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海的灘岸（短篇小說）

一

天剛蒙蒙亮，大潭村的桂花嫂就開著她那輛三輪車，慢慢地行駛在海邊通往鎮(zhèn)墟的路上。

大潭村是個漁村。每年過了端午，男人們就乘著夏季風(fēng)揚帆遠航，去往南沙牧海深耕，一去就是兩三個月。待在家里的女人想得慌，日間為避免太過思念，就開起三輪車跑營生，除了補貼家里，更多的是打發(fā)寂寞的時光。在大潭鎮(zhèn)，開三輪車的女子很多。每當(dāng)有漁船回港，便有許許多多的三輪車呼嘯著進進出出，載人載貨，喧鬧而歡樂，成了大潭鎮(zhèn)一道充滿生機的美麗風(fēng)景。

時間尚早，一個客人都沒有。不過，桂花早起并不是為了營生，她主要是要散散心。

微風(fēng)陣陣，太陽露出它那紅彤彤的大臉盤，海面上浮光躍金，帆影點點，有的正在近海作業(yè)，有的則是從遠海滿載而歸。桂花望著海面上的寧靜祥和，心想這其中有一條就是丈夫海生的漁船該多好，喊一聲便能回家吃上午飯。

廣播里再次響起短促急切的樂曲，氣象站那里掛起了一號風(fēng)球，天氣預(yù)報說，臺風(fēng)正在千里之外的路上。海生不是在近海作業(yè)，他去的是南沙。他知道有臺風(fēng)嗎？他能不能及時趕回來呢？一想到這些，她就感到一陣揪心。

鄉(xiāng)間小道沐浴在晨曦里。大潭的海很直很寬，浪有大有小，風(fēng)里有點咸味，但很涼爽。天空很藍，空氣純凈。桂花身穿碎花長袖衫，頭戴漁家圓頂斗笠，斗笠下露出烏黑的齊耳短發(fā)，她開著三輪車，慢慢地穿過鄉(xiāng)村的木麻黃防風(fēng)林，在大潭港那里停了一下，然后才開往大潭鎮(zhèn)。

大潭鎮(zhèn)墟是在南海富足的海產(chǎn)里成長起來的。連著碼頭一條航道，把港口上的居民隔成兩岸，一條小小的機動船穿梭其間，把這邊的人運到那邊，又把那邊的人運到這邊。港口常常?？恐蟠笮⌒“俣嗨覞O船，不用仔細辨認(rèn)，桂花一眼就能看出這些漁船中哪些是大潭的，哪些是外來停泊的。

鋪上柏油路面的街道是鎮(zhèn)墟最熱鬧的地方，路邊的街燈像是船上豎立的桅桿，一些鋪店的立面裝飾也給人一種船型的感覺。街旁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開起了許多工藝品店鋪，刻畫著海鳥、海星、海馬等充滿海洋氣息的店招懸掛在檐下墻角，隨風(fēng)搖曳。透過玻璃櫥窗，可見店鋪里琳瑯滿目的工藝品，有貝殼風(fēng)鈴、漂亮的海螺、海底的鐵樹、硨磲藝雕等，聽說甚至還可以得到宋朝的青花、明代的官窯等名貴瓷器。

像往常一樣，桂花將三輪車穩(wěn)當(dāng)?shù)赝？吭谌锹房趧澏ǖ牡胤?，然后從座椅上跨下，徑直走入附近一家熱氣升騰的早餐店。她熟絡(luò)地跟店家打著招呼，很快就提著一袋包子和一杯豆?jié){回到駕駛座上，一邊茫然地看著路人，一邊慢吞吞地用早餐。

“嫂子——”

背后傳來一聲喊，同時肩頭上被人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她一回頭，見是在村里小學(xué)開小賣店的白臉。

“這么早?。∩┳诱媸乔诳煅?！”

白臉獻殷勤。她本來不想理他的，但一個村子里住著，也不好因為自己失禮而得罪他，于是就“嗯”了一聲，勉強擠出一絲笑意，算是打過招呼，卻沒想到，白臉嬉皮笑臉的就要靠上來。恰在此時，她瞥見前面不遠處有人喊著向她招手，知道是要搭乘三輪車的客人，便一邊踩擋位，一邊把未吃完的包子重新放回袋子里，打結(jié)掛在車把上，然后一踩油門，就把白臉?biāo)υ诹撕竺?。但有句話還是隨風(fēng)追了過來：“午天回村記得捎我一程啊——”

“嫂子，要打臺風(fēng)了，你家男人回來了沒？”剛上車的女人扯著嗓門問。桂花側(cè)過頭一看，原來是鄰村一個算是認(rèn)識的人。

“海生他，他還沒回來?！惫鸹☉n心忡忡，但她不想露怯，所以就強裝著說：“前兩天我打過電講機，他說，那里風(fēng)不大，要是風(fēng)大的話，他們會跑到西沙的琛航島避風(fēng)的，叫我不要擔(dān)心?！?/p>

“唉，都說行船三分命，大潭人做海不容易呀?！?/p>

人家這樣一說，她的心就一下子沉重起來了。

桂花二十二歲那年，她從海島中部山里嫁到大潭村。丈夫海生的祖上世世代代都是漁民，子承父業(yè)，父業(yè)子承，在南海的波峰浪谷上虎口覓食，養(yǎng)家糊口。海生十歲那年，去了南海作業(yè)的阿爹因一場突然來襲的強臺風(fēng)就再也沒回來。那次海難，村里二十幾個人全都沒了聲息。按照漁村的習(xí)俗，人死不見尸，就扎一個草人，拿到海里去涮一圈，沾沾海水的味道，再將草人當(dāng)作死人的尸身一樣連同逝者平時穿戴的衣物裝棺埋起來，以昭逝者安心，魂魄皈依。在村邊那片陰森的老林子里，一個個衣冠冢墳遠遠望去就像是一個個凸起的土饅頭，海生爹的冢墳就在其中，東南角邊上第一個。

兩個多月前，桂花開著三輪車載著海生到大潭碼頭，她恪守著出海前女人不能上船的古老規(guī)矩，默默地看著海生拿了下氧的潛水服、水鏡、手電筒和裝衣物的包袱上了船，然后猝然轉(zhuǎn)身離開了碼頭。

這時候海生出海也該回來了，可偏偏遇上了強臺風(fēng)……

二

天還未落黑，大潭村海灣，桂花披著雨衣，站在岸邊，聽波濤“嘩嘩”的撞擊聲，一聲比一聲高，一陣比一陣急。烏云像拼死相搏的千軍萬馬，從海那邊滾滾而來，源源不斷。海風(fēng)“呼呼”刮起，猶如猛獸發(fā)起攻擊前的低鳴，偶爾一聲怒吼，樹林里便傳來“噼啪”的聲響，像是有樹丫被風(fēng)折斷了。驟雨才停一陣又來一陣，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火辣生疼。桂花知道，這一切只是前兆，更大的風(fēng)雨還在后頭。

憑靠遠海捕撈為生的大潭村，漁家人又遇上了出海最忌諱的黑風(fēng)雨。

桂花舉目拋向蒼茫遙遠的海面，盼望著能看到漁船的帆影。

昨晚，桂花躺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她不時地看對講機，卻始終沒有一丁點兒信號。臥床對面的墻上掛著她和海生的結(jié)婚照，金屬鏡框在黑夜里偶爾泛起一道微光，海生的形象就一閃而過。當(dāng)然，就是閉上眼睛，她也能清楚地看到照片里的海生。窗外，天已微明，她還沒睡踏實，心里想的全是海生：海生此時會不會跟她一樣牽腸掛肚？海生此時是不是跟她一樣望眼欲穿？

其實，在海生闖海捕撈的日子里，每個夜晚，桂花總是擔(dān)驚受怕。帶氧潛海作業(yè)，這本身就很危險。人有時眼里只有水下的魚貨，一不小心就會潛入深海，巨大的水壓會使人在瞬間導(dǎo)致心肌梗塞或腦血管破裂，生命就很危險，輕者癱瘓，終生臥床;重者當(dāng)場暴斃。變幻莫測的大海處處有危險，闖海的男人不僅要防著海里的大風(fēng)大浪，還要防著海里兇猛的鯊魚，更要命的是四遭的?？埽热舨恍⌒挠錾狭?，不是被開槍射殺，就是被連船帶人劫走。桂花想，阿媽的話是對的，做闖海的男人不容易，做闖海男人的女人更不容易?。?/p>

天開始暗下來了。她心事重重，輕輕地嘆了口氣。一回頭，見村里家家戶戶掌起了燈火，突然變得驚駭不已，仿佛就要錯過什么，要命得很，于是便深一腳、淺一腳，惶惶地向村里走去。

不知從什么年月起，大潭村沿襲著一條不成文的老規(guī)矩：男人出海遇著風(fēng)雨，女人在家里就要通宵掌燈，祈求海神爺賜安，照亮危難中人的魂靈;倘若家里漆黑一片，就會兇多吉少。那年，村里青嫂的男人還在，男人出海遇上大風(fēng)浪，她因為去城里賣魚干耽誤了，未及趕回掌燈，男人就再也沒有歸來……

在大潭村，幾乎每個女人都會恪守這條老規(guī)矩。每次將自家男人送別離港后，女人就自覺將自己當(dāng)成男人的一只燈盞，心存敬畏，夜夜守候。每當(dāng)出現(xiàn)臺風(fēng)等惡劣天氣，家家就要通宵掌燈，祈禱出海的男人平安歸來。

桂花依稀辨著坑坑洼洼的路面，小跑著回到家，在伙房摸出火柴，抽出一根，劃了劃，火柴燃了起來。借著微弱的火光，她東瞅西看找馬燈，還沒找到，火柴就很快熄滅了。她又劃亮一根，終于在碗柜和墻角之間找到了。但是，當(dāng)燈芯點亮后，火苗只是慵倦地搖曳了一下，又滅了。她想應(yīng)是馬燈的油熬干了，拿起燈，放到耳邊晃了晃，果然沒有聲響，心里不免惶急，拎起燈，轉(zhuǎn)身就要出門，去村里的小賣店買油。才走兩步，卻又收住腳步，心里躊躇，不知如何是好。

小賣店是村小學(xué)白臉開的。白臉的女人在外鄉(xiāng)。他有一雙色瞇瞇的小眼睛，一看就知道是個不正經(jīng)的貨。見到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他總是嬉皮笑臉，千方百計地找機會搭訕討好，像偷腥的貓兒，要打人家的主意。聽說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婦，有幾個人吃過大虧，村里人想收拾他，可他還是一點事都沒有，逍遙得很。因為那些吃虧的女人一個個啞巴吃黃連，都不肯聲張，所以村里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樣。桂花是個本分女人，她知道白臉的名聲不好，看見他那淫淫的目光就惡心，總是躲得遠遠的?？删褪沁@樣，也有躲不開的時候。今天晌午，她在半路上就被他攔住了，死皮賴臉的要坐她的車。她很不情愿，卻又抹不開面子，只好將他捎回村里。

天黑夜暗，桂花擔(dān)心會有什么糾葛，一百個不愿意見到白臉那個人?？伤窒肫鸷Ｉ?，他還在風(fēng)浪中航行呢。屋里漆黑一片，沒人給他照亮，他會有閃失的。她咬咬牙，重又拎起那只馬燈，硬著頭皮出門去。

也許是因為風(fēng)雨交加，沒什么客人，小賣店早早就打烊了。桂花趕到時，只看見從窗口里漾出的昏慘慘的燈光。

桂花去敲門。門開了，擠出白臉瘦瘦的長臉。白臉見是桂花，一下子就熱情過剩，瞇瞇眼，又溜溜地一笑。

“想我了不是？我們中午可是待在一起的。”

桂花心急，揚揚手中的馬油燈，白臉就讓她進門。白臉一邊將油灌入馬燈，一邊眼勾勾地盯著桂花身上看。桂花雖然披著雨衣，卻藏不住胸前兩只高高鼓起的乳房。她摸了摸衣袋，這才記起來時急，忘了帶錢。抬頭看白臉，見他兩眼癡迷，一副要吃人的樣子，心一緊，忙說：“錢，明兒再給?！闭f著拎起燈，不等白臉允聲，逃也似的走出門去。

桂花燃亮了馬燈?？聪虼巴?，天尚未完全黑透，她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三

次日一早，風(fēng)停雨歇。不到一個時辰，天空又飄飄灑灑地下起一陣子細雨。臺風(fēng)來臨前的天氣總是這樣，總是反復(fù)預(yù)兆即將到來的危險，有男人出海的人家不免想到不祥，感到不安，那顆心始終懸著。

桂花悶得慌，一時無所事事，便開著三輪車去往鎮(zhèn)墟。她看到有好多人往大潭港那邊趕去，帶著孩子的，挑著魚簍的，開摩托車，坐三輪車，都是急吼吼的樣子。有人把她攔下，讓捎往大潭港，她一看，是個販魚貨的，就知道有大船要靠港了。

碼頭上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人，都眼巴巴地往海面上眺望。漁船一進入大潭港海堤港道，還未靠近碼頭，女人和孩子們就興高采烈地沿著港岸小跑。返航船上的男人也鬧騰起來了，半暈半醒地數(shù)叨著女人，生猛活現(xiàn)，十分來勁，樂得像一群人來瘋的孩子。頭船上有個高大威猛的人站上高高的船頭，扯著嗓子喊起泊船的號子：

船兒靠岸喲，魚兒往岸跳，

女人莫惆悵，快備好老酒……

桂花望過去，認(rèn)出來那是船長海龍。隨著海龍甩腔，其他船上的男人應(yīng)和開來，漁港豁然一陣聲浪喧天。船上有個聲音甩過來：“海龍嫂，你備好老酒了沒？海龍哥說了，晚上要和你不醉不罷休?！比巳豪锞陀袀€高挑女人仰頭望著船上嗔怪：“哼！我還會給他備酒？他想得美！說好了，每天給我來信息，他做到了嗎？”船上的海龍馬上回應(yīng)：“你說得輕巧，我每打一個信息，你就會焦慮一陣，我不能老讓你想我——”正說著，海龍的話已被船上其他人打斷：“海龍嫂，我們在海上見證，從啟船到返航，海龍沒有哪天不哼《梁?！返?，就是那一段中板腔：“哥掛你，早想到落金烏;哥掛你，眠中半醒心思慕——”頓然，碼頭上俏罵聲、打鬧聲攪在一起，遠揚開去。

海龍女人聽著船上男人的瓊戲板腔，飛紅著臉打趣說：“你們都別掛了，姐妹們不但有好酒，還有暖呼呼的胸懷，都盼著你們早點回來呢?！贝弦粋€后生高聲對她說：“海龍哥這一趟出海收獲很大，你打算怎樣慰勞他呀？”岸上卻有個男聲尖著嗓子接話：“人家海龍嫂早些天就進城去，特意買了一瓶洋酒，叫什么龍虎豹……”說罷嘎嘎直笑。桂花望過去，原來是村里小賣店的白臉，一張長臉，滿口黃牙。他什么時候也來了？桂花感到費解，他一不接親人，二不販魚貨，他來干什么呢？那邊海龍的女人已接過話：“買了也不給他喝！記得上回，從娘家特地燜了一鍋好酒，說好了不能貪杯，解解乏就行?？蓜傄晦D(zhuǎn)身去洗了個熱水澡，回來時他已爛醉如泥，掐他不知道吱聲，扶又扶不起來，也沒洗漱，一睡就是大天亮，你們說氣人不氣人呀！”說時自己和女人們喧鬧起來，直到眼里溢出了淚珠。

漁船陸續(xù)駛進大潭海堤港道，向碼頭靠岸停泊。桂花踮著腳尖，癡癡地望著迷蒙的海面，一直等到最后的一條漁船靠港，仍然沒能看到海生。下船的男人和迎面而來的女人相互打趣，攜手卸載出海的收成，其樂融融，即將到來的臺風(fēng)危險已與他們無關(guān)，他們現(xiàn)在心里滿滿的都是豐收的喜悅和相聚的歡樂。此情此景，讓桂花無比惆悵，無比揪心。

可是，海生為什么還沒回來呢？她又覺得，是不是因為自己做錯了什么？不知者不怪罪，可千萬不能應(yīng)驗了呀！遽然間一陣痛楚襲來，針扎一般。

她嫁到大潭村來，并不熟知男人出海的一些規(guī)矩和禁忌。男人海生出海前夜，她和婆婆特地備下了一桌豐盛的酒席，自我犒勞。席間，想到海生明天就要出海，她心里一時沒著沒落的，用湯匙喝湯時，用口吹了湯，在不覺之間，又將湯匙反擱放下?！拔疫@輩子是造了什么孽啊！”婆婆突然捶胸頓足，失聲喊叫。她一下子慌了神，不明白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后來她才知道，喝湯用口吹，便吹過一場風(fēng)波，湯匙反擱會是翻船之兆，她犯了漁家出海的大忌。她還了解到，婆婆在多年前也犯過禁忌，海生的父親出海遭遇臺風(fēng)就再也沒有歸來。海生在席間忙著解圍，說：“娘，桂花從山里過來，哪里懂得海邊的習(xí)俗？再說了，過去出海用手搖櫓，如今出海是開新機船，報警設(shè)備齊全，能夠預(yù)報臺風(fēng)，不會有什么事的?！逼牌呸D(zhuǎn)過身去，低頭嘆息。當(dāng)夜，她沒有合上一眼，她明白婆婆的話既是自責(zé)，也是沖著她說的。次日，海生跟著船隊出海去，也帶起了她那顆心，總是忐忑。

在海生出海的日子里，她忙前忙后孝敬婆婆，主動包攬家里的活計，空閑時總是圍著婆婆報告海生在海上的消息?？墒沁@個時候，大潭港的海船大多都歸航了，海生你在哪兒呢？她的心在往下沉。

四

過了午天，桂花頂著雨幕離開大潭港，騎著三輪車不去攬活，也沒有回家，而是徑直去了“兄弟廟”。她覺得應(yīng)該再做點什么，彌補過失，祈求平安。

大潭村的“兄弟廟”供奉著村里歷史上出海遇難不知所蹤的漁民的牌位，據(jù)說共108位之多，香火不斷。每年端午、中秋兩次祭拜儀式最為隆重，宰豬宰羊、燃香點燭、放鞭炮、奏八音，村里德高望重的老人領(lǐng)著村民三跪九拜，禱告祝福，氣氛莊嚴(yán)肅穆。出海就是兄弟，遇事互相幫忙。108位兄弟是大潭村出海人家的保護神，出海必拜“兄弟廟”，這是千百年來一直沿襲的習(xí)俗。出海的漁民在海上每到一個島礁，第一件事就是搭個簡易的“廟”，請來“108位兄弟”，每次路過，都要備下香燭祭拜。漁民在海上若是遇到什么危難，就會手持香燭，望空禱告，祈求108位兄弟暗中護佑，出手相助，順風(fēng)順?biāo)?，度過難關(guān)。這次臺風(fēng)預(yù)報后，就有許多出海人家去“兄弟廟”燒香祭拜，禱告平安。

桂花來到“兄弟廟”準(zhǔn)備祭拜時，發(fā)現(xiàn)等候祭拜的人還有十個八個，都是村里的妯娌嬸娘，男人和海生一樣，出海還沒歸來。

每個祭拜的人在“108位兄弟”的牌位前，一樣是虔誠恭敬，點燃香燭，斟酒，拜三拜，邊拜邊禱告，然后在一旁靜靜候上一袋煙的功夫，再斟酒，禱告拜三拜，守候。這種事不能急，過于著急潦草，會被認(rèn)為心不誠，心不誠則不靈。如此三次之后，燒一掛鞭炮，然后站到廟前一艘破舊的船頭上，手緊握海螺號，“嗚——嗚——”，面向遠方吹響悠揚而親情的號聲，召喚遠海的親人平安回歸。

等到桂花行完在“兄弟廟”的所有禮數(shù)，已是黃昏時分，夜幕就要降臨了。

桂花回到家，婆婆的房間里悄無聲息，也許是年紀(jì)大了，她好像已經(jīng)習(xí)慣晚飯后就早早回房間歇下。桂花想進房間里問候一聲，轉(zhuǎn)念又想，自己用口吹湯又將湯匙反扣擱置，犯了禁忌，為這事，婆婆很不高興。就要打臺風(fēng)了，而海生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這種時候去見她，指不定又會惹她氣不打一處來呢，想想也就算了。她輕輕脫去雨衣，進了自己的房間，小心翼翼地燃上馬燈。這時候，天已落黑，她草草吃過飯，又沖了涼，然后靜靜地坐著，心里想，該做的自己都做了，海生他一定會平安歸來的。

忽然，身后傳來“咿呀——”一聲，門輕輕地被推開了，擠進來村小學(xué)的白臉。他臉上媚笑，直直地就奔過來，要去抱桂花的腰身。

桂花拼死掙扎，一把推開他，厲聲警告：“你總是狗改不了吃屎，再這樣，讓海生知道，會揍死你的！”

“別這樣無情好不好！”白臉?biāo)榔べ嚹樀卣f，“我做夢都想上你的床，都快想瘋了。海生出海了，今天你去大潭碼頭也看到了，他沒有回來。我們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嘻嘻——”嬉笑著硬硬地又要靠過來。

桂花躲開了，怒罵道：“我婆婆在隔房，你再強求，我就喊人啦！”

“別喊，別喊，你依了我，往后打油不給錢?！?/p>

“油錢？我這就給！”桂花轉(zhuǎn)身去找錢，白臉卻端起馬燈，盯著桂花，兇兇地說：“我可不是為這幾枚錢而來的。你再不依，這油，我不賣了……我把油倒掉，把燈滅了！”

桂花的身子陡然僵住了，雙眼愣愣地望著白臉，哀求道：“別動這盞馬燈……把燈放下來?！鞭D(zhuǎn)而又惶惶地望著窗外，漁村里許多人家都已掌起了燈火，她心里又不由掠過一絲不祥的怯悸。

白臉放下燈，又來抱摸桂花柔柔的身子。

桂花不動了，任由白臉將她扳倒在寬大的床上。

馬燈明晃晃的，照著床上的瘋狂;窗外，風(fēng)雨交加。

……

白臉前腳剛走，海生后腳就進了家門。海生回到家屁股還沒有坐熱，強臺風(fēng)就開始登陸了。

海生告訴桂花：“這趟出海，可算滿載而歸。在南沙下氧，在珊瑚礁海底捕撈到不少海參和蚌殼……回來的路上，到了近海，又搶時間做了一些魚貨交易，船回來就慢了點，好在還能夠趕在臺風(fēng)到來之前靠港停泊，讓你擔(dān)心了?！彼咏o桂花一沓新嶄嶄的錢。桂花不想碰那些錢，心里恨海生不能早些回來，就說：“做什么魚貨交易？命都不要了，還不如把我賣了呢！”海生哈哈大笑，一把抱起桂花，在她耳邊說：“我剛上岸就遇見小賣店的白臉，他告訴我，說你昨夜早早就掌起了馬燈，通宵明亮，怪不得我在海上的葫蘆域，心里總是暖暖的，我怎么舍得把你賣了呢！”說著就扯桂花的褲腰帶。

桂花的臉上堆起笑意，一口吹滅馬燈，任由男人親熱，心里卻沉沉地想哭……

作者簡介：符浩勇，系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人民銀行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海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曾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界》《天涯》等文學(xué)刊物發(fā)表小說600余篇。著有長篇小說《四英嶺人家》，小說集《不懂哭你就瞎了》《你獨自怎可溫暖》等18部。曾獲海南省南海文藝（文學(xué)）獎、第六屆全國小小說“金麻雀”獎和《小說選刊》最受讀者歡迎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