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青
(浙江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l(fā)ove”的日譯“戀愛”小考
徐青
(浙江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杭州310018)
明治前期,來自西方的新思想、新詞匯開始大量涌入日本社會,外來語的爆棚也造成日本人對“外來語”的“誤用”和“濫用”現(xiàn)象顯著。英語“l(fā)ove”與日語譯詞“戀愛”之間,東西方在表述異性相愛的詞語中自有文化內涵的差異性。
“l(fā)ove”;日語;戀愛;翻譯;文化
日本東京大學著名翻譯理論家柳父章(1928-)指出,“在翻譯工作中,看起來最為簡單的問題其實是最困難的。如果,以常識觀念來判斷的話,首先我們會認為在翻譯中構文最為困難……其實,在翻譯中最成問題的莫過于對西歐引進的語言進行翻譯時,產(chǎn)生的外來語濫用現(xiàn)象?!保?]
明治前期,來自西方的新思想、新詞匯通過翻譯開始大量涌入日本社會,日本人對“外來語”的“誤用”和“濫用”現(xiàn)象顯著。本文試以英語“l(fā)ove”為例,圍繞日語譯文中的“戀愛”以及大正時期日本著名的文藝批評家廚川白村在著作《近代戀愛觀》中所主張的戀愛觀在“五四”時期中國文藝界的傳播與發(fā)展作一概述。
英語“l(fā)ove”一詞被翻譯成“戀愛”始于何時?在此,有必要對“Love(戀愛)”的歷史進行回顧。在19世紀中國出版的汗牛充棟的漢英辭典中,《英華字典》是一部非常重要的字典。可以說《英華字典》代表了19世紀西方人士編纂漢外辭典的最高成就,但由于基督教中華傳道會傳道士,德國人羅存德(WilhelmLobscheid,1822-1893)與教會的紛爭,使《英華字典》在中國的發(fā)行受阻,在國內幾乎很難找到羅存德的字典及其著作。《英華字典》出版后,購買者中日本人占了絕大多數(shù),這對日本近代英日辭典的編纂、譯詞的形成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遠遠超過漢語。
從幕末到明治初期,也就是1868年之前,日本人主要使用的字典就是羅存德的《英華字典》(1847-1848),該字典很早就出現(xiàn)了“戀愛”一詞,但是,這里的“戀愛”是針對動詞“Love”的翻譯,不是針對名詞“Love”的翻譯。此外,羅存德對“to love”的翻譯詞從“愛,好”開始,也譯成“愛惜”和“戀愛”。在名詞love的譯詞一覽中,有“愛情,寵,仁”等,但就是沒有出現(xiàn)“戀愛”一詞。
日本的辭典《和蘭字典(匯)》(1855-1858)里對“Liefde”的譯文是“寵愛”、“愛敬”、“仁”等。在《仏語明要》(1864)中,把“amour”譯成“戀·愛·財寶”。在日語字典中出現(xiàn)“戀愛”一詞,最早是佛學墊的《仏和辭林》(1887),把“amour”譯為“戀愛。鐘愛。好愛。愛?!保?]95
日本的女性教育家、評論家,《基督教新聞》主筆嚴本善治(1863-1942)把“Love”翻譯為“發(fā)自深邃靈魂的愛”。對此,柳父則認為自己無法理解,并指出“Love”絕對不是指“靈魂”。當然不能絕對地否認對“愛”的理解,有人是會把“靈魂”和“肉體”區(qū)別進行思考的。但是,傳統(tǒng)日本人的“戀”和“愛”、“心”和“肉體”是不做區(qū)別思考的,這與把“戀”和“愛”合在一起思考正好相反。因此,柳父認為對“Love”的解釋,如果出現(xiàn)強調“靈魂”的“戀愛觀”的存在也無可非議。[2]94
柳父在《翻譯語成立事情》中指出,在巖本之前,日本對“戀愛”翻譯的用例其實很少,最早的用例應該是1870-1871年,日本的武士、啟蒙教育家中村正直(1832-1891)翻譯的《西國立志編》。原文為“to have fallen deeply in love with a young lady of the village”,被譯為“已經(jīng)深深地愛上村中的少女”。日語原文中的“戀愛”一詞,是變動動詞的語干,因此中村是把《英華字典》中的“戀愛”作動詞來使用。[2]96
當“Love(戀愛)”開始在日本社會上出現(xiàn)的時候,柳父認為與通俗的“戀”等“充滿不潔之感的日本通俗文字”不同,指出“Love”與日本通俗的詞語“戀”具有不同的含義。因此,需要造出一個能夠對應“Love”的新詞。這就是現(xiàn)在我們經(jīng)常在電影、電視以及各種公共場所頻繁使用的“戀愛”。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戀愛”與“充滿不潔之感的日本通俗文字”和“戀”是不同的,“戀愛”更為文雅,而且具有高尚的價值。他們的不同在于“戀愛”帶有“清潔正直”和“發(fā)自于靈魂深處”即更高更深層次的感情——“愛”。
在西歐“Love”等同于“戀愛”,但是,到明治前期日本還沒有出現(xiàn)“戀愛”這個單詞,或者可以說基本上不存在?!叭毡镜哪凶訉ε映錆M的愛戀只是肌膚之親,沒有深深地發(fā)自靈魂深處的愛”[2]91??傊?,巖本所謂的“戀愛”一詞內涵高尚,但是,相對應的詞語在日語中卻沒有。因此,“戀愛”是當時的新造語。在這之前沒有“戀愛”這個單詞存在,相應的意義當然也不可能存在。
日本真正開始使用“愛”、“戀”和“l(fā)ove”這些詞語是在明治維新后,是文明開化受西方文化影響的產(chǎn)物。日本著名的詩人、評論家北村透谷(1868-1894)在有關戀愛和精神價值的評論文章《厭世詩家與女性》中指出:“戀愛是人的妙藥,先有戀愛后才有人,如果把戀愛抽離的話,人生毫無色彩可言?!保?]428社會活動家、評論家、小說家木下尚江(1869-1937)評論北村的這句話“宛如被炮轟般,這樣認真地談論戀愛的話語在我國還是第一次出現(xiàn)?!保?]432北村于明治二十二年(1889)結婚,《厭世詩家與女性》就是北村自身戀愛和結婚經(jīng)歷的寫照,他的戀愛和結婚的情形雖然與巖本基本相同,但是,北村在贊美戀愛的同時也提到了婚姻生活所帶來的束縛。北村與巖本兩人對于婚姻的態(tài)度正好相反,雖然他們都是基督教信徒,但并非都贊美戀愛,巖本因為是基督教徒,所以對戀愛的反應非常的謹慎。
我們現(xiàn)在使用的“愛”就是基督教的概念。在日語中因為沒有相當于英語的“l(fā)ove”一詞,因此對“戀”和“愛”的釋義不盡相同。英語“I love you”和法語“Jet’aime”無論如何都無法用日語進行翻譯。因為深埋在英語和法語中的語言感情,在日語中從來就沒有過,沒有“我愛你”、“我對你有了戀慕之情”的表述。正好也反映了至此為止在日本人的思想里沒有出現(xiàn)過類似的感情?!皯賽邸钡牧餍?,首先是“戀愛”這個詞語的流行,在這個詞語的支撐下,“戀愛行為”才開始在有勇氣的年輕人中間傳開。在這些年輕人中占較大比例的是知識分子群體或是出生于書香門第的年輕人,特別是基督教徒(新教)及其周邊的人士。知識分子較多的原因是能夠理解西方語言并使用外來語。受基督教的影響,巖本等人在解釋“戀愛”時特別強調其在精神方面的意義。“戀愛”作為新造詞也涉及到語言問題,從嚴本到透谷的言行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日本在對“戀愛”思想的繼承的同時,非常重視“戀愛”的時代性和歷史性。同時,從譯詞的角度我們也能發(fā)現(xiàn),“戀愛”必須是靈肉一致、合二為一。
但是,日本著名的評論家、小說家伊藤整(1905-1969)在著名的論文《有關近代日本的“愛”的虛偽》[4]中分析在基督教中以神為前提的“愛”的概念時指出,日本人對于“愛”的理解與基督徒理解的“愛”不盡相同,該文也同時考察了日本與西歐文化的不同點。
伊藤指出:男女之間的執(zhí)著,使用宗教詞語“愛”來進行定義,有與宗教同質的傾向,是歐洲文化中最為顯著的特點。在沒有信仰、沒有祈禱和懺悔的前提下,當我們要訴說理想的男女之間的交往時,使用西歐的“愛”這個詞語,或用“愛”來表達夫婦之間的關系會使我們感到躊躇、困惑。其實這層感情在日語中可以稱之謂“迷戀”、“戀愛”或者“愛慕”,但卻絕不是“愛”。在日本人的思想里沒有像基督徒那樣努力地,把原本很個人的“性”或者是對他者的“愛”進行純潔化的習慣。
對于日本人來說,男女之間的“肉體之親”就是“戀”,不存在把它同化為“愛”,并進行祈禱的念頭。對于日本人來說夫婦之間的愛情是指相互之間是否擁有寬恕之情和正直的執(zhí)著。在日本知識分子中,把男女之間的結合用外來語“Love”的日譯詞“愛”來進行思考并成為習慣后,有多少日本女性會因此而絕望。因為像江戶時期的男女關系都是以“迷戀”和“愛慕”等詞語來表達,如果不使用令人感到敬畏的“愛”這個詞語的話,即使被對方背叛,對于女性來說所受到的打擊或許會不那么嚴重。
因此我們可以認為現(xiàn)代人在使用“愛”這個詞語時,實質上是對“性”的強制性束縛。不是因為“愛”,而是因為互相間的“迷戀”、“愛慕”、“執(zhí)著”、“強制”和“束縛”,最后終于“厭倦”,以致“逃離”。
大正時期是日本社會男女殉情和名人婚外戀丑聞的高發(fā)期。日本女性開始對“自我”覺醒,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由自己的父母所決定的婚事,開始探索精神上和經(jīng)濟上的獨立??梢哉f“自由戀愛”是生活方式上的一種跳板,在這一時期接二連三地發(fā)生像芳川鐮子(正二位勲一等伯爵樞密院副議長芳川顯正第四個女兒,曾稱子爵夫人)與司機的殉情自殺;女演員松井須磨子追求島村抱月不成自殺殉情;出自鐮倉時代的公家、與大正天皇是堂兄妹的女歌人柳原白蓮給丈夫(九州的炭鉱王,伊藤傳右衛(wèi)門)的公開絕緣信;東北大學教授石原純與アララギ派歌人原阿佐緒的戀愛,以及作家有島武郎與雜志《婦人公論》記者波多野秋子在輕井澤的殉情自殺事件等在當時的日本社會鬧得沸沸揚揚??上攵?,“戀愛行為”在當時日本社會開始流行的同時,也引起了社會上大部分人士的反感。
1922年日本大正時期著名的文藝批評家廚川白村(1880-1923)的《近代的戀愛觀》[5]一經(jīng)出版,立刻受到社會和文壇的重視,點燃了大正戀愛論熱潮的導火索,為此白村曾一度與作家有島武郎(1878-1923)二分天下。該書從1922年初版發(fā)行至1924年再版,已達106版[6]??梢娖湓谌毡臼軞g迎的程度。由于《近代的戀愛觀》是大正民主主義高漲時期出版的一部專論“婚姻觀”的著作,共有三部分構成,即《近代的戀愛觀》、《再論戀愛》和《三論戀愛》,因此有人稱其為白村的“戀愛論”三部曲。
白村借用九州帝國大學醫(yī)學部的精神醫(yī)學家榊保三郎博士(1870-1929)的《性欲研究與精神分析學》[7],用科學的學說來解釋性欲與道德宗教的關系。大澤謙二為其作序,指出:“現(xiàn)在諸君如讀本書,恐怕會大為震驚。人在嬰兒期既有性欲,當君讀到這天使般清純可愛的嬰兒喜歡手淫時,也許會驚訝地合不攏嘴。兒童稍有發(fā)育,便會發(fā)展至近親愛,這還是純然的性欲。而且,對我們這樣注重孝悌的人來說,它已成為最為重要的道德根源。當然,它也成為基督教所說的愛的根柢,讀到這兒,諸君又會作何感想呢?基督教徒說除了神,不存在愛。但我們毋寧說除了深深根植于性欲之外,愛不存在?!保?]146-147
像弗洛伊德等精神分析派們也舉出了許多例證進行了說明。指出:人呱呱落地時就已經(jīng)具有性欲,吮吸母親的乳房時就已經(jīng)開始啟動自己的性欲。雖然,白村認為人類道德生活之根本的愛來自于性欲,并對兩性間的戀愛基于性欲這一事實深信不疑。但是,同時他又指出,在武士道的舊道德里,欠缺對兩性之間戀愛的理解。僅僅只從生殖的角度來思考兩性關系,或者把兩性關系當做性欲游戲。比起動物來說在人類生活里,兩性間的戀愛與動物不同,兩性關系不是簡單的性欲作用,它會隨著人類的進化而得到升華,成為至高的道德、信念和藝術。[5]8-9
白村認為世間只有極少數(shù)人才會從靈與肉兩方面完全地拒絕與異性的接觸。由這樣的“性欲”所產(chǎn)生的愛之力,具有更為令人驚嘆的升華作用。可以成為對真理和知識的愛欲,或變成對藝術的摯愛。如果進入虔誠的宗教生活,就會變成希求神靈欣求凈土的信仰。無論是科學、藝術、還是宗教,都和熱戀中的男女所陷入的陶醉境地相差無幾。[5]26
白村的文藝理論在“五四”時期就被翻譯到中國,但似乎并沒有引起廣泛的關注。“五四”落潮后,白村思想在中國的傳播與影響達到高潮,幾乎所有的作家都或多或少地受到了白村的影響。如魯迅、郭沫若、郁達夫、田漢、茅盾、臧克家、胡風、徐懋庸等。[8]其中魯迅受白村的影響最為顯著,起到的傳播作用也最為廣泛。他曾翻譯廚川《苦悶的象征》、《出了象牙之塔》和《走向十字街頭》中的《西班牙劇壇的將星》、《東西的自然詩觀》等文章,并且將《苦悶的象征》作為他在北京大學和北京女子師范大學講課時的文藝理論講稿。此外,劇作家田漢留學日本時曾慕名拜訪過白村[9]。白村的《近代的戀愛觀》于1923年7月由任白濤改題為《戀愛論》翻譯出版(兩種版本)。1928年8月夏丐尊完成了白村的戀愛部分的翻譯,《近代的戀愛觀》出版。共計有三種單行本在中國刊行,可推測其在中國知識分子中傳播之廣泛、意義之深刻。[10]
期間創(chuàng)造社群體也正好立足于日本大正時期開放的都市社會,以民主思想為主導的大正思想背景和開放自由的都市人文環(huán)境使創(chuàng)造社這群來自封建保守、從小受過嚴格傳統(tǒng)儒教文化教育的青年相對輕易地逃過了精神文化上的障礙。當中國國內的年輕人還在為新思想與保守落后的社會環(huán)境矛盾和沖突痛苦焦慮時,他們卻可以在日本相對開放民主、追求人道精神的“大正民主”和“大正浪漫”中自由地呼吸。如創(chuàng)造社的成員郭沫若不顧家庭的反對,大膽追求日本姑娘安娜并和她同居、生兒育女;田漢留學中途回國,瞞著家人帶著表妹私奔日本,后又與其同居;郁達夫和張資平陷入更深的性的苦悶之中,而終至“沉淪”??梢妱?chuàng)造社成員對傳統(tǒng)儒教文化的挑戰(zhàn)、尋求真我,并以日本社會的這股“戀愛”風潮為依,開始從理論上思考理想的愛情和婚姻模式,并在實際生活中進行追求。
以上研究結果發(fā)現(xiàn):首先,在明治時期“戀愛”作為西洋文化元素,通過北村的文章《厭世詩家與女性》使日本人開始認識到現(xiàn)實生活中戀愛和結婚的矛盾性;其次,在追求民主、人道精神的“大正民主”和“大正浪漫”時期,白村的暢銷書《近代的戀愛觀》中所提倡的“靈肉一致”的“戀愛至上主義”在日本社會引發(fā)了空前的反響;最后,白村的戀愛觀在創(chuàng)造社等中國青年知識分子群體中得到傳播發(fā)展。
雖然日譯詞語“戀愛”從出現(xiàn)至今,經(jīng)歷了近一個半世紀的歲月,但是,“戀愛”作為人類生命永恒的主題,白村所主張的通過自由戀愛,解放個人甚至于社會、解放人類甚至于國家的戀愛論絕非一次過時的思潮,即便在當今物欲橫流的社會也不過時。對“戀愛”的意義、解釋以及與“經(jīng)濟”的關系仍有待于更深層次的展開和研究。
[1]柳父章.何謂翻譯[M].東京:法政大學出版局,2011:1-9.
[2]柳父章.翻譯語成立事情[M].東京:巖波新書,2010.
[3]北村透谷.現(xiàn)代文學大系1坪內逍遙·二葉亭四迷[M]//北村透谷集.東京:筑摩書房,1967.
[4]伊藤整.有關近代日本“愛”的虛偽[M]//近代日本人發(fā)想的諸形式.東京:巖波書店1981.
[5]廚川白村.近代的戀愛觀[M].東京:改造社,1922.
[6]李強.廚川白村與《近代的戀愛觀》[J].日本語言文化研究,2005:278.
[7]榊保三郎.性欲研究與精神分析學序[M].東京:實業(yè)之日本社,1919:1.
[8]黃德志.廚川白村在現(xiàn)代中國的譯介與傳播[J].常熟理工學院學報,2008(9):81.
[9]田漢.田漢文集[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84.
[10]工藤貴正.民國時期有關比昂松和施尼茨勒的翻譯作品[J].日本亞洲言語文化研究,2001(3):1.
(責任編輯:李金龍)
I313.075
A
1001-4225(2015)06-0065-04
2015-06-14
徐青(1971-),女,上海人,文學博士,浙江理工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
浙江理工大學2014年教育教學改革項目“基于中日教師合作教學的日語專業(yè)翻譯課程改革與實踐”(jgel2014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