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試圖跨越語言鴻溝的鯨魚

崔媛媛

我們?nèi)祟愑袝r會模仿動物語言，如模仿鳥叫、貓叫，那么，是否有動物模仿我們?nèi)祟惖恼Z言呢？在美國海軍的一個研究項目中，一只名為諾克（Noc）的白鯨開始模仿人類的語言。白鯨為什么要試圖與人類交談？讓我們一起去探秘隱藏在諾克背后的故事。

在人類尚未出現(xiàn)的千百萬年前，地球上廣袤的海洋中曾經(jīng)交織著鯨魚空靈的歌聲：座頭鯨復雜的求偶歌聲，抹香鯨家族在遷徙途中發(fā)出的獨特叩擊聲，太平洋灰鯨如康茄舞鼓聲一般的嗓聲，巨大的藍鯨和長須鯨那可傳播到千里之外的吟聲和我們?nèi)硕牪坏降母甙硕纫綦A，以及北極圈附近幾乎從不停歇的獨屬于白鯨的“咔嗒咔嗒”聲……所有這些美妙的聲音而今都被人類發(fā)出的喧鬧聲壓過了，人們長期以來都忽略了對這些海洋動物的關注。然而，最近一只叫“諾克”的雄性白鯨卻用自己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引起了人們的關注。那么，這一次到底是什么能夠引起人們?nèi)绱藦娏业仃P注呢？原來，這只叫作“諾克”的鯨魚竟然發(fā)出了“人類的聲音”！

說出人類語言的諾克

這只叫諾克的白鯨隸屬于美國海軍。美國在冰冷的北極開展了一個軍方的海洋動物訓練項目，其目的是想利用海洋動物來完成魚雷探測和魚雷測試等軍事任務，因此他們需要尋找一種可以發(fā)出聲吶并且能夠在北極冰冷的和能見度極低的水域中探索和定位試驗魚雷的海洋動物。作為這個軍方項目的發(fā)起人之一，山姆·里奇威第一次將白鯨作為了訓練的對象，因為白鯨一直都生活在北極這樣的環(huán)境中。

這個訓練項目最早“招募”了兩只小白鯨，雄性白鯨“諾克”就是其中一名，此外還有一只叫作“穆克”的雌性白鯨。這兩只聰明卓絕的“新兵”很快就向大家證明了自己非凡的實力。兩只白鯨盡職盡責地完成著軍方的深潛訓練，它們接受了來自于訓練員的口頭指令或手勢指令后，就會迅速消失在水下。研究結果顯示，兩只白鯨的潛水深度不僅達到了預期的600米，同時還能在水下實現(xiàn)準確定位，從泥濘的海底發(fā)現(xiàn)魚雷。在自然界中，白鯨已經(jīng)進化出了精準的回聲定位能力，它們不但可以自由探索北極漆黑的海域，也可以在水下迅速找到冰層間的空隙。之后它們再回到水面上呼吸。

兩只白鯨和訓練員之間的感情十分深厚。在加拿大和美國聯(lián)合在溫哥華島的東海岸開展相關的武器試驗期間，一群動物保護人士曾潛入試驗基地，并試圖“解救”諾克和穆克。一開始，兩只白鯨都離開基地游向了外海，但很快諾克就掉頭回到了海軍訓練基地，穆克也在向南游了22千米之后自己游回了基地。在里奇威看來，“它們已經(jīng)開始把訓練員看作家族成員了，這應該就是它們最終選擇還是和我們待在一起的原因。我們是沒辦法完全控制這兩只白鯨的，我們只是在一起共同完成一項工作，它們把自己認定為整個團隊的一部分了，至少在我們看來就是這樣的” 。

在里奇威的腦海中，他已經(jīng)完全不記得諾克在突然展現(xiàn)語言能力前有過什么特別奇特的、與眾不同的經(jīng)歷和表現(xiàn)。在里奇威的記憶中，諾克是一個有些調(diào)皮的小家伙，它在訓練初期常常突然俯沖到水下，開始吸食海底的無脊椎動物，很開心地躲避訓練項目。有時候它也會潛入水中，獨自偷偷地游回100多千米外自己的“宿舍”中。諾克會經(jīng)常觀察穆克，如果當穆克做得很好并得到獎勵時，諾克就會變現(xiàn)得特別嫉妒。這時它會表現(xiàn)出迫切地希望立刻接受訓練項目。

當時，諾克這只小白鯨剛滿6歲，是一位表現(xiàn)非常出色的隊員。它是一只特別暖心的小家伙，特別喜歡與人親近，它總是期望得到大家的關注。它喜歡待在在訓練員的身邊，和訓練員互動，讓訓練員撫摸它的皮膚。諾克似乎很享受和訓練員在一起的時間，它也是一只非常有耐性的動物。當然，因為那時它還很小，所以對周圍的事物總有些充滿好奇、躍躍欲試。也許這就是諾克開始模仿人類語言的原因，它喜歡觀察人類，喜歡和人類在一起，因此就會特別想和人類建立起一份特殊的連接。而語言就成為了它喜歡的與人溝通的方式。

諾克的變化主要出現(xiàn)在訓練項目開展后的第7年。里奇威當時的辦公室和白鯨的籠舍離得很近，都位于碼頭旁。剛開始，他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就像兩個人在交談。里奇威只當是有人在碼頭上談話，并沒有將這個聲音和諾克聯(lián)系起來。

直到有一天，兩名海軍潛水員開始在水下修補白鯨的籠舍，當時他們是通過一個水下通信設備與岸上的主管進行溝通。通常潛水員在水下作業(yè)一段時間或者完成了任務時，主管就會通知他們浮出水面。這天，其中一名叫作邁爾斯·布萊切特的資深老水兵突然浮出水面，沖著正感到莫名其妙的主管問道“是誰叫我浮上來的？”當時，布萊切特浮出水面后面對著一頭霧水的同事，他還以為大家都在和他開玩笑。由于布萊切特還提到有人在水下拽他的腿，大家很快就意識到，也許這都是諾克在搗鬼，正是它沖著布萊切特說了“出去”這個詞。因為白鯨很喜歡關注人類的行為，同時布萊切特和諾克的關系很好，那么它就更可能關注著布萊切特的一舉一動。當他們發(fā)現(xiàn)正是諾克做了這一切后，才深深地認識到，之前真是大大低估了白鯨的智慧。

探索諾克的聲音

從這個事件開始，訓練小組更加重點關注他們的白鯨，并且發(fā)現(xiàn)諾克之后不止一次重復了同樣的詞。在諾克的語言天賦被發(fā)現(xiàn)后，里奇威和同事們開始錄制這只白鯨的各種“講演集”。諾克不論是在水下還是浮出水面都會“說話”。在得到訓練員的相應指令后，諾克就會開始喋喋不休地說起話來，有時這種神奇的白鯨式講演甚至可以持續(xù)30秒以上。有時，諾克還會自發(fā)地開始自言自語。但只有一點很奇怪，就是諾克從來不在它的同伴穆克面前“說話”，它只有在人類存在的情況下或是自己獨處時，才會說出人類的語言。

白鯨也一直是動物界中有名的“口技高手”，可以模仿多種動物的聲音。之前也曾有過各種關于白鯨“說”出人類語言的傳聞。但在諾克之前，從來沒人有機會對白鯨的這種語言天賦做出重復性的觀察。而生活在圈養(yǎng)環(huán)境下的諾克，終于使這方面的研究得以成為現(xiàn)實。里奇威和同事們可以錄下諾克的聲音，并對此進行音頻分析。相關的頻譜分析很快從科學的角度證實了諾克非凡的語言天賦。各項關于聲音節(jié)奏、頻率以及間隔度的數(shù)據(jù)結果都顯示，諾克的“說話”方式和人類是一樣的。它發(fā)出的“人類語言”的基本頻率同樣也和人類的相一致，保持在200～300赫茲，大約為八度音階的中音C（低于白鯨的正常音階）。

諾克甚至允許里奇威將一種名為“快速反應壓力導管”的設備重復置于它的鼻腔和噴水孔下的氣囊處。這樣讓里奇威得以更加清楚地了解到諾克是如何發(fā)出讓人不可思議的“人聲”的。白鯨在發(fā)聲時，會先將腹部的空氣壓入鼻腔內(nèi)，空氣會通過每個鼻腔室內(nèi)叫作“聲唇”的構造。這些聲唇在震動后就會發(fā)出像尖銳口哨一般的脈沖聲，白鯨通過位于頭部前端的回聲定位器官就可以接收到遇到阻隔物體后返回的脈沖聲波。里奇威還發(fā)現(xiàn)，諾克在模仿人類的聲音時，也同樣能觀察到它腹部膨脹，鼻腔鼓起，但當氣流通過鼻腔后，就會被諾克神奇、精準地轉(zhuǎn)變?yōu)楹腿祟惸懈咭粢话愕纳ひ簟?/p>

動物對人類語言的模仿長久以來都被視作純機械性的復刻行為，然而，最近關于鸚鵡以及鯨類等物種的研究結果都顯示，我們對這些動物的智商和天賦一直都存在偏見?！皩β曇舻哪７潞蛯W習，長期以來都是非常復雜的認知過程”，洛瑞·馬里諾博士是一位長期致力于研究鯨類的智慧和大腦進化歷程的專家。他認為，如果一種動物想模仿另一個物種，首先這種動物就需要具備較高級別的自我意識，它需要非常了解自己和對方的身體構造是如何發(fā)出這種聲音的。想要通過控制自己的發(fā)聲系統(tǒng)來產(chǎn)生另外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是非常非常復雜的過程。

諾克與人類間的親密關系對于它惟妙惟肖地模仿人類語言也起到了關鍵的作用。過去人們總是認為鯨類的大腦就是一大堆聽覺組織，就像一個巨大的音頻接收器。但在馬里諾博士看來，鯨類的大腦皮層高度集合了各種組織，絕不可能僅僅只用于接受音頻信息。根據(jù)“平行進化”理論，鯨類的進化領先人類5500萬年，它們是最早擁有可以和現(xiàn)今人類大腦相媲美的復雜腦部結構的動物。其實鯨魚的大腦具備很多高級的功能，包括自我認知、記憶、高級社會化以及高超的語言能力。雖然我們還不了解鯨類的大腦是如何綜合處理信息的，但這絕不表示我們可以低估它們的智慧。鯨類和人類有很多相似之處，它們展現(xiàn)出了各種復雜的行為，擁有復雜的社群關系、家族結構，甚至還有著很好的記憶力。

聲音背后的故事

法國的動物學家最近記錄到了海豚也會說夢話，而且這些海豚在睡夢中說的并不是自己的語言，而是模仿出了座頭鯨的聲音。對于一只年幼的白鯨來說，模仿人類的語言，也許就像小貓玩耍毛線球一樣，都是在單調(diào)的生活中打發(fā)時間的一種方式。但這個聲音的背后卻也可能隱藏著其他的奧秘。

在研究諾克是如何發(fā)出聲音的同時，還有一個主要的問題就是諾克為什么要模仿人類的語言？這是單純的模仿還是為了溝通交流？生物心理學教授戴安娜·賴斯一直致力于研究海豚及其他鯨類的認知能力和交流方式。在她看來，動物展現(xiàn)某種行為都出于一定的動機，那么必然也有一個原因在不斷地加強諾克的“說話”行為，這個原因顯然不是食物。行為學家都了解，白鯨通常集群生活，一個白鯨群由大約25只鯨魚組成，包括一只領頭的雄性白鯨，其余則是由親緣關系較近的雌性白鯨和它們后代組成。新生的小白鯨一般會在鯨群中生活2年左右，雌鯨們會共同照顧這些小家伙，這種社群方式和大象非常相似。然而，圍繞在諾克身邊的同伴是沒有親緣關系的雌性白鯨，它是唯一的一只年齡較小的雄性白鯨，也許它一直都覺得自己很孤單。但是諾克可以通過“說話”來引起身邊訓練員們的注意，這種關注對于它來說就可以減輕自己的孤獨感，那么這種溝通和交流就成為了“說話”行為的增強因素。

美國的托尼·弗洛霍夫是一位海洋動物行為學家，在過去的16年里，他一直在圣勞倫斯河河口研究白鯨種群中孤獨個體的社群交流方式。弗洛霍夫的觀察結果也支持了上述推斷。他發(fā)現(xiàn)，有些年幼的白鯨由于媽媽被捕殺或遭受到水污染而被迫離開自己的家族群，這些個體很多會選擇與人類展開溝通交流。此外，弗洛霍夫還發(fā)現(xiàn)，絕大多數(shù)逆戟鯨和海豚都在水下才發(fā)出叫聲，但是與鯨群脫離的孤單白鯨卻愿意浮出水面對著人類發(fā)出叫聲，并且這些白鯨也會很明顯地將身體朝向人類。鯨群中的白鯨從來不會做出這些與人類親近的行為，所以很容易區(qū)分一只白鯨是真的沒有同伴，還是只是暫時離開鯨群獨自生活。像諾克這樣的白鯨所表現(xiàn)的行為，正是無法與其他白鯨進行正常的溝通交流的表現(xiàn)。所以它嘗試著與人們溝通，這恰恰顯示了諾克的孤單和無聊感。

野生的白鯨每天需要在冰冷的海水中漫游160千米，同時它們還擁有復雜的社群結構，會與同一個白鯨家族的成員進行各種溝通交流。然而對于圈養(yǎng)環(huán)境下的白鯨來說，也許從人類的角度看來，我們?yōu)槠涮峁┝饲鍧嵉沫h(huán)境、均衡的營養(yǎng)和完善的水循環(huán)系統(tǒng)，但狹小而單調(diào)的空間、有限的活動量、缺乏與同伴間正常的溝通交流，實際卻讓圈養(yǎng)白鯨的生活充滿了枯燥和單調(diào)。有時，人類造成的過度噪聲也是傷害圈養(yǎng)白鯨的主要因素之一。在一些海洋公園中，我們往往能感覺到自己置身于一個“聲音的海洋”，高音廣播喇叭的喧鬧聲，各種游戲設施的嘈雜聲和游客發(fā)出的尖叫聲將所有人和動物層層包圍。我們根本無法想象所有這些聲音對白鯨來說意味著什么，它們可是在浩瀚的海洋中都能聽到彼此聲音的生物！

圈養(yǎng)環(huán)境下的白鯨其實會在一定程度上關閉自己的感官，它們身處的環(huán)境實在是太嘈雜了，同時由于每天都生活在這個狹小的空間內(nèi)，白鯨根本用不到回聲定位，因為它們早就將周圍生活環(huán)境爛熟于心了。這些圈養(yǎng)的白鯨顯得每天無所事事，對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它們就像得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的人類?；蛟S，我們可以想象，白鯨從來都沒有把圈養(yǎng)的環(huán)境當作自己真正的家園。

與諾克類似的是，很多記錄到的自發(fā)模仿其他語言的動物，當時都處在青春期內(nèi)。它們也許就像一個無聊的少年借由這種形式打發(fā)時間，但更有可能是利用這種形式向我們發(fā)出求助的信號。曾經(jīng)聽到過諾克聲音的海洋動物訓練員伯格描述了自己的感受：“諾克的聲音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種聲音帶給人一種深深的不安，就像你凌晨3點醒來后，聽到有人在尖聲求救。無論這個聲音是否來自于人類，我都能感覺到它的痛苦。我聽到過很多白鯨的叫聲，但是從來沒聽到哪只白鯨發(fā)出這樣的聲音?！币苍S伯格的感覺是對的，諾克的聲音讓大家興奮，可是我們卻忽略了這個聲音所代表的含義。每一個在海洋館中見到過白鯨的人，都會被它們敦實的大腦袋和迷人的“笑容”所吸引，但如果我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被限制在單調(diào)的“玻璃缸”中的白鯨，也許就能體會它們“笑容”背后的孤單和無奈。如果我們能更多地站在動物的角度來考慮它們真正需要什么，考慮它們每一個行為背后的意義，也許我們就能提供給它們更多的幫助，還白鯨以及所有的圈養(yǎng)動物一個真正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