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北
一 ?一只叫“星星”的紫蚌
我的夢境總是被一陣陣清脆的聲音打擾,這聲音優(yōu)雅而矜持,讓我柔軟的心房為之顫抖。每次我都冒著生命的危險,打開我堅如盾牌的蚌殼,擠出一絲縫隙偷窺。其實,不用猜測我都知道,這聲音來自鶴。我知道,鶴是我們蚌家族天生的仇敵,沒有一只蚌是喜歡鶴的,可問題是,我偏偏喜歡一只叫羽薇的鶴。關(guān)于她的名字,我還是從她同伴那里偷聽到的,為此,我偷偷地把她的名字藏在心底里珍藏,就像我們蚌日久天長地煉珠一樣。為此,我每天都傻傻地期待叫羽薇的鶴。羽薇天籟般的歌聲,就仿佛天邊玫瑰色的晚霞一樣絢麗,讓人驚嘆。
就這樣,一天又一天,我喜歡等待叫羽薇的鶴。
哦,忘了告訴你了,我是一只叫星星的紫蚌,我喜歡這個名字,蚌家族里哥哥姐姐的名字不是叫紫蚌、綠蚌、黑蚌就是蚌郎蚌妹之類,我覺得蠻沒意思,就改了名字叫星星。我聽蚌家族一只很老很老的老蚌精說,天上有燦爛的銀河,那么我想,銀河里必定居住著星星般閃爍的蚌吧。
但我的名字總是遭到哥哥姐姐們的嘲笑,為此,我不以為然。
我不在煉珠館里待的時候,就喜歡在黑夜里浮上湖岸待在淺草根下,打開蚌殼仰望滿天的繁星。銀河亮了,湖水閃爍。真是分不清哪是夜空哪是湖面。我就仿佛是天空上閃爍的星星呢。哥哥們嘲笑說,這是癡夢,但我喜歡做這樣的夢,關(guān)于星星的夢,還有心底里一顆珍珠的秘密。
我一邊做夢,一邊等待一只叫羽薇的鶴。我幻想著遇見羽薇的那一天,但我也怕遇見她,對于一只蚌來說,那是生命的結(jié)束。
漸漸地,我開始長大,紫褐色的蚌殼上細細密密的紋路,就宛如樹的年輪,那是記錄我們蚌成長的密碼。
當我長到手掌般大小的時候,我真的遇見了羽薇。雖然只能遠遠地眺望她,但我已經(jīng)很滿足了,她天籟般的歌聲,雨滴般落進了我的心房里。確切地說,羽薇還是一只沒有離開雙親的幼鶴,脖頸處淡灰色的羽毛正在褪盡,灰綠的長嘴也變得更加鋒利。她喜歡在沼澤里練習捕食魚蝦,臨水照影,那纖細修長的雙腿,拖著細長的影子,就像菖蒲筆直的葉梗一樣漂亮。
遇見羽薇的那天夜里,我又幸福地仰望星空,噓,并且許下了一個心愿。
鶴不但喜歡吃魚蝦,還會把細長的嘴巴伸進水里反復尋找著螺和蚌。因為鶴,我們蚌家族潛居水底總是不能安心煉珠,我們總是不辭辛苦地搬家,輾轉(zhuǎn)到更遠更深的湖底。
我們搬過好多地方,但是永遠離不開這清澈的湖水,沙洲蘆葦,還有鶴群。我知道,有水的地方就有鶴。
什么時候才能更近距離地看見鶴呢?這個想法讓我嚇了一跳。我真不知道我為何有這樣奇怪冒險的想法。對于一只蚌,那是多么可怕,甚至有喪命的危險啊!
當哥哥姐姐們蚌殼綁裹著水草,被老蚌精帶進煉珠館里煉珠,我知道對蚌來說這是最好的結(jié)局,修煉成蚌精靈,我們就可以游回大海,從此不再受到生命的威脅。估計用不了多久,我也該到了煉珠的年齡呢。
不能去煉珠館煉珠的日子,我就呆呆地躺在河泥里,吐著泡泡想念叫羽薇的鶴。
二 ?一只叫羽薇的鶴
“嗝啊——嗝啊——”
這聲音再熟悉不過啦,當我睜開惺忪的睡眼,天蒙蒙放亮,霧已在沙洲的蘆葦上消退。我張開大大的蚌殼,劃動冰涼的湖水,浮上水面。遠遠地,我又一次看見了羽薇。
羽薇引頸高歌,拍打翅膀。
“嗝啊——嗝啊——”
“咯——咯——”
……
遠遠地,水天相接處,蘆葦叢里升起了一輪鮮紅的太陽。鶴群迎著朝陽在蘆葦叢里此起彼伏地鳴叫起舞,嘹亮高亢的鳴聲直沖云霄。
啊,我簡直看呆啦,鶴的舞蹈多么優(yōu)美,或伸頸揚頭,或曲膝彎腰,或原地踏步,或跳躍空中,有時還叼起小石子或小樹枝拋向空中呢。
為了更近地看到羽薇,我鼓足勇氣,奮力地劃向沙洲。
我緊緊地潛伏在蘆葦?shù)母拢魍贿h處的羽薇。陽光下的羽薇已經(jīng)出脫得美麗無比,朱砂色的丹頂,細長的脖頸優(yōu)雅淑女,百合花瓣般的羽毛點綴著墨色的花邊隨風飄動。
這時,羽薇不遠不近地跟隨雙親在沙洲邊閑庭散步般涉水學習覓食,不時,抬頭四處張望。我知道,對于一只即將離開父母,獨自生存的鶴來說,這是必備的本領(lǐng)。
羽薇可以看見我嗎?我傻傻地幻想著,過會我又為自己的想法感覺到萬分后悔。作為一只年幼的蚌,是多么危險啊,尤其是淺水處的蚌。這一刻,我甚至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那么急促,那么……
就在我癡想的時候,一件更可怕的事情發(fā)生了。
我感到一陣鉆心的疼痛向我襲來,我堅硬的蚌殼也幾乎碎裂。
?。【谷皇怯疝?。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日夜想念的羽薇,就站在我的面前。巨大的影子覆蓋著我,灰綠色的長嘴巴無比鋒利地,一下一下地敲啄著我的蚌殼。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我徹底絕望了。黑色的影子讓我恐懼得幾乎窒息,我緊緊地縮在堅硬的蚌殼里,粉紅的身體縮成一團,我不知道柔軟的心房里什么東西動了一下,像砂礫一般硌疼了我。
“砰——砰——砰砰——”羽薇的嘴巴啄得我?guī)缀踅^望,陽光透過蚌殼細小的縫隙,照得我睜不開眼睛。此刻,我能真切地聽見羽薇的呼吸,聞到她羽毛上的味道。
我再也不敢想了,再這樣啄下去,我?guī)缀蹙蛦拭恕N蚁肫鹆死习鼍?,想起煉珠館里的哥哥姐姐們……
我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緊緊關(guān)閉著蚌殼,就在羽薇沒法攻破、我有點希望的僥幸之時,她又張開嘴巴,猛地一口叼起我來,像叼石子一般,扔到沙洲上,就這樣,她如此反復,叼起,扔出;叼起,扔出……
蚌殼里的我,真是天旋地轉(zhuǎn),我?guī)缀跻舷⒘恕?/p>
“咔嚓——咔嚓——”紫褐色的蚌殼裂開一條細縫。羽薇順著蚌殼的邊緣又一次進攻。這一次,薄弱的蚌殼被她啄開一個小豁口兒。
我又一次感到鉆心的劇痛。這疼痛來自羽薇。她鋒利的嘴巴幾乎要伸進我的蚌殼里了。我粉嫩的肉要被她一絲一絲地撕扯,想到這里,我腦子一片空白……湖水順著豁口灌進我的蚌殼里,嗆得我支撐不住,幾乎要張開蚌殼。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羽薇還不舍地啄著,我已經(jīng)沒有一絲力氣抵抗。我的眼睛里全是水,我不知道是湖水還是絕望的淚水。
“啪——啪——”一連幾聲清脆的響聲,水花飛濺。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感覺湖水開始攪動,我不由自主地旋轉(zhuǎn)起來。
“嗝啊——嗝啊——”羽薇發(fā)出一陣緊張的鳴叫,拍打著翅膀不知所措。
我突然感覺被一股水流裹挾,潛入水底。
當我驚慌失措地明白過來時,才知道我是被紅鯉大嬸搭救了。紅鯉大嬸甩動著巨大的尾巴,躍起來擊打羽薇,正當羽薇叼起我時,被這突如其來的意外嚇傻了。
“唉,羽薇,以后怎么能獨自覓食呢?作為一只成年鶴的本領(lǐng)你都沒有呢?!毙埴Q說。
“我們不可能照顧你一生呢。孩子?!贝弃Q說。
站在羽薇身旁的雙親失望地嘆息。
……
羽薇愣愣地,站在水里,不知所措。此時,夕陽落進蘆葦叢里,輝煌的余暉鍍亮了搖曳的蘆葦和湖面。
這一次,沒想到因為羽薇,我差點喪命。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都后怕,明白了蚌家族為何與鶴為敵。我?guī)е鴦⊥春涂謶郑氐搅藷捴轲^,關(guān)于羽薇,我的心里竟然生出一絲憤恨……
煉珠館里很靜謐。
哥哥姐姐們都在專心煉珠,水草綁裹的身體要經(jīng)歷七七四十九天的修煉才能煉出蚌生命里最珍貴的珠子。蚌們只有通過不斷煉珠,才能修煉成為一只蚌精靈。
“紫蚌啊,哦,不不,你叫什么星星的,你已經(jīng)不小了,該學學哥哥姐姐們,用心煉珠啦!……”老蚌精每次見到我,總是憂心忡忡地說,以前聽起他沒完沒了的嘮叨,我真煩,現(xiàn)在我突然有點喜歡這個好老好老甚至有點糊涂的老蚌精呢,這不,他總是連我改的名字都記不住呢。
是啊,再過一年,我將要煉出生命里的第一顆珍珠呢。
秋水瘦了。蘆葦黃了。
我知道,鶴們會巧妙地排成“V”字形,長途遷徙過冬啦。
很快,下雪了,白茫茫的世界里,任何聲音都被過濾干凈。湖面開始結(jié)冰了。我的傷口早已經(jīng)愈合,蚌殼的豁口兒卻是無法愈合的疼。我的夢境里再也沒有一只叫雨薇的鶴了,她好像從我的生命里消失了……
煉珠館里,我開始為明年的煉珠準備起來……
三 ?鶴唳
“咔嚓——咔嚓!”結(jié)冰的湖面發(fā)出了巨大的嘆息聲,湖水逐漸暖和起來,蘆葦紫色的根芽鉆出淤泥,一天一天地綠遍了沼澤地。
當我再一次,聆聽到熟悉天籟般的鶴鳴時,我知道,春天真的來了。
沙洲上的鶴群們每天忙著在蘆葦叢里結(jié)巢,覓食。他們的到來讓寧靜的湖面頓時有了春天的生機和活力。
我總是故意遠離鶴群棲息的葦叢,強迫自己不再去關(guān)注一只叫羽薇的鶴。
一天又一天,離我煉珠的日子越來越近。
“嘭——嘭嘭——”這天地間的巨響震得湖面起了風波,驚飛了沙洲上的鶴群。驚慌逃離的鶴群,沒有了方向,心碎的鶴鳴在湖面上久久回蕩。湖面上飄落了他們野百合花瓣般的羽毛。
“?。∵@是槍聲!獵槍的聲音啊……”煉珠館里老蚌精沙啞地驚叫著,不時搖頭嘆息。對了,這獵槍的聲音是為鶴群而來的。這幾年,居住在湖邊的鎮(zhèn)民,利欲熏心竟然捕獲起鶴來。煉珠館里,已經(jīng)綁裹著水草煉珠的我,心不由抽動了一下,我知道,這是為羽薇擔心的緣故。一只即將成年的鶴能否躲過這場劫難?。?/p>
“哎,孩子們,專心煉珠,這樣才能有收獲哦!切記!”老蚌精不時巡視一圈煉珠的蚌孩子,又悲哀地離開了煉珠館。
“嘭——嘭——嘭!”獵槍又一次震動了湖面,也震碎了我的心。
啊,羽薇!我的心里有個東西又刺痛了我。
“嗝啊——嗝啊——”這是羽薇求救的聲音啊,這聲音再熟悉不過。我已經(jīng)無法再專心煉珠了,我掙脫開纏裹的水草,逃出了煉珠館。
“嗝啊——嗝啊——”救我!救我!羽薇的聲音又一次次撕心裂肺地回蕩在我的耳邊。
當我游到湖心的沙洲,湖面上沒命逃跑的鶴群已經(jīng)飛遠,我四處搜尋著羽薇的蹤跡。茫茫的湖面上,沒有任何跡象,沙洲的蘆葦像海浪一樣在風中起伏。
就在我不知該絕望還是為羽薇慶幸的時候,卻聽見了一陣微弱急促的聲音從蘆葦叢里傳來。
我側(cè)耳聆聽。是羽薇啊!沒錯!
原來在離我不遠的葦叢里,呼救的正是受傷的羽薇。羽薇躺在風中的蘆葦里,鮮紅的血已經(jīng)浸透了身體上潔白的羽毛,鋒利的長嘴微張,眼睛微閉,一雙灰綠色的腿抖動得厲害,鮮血正從腿部汩汩流出,染紅了一大片草地。
我嚇傻了!我吃力地爬近羽薇。對于一只離開湖水的蚌來說,這是很危險的。
羽薇的腿傷得很嚴重!一只失去雙腿的鶴,等于就是失去生命。
我著急地望著羽薇,必須盡快想出辦法才好。這時候,能救羽薇的只有老蚌精爺爺,但我私自逃離煉珠館,不好再去央求老蚌精了。
就在我絕望的時候,我想到了一個辦法。
對了,只有用接骨藤的汁液才能救羽薇。記得老蚌精爺爺也曾用接骨藤治好了受傷的水族。
為了找到接骨藤,我來來回回在湖岸邊尋找。
太陽快要落山時,我終于渴得要命地找到了接骨藤。
“啪!”我很快把磨爛的接骨藤放進蚌殼內(nèi),然后張開蚌殼,對準羽薇受傷的地方,緊緊地夾住。我像一只鉗子一般,夾在她修長的腿上。這雙優(yōu)雅的腿,對于一只起舞的鶴來說多么重要啊,我心想。
這一刻,我離羽薇多么近啊,我能聽見她的心跳和微弱的呼吸。
羽薇由于驚嚇和傷痛睡著了。
起風啦。蘆葦?shù)乃圾Q近得嚇人。我感到寒意來襲。不知過了多久,星星升起來了,月亮也升起來了。
我聆聽羽薇夢里的呼喚聲,還是那么急切。
羽薇會不會知道有一只蚌留守在她的身邊?她會不會問起這只蚌的名字?她會不會知道,她第一次練習捕食差點兒要了我的命,我該不該告訴她我心底里的秘密呢……我幸福地幻想著,月光下的羽薇,美得就像一片開滿野百合的草地。
我感覺困倦極了,渴極了。我不知道什么時候就睡著了。
就這樣,又過去了一天一夜。
晨曦微亮。
“咯——咯——”湖面上的鶴鳴久久盤旋,這是呼喚羽薇的雙親。我再一次被這聲音驚醒,我已經(jīng)困倦極了,渴得要命,我沒有一絲力氣再回到湖中。
就在這時,我感覺雨薇的腿動了一下,伸了伸。
呀,我看見了羽薇的眼睛啦。她好奇的眼睛正打量著腿上的我。我用力掙扎著,用盡全身最后一絲力氣,向羽薇微笑了一下,張開蚌殼,又緩緩地閉合了。
羽薇久久地注視著我,靜靜地,我只能聽見風吹起她羽毛的聲音。
突然,一滴東西滑進了我柔軟的心房,我的身體抽搐了一下。好涼好涼??!這是露珠嗎?哦,不不,是一滴淚水,一滴羽薇的淚水。
我再一次,艱難地張開蚌殼,發(fā)現(xiàn)羽薇的眼睛里亮閃閃的。
羽薇用鋒利的長嘴在我冰涼的蚌殼上來回摩挲著,在我那破了口兒的蚌殼那里停留了好久,或許她想起來了什么,眼睛里充滿了憂傷。
一滴一滴淚水,鶴的淚水流進了我的心里。淚珠像珍珠,在我心里醞釀著。
我剛想再張開蚌殼,想說什么,我細若游絲的話被風吹散了……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蚌殼緩緩地閉合了,閉合了一個未知的世界,閉合了一個秘密。
四 ?銀河里有一顆叫“星星”的蚌
蚌孩子停止了心跳聲,緊緊地關(guān)閉了紫褐色的蚌殼。
羽薇一瘸一拐地把蚌埋在很深很深的湖泥里,當她準備把蚌埋進湖泥時,蚌殼閃閃爍爍,就像一顆發(fā)光的星星照亮了她。羽薇叼出蚌殼里透明閃爍的珍珠,投入水中。那顆綠光閃爍的珍珠,卻冉冉起飛,飛過湖面,飛進燦爛的銀河里,跟星光融在了一起。
每當夜空星光閃爍,湖面星光燦爛,羽薇會仰望著星空,獨自舞蹈鳴叫,就會想起蚌來。沒有人知道,羽薇天籟般的歌聲是唱給一個叫“星星”的蚌孩子聽的。那歌聲有點憂傷,那舞蹈有點悲涼……
為一只蚌,獨自起舞;為一只鶴,星星點燈。沒有人知道。
從此,湖里少了一只叫“星星”的蚌,銀河里卻多了一顆叫蚌的“星星”。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