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殤

毛云爾

一

老莫說，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可以終于松一口氣了。我能夠理解老莫的心情。確實，在過去的幾個月里，老莫為了這些丹頂鶴累得焦頭爛額，寢食不安。

我和老莫站在一塊地勢較高的草甸子上面。正是盛夏時節(jié)，沼澤里一派生機(jī)勃勃的景象。在翠綠的蘆葦背景之上，那些姿態(tài)優(yōu)雅的丹頂鶴，仿佛盛開的碩大花朵，格外引人注目。

老莫對這些丹頂鶴了如指掌，這不得不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在我看來，它們仿佛一個模子里印出來的，都是長長的脖子，長長的腿，身上覆蓋著雪一樣的羽毛。不僅僅分不出彼此，我還常常被它們情不自禁的舞蹈弄得眼花繚亂。老莫就不同了，他能叫出每一只鶴的名字，甚至還知道它們性格上的微妙差異。

老莫的這套本領(lǐng)，是他長期和丹頂鶴廝守在一起一點一點積累掌握的。

老莫是自然保護(hù)區(qū)的一名工作人員。這個自然保護(hù)區(qū)大概有兩百多只丹頂鶴。

老莫告訴我，以前還不止這個數(shù)。老莫說話的神情里有一絲淡淡的傷感。我知道老莫說的以前，是指這片沼澤沒有遭到破壞的時候。

突然，老莫的神情亢奮起來。他拉著我的手朝西邊的一塊草甸奔去。

逆著風(fēng)，氣喘吁吁的老莫一邊跑一邊大聲朝我喊道，快看，那就是艾美麗！

老莫所指的前方，艾美麗正儀態(tài)萬千地站在那里。

二

艾美麗是一只丹頂鶴。

艾美麗的身后，是一叢茂密的蘆葦。正午的陽光下面，鶴與蘆葦相互映襯著，各自的顏色越發(fā)生動起來。不過，在自然保護(hù)區(qū)，這樣美輪美奐的情景對老莫來說，應(yīng)該屬于司空見慣了。

老莫的大驚小怪，讓我疑惑不解。我猜測，在老莫和艾美麗之間，一定發(fā)生過一些很特別的事情。對我的猜測，老莫只是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

艾美麗對突然出現(xiàn)在它面前的兩個大活人視而不見似的。它自顧自地移動著兩條修長的腿，在沼澤里尋找著食物。現(xiàn)在，是食物最豐盛的季節(jié)，從淤泥里鉆出來的泥鰍與田螺，讓每一只丹頂鶴忙得不亦樂乎。艾美麗也不例外。一會兒工夫，那個儲存食物的嗉囊就已經(jīng)鼓脹起來。

沉浸在覓食之中的艾美麗漸漸朝我和老莫所站的草甸走來。

我的心驟然加快了跳動的速度。說實在話，我還從來沒有這么近距離地觀察過丹頂鶴。對我來說，近距離觀察丹頂鶴曾經(jīng)是一個多么遙不可及的夢想。現(xiàn)在，這個夢想在頃刻之間就成為現(xiàn)實，內(nèi)心的激動可想而知了。

我瞪大眼睛注視著近在咫尺的艾美麗。

艾美麗流線型的身體讓我為之折服，并在內(nèi)心深處感嘆不已，這真是造物主最神奇的創(chuàng)造哦。假如沒有這樣流線型的身體構(gòu)造，丹頂鶴怎么能夠完成一年一度的長途遷徙呢？讓我為之驚嘆的，還有那草莓一樣的鮮艷鶴冠，以及油光閃閃的幾乎沒有雜質(zhì)的羽毛……老莫的神情和我截然不同，他俯下身體，不無心痛地將目光停留在一個點上。

那是艾美麗的一只眼睛。

當(dāng)我和老莫的目光重疊在一起時，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眼前的情景讓我為之一怔。

一道長長的傷疤從艾美麗的一只眼睛上斜拉下來。這道傷疤不僅破壞了艾美麗完整的容貌，我猜測，甚至還或多或少地影響了艾美麗的視力。

也許是我的一聲咳嗽，也許是遠(yuǎn)處傳來的一聲鶴鳴，低頭覓食的艾美麗突然有些慌張地抬起了頭，隨之，它的翅膀不停地?fù)鋭悠饋?，眨眼之間，艾美麗就飛翔起來了，朝著遠(yuǎn)處一叢蘆葦頭也不回地飛走了。

那叢蘆葦后面，響起了歡快的高低起伏的鶴鳴聲。

老莫告訴我，蘆葦后面，是艾美麗和另一只雄性丹頂鶴用蘆葦精心構(gòu)筑的巢穴。

那是艾美麗的家。老莫清了清嗓子，補(bǔ)充道。

一時間里，我竟然忘記了艾美麗臉上那道傷疤帶給我的震驚。

此時，在我的內(nèi)心里，一種與家這個字眼相關(guān)聯(lián)的溫馨感覺，迅速彌漫開來。

三

老莫說，這個春天，艾美麗有了明顯的變化。

艾美麗長大了，已經(jīng)從一個懵懂的小女孩，成長為一個情竇初開的姑娘了。老莫打了個比方。

對保護(hù)區(qū)來說，這簡直就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情。它意味著保護(hù)區(qū)的丹頂鶴在數(shù)量上又會有所增加了。不知道什么原因，這些年來，保護(hù)區(qū)里丹頂鶴的數(shù)量總是在一條水平線上徘徊。

丹頂鶴的繁殖，于是就成了重中之重的事情。

老莫的話讓我的思維活躍起來。對艾美麗來說，這種成長則意味著什么呢？我想，也許是它生命歷程的真正開始吧。在一只雌性丹頂鶴的生命歷程里，做好一個母親應(yīng)該是其中最最重要的一部分。這年春天，艾美麗的心中一定充滿了做一個母親的憧憬。

這年春天，艾美麗開始了一個母親的準(zhǔn)備工作。

挑選一個中意的配偶，是準(zhǔn)備工作的第一個步驟。

艾美麗的眼力真好。老莫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它選中的可是鶴群中的佼佼者啊。

在老莫的辦公室兼臥室里，他對初來乍到的我介紹起艾美麗的各種情況。

老莫還告訴我，丹頂鶴求偶的季節(jié)，也是他最繁忙的時候。

他首當(dāng)其沖的任務(wù)就是保護(hù)沼澤里那些蘆葦。

可是，要保護(hù)這些蘆葦容易嗎？老莫感嘆起來。我知道老莫的難處，這些過冬的蘆葦，是附近村子里人們不可或缺的燃料，還是那些造紙廠的主要原料。

老莫告訴我，為了讓人們手下留情，給丹頂鶴留下足夠的建筑材料，他差點磨破了嘴皮。

由于材料短缺，做好一個巢穴，要浪費掉丹頂鶴許多精力。有時，為了找到合適的建筑材料，它們甚至?xí)w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老莫嘆息著說道。

在老莫的話語里，我想象著艾美麗和它的配偶一起建筑巢穴的情景。

那一定非常非常仔細(xì)，也一定非常非常辛苦。

當(dāng)大功告成，一個安全舒適的家出現(xiàn)在眼前時，一定是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感覺。這種感覺，可以使艾美麗在剎那間，將過去的種種辛苦忘記得一干二凈。endprint

事實也確實如此。

老莫說，在保護(hù)區(qū)里，最讓人怦然心動的，是丹頂鶴雙雙降落在巢穴里的情景。當(dāng)夜幕降臨，成雙成對的丹頂鶴依偎在巢穴里，耳語一樣的聲音，輕輕的，柔柔的，被風(fēng)吹送到夜空下面很遠(yuǎn)的地方。

直到夜很深了，這種洋溢著幸福與快樂的聲音，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慢慢平靜下來。

四

如果不是那兩枚卵，艾美麗就不會受傷了。老莫回憶道。

一天早晨，老莫發(fā)現(xiàn)，在艾美麗的巢穴里，有了兩枚卵。這個發(fā)現(xiàn)讓老莫欣喜若狂。

丹頂鶴進(jìn)入了繁殖期。老莫知道，自己的任務(wù)也更重了。他要警惕那些在保護(hù)區(qū)里進(jìn)出的人，以防他們順手牽羊。當(dāng)然，這還不是老莫注意的重點。老莫最擔(dān)心的就是沼澤里的狐貍家族。

沼澤里有四個狐貍家族。老莫的語氣十分肯定。

就像他了解丹頂鶴一樣，老莫對狐貍也了如指掌。此時，狐貍也進(jìn)入了繁殖期，面對嗷嗷待哺的小狐貍，狐貍媽媽開始尋找可以補(bǔ)充奶水的食物。丹頂鶴的卵，順理成章地成了它們的選擇。

老莫告訴我，好幾個月來，他沒有睡過一個囫圇覺了。因為狐貍總是在夜間活動。

有時候，老莫的眼睛剛合上，就被一陣鶴聲驚醒。在平靜的夜空下，急促的鶴聲顯得格外刺耳。老莫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朝鶴聲傳來的方向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奔去。

很多時候，狡猾的狐貍總是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這可不是我一個人的功勞哦。老莫很謙虛地朝我笑了笑。他告訴我，最大的功勞還是丹頂鶴自己。丹頂鶴格外警惕，當(dāng)狐貍趁著夜色偷偷襲來時，它們就會輪流撲上去，尖利的喙就像戳子一樣猛啄狐貍的頭部。狐貍被啄得頭破血流，抱頭鼠竄。

說到這里，老莫開心地笑了起來。

可是，狐貍畢竟是狐貍啊。老莫話鋒一轉(zhuǎn)。狐貍知道吃一塹長一智，當(dāng)夜間一次次失手之后，它們就改變了策略。

早晨，當(dāng)太陽從東邊剛剛升起時，沼澤里籠罩著一層薄霧。在薄霧的遮蓋下，一切還都是那樣隱隱約約。一只丹頂鶴從巢穴里飛翔起來了，它撲動著翅膀，越過比一個人還要高的初夏的蘆葦，消失在沼澤的深處。

這是一只外出覓食的丹頂鶴。這個時候的巢穴里，另一只丹頂鶴在保護(hù)著家園。

狐貍就趁著這個機(jī)會發(fā)起了突然襲擊。

那天早晨，襲擊艾美麗的竟然是兩只狐貍。老莫說，狐貍真不簡單哦，它們也知道分工合作這個道理。

一只狐貍徑直朝艾美麗的巢穴襲來。艾美麗騰空而起，然后從空中像一塊石頭那樣向狐貍撲去。狐貍嚇得將頭一縮，整個身體蜷縮在一起。艾美麗撲了一個空，趁著這個機(jī)會，狐貍就地一滾，然后一個轉(zhuǎn)身，朝蘆葦深處竄去。艾美麗乘勝追擊。

孤身作戰(zhàn)的艾美麗中了狐貍的調(diào)虎離山之計。

蘆葦叢里鉆出來的另一只狐貍，迅速叼起一枚卵，一溜煙似的跑走了。

當(dāng)艾美麗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一枚卵不見了時，它瘋了一樣撲動著翅膀追上去。

老莫說，那情景當(dāng)時把他驚呆了。那時，兩只狐貍已經(jīng)匯合在一起，正為它們的偷襲成功洋洋得意。艾美麗奮不顧身地?fù)渖先?，和它們扭打在一起?/p>

艾美麗怎么是兩只狐貍的對手呢？老莫告訴我，如果不是他迅速沖上去，艾美麗恐怕一命嗚呼了。幸好，艾美麗只是眼睛那個位置被狐貍爪子劃了一道口子。

艾美麗失去了一枚卵，這讓老莫痛心不已。

比老莫更痛心的，是艾美麗。老莫告訴我，在以后好長一段時間里，艾美麗都沒有從悲痛的陰影中走出來，它不停地鳴叫著，似乎在呼喚那失去的一枚卵，又似乎在深深地責(zé)備自己。

為什么不把狐貍一網(wǎng)打盡呢？我向老莫提出這個建議，這樣，就確保了丹頂鶴的安全。

狐貍也不容易哦，這是生存需要，假如沒有足夠的食物，狐貍家族就會在沼澤里銷聲匿跡。老莫的態(tài)度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轉(zhuǎn)變。

你想不到吧？狐貍是這片沼澤的保護(hù)神呢。老莫告訴我，如果沒有了狐貍，那些破壞性極強(qiáng)的老鼠就會把整個沼澤毀滅掉的，而沼澤是丹頂鶴主要的棲息地。

這絕不是什么聳人聽聞的事情。

老莫的話，讓我久久無語。

五

大約一個月以后，艾美麗的孩子破殼而出。

這個時候的老莫終于可以松一口氣了，終于可以睡一個囫圇覺了，因為他用不著擔(dān)心狐貍來偷丹頂鶴的卵了。

和所有幼鶴一樣，它有著黃色的喙，和黃色的羽毛，仿佛一個毛茸茸的黃色毛線團(tuán)。

老莫給艾美麗的孩子取了一個十分洋氣的名字：奧杰塔。

我問老莫，這不是《天鵝湖》里那個公主嗎？老莫笑了笑。從老莫的笑容里，可以看出他對這只叫奧杰塔的丹頂鶴的偏愛。

艾美麗除了偶爾外出覓食，幾乎和奧杰塔形影不離。

老莫告訴我，那天我和他看見艾美麗的時候，它正好出來尋找食物。后來，它不是突然飛走了嗎？老莫問我知不知道其中的原委。我茫然地?fù)u了搖頭。

那是艾美麗聽到了奧杰塔的呼喚。老莫的話讓我驟然想起那天中午的情景。我想起來了，當(dāng)時確實有一聲稚嫩的鶴聲從遠(yuǎn)處那叢蘆葦叢中傳來。

我突然產(chǎn)生了看一看奧杰塔的沖動。可是，接下來的好幾天里，我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在艾美麗和那只氣宇軒昂的雄性丹頂鶴之間，有一個模糊的黃色影子不離左右。

我根本無法接近它們。

當(dāng)我靠近一點點，警惕性極高的艾美麗就帶著孩子迅速走向沼澤的深處。斷后的那只雄性丹頂鶴一邊移動身體一邊回過頭來，發(fā)出高亢的鳴叫，好像在警告我不要靠近它們。

我求助老莫。老莫愛莫能助地?fù)u了搖頭。

就這樣又過去了很長一段時間。

這時，夏天接近尾聲，秋天快要來了，可以明顯感到四周景物的變化。

一天早晨，當(dāng)我和老莫從睡夢中醒來時，聽到一片嘈雜聲。我朝窗外望去，只見沼澤里一個地勢高聳的草甸子上面，一片耀眼的白色。那是一大群丹頂鶴，嘈雜聲就是它們發(fā)出來的。它們起飛，降落。然后再起飛，再降落。endprint

它們樂此不彼地重復(fù)著這個動作。

老莫告訴我，這是丹頂鶴在練習(xí)飛行技巧。

突然，老莫推搡著我大叫起來，看啦，那就是奧杰塔。

在老莫的再三指點下，我終于在鶴群里分辨出奧杰塔來。此時的奧杰塔和一只成年丹頂鶴在體型上已經(jīng)不相上下，而且褪去了那層黃色的絨毛，換上了可以飛翔的白色羽毛。

它膽怯地站在草甸子上面，身體搖搖晃晃。

艾美麗就站在奧杰塔前面，不停地鳴叫著，仿佛在鼓勵它。

奧杰塔終于鼓起勇氣，翅膀張開來，一雙和母親同樣修長的腿在草甸子上用力一蹬，斜斜地朝天空飛去……我和老莫都情不自禁地叫起好來。

可是，在離開地面三尺的位置，奧杰塔突然改變了方向，整個身體成直線墜落下來。

砰的一聲，奧杰塔重重地摔在地上。

奧杰塔的這次飛行練習(xí)以失敗告終。

老莫告訴我，奧杰塔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它還沒有完全掌握飛行技巧。

老莫還告訴我，當(dāng)奧杰塔將這些飛行的本領(lǐng)全部掌握之后，秋天也就來了，那時，它就會和其他丹頂鶴一起飛到遙遠(yuǎn)的南方去越冬。

六

一切都是如此順利。對一個保護(hù)區(qū)里的工作人員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更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了。老莫在心里暗暗打算，等這些丹頂鶴全都遷徙之后，他將回老家一趟，已經(jīng)有大半年沒有回家了，在老莫的心里，隨著秋天的日益臨近，思念也漸漸強(qiáng)烈起來。

這一天，老莫挑選了一根粗壯的蘆葦，他準(zhǔn)備將它做成一根蘆笛，作為見面禮送給他的孩子。無所事事的我蹲在他旁邊的一塊空地上。老莫的心靈手巧讓我驚嘆不已。

不知什么時候，老莫停止了手中的動作，他仰著頭，注視著頭頂?shù)奶炜铡?/p>

夏末的天空一片蔚藍(lán)，在這水晶一樣透明的天空里，一群丹頂鶴在久久盤旋。

在鶴群中，我看見了奧杰塔。盡管它的飛行還是那樣歪歪斜斜，但和前幾天相比，明顯進(jìn)步不小。老莫告訴我，照這個速度，用不了多久，奧杰塔就可以飛行自如了。

老莫如釋重負(fù)地吁了一口氣。也許是受老莫的感染，此刻，我也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

就在這時，一聲凄厲的鶴聲把老莫和我嚇得差點從地上跳起來。

經(jīng)驗豐富的老莫立即意識到出事了，他扔掉手中的蘆笛，朝東邊的一個土崗子奔去。果然不出所料。等我隨后趕到那里時，只見地上斑斑點點的一片血跡。一只丹頂鶴在血跡中掙扎著企圖站起來，可是，它剛將彎曲的長腿伸直一點點，身體稍稍離開了地面，又一頭栽倒在地上。

這只受傷的丹頂鶴就是奧杰塔。

奧杰塔怎么突然受傷了呢？老莫和我擔(dān)心有人在附近偷獵?？墒牵h(huán)顧四周，只見遠(yuǎn)處的田野里有幾個人正在忙著收割，還有幾個人揮汗如雨地在開墾一片草甸，他們打算在這新開墾的土地上多栽種一點冬季作物。除此之外，并未發(fā)現(xiàn)什么可疑跡象。

奧杰塔的傷勢很嚴(yán)重。它的一雙翅膀折斷了。斷裂處，不斷有殷紅的血液滲出來。

我趕緊問老莫，奧杰塔不會有生命危險吧？老莫良久不語。

從老莫的神情里，我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是啊，對一只每年需要長途遷徙的丹頂鶴來說，擁有一雙健康的翅膀是何等重要。

奧杰塔恐怕再也飛不起來了。老莫仔細(xì)檢查著傷勢，最后告訴我。

但也許會出現(xiàn)奇跡的。老莫說道。他指揮我去拿藥來。我們兩個手忙腳亂地給奧杰塔包扎起來。

剛才在天空中盤旋的鶴群，因為奧杰塔的一聲慘叫，此時，全都逃到沼澤深處去了。它們不知道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只是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危險。它們遠(yuǎn)遠(yuǎn)地站立，緊張萬分地看著我和老莫的一舉一動。

整個沼澤里仿佛死一般地靜寂。

突然，鶴群里騷動起來。

艾美麗像一支離弦的箭一樣朝我和老莫撲來。緊隨其后的，是奧杰塔的父親——那只雄性丹頂鶴。我和老莫還未反應(yīng)過來，頭頂上就被它們尖尖的喙狠狠地啄了幾下。我感到了鉆心般的疼痛。

面對艾美麗的瘋狂舉動，我和老莫只好放棄對奧杰塔的治療。

艾美麗和那只雄性丹頂鶴把奧杰塔緊緊保護(hù)在它們的身體下面。

注視著老莫和我，艾美麗的眼神里充滿了敵意。

老莫和我再也無法靠近它們。艾美麗竟然把老莫和我當(dāng)作傷害奧杰塔的罪魁禍?zhǔn)住?/p>

七

歸根結(jié)底，還是我和老莫傷害了奧杰塔。

老莫的辦公室兼臥室，就是沼澤邊的那棟簡易房子。

因為我的到來，老莫從附近的村子里拉過來一根電線。這樣，這棟簡易房子有史以來亮起了電燈。當(dāng)電燈亮起來的那一刻，老莫和我感到無比興奮。

可是，就是這根給我和老莫帶來光明的電線傷害了奧杰塔。

那天，鶴群中的奧杰塔在努力練習(xí)剛剛掌握的飛行技巧。

奧杰塔沉浸在飛行的喜悅之中，全然忘記了近在咫尺的危險。它在天空中久久盤旋，然后一個俯沖……它想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來博得同伴的喝彩。

奧杰塔俯沖而下，突然，咔嚓一聲，它的翅膀被空中的電線攔腰折斷了。

事后，老莫對奧杰塔受傷的原因進(jìn)行了分析。

這樣的結(jié)果自然讓老莫和我痛心不已。

奧杰塔的傷很快就好了。僅僅過了幾天，我和老莫便在沼澤里發(fā)現(xiàn)了奧杰塔的身影，看上去，它和受傷前并沒有太大差異。

眼前這一幕，讓老莫和我都感到無比欣慰。奧杰塔竟然大難不死，老莫說，這真是一個奇跡哦。老莫的臉上再次露出了微笑。

一天早晨，我在窗戶里看見，奧杰塔的身影出現(xiàn)在那個地勢最高的草甸子上面。

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艾美麗。

我知道，這是艾美麗在重新教奧杰塔飛行的技巧。

只見艾美麗一遍又一遍重復(fù)著起飛的基本動作。接著，艾美麗騰空而起，在草甸上空，在奧杰塔的頭頂上，低低地盤旋，它發(fā)出一串接一串的鳴叫。endprint

我讀懂了它的語言，它在說，孩子，快飛起來——

可是，無論奧杰塔怎么使勁，它的翅膀都無法打開。

接下來的好幾天，都是這個結(jié)果。

這個結(jié)果表明，奧杰塔永遠(yuǎn)失去了飛行能力。

奇跡其實并沒有發(fā)生。老莫喟然長嘆。老莫和我再次陷入深深的自責(zé)中。

就在我和老莫為奧杰塔未來的命運隱隱擔(dān)憂的時候，秋天如期而至。在保護(hù)區(qū)里，這是一個最熱鬧的季節(jié)。天空中，到處都是丹頂鶴飛翔的身影，它們在做遷徙前的最后準(zhǔn)備。這年夏天出生的幼鶴，它們的翅膀已經(jīng)變得強(qiáng)壯有力，當(dāng)它們從頭頂一掠而過的時候，可以清晰地聽見翅尖將空氣劃破的聲音。

只有奧杰塔站在沼澤里。

站在沼澤里的還有艾美麗。

艾美麗的眼神里布滿了傷感。

它的孩子再也無法飛起來了，在無數(shù)次失敗之后，艾美麗只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八

這一天，鶴群的遷徙開始了。仿佛一個盛大的儀式，成群的丹頂鶴在沼澤上空久久盤旋，它們在用這種簡單而又直接的方式，向這片給它們提供了庇護(hù)的沼澤表達(dá)內(nèi)心深處的感激。它們一圈接一圈地飛行，將眷戀的目光落在每一寸沼澤上面。然后，它們振動著翅膀，朝南方飛去。

持續(xù)了整整三天。三天之后，沼澤里的丹頂鶴已經(jīng)為數(shù)不多了。

這是最后一群即將飛往南方越冬的丹頂鶴。

它們之所以遲遲才動身，是因為艾美麗。

艾美麗站在沼澤里。鶴群在它的頭頂?shù)偷偷仫w舞。它們在催促艾美麗。

艾美麗的眼神告訴我和老莫，它的內(nèi)心同樣焦急萬分。遷徙的時間越往后推遲，途中的危險就越多?？墒牵恢涝趺崔k。它的奧杰塔飛不起來哦，難道就這樣撇下它不管嗎？

艾美麗猶豫不決。頭頂上，鶴群的催促更加急促了。

此時，奧杰塔正站在不遠(yuǎn)處，秋風(fēng)把它的羽毛吹得凌亂不堪，一副可憐的樣子。

艾美麗看了奧杰塔一眼，無奈地垂下了頭。它的這個姿勢表明，它決定不隨鶴群飛走了，它要留下來。是啊，如果艾美麗飛走了，誰來照顧失去了飛行能力的奧杰塔呢？

老莫和我一直擔(dān)心的是，如果鶴群全都飛走了，剩下孤零零的奧杰塔怎么辦。艾美麗的這個舉動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那一刻，在老莫和我的內(nèi)心里，除了驚訝，就是感動。

這是一位偉大母親的選擇啊。我感嘆著。艾美麗盡管是一只丹頂鶴，可是，我還是要用偉大這個詞語來形容它。

盤旋再三之后，鶴群終于起飛了。

艾美麗目送著遠(yuǎn)去的鶴群。鶴群的身影越飛越遠(yuǎn)，也越來越小，最后，完全消失在透明的天際。

天空一下子空蕩起來。

無邊的寂寞籠罩著昔日這個熱鬧的沼澤。

無邊的寂寞里，艾美麗和它的孩子奧杰塔一動不動地站立在那里。

眼前的情景，讓我和老莫不知說什么好。老莫和我久久沉默著。風(fēng)停止了，四周那些開始呈現(xiàn)枯萎跡象的大面積的蘆葦也和我們一起陷入沉默。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突然，從天邊傳來一聲鶴鳴。

隨著鶴鳴同時出現(xiàn)的是那只雄性丹頂鶴的身影。

啊，雄性丹頂鶴飛回來了。它也決定和它的孩子一起留下來。

這是老莫和我沒有想到的?？峙?，也是艾美麗沒有想到的。

因為雄性丹頂鶴的到來，剛才籠罩著沼澤的寂寞被打破了。重逢的三只丹頂鶴一齊伸長脖子叫喚起來。它們的聲音匯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歡樂的漩渦。

九

因為滯留在沼澤里的三只丹頂鶴，老莫暫時回不了家。不過，看不出老莫有什么怨言。老莫像往常一樣，認(rèn)真履行著一個保護(hù)區(qū)工作人員的職責(zé)。

艾美麗一家三口，白天，在沼澤里覓食;晚上，在巢穴里歇息。

可惜，這樣的情景并不能維持多久，因為氣溫開始變冷了。

一天早晨起來，我和老莫發(fā)現(xiàn)，沼澤里的水洼結(jié)冰了。這個時候，在結(jié)冰的水洼里，是很難尋找到食物的。

艾美麗和那只雄性丹頂鶴輪流起飛，它們把目光放在沼澤周圍的田野里。那些被粗心的農(nóng)民遺落下來的果實，就成了它們充饑的主要食物。

艾美麗依然沒有消除對老莫和我的敵意。相反，鶴群遷徙之后，它的警惕性更高了。老莫和我沒有絲毫接近它們的機(jī)會。

食物越來越短缺。老莫和我在草甸里撒下一些丹頂鶴喜歡吃的植物種子，可是因為猜忌，艾美麗竟然視而不見。

它們情愿到很遠(yuǎn)的地方去尋找食物。

它們情愿餓著肚子。

冬天來了，情況更糟。可是老莫和我依然無計可施。老莫說，如果挨過了這個冬天，艾美麗一家就有救了。問題是，艾美麗一家能挨過這個漫長而又寒冷的冬季嗎？

在艾美麗的心里，也一定有著這個想法。為了它的奧杰塔能在這個冬天好好活下去，艾美麗和那只雄性丹頂鶴仿佛兩架不知疲倦的機(jī)器，它們在日益荒涼的冬季的田野里飛來飛去。

一天夜里，雪，紛紛揚揚地下了起來。老莫和我的心不由得揪緊了。

第二天，雪依然沒有停。雪，一直下了整整一個星期。

沼澤和四周的田野都被厚厚的雪覆蓋起來。

天晴了，可是，艾美麗那熟悉的身影沒有出現(xiàn)在老莫和我的視野里。

老莫瘋了一樣，在雪地里尋找起來。

不久，老莫和我發(fā)現(xiàn)了艾美麗，同時發(fā)現(xiàn)的還有奧杰塔，以及那只曾經(jīng)多么氣宇軒昂的雄性丹頂鶴。讓老莫和我痛心不已的是，這三只丹頂鶴，因為食物短缺，因為寒冷，已經(jīng)死了。老莫跪了下來，想把它們從雪地里抱起來。

可是，它們僵硬的身體已經(jīng)和沼澤連成了一個整體。

仿佛一座巨大的冰雕。

在冰雕反射出來的陽光下面，我和老莫的眼睛漸漸濕潤起來。

（摘自《中國動物小說品藏書系·鶴殤》，安徽少年兒童出版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