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動的靈石

王玲玲

淮北市歷史悠久，《元和郡縣志》載：淮北古為相地，春秋宋共工曾徙都于相，后成為秦泗水郡、西漢沛郡、東漢沛國的治所，是當時的區(qū)域性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近年來的考古發(fā)掘，淮北多見兩漢時期的墓葬。 2006年10月，淮北市博物館在鼎盛國際商廈工地的一座漢畫像石墓里，清理發(fā)掘出9塊漢畫像石，其中一塊刻有建鼓舞圖案的方形畫像石在淮北市考古發(fā)掘中屬首次發(fā)現(xiàn)。筆者將就該石的基本情況、用途及意義闡述之。

一、畫像石的基本情況

該石近似正方形，長64厘米，寬63厘米，厚32厘米，主畫面由上下兩格組成，上格為建鼓舞圖，下格為奏樂圖（見圖1）。側(cè)壁圖案分三部分，畫面逐次增高：第一部分雕十字穿環(huán)紋，第二部分陰線刻菱形紋和水波紋，第三部分受到一定程度的破壞，但從殘留畫面看，應是柿蒂花紋（見圖2），與同時出土的貓頭鷹樓閣拜謁圖畫像石側(cè)壁尺寸、圖像相同（見圖3）。此石的雕刻技法采用剔地淺浮雕，畫面上加飾水波紋及錐刺紋，有的部位采用了陰線刻的手法，技法嫻熟多樣，畫面舒展流暢，形象逼真生動。由于該墓未能完全發(fā)掘，僅能從墓葬的形制和雕刻技法上推斷其年代。該墓的形制為前堂后寢磚石結(jié)構(gòu)的畫像石墓，與蕭縣漢墓XPM88相近，這種墓葬多流行東漢中晚期。在雕刻技法上，此石與淮北市出土的紀年門扉“建初四年”相似，這種風格的畫像石在淮北市具有一定的代表性，持續(xù)時間也較長，由此，可以推斷這塊“建鼓舞”畫像石應為東漢中晚期之佳作。

從建鼓舞圖上看，畫面中間置一建鼓，并以木柱通貫鼓身，鼓面略高于舞者，便于擊打。木柱頂端裝飾有三角形的幢，幢下垂有流蘇，鼓上方有用野雞尾巴上的羽毛做成的羽葆，羽葆末端系有鈴鐺，似柳枝般向兩側(cè)垂落下來，在風中微微飄動。木柱底部兩側(cè)各置一壺。建鼓的兩邊分別站立兩位男舞者，雙手執(zhí)桴，邊擊邊舞。兩位舞者均束腰，身著長袍，左邊的男子左手在前，右手在后；右側(cè)男子個頭略矮，右手在前，左手在后，昂首挺胸，神采奕奕。從擊鼓的姿態(tài)上看，兩腿自然分開，成弓箭步，雙臂拉寬，顯示出男子擊鼓時剛健的姿態(tài)，舞姿雄健、粗獷、豪放。兩位舞者的敲擊姿態(tài)雖是相對的，但二人敲出的鼓點應該是同一個。由此可看出，二人在表演中既講究音樂的一致性，又注意舞蹈姿態(tài)的對稱性，以達到音樂和舞蹈方面較強的韻律感和美感，這一點對于距今近兩千年的人們來說，是相當難得的。在表演建鼓舞的同時，下面還有四位跽坐的樂人為舞蹈伴奏，四人皆戴帽、著袍，伴奏的樂器從左至右依次是笙、鼓、塤和排簫。

二、畫像石的用途

淮北市近年來出土漢畫像石多為墓門構(gòu)件，即門楣、左右立柱及左右門扉。每塊墓門石板的圖像也相對固定，一般是：門楣為雙龍穿璧或十字穿環(huán)，少數(shù)為魚，主題圖像的周邊裝飾有邊框，部分配有水波紋或圓點紋等；左右立柱圖像對稱分布，以執(zhí)戟門吏為主，少數(shù)為伏羲、女媧或青龍、白虎；門扉的構(gòu)圖有一定的規(guī)律，圖像左右對稱，上部為朱雀、十字穿環(huán)或魚，下部為鋪首銜環(huán)，少數(shù)為青龍、白虎。因此，這塊建鼓舞畫像石不具備墓室畫像石構(gòu)件的特點，黃曉芬在《漢墓的考古學研究》中提到：“東漢以后，王侯墓以下的地方豪族墓也都相繼模仿帝王陵墓，在墓地盛行造設墓園及寢殿建筑。中小型漢墓也常見在墓地上建造圓墳和祠堂建筑?！盵1]筆者認為該石應是墓前祠堂上的建筑構(gòu)件。

信立祥在《漢代畫像石綜合研究》一書中將漢代石結(jié)構(gòu)祠堂分成四類：第一種，由基石、后壁石、左右側(cè)壁石、頂石和屋脊石構(gòu)成的小型單開間平頂房屋式建筑，前部敞開而不設門扉，構(gòu)造簡單；第二種，單開間懸山頂房屋式建筑，由基石、左右側(cè)壁石、后壁石、前后屋頂石和屋脊石構(gòu)成，祠堂前部敞開，不設門扉，頂部為兩面坡式；第三種，雙開間單檐懸山頂房屋式建筑；第四種，后壁帶有方形龕室的雙開間單檐懸山頂房屋式建筑。[2]結(jié)合該工地出土的日月同輝龍戲圖畫像石、樓閣拜謁圖畫像石以及貓頭鷹樓閣拜謁圖畫像石的形制、大小來分析，這塊建鼓舞畫像石應是小型單開間平頂房屋式祠堂的側(cè)壁石。

三、建鼓舞祠堂畫像石的意義

在墓前祠堂內(nèi)放置這樣一塊帶建鼓舞圖案的畫像石，僅僅是墓主人死前的生活寫照嗎？很多文章也將這類鼓舞畫像歸入樂舞百戲的行列，視為墓主人生前的生活寫照，筆者認為其意義不限于此。漢代，人死后，首先要向天地報告，要向祖宗報告，即要舉行所謂“告”的儀式，而報告的地方就是人們常常聚會的場所——“社”。通知和召集鄉(xiāng)里百姓，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擊鼓。由此可見，建鼓舞更多的則是承載了通達天地、溝通人神的祭祀功能。

我們先從這件建鼓的造型上來分析。一看立桿，所謂建鼓就是用一根木桿貫穿鼓的中部并將其豎立起來，這豎在中間的木桿源于古代歷法中的“立桿測影”。農(nóng)業(yè)社會，太陽的作用尤為重要，人們就通過立桿來了解太陽，觀測天象。所立的桿，也呈現(xiàn)出多樣性，比如半坡有羊角柱，良渚文化有鳥柱等。而作為氣象總稱的天與神是相連的，立而知天的“桿” 也就具有了一種神性。與神相關(guān)的“示”字，在甲骨文中的含義就是“設桿祭天”。[3]卜鍵在《建木與建鼓》中從文化學的角度認為這個鼓中立桿是溝通天地、接引天神的圣木。[4]二看立桿頂端裝飾有帶流蘇的幢，幢即華蓋，象征天，在我國出土的部分建鼓舞畫像石中，幢的上方會有一些引導靈魂升天的靈物。比如山東出土一塊建鼓舞畫像石，畫中高聳的建鼓中柱上飾有華蓋，華蓋上居二猴，猴子之上是西王母仙境。華蓋即天的象征，華蓋上的猴子是升入天國的仙猴。[5]這也更加證明貫穿鼓身的立桿是溝通天地的靈木。三看鼓體上方自然垂落的羽葆。漢代張衡《東京賦》：“鼓路鼓，樹羽幢幢?！庇疠嵋话阋缘晕玻ㄒ半u尾毛）做成。有些畫像石上，羽葆上方還站立一只或成群的鳥。中國道教對鳥有這樣的含義：仙人以鳥的模樣出現(xiàn)，表示輕盈與脫離地上的重力，而鳥象征脫離身體的人的靈魂飛升。朱存明先生在《漢畫像的象征世界》中說：“即使是作鳥頭狀飄起的垂旒也被看作是飛翔中的鳥，而含有靈魂飛升的意義?！盵6]鼓上插羽毛顯然也是為了引導亡靈升入天國，象征亡者已經(jīng)羽化——其肉體與靈魂分離，尸體入地，靈魂仙化成神。另外，建鼓呈橢圓形，也是宇宙之象，因此從建鼓的整體組成上來說，建鼓就是溝通天地上下的象征表現(xiàn)。

古人向神祈禱無非就是通神、娛神，讓神來保佑，最大程度地滿足人們的需求。有了通天的法器，就要配以相應的儀式，才能喚起神的注意，達到與神共鳴、讓神愉悅的目的。張光直先生在《美術(shù)·神話與祭祀》一書中說：“鼓聲與舞蹈并作，使他（巫師）極度興奮……在這種迷幻癲狂之時施展法術(shù)。”[7]鼓樂的聲音洪大，節(jié)奏強烈，正好與巫師近似癲狂的舞蹈相對應。建鼓舞正是鼓與舞在這種神秘的巫術(shù)中完美的結(jié)合體?！冻o·九歌》王逸注曰：“其祠，必作歌樂鼓舞，以樂諸神”?；笢亍缎抡摗ぱ泽w》載：楚靈王“驕逸輕下，簡賢務鬼，……，齋戒潔鮮，以祀上帝，禮群神，躬執(zhí)羽紱，起舞壇前。吳人來攻，其國人告急，而靈王鼓舞自若……”?！逗鬂h書·劉盆子傳》載：“（樊崇）軍中常有齊巫鼓舞祠城陽景王，以求福助?！鄙闲邢滦?，既然上層社會以鼓舞娛神，那么民間以鼓舞娛神，以求神靈庇護就更加普遍了。如《漢書·郊祀志》云：“今民間祠有鼓舞。”《潛夫論·浮侈篇》也有“今多不修饋，休其蠶織，而起學巫祝，鼓舞祀神”的記載?！段簳も矀鳌芬舱f獠人“其俗畏鬼神，尤尚淫祀。……鼓舞祀之”。

湖北隨州曾侯乙墓的西室，曾出土一件彩漆木雕鴛鴦形盒，在鴛鴦盒右腹中部繪有一面建鼓，立于一獸形鼓座上。兩個打扮成怪獸模樣的人分立于建鼓兩邊，右邊一人雙手執(zhí)桴正在擊鼓；左面一人腰佩長劍，頭戴高冠，手舞長袖，伴隨鼓節(jié)正翩翩起舞。這畫面上的建鼓舞明顯具有祭祀含義。戰(zhàn)國時期，相城為沛的治所，沛原屬宋，后歸楚?！稘h書·地理志》載：“宋自微子二十余世，至景公滅曹，滅曹后五世，亦為齊楚魏所滅，三分其地，……，楚得其沛?！币虼耍幢苯ü奈璁嬒袷豢杀苊獾厥艿搅顺幕挠绊?，具有通達天地、溝通人神的祭祀含義。

淮北鼎盛國際商廈工地出土的這件建鼓舞畫像石，在淮北市較少發(fā)現(xiàn)，具有重要意義。它一方面體現(xiàn)漢代人對于死后靈魂升天、達到極樂世界的美好追求，另一方面也豐富了淮北石祠畫像石的研究資料。

注釋：

[1]黃曉芬.漢墓的考古學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03.271.

[2]信立祥.漢代畫像石綜合研究[M].北京：文物出版社，2000.76.

[3]張法.中國古代建筑的演變及其文化意義[J].文史哲，2002（5）.76.

[4]卜鍵.建木與建鼓—對先秦典籍中一個人類文化學命題的考索[J].文獻，2000（4）.

[5]山東省博物館.山東漢畫像石選集[M].濟南：齊魯書社，1982.

[6]朱存明.漢畫像的象征世界[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4.100.

[7]張光直.美術(shù)·神話與祭祀[M].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8.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