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
每天最后一次打響的鈴聲最為悅耳,因為它表示放學。同學們歡呼雀躍起來,紛紛快速收拾書包。
“哎哎!”班長蔣雨雯急忙喊道,“今天第五組值日,都別走,留下打掃衛(wèi)生!”
“?。?!……”第五組全體成員齊聲抗議,“啊”字拖得老長,然后便像泄氣的皮球,癟了一圈,一個個軟倒下來。
“抱怨什么!”蔣雨雯氣呼呼地說,“你們每周才做一次,我天天跟著每組做,我抱怨了嗎?”
鄒凱大聲道:“你現(xiàn)在就在抱怨!”
班長賞了他兩個大大的白眼。
一想到早干完早走人,第五組又活了過來,根據(jù)高矮胖瘦分工,抹布、掃帚、墩布等被洗劫一空。
“鄒凱,今天星期五,教師辦公室也要打掃,拿上紙簍跟我走?!?/p>
“憑什么???”鄒凱叫苦不迭,他好不容易分到掃地的輕松活兒,沒想到剛干完就被抓壯丁了。
蔣雨雯狠狠地瞪他,“就你話多!”
教師辦公室一向是學生們懼怕的生命禁區(qū),連班長、學習委員這等大人物輕易也不敢涉足,因為里面的老師太多,跨班級,跨學科,有的認識,有的陌生,性格也各不相同。
相對于女生,身強體壯的男生更慘一些,他們進去后,時常會臨時扮演苦力角色,隨便哪個老師的一句話,都能讓他們抱著厚重的書本教材,樓上樓下地跑。不過這還算好的,若是被問及一些敏感問題,如上次你班月考成績?nèi)绾?、誰學習好誰學習差、平均哪科分高哪科分低,一個應答失當,很可能莫名其妙就得罪了某位老師,后果十分嚴重。所以無論誰進去,全都是謹言慎行。
鄒凱顫巍巍地進了辦公室,還好老師們都走了,他如釋重負,哀怨地看了班長一眼,開始埋頭掃地。
“動作快點,別磨磨蹭蹭的,我還得回家看韓劇呢!”蔣雨雯見他磨洋工,不禁惱火起來。
“破韓劇,又臭又長,有什么好看的?!编u凱小聲嘟囔,胳膊掄得快了許多。
蔣雨雯則只負責班主任辦公桌周圍的衛(wèi)生,不一會兒的工夫,便將桌椅擦得纖塵不染,書本紙筆也擺放得井然有序。
“走吧,我掃完了。不用擦了吧?”鄒凱直起腰來,皺眉看著班長。
蔣雨雯下意識地點點頭,目光卻被夾在書中露出一角的便箋紙吸引住,稍微猶豫一下,便屈服了好奇心。她很小心地翻開書,記住頁碼和位置,把黃顏色的小紙片抽了出來。
“看什么呢?”鄒凱有些不滿地湊過來,定睛一看,渾身打顫。
蔣雨雯的臉色更差,她死死盯著紙上眾多名字中的兩個,最下邊一行寫著“蔣雨雯”,旁邊畫了兩個圓圈,最上邊一行寫著“丁超”,旁邊畫了五個圓圈。
讓蔣雨雯不能理解的是,丁超明明是全班乃至全年級成績最差的學生,自己品學兼優(yōu),怎么會跟他出現(xiàn)在同一張紙上?自己到底做錯什么了?
“完蛋了,完蛋了!上黑名單了!”鄒凱第一眼就看見了自己的大名,就排在丁超后面,四個圓圈。鄒凱敏感的小心臟難以承受這突如其來的巨大壓力,頓時就感覺頭暈目眩,天旋地轉(zhuǎn),連站著的力氣都沒了。
就在二人茫然無措之時,熟悉的高跟鞋敲擊地板的聲音將他倆拉回現(xiàn)實,從節(jié)奏上判斷,教導主任來了。
“是李主任!快放回去!放好了!別讓王老師發(fā)現(xiàn)!”班主任一向嚴格,鄒凱上了黑名單,很是做賊心虛。
相比之下,蔣雨雯要鎮(zhèn)定得多,她掏出手機,將名單拍了下來,確認無誤后,才和鄒凱離開辦公室。
周一的中午,鄒凱賊兮兮地走到趙子明身邊,擠眉弄眼低聲說道:“大偵探,恭喜你,上黑名單了。”
趙子明劍眉一挑,不悅道:“什么黑名單,你腦袋被驢踢了?”
“嘿嘿,不信來瞧?!?/p>
鄒凱招手示意去外面,趙子明反正沒事,便半信半疑地和他出了教室,來到教學樓外一處僻靜角落,意外地看到了班長蔣雨雯。
趙子明平日里最愛看偵探小說,常自稱大偵探,腦筋也確實好使,見班長神情嚴肅,心中便咯噔一下,問道:“到底怎么回事?我真上黑名單了?誰的黑名單?”
蔣雨雯不答,掏出手機給他,趙子明只看了兩眼,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
“大偵探,看出什么沒?”鄒凱一臉擔憂地提醒道,“這份名單可是王老師寫的,你可千萬別外傳,到目前為止,就咱們?nèi)齻€知道。”
聽到是班主任寫的,趙子明不由得有些緊張,他茫然地看著名單上自己的名字和旁邊畫的三個圓圈,眉心擠成了一個“川”字,百思不得其解。
“看出什么沒?”班長終于開口,聲調(diào)微顫。
趙子明咬著牙,極緩慢地搖了搖頭,說道:“一點兒規(guī)律都沒有,一共七個名字,從兩個圈到五個圈,既不是按成績排的,也不是按平日表現(xiàn)排的,甚至不是按家庭情況排的……我要仔細想想?!?/p>
“是啊,我最近表現(xiàn)挺好的啊,沒犯什么錯啊,真冤死我了!”鄒凱叫起屈來。
蔣雨雯忽然“哎喲”一聲,把二人嚇了一跳,“我剛想起來,下周各班要上交學年操行評定表,黑名單八成和這個有關!”
“我知道了!”趙子明也一驚一乍的,“我找到排列規(guī)律了!是上個月交的暑期社會實踐報告,我負責收的!你們看,這幾個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沒好好寫!難道那東西很重要?”
“哎呀,完蛋了!我就寫了兩行!”鄒凱跺腳大叫,悔得腸子都青了。
王老師精力充沛,因為她還不到三十歲,又或許是教數(shù)學的,做事沉穩(wěn)縝密,眉眼間,還總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神秘感,好像她已經(jīng)活了兩個三十歲。
課堂上,她可以口若懸河地連著講幾個小時,下面的同學已經(jīng)疲憊不堪,她卻像沒事人似的;下了課,她也不會消失,當你發(fā)現(xiàn)她不在,以為可以放肆一下時,她八成正透過后門玻璃看著你呢。
被王老師盯上,那絕對不是一件好玩的事。
三人考慮再三,最終把名單上除丁超的另外三人叫到一起,將噩耗通知了他們。
至于是否通知丁超,三人心照不宣,誰也沒提?;蛘咭驗樗煽兲睿嗟箶?shù)第一;或者因為他不太合群,上學放學從來是一個人,也很少參加班級活動;又或者他被標上了五個圈,已經(jīng)病入膏肓,基本沒救了。
“節(jié)哀順變吧,好在人比較多。”鄒凱安慰他們的同時也在安慰自己。
幾人震驚過后,一個個就像霜打的茄子,都蔫了。
趙子明皺眉道:“不到最后一秒,不能輕易下結(jié)論,或許事情還有挽回的余地……比如,咱們拼命表現(xiàn),或許能改變王老師對咱們的態(tài)度。”
“那就試試吧。”身為班長,蔣雨雯的心情很復雜。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六個人一反常態(tài),變得異?;钴S,就像換了個人。無論上誰的課,他們都積極舉手回答問題,下了課還搶著擦黑板做衛(wèi)生,對所有老師都彬彬有禮。同學們看在眼里,驚訝不已,嘖嘖稱奇,有人甚至開玩笑說:“這是地震的前兆?!?/p>
丁超確實有點孤僻,從很多事情上都能看出來。
比如有一次春游,班委會討論后決定,這次去遠一些的地方玩,結(jié)果所有人都積極響應,唯獨丁超表示不去,原因也很簡單:“不想去?!?/p>
還有一次,臨近期末考試,大家正在上晚自習,丁超忽然收拾書包,起身就往教室外走。眾人莫名其妙地看著他耍寶,教語文的趙老師也是驚詫不已,忙攔住他,問他干嗎去,丁超答道:“您已經(jīng)拖堂五分鐘,現(xiàn)在早下課了。”
成績墊底,居然還理直氣壯地說出這番話,趙老師被他氣得愣在當場,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再看丁超,早沒影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丁超長得還是蠻帥的,一米八的大高個兒,這多多少少讓大家對他的孤僻性格有所容忍,甚至有個別女生還頗為欣賞,認為這是特立獨行,有個性。
可是班長蔣雨雯卻從不這樣看,一直都堅定地認為他是拖全班成績后腿的罪魁禍首。尤其發(fā)現(xiàn)黑名單后,對他更是沒有好臉色,蔣雨雯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會和這種人在同一張名單上,就因為那個報告沒認真寫?
蔣雨雯對趙子明的推斷產(chǎn)生了懷疑,慢慢生出二進宮的打算。于是,又一個周五,她威逼著鄒凱再次來到教師辦公室,自己負責翻找資料,后者負責在門口放風,二人忙得不亦樂乎。
王老師的辦公桌一共有六個抽屜,除中間一個上了鎖外,其余的都能拉開。蔣雨雯緊張極了,也怕極了,她從沒做過這種事,覺得愧對老師??赊D(zhuǎn)念一想,她又實在不甘心和那個不學無術(shù)的丁超在一張名單上,她強烈的自尊心不允許她不采取行動。
“老大,怎么樣,還沒好嗎?”鄒凱催促不止一次了,這期間有兩位老師經(jīng)過,把他嚇得半死。他真擔心再這樣下去,自己的小心臟會突然罷工。
“快了快了……”黑名單不見了,其他相關的也找不到,蔣雨雯很煩,隨便敷衍著,把目光轉(zhuǎn)向了身旁半開門兒的柜子。
她蹲下身,打開后發(fā)現(xiàn),里面是摞起來一尺高的試卷,有考完的,也有還沒考的。
蔣雨雯猶豫片刻,克制住了掏出手機拍照的沖動,將試卷放回原位,將柜門關上。
“可能是在那個上鎖的抽屜里?!笔Y雨雯事后總結(jié)。
“行了,別鬧了,就這樣吧,愛咋咋的吧?!编u凱見她還不死心,急忙規(guī)勸。
“膽小鬼,瞧你那慫樣兒!”
鄒凱憋著氣,不敢反駁,因為他深知這是激將法,一還嘴準上當。
蔣雨雯拿他沒辦法,也隱隱有些不安,只好暫時作罷。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預感中的壞事非但沒有發(fā)生,蔣班長反倒無意間聽到了一個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學校要在每個年級都成立一個實驗班,用最好的教材,由最好的老師來教,能否進這個班,就根據(jù)馬上到來的期末考試成績決定。
為了最大程度地減少競爭者,蔣雨雯把這個消息死死憋在肚子里,跟誰都沒說,而她自己則更加發(fā)憤用功,每天就像長在位子上似的,瘋了一般地學習。
考完成績很快出來,本來學習就很好的蔣雨雯,不但毫無懸念地拿下了全班第一名,而且還擠進了年級前十名,排在第九位。
“恭喜恭喜!”幾個好友來賀。
蔣雨雯別提多得意了,但還是壓著性子,擠眉弄眼、神秘兮兮地說道:“喜事啊,還在后頭呢!”
果然,學校很快宣布了成立實驗班的決定,并于一周后貼出了分屬不同年級的三個實驗班的成員名單。
蔣雨雯心情激動,第一時間跑去看,結(jié)果掃來掃去,就是不見自己的名字,連一個姓蔣的都沒有。
“一定是登錯了,我得趕緊告訴老師!”蔣雨雯十分肯定自己的想法,因為她居然在名單上看到了“丁超”兩個字,旁邊還標注著原屬三班,顯然不是同名同姓。
蔣雨雯心跳得快極了,一陣風似的跑進教室辦公室,王老師剛好在。
“王老師,名單出錯了,那個實驗班的名單!上面怎么沒我呢,一定是登錯了!你快去看看吧!”蔣雨雯急不可耐,連珠炮似的說道。
“上面沒有你?”
“沒有!”
“那有丁超嗎?”
“有??!”
“那就沒錯。”王老師風輕云淡地說道。
蔣雨雯一下子呆住了,臉色瞬間變得煞白,耳邊嗡嗡作響,一時間大腦一片空白。
“之前我夾在書里的那個名單,有人動過了吧?”王老師問道。
“沒……沒有?!?/p>
王老師微微一笑,說道:“位置雖然沒變,但從粘性上判斷,確實有人動過,從你們幾個之后的積極表現(xiàn)也能看出來?!?/p>
蔣雨雯低頭不語。
王老師繼續(xù)說道:“你們一定好奇,那個名單是怎么回事,或許一看到丁超的名字,便認為那是個黑名單。其實恰恰相反,那是個白名單?!?/p>
“白名單?”蔣雨雯猛地抬起頭來。
王老師點點頭,又說道:“是根據(jù)你們暑期社會實踐報告的真?zhèn)?,以及實踐的內(nèi)容和性質(zhì)決定的。包括你在內(nèi),一共七個人,丁超表現(xiàn)得最好,去社區(qū)做義工,幫助困難戶,人家對他的評價很高,所以我給了五個圈。你的表現(xiàn)也可以,我給了兩個圈。原計劃,這份白名單上的人都可以進入實驗班,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以操守品德為標準的班級。換言之,這是學校在德與才到底哪個更重要這個問題上的一次實踐。”
蔣雨雯終于明白了,原來之前聽到的消息不準確,可自己明明在那個白名單上,為什么又沒進實驗班呢?
王老師給出了答案,只是語氣有些冷:“因為我對你們發(fā)現(xiàn)白名單之后的表現(xiàn)很不滿,你們選擇了孤立成績上的異類,孤立了你們的同班同學。而你,作為一班之長,什么都沒有做,只是自顧自地學習?!?/p>
面對王老師的批評,蔣雨雯臉上一陣陣發(fā)燒,卻也感到冤枉、不服,于是申辯道:“丁超他根本不愛學習,他那么孤僻,我怎么團結(jié)他?大家都不喜歡他!”
王老師看著蔣雨雯,忽然嘆了口氣,語重心長地說道:“你覺得沒法團結(jié)他,是因為你根本沒去了解他。丁超的父母都去世了,他和爺爺奶奶一起生活,每天照顧老人的飲食起居,他的學習時間本來就很少,晚上還要去打工掙錢,成績能不差嗎?……雨雯啊,很多時候,誤解都源于缺乏了解?!?/p>
蔣雨雯靜靜地沒有說話,她好像一下子明白了很多。
插圖/豆微
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