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父親在木雕上重逢

敬一兵

四川閬中的木雕對我父親來說是一個不能忽略的對象。哪怕就是在他懵懂的少年時期，山水環(huán)抱的閬中很想吃但卻很少吃過的張飛牛肉，很想脫了衣褲暢游但卻不敢下水的嘉陵江，時常令許多詩意念頭在他腦海里倏忽而至，但最終都無法取代很想據(jù)為己有，卻不能從木門木窗上掰下來的木雕在他腦袋里占據(jù)的位置。

父親臉色寡白，黑亮的頭發(fā)似一片瓦甩在額頭上，衣著并不鮮亮但卻十分整潔。這讓他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個剛從田埂上走來的農(nóng)民后代，反而更像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是的，我父親在閬中期間就是一個學(xué)生。只不過他對書本并不十分感興趣而是對木雕情有獨鐘，這點可以從他與木雕相逢的時候，目光就會閃爍不定，明晃晃地散發(fā)出渾然天就般的癡迷神情中得到證明。在周圍被生計煎熬成木訥黯然的眾多眼神中，他的那種眼神顯得格外矚目。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是不是他和木雕有著某種隱秘的機緣，反正只要他一看見木雕上耕牛健壯的體魄，就會在自己心中生出想當(dāng)一名武俠的沖動。

體魄健壯的木雕牛在他的眼睛里日積月累，武俠的沖動就在他的心里草長鶯飛。即便他努力朝著仗劍逡巡的武俠氣質(zhì)靠攏，但他喜歡走路的時候撿幾枚小鵝卵石在手中扔來扔去的行為，無意之間還是把自己像是朝茫茫大海扔出去的一個漂流瓶，離武俠氣質(zhì)的岸邊越來越遠難得再有機會相遇的本質(zhì)泄露出來了?？偸亲屗字傻难劬季加猩竦奈鋫b沖動，在那個時候只屬于他感官上的美學(xué)意義，而不屬于他的靈魂意義。

繞城而過的嘉陵江，讓閬中的氣候變成了一個閃靈而沒有一刻能夠安靜下來。那時的父親就是在這種不安分的氣候中，養(yǎng)成了莫衷一是逞強好勝沒有理性的少年性格。對于一個求學(xué)的學(xué)生來說，缺乏縝密思考和決定自己走向的腦筋是不能怪罪于他的。他每天出門去讀書，都希望這是最后一次去學(xué)堂，明天就會改去武館或者其他什么地方了。我雖然不清楚父親是在哪一天行走在古老街道的青石板上，走著走著心中就忽然降臨了神靈，讓他徹底放棄了武俠夢，做出到西南政法學(xué)院去讀書的決定。但我卻相信，還是青石板街道兩旁那些坊院留在他眼睛里的木雕，在這個突然到來的決定中起了一定的作用。生前父親給我說過，他就是帶著眼睛里的木雕，從閬中走向了通往中共中央西南局的人生道路的。如今父親又帶著留在他印象中的木雕，走進了潔凈如洗的天堂去與他的祖先們相聚了。

吊古尋幽，催人感念。少年的父親也許并不知道木雕是祖先拴住他的游子心的信物。中年的父親也許并不在意木雕對他的暗示。等到晚年的父親對木雕大徹大悟的時候，他只能在天堂里思念木雕了。

父親生前一直認為我是一個沒有出息的人，經(jīng)常罵我也罵偏袒我的母親。即便很多時候我無法忍受他的所作所為，但這一點也沒有妨礙父親的影子自由自在地逗留在我的腦海中。哪怕就是父親駕鶴仙去了，把他的骨灰撒落在了千里之外的云貴高原，但我卻分明感覺到，他的靈魂還是義無返顧地回到了閬中，重新蟄伏在了閬中的木雕里面。如果不是這樣的情形，為什么我一次次來到閬中的時候，聽過很多人的話語和看過很多的景致，都無法撼動或者遮蔽、替代木雕在我腦海里占據(jù)的位置呢？

木雕就是父親給我留在閬中的信物，好讓我按圖索驥在閬中找到他的靈魂。我的這個印象，來自于我在閬中的張家小院和秦家大院里看見的木雕。木雕圖案隨了我的目光在木門木窗上蔓延，直到被門窗的邊緣裁斷。然而它們的走勢，還是穿過縈繞在院內(nèi)回廊曲徑中的天光和微風(fēng)，與我記憶中父親在家具上雕鑿的木線條連接在了一起。

父親生前在從事黨政工作之余，為了躲避上門說情討要官職的人，時常在廚房里用買來的邊角余料做床頭柜、書桌、椅子和其他家具。家具做好后他總是要刷一層清光漆。清光漆的確可以讓他的家具瞬間變得光滑透亮，卻也在瞬間把他十分笨拙的木工手藝，還有使用簡陋工具留下的粗糙痕跡無情地徹底暴露出來了。即使這樣，他還是對自己用極其認真的態(tài)度做出來的家具感到十分滿意，仿佛他做的家具就是他目不窺園寫就的一部心靈書籍。他特別喜歡蹲在地上，嘴巴上叼著吊起很長一截?zé)熁业南銦煟瑢揖叩母鱾€部位鑿出一些立體的線條來進行裝飾。看得出來，他用刻刀和鉆子一下一下雕鑿線條的時候，簡潔的木雕線條也在用自己的長度淋漓盡致地刻畫著他的命運。有意無意之間，他就是用這種方式，和閬中的木雕靠近，和他的祖先靠近。

閬中坊院里的木雕，大多是由網(wǎng)格、鋸齒和菱形重回紋線與花卉、動物圖案所組成的。我見得最多的是蓮花和耕牛。這些木雕上的花卉和動物，是祖先用刻刀、鉆子把它們從自然界中移植或圈養(yǎng)到木門以及窗欞上，然后伴隨祖先的腳步，在木質(zhì)的道路上從宋代末期一直走到了今天我的眼前。木雕的蓮花還在栩栩如生地綻放，木雕的耕牛還在惟妙惟肖地傳遞著自己的神情。我不知道是哪一位匠人把這些花卉和動物搬遷到木門以及窗欞上的，但從花卉和動物不知疲倦的生長狀態(tài)里，我還是能夠看出這位木雕匠人，一定是用盡了他的情感、心血、精髓還有他對生命的全部感受，才在他的每一次精心雕刻的后面，留下了如此細致精湛的生命故事的篇章，才讓花卉和動物在木門木窗上再次找到了自由生活的真正空間。

精妙絕倫的木雕，在我父親刻出來的那些顯得十分笨拙幼稚和彷徨的木質(zhì)線條面前，構(gòu)成了一幅巨大的風(fēng)景。父親是怎樣婉轉(zhuǎn)曲折地找到了木質(zhì)線條，并用木質(zhì)線條來表達自己敬重和追尋祖先的方式這還是其次，關(guān)鍵是父親的靈魂，大概就是沿循了父親生前在家具上刻出來的木質(zhì)線條，才走進了他曾經(jīng)在閬中生活時與他相伴了好幾年的木雕里面，一邊不亦樂乎與祖先相逢，一邊等候著屬于自己的肉身再次出現(xiàn)。

張家小院里的木雕上，那些菱形重回紋線一點也不顧及叩嗒嗒的雨聲連同我的目光光顧它們的身軀，繼續(xù)一絲不茍地鋪排著它們循環(huán)往復(fù)的對稱姿勢。花卉和葉子嫵媚的曲線，沒有因為我的到來而表現(xiàn)出興奮或者炫耀的意思，依舊埋頭斟酌它們之間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方式和緊密度。甚至就連棲息在木雕上面的動物，也沒有被梭織往來的人流和品茗聊天的噪聲騷擾而生出驚恐的舉動，還是淡定從容地審視著它們自己在花卉、樹葉和菱形重回紋線之間的位置和角度。木雕上的所有圖案，就是這樣在平靜中抱著虔誠的態(tài)度皈依了木質(zhì)世界。其情其景，簡直像是《詩經(jīng)》里唱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這就是棄世俗飛神形的緣分??！

木雕上圖案嚴密對稱、環(huán)環(huán)相扣和彼此緊密契合的情形，少年時期曾經(jīng)讓父親在閬中為之心曠神怡，眼睛和心思都跟著這些木雕圖案親親熱熱快快活活地跑來跑去，仿佛木雕的圖案生來就是專門用來攫住他的身心的。直到他離開閬中最后輾轉(zhuǎn)來到西南局工作后，嚴密對稱、環(huán)環(huán)相扣和彼此緊密契合的木雕圖案，才從飄飄搖搖的快活中沉寂下來，變成了一幅秩序井然的邏輯網(wǎng)絡(luò)畫面。白天上班學(xué)文件，找人談話，開會發(fā)言，晚上回家伏案寫稿或者批注各種材料，按部就班的工作習(xí)慣類似高樓大廈切出來的深谷般的街道，在他的腦袋里逐漸留下了縝密邏輯的深刻意識。很多時候，縝密的邏輯意識可以扼殺一個人的幸福細胞，乃至靈性豪爽的血肉之軀。父親并沒有怨恨閬中的木雕圖案剝奪了中年以后的他的武俠夢，讓他成了一個目不斜視自視清高的干部，而不是他少年時期渴望過的大武俠。

夏日的天空再度布滿灰翳。張家小院和琳瑯滿目的木雕又回到它們原本的古老和沉郁之中。我一邊喝茶一邊專心致志看木雕。閬中的木雕，我從第一眼看見它就喜歡上了它。精美絕倫的蓮花和牛的圖案，還有做工考究令人贊嘆的手藝是一方面，最重要的是大概此刻的木雕已經(jīng)感應(yīng)到了我追尋父親的敬仰之心，在微風(fēng)和樹葉搖曳的間隙，一點一點在木雕圖案的輪廓和線條上凸現(xiàn)出了我父親的影子。我和父親已經(jīng)分別三年了，但在木雕凸現(xiàn)出來的父親影子上，他的身材和穿著沒有什么變化，變化最大的是他的神態(tài)，一改過去那種正統(tǒng)嚴肅的模樣，變成了祥和可親的嶄新神態(tài)。不用我想象都可以知道，父親神態(tài)的變化自然是得益于木雕創(chuàng)造了他和祖先相逢的場所，從此使他暢快愜意起來。

閬中的木雕始終對蓮花和牛不離不棄，我知道這并不意味著制作木雕的匠人先輩對蓮花和牛情有獨鐘。先輩們制作木雕的時候，并沒有太多的浪漫情懷和詩意念頭，完全就是采用寫實的手法，把他們在生活中五味雜陳的感悟虔誠莊重地再現(xiàn)到木頭上，情形與那些比丘們天天神情莊重地在寺廟中抄寫經(jīng)書是一樣的。木雕上的蓮花，應(yīng)該就是木雕匠人這種既莊重又虔誠的心態(tài)的寫照和證明。而那些隨處可見的牛，栩栩如生地扣合了那個時候的匠人，大多是牽著耕牛沿循嘉陵江或者從山上下來走到閬中后，彼此相依一邊勞作一邊生活的全部韻律和節(jié)奏。跋涉路上隨處可見巖石風(fēng)化的痕跡，特別是雨后淤泥將野草覆蓋的境況，讓先輩們十分清楚地認識到，只有把蓮花和牛安放在木雕中，才不至于被風(fēng)沙折磨被雨點濺起的污泥遮蓋，才能夠在木雕上躲過一場場雨水和一場場直指生命的浩劫，年復(fù)一年把祖先和他們自己的生活細節(jié)真實地展現(xiàn)出來。

那些名目繁多的木質(zhì)直線和曲線，像是未被邀請就直端端闖進木雕中的孩子們，相互擠擠挨挨磕磕絆絆，盡是手腳都不曉得應(yīng)該放在什么地方的那種拘束和緊張的模樣，喚醒了沉睡在我身上多年的詩意念頭。從外觀的整體上看，這些直線和曲線的木質(zhì)線條，像是蓮花旁邊蕩起的水紋也像是牛蹄下茂密的草原。高閣依云綠映朱欄，或者曲池穿牖水周堂下，本身就是屬于天堂的構(gòu)筑元素。它們現(xiàn)在集中出現(xiàn)在木雕上，只能說明一個木雕應(yīng)該就是一個天堂，一個世外桃源。

詩意蕩漾的念頭延伸了我的生理視覺。我甚至能夠看見父親在天堂里和祖先重逢的各種場景——他們先是隔著老遠的距離就開始搖晃手臂打招呼，走近了就相互握手擁抱，然后各自從自己的包包里掏出禮物贈送給對方。父親送給祖先的禮物就是他做家具的簡陋工具，一把已經(jīng)生銹的刨刀，一支木柄已經(jīng)開裂的鉆子，還有一把刀鋒已經(jīng)遲鈍了的刻刀而不是他的筆或者他寫的書籍。在天堂里幾乎沒有什么用途的木工工具被父親視如珍寶送給祖先，完全是出自于他的惜物心情，來自物質(zhì)匱乏時代的人都有這樣的共性。祖先送給我父親的禮物是蓮花和牛。交換完禮物，他們就相互簇擁著朝木雕的深處走去。在他們行走的前方，是一片雨露充沛、陽光明媚、林木繁盛和鳥語花香的明代至清代的廣闊世界。父親與祖先們就是在那里彼此和睦相處，沒有先來后到的順序也沒有貧富貴賤的區(qū)別，有的都是惺惺相惜的那種真摯情愫。

難怪凡是去了天堂的人，包括我的父親，沒有一個人愿意返回到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紅塵中來，告訴我們天堂是個什么模樣。原來他們在天堂里愉快生活流連忘返的根本原因，一方面是他們整天都在用天堂中的溫度和愛孵化自己詩意和虔誠的心靈種子，另一方面就是貪婪、傾軋、爭斗、功利、榮辱和謊言這類可以令身體腐爛靈魂發(fā)臭的東西，可能存在于我周圍的現(xiàn)實中，但絕對不會存在于天堂，或者天堂縮影的一個木雕里面。

夏天的閬中古城有連片的瓦房，瓦房下面有連片的木雕。于是每當(dāng)雨水降臨的時候，瓦房就成了一架架巨大的秦箏，彈奏出或銜枚疾走的喧豗澎湃弦音，或綿延杳然若天外鳴的嚶嚶柔曲。而瓦房下面的木雕中棲息的那些曾經(jīng)遇雨無數(shù)的祖先們，還有他們種出來的蓮花和喂養(yǎng)的耕牛，自然也就成了天籟的傾聽者。觸景生情之中，不是愀然傷神就是憣然心動。雨天能夠駐足在這種環(huán)境里的游人已經(jīng)很少了，能夠與木雕中的祖先一道傾聽秦箏彈奏的知音又是誰呢？

明代太久遠，清代也裹滿了歷史的塵埃，我們回溯的目光已經(jīng)無法企及。但是近在咫尺的木雕，卻也很少有人能夠真正靜下心來觀賞和揣摩，這確實是一件憾事。浮天水送無窮樹，帶雨云埋一半山。和靜謐的木雕共同置身在古老沉郁的張家小院里，是最能催生出一個人的思念之情的。我在這個時候，特別思念走進了木雕中的父親，也特別愧疚于在他彌留之際我沒有守護在他的身邊，沒有成為一個孝子送他最后一程。升入了天堂的父親應(yīng)該沒有怪罪我的意思，應(yīng)該已經(jīng)原諒了我與他頂牛鬧別扭的頑蠻性格。這不是我的臆斷，而是來自于雨中的木雕依舊恬淡沉靜的模樣。

我在艷陽高照的天氣里看過木雕，現(xiàn)在又在雨天里看木雕。巨大的反差讓木雕在晴天顯得鮮亮快活，在雨天顯得陰郁沉重的情形也格外強烈地刺激著我的眼球。木雕對天氣做出光澤上的變化反應(yīng)，與其說是對自然的一種應(yīng)正，還不如說成是木雕里棲息的我的父親和與他重逢的祖先們的情感在變化。這條認識木雕的線索太重要了。

穿過雕花窗欞的木格空隙，我的眼光與一只掠過雨天飛向街對面瓦檐下的麻雀相遇在了一起。麻雀駐足在瓦檐下，搖擺著它的小腦袋東張西望確認沒有危險存在后，使勁抖了一下身子，然后心安理得地一邊躲雨一邊梳理它的羽毛。陰霾的天空映襯出了麻雀的孤獨。麻雀很快就憑借靜謐的雕花窗欞，把它的孤獨傳染到了我的身上，并泛化出了傷感的情緒。

不曉得在木雕中的父親此刻傷感了沒有，但我卻替父親也替自己開始傷感起來了。父親闊別閬中幾十年了，他曾經(jīng)生活的環(huán)境已經(jīng)物非人也非了，就連新修的大廈它的高度早就超過了父親學(xué)生時代的那些瓦房和我兒時放飛風(fēng)箏的高度，它的深度也超過了過去掩埋死人的深度。斗轉(zhuǎn)星移河水向東流本無可厚非，可是我們改造城市的發(fā)展步伐，往往要以踏碎祖先的遺物為代價，確實有些讓我傷感?，F(xiàn)在還留在父親腦海里的許多瓦房，特別是曾經(jīng)讓父親心曠神怡的錦屏?xí)?、孫家大院、賀家大院、殷家牌坊、草堂寺街和古城南段臨水街道的那些成片的瓦房如今已經(jīng)拆除了，瓦片和木雕也早就星散四野不知身在何方了。棲息在木雕中的父親和祖先們，一夜之間又從安定的詩意生活中出走，再次變成了在茫茫曠野中辛勞跋涉的孤魂野鬼了。

木雕是祖先的遺物。我引以為自豪的歷史，說白了也是祖先的歷史。我每天走過的路，呼吸過的空氣，沐浴過的陽光，吃掉了的糧食，何嘗又不是祖先曾經(jīng)走過沐浴過和吃過的呢？事實上，我天天都是生活在祖先的遺物之中的。我們用推土機吊車拆除或者粉碎了的木雕，實際上就是祖先留給我們也是留給他們自己的一個信物。我們在拆除祖先的遺物時，有沒有認真想過，倘若祖先的靈魂有朝一日逡巡到此的時候，他們還能不能夠獲得木雕的指引，準確地找到自己曾經(jīng)生活的地方？

許多時候，毫不相干的事物能夠在冥冥之中相互傾軋在一起，這不是意外而是它們之間的一種心靈契約在延伸。比如此刻這只穿過雕花窗欞的孤獨麻雀，就與荷蘭一條鋪滿了小石板的街道上，一個孤獨的老人站在寒風(fēng)和霏霏細雨中賣唱的畫面的契合在了一起?！懊慨?dāng)我心情低落，我的靈魂如此疲憊。每當(dāng)麻煩接踵而至，我的內(nèi)心苦不堪言。然后，我會在這里靜靜地等待，直到你出現(xiàn)陪我坐一會兒……”《您鼓舞了我》這首令我淚流滿面的歌曲和歌詞，就是我全部心聲的真實記錄。

我此刻確實只想伴著霏霏細雨坐在凳子上看張家小院里的木雕，等待著我父親的靈魂再次從木雕中現(xiàn)身，然后傾聽他述說他與祖先重逢的細節(jié)，分享他與祖先生活的快樂。可是，在陰霾的雨天，父親沒有從木雕里現(xiàn)身，只有穿堂風(fēng)從木雕上折返回來。它一路向我走來的窸窸窣窣的響動聲，讓沉浸在傷感中的我怎么聽都像是父親在對我說，我的閬中我的痛，抑或是父親也在吟唱著《您鼓舞了我》的歌曲。父親的這句話和他吟唱的歌曲，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其中的含義，而我只能夠去意會和感應(yīng)。

我像一只疲憊的麻雀，為了追尋父親的靈魂在一年之間不辭辛勞往返于閬中，親身經(jīng)歷的、聽見的和看見的事物，疼痛多于愉悅思念多于恬淡。張家小院里的木雕，就是佐證和丈量我內(nèi)心世界和內(nèi)心質(zhì)量的參照物。自從我和父親在木雕上重逢后，我就越來越深刻地感受到，木雕應(yīng)該就是我父親最為恒久和抒情的器官，也是他的靈魂和被靈魂馱載著的，與我的身心解不開的血脈情結(jié)所在。父親之所以要說我的閬中我的痛，或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吟唱《您鼓舞了我》，現(xiàn)在在我看來已經(jīng)不是一個巨大的秘密而是一個巨大的奇跡。父親的語言和吟唱，是因為木雕可以用自己的沉寂抵御紅塵世界的喧囂和滋擾，是可以讓他和祖先們的仁厚之愛得以綿延不絕的內(nèi)心使然。

估計我的肉身今后出現(xiàn)在古城的次數(shù)會減少了，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父親在閬中的木雕中繼續(xù)與祖先們重逢，也不影響我的記憶和懷念繼續(xù)尾隨父親的靈魂訪問閬中。因為，木雕把我與父親重逢后父親思念我的細節(jié)向我進行的敘述，現(xiàn)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