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吃不起茶葉蛋？

張佳瑋

自從臺灣有位先生拿茶葉蛋說事之后，媒體焦點一度集中到了河南鄉(xiāng)村是否吃得起茶葉蛋的問題。我問了一個河南鄉(xiāng)村出身的朋友。他的說法是：河南鄉(xiāng)村人，似乎并不愛吃茶葉蛋，嫌這么處理麻煩。但他補(bǔ)了句，“我爸爸會做銅鍋蛋?！?/p>

我挺相信他說的。因為在我不算寬廣的交游范圍里，愛吃，而且習(xí)慣吃茶葉蛋的，似乎就是江浙福建安徽人。貴州、重慶、四川、西安、山東的朋友，也不是沒吃過茶葉蛋，但似乎沒這個消費(fèi)習(xí)慣。當(dāng)然，我也有四川朋友到上海來玩，不太看得起茶葉蛋和永和豆?jié){賣的鹵蛋，“在我們那里，這種都不能算小吃的！”

美食的地理大分布，地球人都心里有數(shù)。比如俄羅斯大叔們喝伏特加，吃酸黃瓜；日本人喝清酒，吃天婦羅、壽司和蕎麥面；韓國人喝燒酒吃泡菜；德國人喝啤酒吃咸豬腿；法國人吃鵝肝喝葡萄酒；英國人吃炸魚薯條喝威士忌；美國人喝波旁威士忌吃熱狗；墨西哥人吃玉米餅喝龍舌蘭酒，如此種種，將成標(biāo)簽矣。以至于你遇到日本人，沒得可聊，來一句“我也愛吃壽司”，準(zhǔn)錯不了。甚至于土耳其人吃茄子慕莎卡，英國人早餐吃煙肉，中國北方人吃打鹵面南方人吃米飯，葡萄牙人愛做鱈魚，日本關(guān)東人吃天婦羅九州人吃薩摩揚(yáng)，也已分門別類被美食節(jié)目和雜志安插了標(biāo)簽。

反過來，如果你非得跑去蘇黎世要海鮮、跑去蘇州找奶酪、跑去大阪吃涮羊肉、跑去河南找茶葉蛋，那不光難找，味道還難以保證，顯然吃力不討好——最重要的是，人家可能不吃這個。

用各地標(biāo)簽食物來描繪物價，是件挺沒譜的事。在巴黎培爾提埃街，有個云南館子，你叫一份過橋米線，叫一份干鍋，吃完一結(jié)賬，怎么也得30歐元；斜對面走幾步，一個面館，川味紅燒牛肉面，吃完了，沒有12歐元是出不了門的。你想了：真坑人啊……可是去超市一看：一碗川味紅燒牛肉面的錢，可以在巴黎買一斤半當(dāng)日新鮮三文魚腩，可以買兩公斤布朗尼，可以買五只三黃雞。在上海日料館里花個上百元吃區(qū)區(qū)幾片不那么新鮮三文魚刺身的諸位，到此當(dāng)然會看花眼——至少我到巴黎第一個月，報復(fù)性的把三文魚和鱈魚煎炒烹炸吃個夠，抵得上之前二十幾年的總和了。

物價的妖異，不只在這里。比如，習(xí)慣上海低廉交通費(fèi)用的諸位，會覺得在巴黎一張地鐵票抵到上海出租車起步費(fèi)了；巴黎動輒30平米就要上千歐元還不算水電的房租，也會讓住慣長寧、普陀的人瞠目結(jié)舌；但反過來，對酒、甜品、電影、展覽和演出有偏好的諸位，會覺得在巴黎這些簡直像免費(fèi)的。當(dāng)然了，其實哪里都找得出類似例子：你喝了意大利的咖啡，吃了西班牙的烤章魚和伊比利亞火腿，見過了波爾圖的酒，吃過了重慶的烤腦花、青島的烤魷魚串、?？诘谋Я_粉、營口那碩大無朋的烤肉、天津的熬魚等，一定會產(chǎn)生以下情感“這才叫真好吃嘛，而且便宜成這樣——我以前被坑得太久了??！”2003年，我在旅順遇到一個佳木斯來的賣西瓜大哥，吃到了有生以來最脆甜的小半個西瓜，所以他管我要“八分錢”時，已經(jīng)十年沒使過分幣的我完全呆住了，滿心里都在咒罵故鄉(xiāng)那些西瓜販子：黑心?。?/p>

傳媒有一種慣用的宣傳手法，比如，“河南農(nóng)村吃不起茶葉蛋”，足以讓臺灣的一部分人非常形象的感受到“哎呀內(nèi)地真是窮啊”，這種手法，其實類似于我做以下勾當(dāng)：

對上海朋友說“巴黎一碗鱔絲面12歐元，貴死了！一張地鐵票要人民幣13元嚇?biāo)廊藛?！”上海朋友一定咋舌；回頭對巴黎朋友說“上海五片三文魚刺身要12歐元！星巴克一坐下來一杯咖啡一個甜品隨便就要10歐元噢！”巴黎朋友也會覺得豈有此理。

這種片段式的截取、利用消息不對等而推銷自己的觀點，要么是想當(dāng)然耳，要么就是一種狡猾的壟斷和欺騙——對當(dāng)事人而言，又何止是不公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