡笑。你剛才的憤怒，一片葉子記下來了。”

小琪愣了一會兒，輕聲說：“你是說真的？”

“嗯。”

“那你知道，我為什么生氣？”

“兩位同學(xué)參加了別人的生日聚會，沒有通知你。你認(rèn)為她們是朋友，不該這樣?！?/p>

“認(rèn)為是朋友，這描述對了?！毙＄髡f著，有些解氣了，對花靈則更是驚異，“你……不只記錄我的話，連我心里想法也知道？”

“嗯，記錄的是你心靈的波動。”

“真厲害。”小琪不禁感嘆。

“我下來吧，你仰頭看著太累了?！弊蠒灳従忥h下，落在廊柱幽暗處。

“是啊。”小琪活動一下脖子，“你能現(xiàn)身、移動，還能變成什么嗎？”

“可以變成你熟悉的人，譬如你母親?！?/p>

“媽媽？”小琪想著媽媽的形象，發(fā)現(xiàn)紫暈已經(jīng)變化，先出現(xiàn)的是炯炯關(guān)心的眼神。她連忙說：“不要?！?/p>

“為什么？”隱約的媽媽微微皺起了眉頭。

“我……還不想回家?！毙＄饔行┬奶摰母杏X。

“那，換成你的小姨？”媽媽的臉和身子瘦下來，眉毛揚起，變成有些俏皮的年輕女性。

“哇，你是心靈復(fù)印機(jī)啊。”小琪再次驚嘆，“我剛想到而已?！?/p>

“你對我開放了，我就像你的鏡子?！?/p>

小琪看看面前的窈窕身影，輕輕嘆口氣，“小姨現(xiàn)在也不一樣了，再換吧。”

花靈這次沒出聲，身影漸漸渙散。

小琪閉起了眼睛，再張開眼時，面前是一個表情寧靜的金發(fā)女孩。

“祈禱的女生，這是在哪部卡通片上看到的？”小琪有些猶疑，接著點頭說：“就你吧。”

“嗯，祈禱、許愿，是人最美好的時候?！苯鸢l(fā)女孩微笑說。

“是啊，為什么呢？”

“可能真正實現(xiàn)愿望的人太少了。”少女看看逶迤漫布的花葉，“綠葉的記憶比花多啊?！?/p>

小琪聽著，有些好奇起來，“能讓我看看那些記憶嗎？”她指著一片形狀秀氣的墨綠色葉子，“它有記憶嗎？”

“有的?！鄙倥⑿ΓＡ艘幌卵?，小琪心中瞬間出現(xiàn)了景象。

一位長發(fā)女孩坐在黑暗房間里，看著窗外雪花片片飄落。

“好孤獨的感覺啊?！毙＄髡f著，忽然覺得這女孩面容很熟悉，似乎在哪里見過。她又有了新的疑問：“為什么記憶像夢境呢？”

“因為細(xì)節(jié)會淡忘?！鄙倥疁睾偷亟忉?，“留下來的是人心情的意象?！?/p>

小琪接著問：“能看看大人們的記憶嗎？”

“好啊?！?/p>

幻燈片般的景象一張張在小琪心中出現(xiàn)：有人跟鏡子里的自己吵架;有人追趕別人的背影;有人在街角窺探，緊張兮兮……

“大人的煩惱真多啊！”小琪感嘆。

“也許是人把這世界撐得太大了?！鄙倥珗@周遭的摩天樓群，“自己不知道怎么對付了?！?/p>

“嗯?！?/p>

“看看快樂的記憶吧。”小琪指著追逐虹彩泡泡的小女孩，笑笑說，“那女孩的快樂能用花記錄起來嗎？”

“不行?！鄙倥畢s搖搖頭，“這快樂像陣輕煙，一下就蒸發(fā)了?！?/p>

“蒸發(fā)？”

“許多人的快樂只是快感，留不了幾分鐘?！?/p>

小琪沉默下來。

“當(dāng)然也有記錄下來的?！鄙倥]了一下眼睛，指著一串斜出廊架的紫藤花對小琪微笑說，“想看看跟你有關(guān)的人的記憶嗎？”

“好啊。”小琪的眼睛亮起來。

先出現(xiàn)的景象是一個肥嘟嘟的可愛嬰孩，然后，嬰孩身邊出現(xiàn)了熟悉的身影。

“小姨！”小琪脫口叫出。

“是啊，她現(xiàn)在是快樂得不得了?！毙＄骺粗柟庀聽N亮的花朵，嘴微嘟起來，“上次來我們家，抱著寶寶東現(xiàn)西現(xiàn)的，簡直忘了我的存在。”

“小姨對你不好嗎？”少女笑笑。

“好……以前很好?！毙＄鞯皖^說，“我上學(xué)的書包就是小姨買的，是那時最洋氣的?！?/p>

“是啊，當(dāng)時你的快樂，應(yīng)該也有一朵花記得?！?/p>

“呀，在哪里？”小琪抬頭看廊架那些花串，想要尋找。

“那是幾季前的花，早謝了?！?/p>

“謝了？”

“因為那快樂，你也忘記了?！鄙倥π?，“人很容易遺忘感情啊?！?/p>

“唔?！毙＄飨肓讼?，沉默了。

“也不是所有快樂，都會隨花謝的?！鄙倥钌羁葱＄饕谎?，“有的記憶可以深刻到枝干，浸入年輪，幾年、甚至幾十年延續(xù)著。”

“呀，這你先前沒說，是什么樣的快樂？”

少女笑而不語。

小琪心中浮現(xiàn)出了景象，是紙船。

白、黃、綠、紅、紫，不同顏色的紙船紛紛飄出，隨同的還有各種記憶片段：純白如雪的嬰兒臉龐，粉黃溫馨的棉被裹著睡孩，花綠淡雅短裙的俏皮小姑娘，大紅熱烈的歡笑少女，深紫收斂的故作神秘……

“這是……媽媽折過的紙船！”小琪震驚了。

“用紙船記錄了你的姿態(tài)?！?/p>

“她折的時候，老是看著我微笑。”小琪感動了，卻又苦笑，“我還以為她要把我的人生都安排好了，其實……不是這樣？”

“你媽媽真正喜愛生命，這樣的快樂才能長久吧?！鄙倥疁睾偷卣f。

“嗯?！毙＄魑⑽Ⅻc頭，心中又出現(xiàn)一個人的形象，不禁問：“有我爸的記憶嗎？快樂的，或是痛苦的？”

“沒有?！?/p>

“沒有？兩種都沒有？”

“都沒有。”

“難怪，媽老是罵他沒心沒肺的?！毙＄餍α?。

“我這里記錄不到，表示你爸不累積情緒?！鄙倥⑿φf，“這未必是件壞事?！?/p>

“嗯，爸就是這樣簡單。剛才媽還在嫌他昨晚看球太晚，今天午覺睡長了。我聽不下去，就出來了……”小琪說到這里停了下來，她看向廣場，微微嘆氣，“生日聚會的快樂，也保持不久，是不是？”

“一般是?！鄙倥f，“你想起了朋友？想去聚會？”

“才不想，隨她們?nèi)グ伞！毙＄靼櫭?，“只是，以后還是朋友嗎？”

“那由你決定?！鄙倥f，“花和樹也可以是朋友，只要彼此看著，感受著就行了。只是，人類的朋友必須常待在一起？”

“這也未必……”小琪說到這里，心里忽然開朗了，“是啊，何必綁住呢。我也可以去找別人啊?！?/p>

“沒錯?！鄙倥πΑ?/p>

小琪的心思變得靈敏起來，她想到一件事，指著先前的墨綠葉子說：“可不可以再讓我看看，那葉子的記憶?！?/p>

坐在黑暗房間的長發(fā)女孩再次出現(xiàn)，小琪瞇起眼，恍然大悟地說：“是她？為什么在記憶里是長發(fā)？”

“憂愁會使人頭發(fā)變長吧，在心里面。”少女說，“是你的同學(xué)？”

“是，很安靜的女生，最會畫畫的?！毙＄饔靡环N佩服的口吻說，“那畫，不是才藝班上學(xué)來的，特別有感覺！”

“只是，她在愁什么呢？”小琪疑惑。

“你可以去了解啊?！?/p>

“對，她家就在附近?！?/p>

小琪離開了回廊，穿越廣場。

經(jīng)過追逐泡泡的女孩身邊，她雙手一揮，讓泡泡飛得更高，陽光透射讓虹彩更亮麗了。

女孩仰頭看著，咯咯地笑了。

小琪跟女孩母親點頭招呼，輕快地向前走去。

在她背后遠(yuǎn)處，金發(fā)少女已消失。

廊架上一朵紫藤花蓓蕾，微微綻開了。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