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楊澤琴(1977-),女,甘肅蘭州人,副教授,文學博士,研究生導(dǎo)師,從事明清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2012年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清初揚州詩群研究——以孫枝蔚及其交游圈為中心之考察”(12YJC751100)。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2095-0063(2015) 05-0067-06
收稿日期: 2015-03-15
DOI 10.13356/j.cnki.jdnu.2095-0063.2015.05.015
孫枝蔚(1620—1687),字叔發(fā),號豹人,陜西三原人,博學工詩,是清初流寓揚州的一位“名噪海內(nèi)” [1]3165的重要詩人。汪懋麟《溉堂文集序》說:“予論詩,于當代推一人,為征君孫豹人先生。其為詩,不僅宗一代、一人,故能獨為一代之詩,亦遂為一代之人?!?[2]1025徐世昌《晚晴簃詩匯》云:“溉堂以詩文名天下三十余年,其詩當竟陵、華亭、虞山迭興之際,卓然自立,出入杜、韓、蘇、陸諸家,不務(wù)雕飾。同時名流推服,以為當代一人。” [3]256在當時力主盛唐、標舉神韻法度的風氣之下,孫枝蔚不受濡染,作詩不事雕琢,直抒胸臆,表現(xiàn)出質(zhì)樸無華、曠達灑落的風格,在清代詩歌史上有特殊地位。
孫枝蔚出身大賈之家,明末李自成攻入潼關(guān)時,他散家財結(jié)壯士抵抗,為闖軍所敗,后只身走江都(今揚州),因僑居于董相祠旁,名其居曰“溉堂”,遂以名其詩文集??滴踔斜凰]舉鴻博,以老疾辭,不終幅而出,賜中書舍人銜,還歸揚州,以遺民終老。著述宏富,今存《溉堂集》,有詩有文,其中詩共計二千余首。
作為遺民,孫枝蔚強項不屈,懷有強烈的故國舊君之思,作于順治十六年(1659)的《遇張容庵話舊》云:“于心有何恨,酒罷涕橫流。匣里雙龍在,人間猛虎愁。十年能忍辱,一日未忘仇。報復(fù)雖人子,淵水更遠謀?!?[2]250在中國古代社會,政治模式的家國同構(gòu),人們習慣于把一國之君的皇帝視為一家之主的“君父”,“朕即國家”,君主實際上被當作民族、國家主權(quán)和尊嚴的化身,愛國便往往通過忠君的行動來體現(xiàn)。忠君即是愛國,政治原則和道德規(guī)范合二為一。孫枝蔚一介儒生,對故明的道德責任在明亡后十余年仍未銷蝕,他徑稱清廷為“猛虎”,并謂“一日未忘仇”,反清意識可謂濃烈??墒钱吘骨宄ǘ?、江山穩(wěn)固已成定局,仇清復(fù)明終是渺茫之幻境,他只能無奈又心存不甘地說要“更遠謀”。在這首遇故舊而傾吐故國心曲的背后,透露出這樣的信息:前朝遺老、賢士,不管多么清高、孤傲、睥睨現(xiàn)世,伴隨著江山易主和新朝的逐漸穩(wěn)定、強大,遺老們那種采薇挖蕨的“隱居”的態(tài)度和處事方式已經(jīng)不合時宜。因為隱逸塵世、不食周粟的生活并不能持久,十數(shù)年坐吃山空的遺民生活之后,前所未有的困境橫亙眼前。孫枝蔚漸面臨著艱難而空前的生存壓力,他“原不重千金”,但行無余裕,總不能坐以待斃,故“平生懷一飯”成為最實際、最卑微的生活理想了,在此處境下,他不得不“出山”自救,而自救之途,在當時來看,有諸種選擇:可力田為生,這是“耕讀傳家”的古老傳統(tǒng),但耕田之事,像王夫之說的“銷磨歲月精力于農(nóng)圃簞豆之中” [4]484,他也曾言“學稼誠小人”,作為讀書才士親手揮鋤把犁顯然是他很難接受的現(xiàn)實;可以博取新朝功名,但入仕與他的主觀選擇而言絕無可能,況且新仕之路并非對所有的隱士都暢通無阻,照樣有重重危機和殘酷的競爭;可再行賈業(yè),販鹽牟利,但現(xiàn)實的窘迫已不具備東山再起的原始資本,更為深層的原因,是從事商賈貨值者一以貫之地被列為“四民之末”,為“賤工”,已被清初儒士普遍地出于對自貶身價、混淆流品的恐慌而摒棄,孫枝蔚很難再重蹈覆轍;可周游諸朋,求取援助,沒有人會永恒地提供幫助,何況他的交游圈子里也多是境遇相似的遺野之輩;故此,對他而言,謀生之計就只剩下游幕一途了。比照王于一、余懷、杜濬等故交友朋的游幕之行,入幕既可解決生計問題,又可保持儒士的“文化”身份,相對而言,不失為一種理想的隱居途徑,故孫枝蔚開始了他的游幕生涯。魏禧在《溉堂續(xù)集序》中有感于孫枝蔚的幕客角色而發(fā)悲憫之言:“豹人年五十,浮客揚州,若妻妾子女奴婢之待主人開口而食者,且三百指。世既不重文字,身又不能力耕田以自養(yǎng),長年刺促乞食于江湖。” [2]480-481“乞食”即游幕,此名稱本身帶有經(jīng)濟窘困所導(dǎo)致的士的意氣的斫喪,將士人的生活蒙上了真切的人間苦味。
一、游延令唐含拙幕
順治十六年(1659),孫枝蔚入江蘇延令(即泰興)知縣唐含拙幕。延令雖“客稀至”,居偏僻一隅,但“花樹密遮路,春潮流到門”,是植被豐茂的澤國之地,加之“弦歌輕鐵騎,意氣重金樽” [2]249,時可與此地文士季希韓、季南宮及幕主唐含拙等詩酒唱和,想來生活是比較愜意的。唐含拙不僅“文詞主不驕”,“風流何娓娓”,“公余行古道”而喜好風雅;且“北地推才子,為邦果有余”,有經(jīng)邦濟世之才;為官講道,“壤僻還鄰澥,官貧只煮魚” [2]247,屬體恤民情的循吏,孫枝蔚對他是多有稱賞的。孫枝蔚在幕中的職責,是“論《詩》兼說《史》”的授讀之職。入幕讓他獲得生活之資,又成就文事,理應(yīng)來說,這是順遂心意之事??蛇@終究是不能身歷其境者的想象。
真實的情形又是怎樣呢?孫枝蔚在《延令書懷二十二韻》中道出了個中辛酸:“違心沾酒肉”“當愁故作歡”,畢竟是寄人籬下,依人乞食,故要掩飾真性情而舉酒碰杯,強顏歡笑;日日單一、枯燥的授讀生活讓他“舌敝復(fù)唇干”,乏味無聊至極;“久客敝衣冠”,幕賓的束脩之資亦微薄不豐,經(jīng)濟上的回饋是很有限的,俯仰不足以養(yǎng)妻子,所以他發(fā)出了“延令路更難”的哀嘆。
耐人尋味的是,他還發(fā)出了這樣的悲音:“地主何其貴?冬天始覺寒”,“小子哀窮叟,狂夫藐達官。禰衡徒取厭,杜甫竟長嘆。作者千秋事,傷心后代看?!?[2]304細繹其中三昧,可知孫枝蔚前述對幕主的稱頌之辭是言不由衷的,是雙方交往中應(yīng)酬心態(tài)的外在呈現(xiàn);而在孤處自審的時候,他完全不用再戴著沉重的面具來束縛自己,這才是其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他在幕中是很壓抑的,盡管有如禰衡、杜甫般的才干,但主人并不看重,更不倚重,或許還因其放狂的個性而生嫌惡;日?!凹t燈半華屋,翠袖出雕欄,往往風流甚”的陪侍歡宴生活也讓他陷入空虛苦悶中,志向一天天消磨,恐慌時時涌上心頭,“白發(fā)添明鏡,雄心愧寶刀”,內(nèi)心波濤涌動。道不合,則不相與之謀,萌生去意,但“欲起還成止”,一想到“妻兒失飽餐”,就無法決然離去了,“去留皆拙計,惟有淚沾衣”,種種糾結(jié)、萬般無奈只能以“妻兒真累己,不得赴江皋” [2]243告結(jié)。
二、游句容縣幕
康熙三年(1664),孫枝蔚入江蘇句容縣令之幕。句容在鎮(zhèn)江西南部,距揚州不算太遠。關(guān)于句容幕中情況,可從孫枝蔚寄長子燕的尺牘中略知一二:
爾父到句容,句容令非知爾父者,肥肉大酒相要而已。且喜寓中無一事,行臘梅、天竺樹下,日吟詩數(shù)首,半年之逋,以十日了之,案頭禿穎遂多。吟詠之暇,便復(fù)抄書。 [2]1079-1079
主賓雖不是同道中人,倒也無妨孫氏吟誦抄書,自得其樂,生活也還清閑如意,而這也正是詩人失意意緒的隱曲表露“天下英雄今老矣,卻向侯門趿珠履”,自己雖有滿腹經(jīng)綸,卻要仰仗別人過活;被征聘起用,卻是人微言輕,無足輕重,淪為邊緣化的尷尬角色。同為“客”,“幕客”、“清客”是有分別的,或許即魯迅所謂的“幫忙”與“幫閑”:前者通常為幕中得力的必不可少之人,而后者則可有可無,甚至可能是多余之人(當然“幫忙”者也不妨“幫閑”),這種被忽略、被“隱形”的生存處境委實讓人難堪。
如此“垂老兼行道路難”“白首奔馳苦未休”,“經(jīng)年乞食走塵埃,蕭索形神暮景催”,充滿牢騷嗟怨,卻還要棲棲奔逐不止,說到底還是因為謀食乏術(shù):國變后“求死不得求貧得,轉(zhuǎn)因男女生憂煎。奔走風塵懷抱苦,誰能早給買山錢。嗚呼一歌兮歌主客,肥肉大酒竟何異” [2]193。經(jīng)濟困頓和心靈苦難如影隨形,相伴而生。
孫枝蔚游食四方,對漂泊的孤獨感體味是很深的,思鄉(xiāng)念親之情格外強烈?!毒淙輹鴳鸭某食虅e駕》就是這種難以釋懷的情感的抒寫:
悠悠歲月老人饑,寂寂山城草木衰。作客神仙留井處,思家縣令打春時。閑窺明鏡愁偏劇,久著殘貂煖未知。 [2]368
在春寒料峭的打春時節(jié),獨在異鄉(xiāng)為客的詩人尚可忍受衣食之憂,可久別親人遙遙暌隔的陰霾無法驅(qū)遣,又是一年漫長的隔絕,他的精神的燭光幾乎都被銷蝕了。
三、游豐城令房廷禎幕
房廷禎(1622—?),字興公,號慎庵,陜西三原人。順治十六年(1659)進士,授江西豐城令,累官左僉都御使。父建極,號儀凡,天啟四年(1624)舉人,崇禎四年(1631)進士,七年任新鄉(xiāng)令,累官兵部主事。京師陷,以憂憤卒,鄉(xiāng)人私謚貞靖。孫枝蔚與房廷禎同里,二人早在康熙二年(1663)就有交誼,是年房廷禎走數(shù)千里游東南,告求薛寀、唐耕塢為先父貞靖先生傳志勒石,其間客揚州,得與孫枝蔚晤面。舊日之情、鄉(xiāng)邦之誼使兩公見面殊親:“二十年前舊弟兄,一春同醉揚州城。賦手已為唐進士,素心獨重魯諸生?!?[2]184房廷禎還命戴葭湄繪二人共對小像以作珍存,孫枝蔚作《房興公命戴葭湄畫余小像與己相對,詩以志愧》,表達對友人厚意無以為報的愧疚之情:“早年志趣厭甘肥,垂老紅塵尚滿衣。竊比宗生慚愧甚,何勞畫手陸探微?!?[2]461別后他們書信往來,彼此關(guān)切。
康熙七年(1668)十月,孫枝蔚游豐城入房廷禎幕,幕中“接手教具”授讀。初到房府,他訝嘆時光荏苒,故人今非昔比:“久思一上滕王閣,聞君已宰豐城縣”,稱頌其“政聲容易滿江船”“牛刀小試焉足夸” [2]611,對其功績和才華深為折服?!皢柧驳瞄e中趣?撫字催科兩無誤”,房廷禎政事之余,不輟文事,與孫枝蔚、李伯偉、陸止敬、王禹六、陳元水等詩酒唱和,優(yōu)游度歲。惜孫枝蔚在豐城時疾病纏身,痛苦不堪,《病》《病中答房興公》《寺寓苦寒》等詩以哀切之筆陳述了當時的狼狽情狀:“參苓初識味,坐臥苦攢眉”,“手足不仁諸事廢,只留雙眼望家鄉(xiāng)”,“暮年多病臥江濱,古寺天寒雨雪晨”,悲吟連連,如汪楫所評,令人“讀不得”。盡管“地主勤相問”,但身體上的痛感和心理上哀傷只能獨自去承受。許是病痛的折磨,孫枝蔚產(chǎn)生了“慣作江湖客,從今恐不宜”的質(zhì)疑。
孫枝蔚在房府期間,與房廷禎的關(guān)系發(fā)生了微妙變化。他們本是情愫相通的摯友,是平等的私人間朋儔關(guān)系,但帶有一定人身依附性的雇傭關(guān)系,房廷禎可能還未察覺,而孫枝蔚確乎已敏感地感知到了,其情感上泛起了波瀾,儒士脆弱的尊嚴在日常的相處中受到了傷害,這很大程度上是一種自我貶損而致的“內(nèi)傷”。今人常言“相見不如懷念”“距離產(chǎn)生美”,或許正適用于此時的孫、房二人。孫枝蔚對此行應(yīng)是心有悔意的?!斗棵鞲鹬信加邪榿?,集于柯,招之輒下,因以來鷺名軒,征詩及余,口占三絕應(yīng)之》其二借白鷺之狀透露出他的怨尤之情:
飲啄恩深愿不違,籠中莫使羽毛稀。
他時放汝青天去,好伴雙鳧一處飛。 [2]622
被縛籠中的白鷺不正是被困幕中的詩人的自我寫照嗎?
其三云:
我于十月涉風湍,訪舊焉知行路難。漂泊江湖頭總白,憑君只當鷺鷥看。
“訪舊焉知行路難”和“憑君只當鷺鷥看”兩句語意雙關(guān),明指路途奔波之難、頭發(fā)斑白若鷺鷥,暗寓寄食游幕的心酸,被主人視為“閑物”的悲戚。孫枝蔚當房廷禎面口占此詩,許是去意已決,拋開顧慮而抒胸中塊壘;而房廷禎也定能聽出其弦外之音,顏色不悅也是可以猜想得到的。
孫枝蔚在房幕期間還作有一首古樂府《長相思》,詩曰:
長相思,在西方,岐山之下無鳳凰。豈無鳳凰?荊棘參天梧桐死。哪有竹實可為糧?忍饑卻向東南飛。歲暮天寒道路長,吁嗟鳳凰身有五色之文章,不如鴻雁多稻粱?;搓庪m乞食,后來遇主為侯王;伍員雖乞食,復(fù)仇可以見父兄;陶潛乞食獨可憐,身無官職田園荒。長相思,淚千行。 [2]627
他以五彩鳳凰自擬,鳳凰有美質(zhì)卻不免紛飛覓食;自己博學貫通仍浪跡四方,奔走旅食,何其相似。歷史上的韓信、伍子胥乞食而“終成正果”,自己難逃陶淵明之覆轍,乞食依人、久不得志的苦況似乎永無止境。這種失遇之悲的抒發(fā),其情感的強度和力度都是很深的。
因為不被主人重視,而主人又是他在揚州時屢屢向朋友們提及的“豐城故人”,故面對遠方親友的關(guān)切問訊,他只好輕描淡寫地以“至于弟游況,復(fù)不足道也” [2]1099“江左一行,殊不濟事” [2]1116含糊帶過,以掩飾內(nèi)心難言的苦澀。而對于數(shù)月來朝夕相處、了解并理解他的陳元水,他盡吐心中之煩悶:“近瞻前日投轄之處,杳然如阻霄漢矣。弟此間客況如嚼橄欖,求回味須是有耐性人。弟性既不耐,所得者酸苦而已。擬于二月初旬乘江水未漲,便往武昌尋邱曙戒?!?[2]1100孫為清高孤傲之人,主人的冷落讓他無法隱忍,許是早就萌生了去意,暫居房府時亦多方留心、探聽有意接納者,看來此地確非其久留處。
八年(1669)四五月間,孫枝蔚受另一故交王又旦的邀請,離開豐城奔走潛江?!蹲载S城抵潛江與王幼華明府相見》云:
男女豈不好,苦遭婚嫁迫。買山非所急,且欲謝此責。我自擬向平,誰當效于頔?出門尋故人,浩浩江流碧。房髯頗相念,偶聚情最懌。豐城留不住,要作潛江客。因茲稍取嗔,交疑有疏戚。實畏春水生,浪頭如山脊。 [2]631
他奔波江湖是要積累錢財了卻日漸長成的兒女婚嫁之事,以盡父親之責?!柏S城留不住,要作潛江客”,以斬截坦蕩之語明確道出最終取舍?!耙蚱澤匀∴痢保伺e招致房廷禎的不滿,而“實畏春水生,浪頭如山脊”可能暗寓著兩人間的關(guān)系已隱藏著不能明言的危機。全詩無典故堆垛,無鋪排設(shè)色,情感真摯,辭句流暢而有生氣,正如王茂衍評曰:“情到真至處,語歸自然?!?/p>
孫枝蔚在房幕不足一年,離開之舉只是兩人心照不宣之“一段故事”,別后和房廷禎的關(guān)系并未斷絕,還有諸多書牘來往,如康熙八年(1669)有《雪中簡房明府》,九年(1670)作《房明府五十》為壽,十二年(1673)作《贈房興公樞部》,二十一年(1682)作《贈房興公巡鹽長蘆》等,終保全了一生的友誼,當然這份友誼多少有了一點瑕疵。
四、游湖北潛江王幼華幕
關(guān)于王又旦之生平行事及其與孫枝蔚的交游情況,前文已述,在此只簡單介紹康熙八年(1669)孫枝蔚為期三月余的王又旦幕中授讀詩書情況。
可以說,這三個月孫枝蔚是非常愉快的,乃其所有幕府生涯中最暢快適意的一段時光,“今我樂如何”一語發(fā)自內(nèi)心,洋溢著幸福知足感,這種行文表述在孫氏的詩文中是很少有的。
究其因,這幾點當考慮在內(nèi):首先,王、孫二人先前關(guān)系非同尋常,此為歷史的因緣際會使然,這使再續(xù)前緣有了堅實的感情基礎(chǔ);其二,盡管他們多了一層幕主和幕友的關(guān)系,但王又旦天性友善篤愛,“心虛而善下” [5]285,不會因為地位有別而高自位置,他將孫氏視為“骨肉”,特別建造“焦獲寓樓”迎之受詩,禮遇有加,毫無芥蒂,天真至性,孫氏有人格受到尊重、才華得以施展的價值提升感;其三,王又旦慷慨解囊,所付束脩自然優(yōu)厚,這從孫枝蔚日后對王士祿坦言“歸橐頗不薄”即可看出,有了這筆可觀的薪金,他能從容應(yīng)對生活中棘手的事情,承載的生計壓力驟然卸掉許多,自會神清目爽,身心愉悅;其四,潛江“無賓客車馬之來,無紛華玩好之娛”,王又旦尚慕風雅,“讀書之暇,或登山臨城,歌吟嘯呼,吊南國西河之遺風、詩三百十一篇之義,仰思而冥悟” [6]692,與孫枝蔚志同道合,他們游覽而發(fā)為歌詠,得江山之助;或論詩講道,疑義相析,互相砥礪,啟發(fā)慧思,詩意人生,閑適逍遙,豈不快意。再者,孫枝蔚從王又旦身上真正看到了有為官員的形象,對社會安定、政治清明寄予了一絲希望。潛江為澤國之地,“當漢沖,又旦親視堤埝,先事豫防,水不為患。邑賦役多奸弊,又旦為區(qū)畫強理,以鄉(xiāng)現(xiàn)田,以田均畝,以畝定賦,逃亡咸復(fù)其居” [7]4881。王氏治理地方事務(wù)睿智多思,施政有方,理亂變治,民能安居樂業(yè),孫氏心悅誠服而生敬意。他驚異于王又旦能成就諸事的特殊“定力”:“向寓貴治,深悉勤勞過人”,“又當流亡滿眼時,而神智一毫不亂……具此定力,何事不成?” [2]1104種種因素、機緣,使得潛江一行煥發(fā)生機,成為日后美好的憶念。
五、游滕縣任淑源幕
康熙八年(1669)八月間,孫枝蔚離開潛江又至豐城,滯留半載方抵揚州,自此直至十二年(1673)入山東滕縣縣令任淑源幕,其間有三年時間賦閑在家。盡管其間少風塵碌碌之苦,但內(nèi)心亦時時焦灼煎熬。豐城、潛江幕中教授所得館谷本不薄,但孫家家口大,支出用度多,加以治宅所費,故孫枝蔚所言及“但能完卻宅價及為兒女輩制過節(jié)衣服,此外仍復(fù)紛然來擾,貧人矣”確為實情。因經(jīng)濟窘迫,與親朋書信來往時就不免憂生嗟貧。九年(1670),他寄書友人馮密庵,備述家累甚重,生計艱難:“蔚數(shù)年來頗受婚嫁薪米之累,男女十人,主仆共三十口,身為書生,又住他縣,安得不大困?” [2]1107十年(1671),寄簡弟侄曰:“(豐城)歸來,便坐困到今,急欲渡江餬口,而缺于果糧,蟄蟲啟戶,饑人閉門?!?[2]1116王士祿“過相關(guān)切”,他借此詢問友人,是否能在其任職幕中找到合適職位,或者能否薦舉入他幕,并希望其能將此事托付時在京城名高位顯的弟弟王士禛共濟之:“及游道既絕,蹙蹙靡騁,計止有作幕客一著差可救窮;而筆札之任,復(fù)非所長。若使妻坐米桶兒啼門東,則又情所不堪。茲感私瀆者,學道幕中或有缺人者,若可為,地帖括積習,覺稍相近,此阮亭先生所不難齒牙得之。而通書長安,復(fù)不便及,此意先生肯為蔚切囑之乎?” [2]1097語詞哀切,滿是求情煩人之歉意。孫枝蔚自言幕客通常的佐理簿書案牘的“筆札之任”“復(fù)非所長”,玩味此語,可見其堅持自我獨立的人格品質(zhì):以其才略、文采,他完全可勝任此職;但代主行文,當面對不同的社交對象、處于不同的應(yīng)酬場合時,要巧智玲瓏、精明度勢,而這違背了自己的本意,與他一貫主張的“文主性情”也是相悖的;而“帖括”之類的幕席,負責登記公文出入和稽催公事的辦理,無需摻雜太多個人的斟酌、顧慮,“覺稍相近”,較適合自己。多年的游幕生活經(jīng)驗,已讓他自覺地去泯滅自己的才華和機鋒,這不能不說是時代、也是他個人的悲哀。
到了十二年(1673),孫枝蔚還是沒有等來王氏兄弟的舉薦(王士祿于是年病逝),終被生活所迫投奔了多年好友、時任山東滕縣縣令的任淑源。任淑源康熙初游揚州,和孫枝蔚意氣相投,感情甚篤,對其曾多次無私襄助。在“交如流水淡,勢比浮云輕”的世道,任氏能體恤人情,孫枝蔚感激不盡:“荷爾深相諒,念我臥柴荊”,“贈金值卒歲,辛盤亦滿盈??湎蛴H戚間,此事古人能”。因為這份兄弟般的情誼,他們之間自然是推襟送抱。當康熙五年(1666)任淑源中進士后再游揚州,時人前倨后恭,孫枝蔚感嘆其今非昔比,作《寄懷任淑源》,發(fā)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暖之感:“昔爾來揚州,出門少逢迎。賦詩嘲屠沽,語氣何不平。今爾成進士,入坐眾皆驚。順風吹渡江,江神多世情。” [2]530
就職任府期間,任淑源治理政事,孫枝蔚常與之偕行?!顿涬h任明府淑源》四首作于此時,盡見任淑源任職此邑的吏事之繁復(fù)難治和奔走勞瘁之苦狀:“一河輸挽盡,兩驛往來煩。潤澤定何似,井田難再論。古時見才地,滕薛事偏繁”(其一) ;“朝炊連藥餌,夜寢抱文書”(其二)。許是感到力不從心,無力苦撐局面,兼之辛苦而猶無所得的失落、不平感,任淑源意欲歸隱:“昨效陶彭澤,公然乞早歸。上官齊勸慰,父老最瞻依。共識宦情淡,誰言公道非。得名應(yīng)不偶,囊橐看人肥?!?[2]807孫枝蔚勸慰任氏“何用獨凄涼”,自己也不免“為爾意躊躇”,憂心忡忡。任淑源終未離任,倒是孫枝蔚其間暫時離開過任府一段時間。
十三年(1674),孫枝蔚再入任府,時“三藩之亂”已拉開帷幕,吳三桂派兵攻占湖南,廣西將軍孫延齡、貴州巡撫曹吉申、四川巡撫羅森、福建靖南王耿精忠、陜西提督王輔巨等,先后起兵響應(yīng),康熙帝堅決鎮(zhèn)壓了反叛。滕縣為大軍過境之地,此邑承平以來風調(diào)雨順,谷登民豐,未料在任淑源任期內(nèi)突遭黃河決堤,遘亂治防復(fù)加驛遞喧嘩,任淑源多方周旋,疲于奔命。作為地方長官,他在“將軍過縣”時小心奉迎,供應(yīng)周全,使民無受攘擾,深得百姓愛戴。孫枝蔚經(jīng)眼此事,作《亂中再入滕縣贈任明府》歌頌其嘉政:“烽火靜已久,謂可聞弦歌。雨露私善地,歲豐五谷嘉。河決頻為災(zāi),民力尚可嗟。柳料費轉(zhuǎn)輸,絡(luò)繹惟牛車。遘亂又如此,驛遞何喧嘩。朝迎□□式,夕接御□□。明府疲奔走,百姓當奈何。小心供差役,各如勤其家。勞民民不怨,得此亦足夸。將軍過縣去,不損道旁花?!?[2]822-823吳嘉紀評曰:“勝他人德政詩多少?!?/p>
孫枝蔚在此供職不久,終于是年離開任府,別時作《留別任明府》:“屢荷淹留日把杯,多年膠漆擬陳雷。窮途念我鬢如雪,仕路看君心似灰。戰(zhàn)馬愁聞城外過,春花忍見別時開。海田閱歷真難料,珍重當今濟世才?!?[2]833有憶舊,有告慰,有嘆喟,語極真摯感人。
六、游董衛(wèi)國幕
康熙十四年(1675),孫枝蔚在“暮齒重遇,橫流生計,狼狽年甚一年”“久為旅人,無耒可持”的景況下,偶遇桐城友人丁倬,被薦入江西總督董衛(wèi)國署中“為公子師”,署地在豫章(今南昌)。
董衛(wèi)國,康熙四年(1665)任工部尚書,十三年(1674)改兵部尚書,身居要職,是朝中重臣。三藩之亂起,吳三桂、耿精忠、南瑞總兵楊富謀叛,董衛(wèi)國得信一一奏上聞,疏請發(fā)兵進剿,事終成,上嘉之。尋改設(shè)江西總督,以命之。董公位高權(quán)重,其勢遠非孫枝蔚以前游幕過的州縣級的幕主所能比,然孫枝蔚在董府中的境遇卻是今非昔比,這從其居住環(huán)境的破陋、寒磣可見一斑:“屋如舟小瓦如蓬,釣叟從來慣雪風。只怪侯門深處坐,何曾準備敗天公。” [2]862詩人以戲語自嘲,內(nèi)心甚為悲凄。因為是授讀幕席,所理之事屬“私事”,不參與政治軍國大事之佐治,不涉“公事”之列,角色乃一區(qū)區(qū)教塾先生矣,是無緣得到主家座上賓的待遇的。孫枝蔚性倔強,懷英雄情結(jié),以“千秋我何人?八師彼丈夫。尸佼羞相擬,鬼谷不足俱” [2]865自命,這種邊緣化的處境,再一次挫傷了他一介儒生的尊嚴,但生計潦倒,“計無復(fù)之,乃忍而就此”。
塊壘常積胸中,又不便對身邊幕友明言,家信亦多是報喜不報憂,故只能對知己傾訴衷腸,《與王幼華書》是他寫給王又旦的書信,詳細陳述了自己在董幕中的委曲心事:
而不知者,顧為仆榮之甚,可笑也。……昔仆居家時與諸友會談,麥醴干魚未嘗不美,今則日厭腥肥,未食先飽,非獨不慣羊酪之味也,此身放浪山水,自壯及老,一旦足之所履,惟函丈之地,席近油幕,則談笑不敢;戶面鈴閣,則往來都絕。嗟乎!馬融之帳,誠不足羨;王儉之幕,彼獨何修哉。雖值重陽,亦不得一登高,束縛如此,忽已年馀。昔之學也,且日窺園;今之教人,翻使閉戶。若果教學半此,則天有意厚之耳。而所教者,乃惟十二三歲之兩童子,譬之農(nóng)且老矣,而所耕者菑也,二歲而為畬,三歲而為新田,四歲而始為田。古云:‘俟河之清,人壽幾何?’老農(nóng)夫視菑之為田,猶視河清也。欲棄而他圖,則妻子不悅,慮無以養(yǎng)己也。且田主亦不肯聽之,蓋見其耒耜之類甚備且利,而又聞于旁人,共以為此人夙昔良農(nóng)也。嗟乎!憊已甚矣。況夫時文之不足教學也,韓退之以為類于俳優(yōu)之詞,歐陽永叔以為浮巧,蘇源明以為淺狹可笑。而今世之文又非唐宋可比,彼雖有愧于博學宏詞,雖穿蠹經(jīng)傳,移此儷彼,然猶未嘗不涉獵書史也;今則所記誦不出近科數(shù)人之言,視書史且為毒藥矣。仆少時求舉養(yǎng)親,學之頗工;自遭大亂,廢棄已久,此足下所知也;乃復(fù)以之訓(xùn)彼童蒙,夫教人者不能成就人才,已無貴于為師;若更從而壞之于心,忍乎?……仆平日猶頗志于仁者,而此事固與為惡無異,豈不重可愧悼耶!然以久居異邦,復(fù)托高門,居處執(zhí)事,忠信篤敬兢兢焉,日遵先師之訓(xùn),非復(fù)如從前放蕩禮法之人矣,則亦未可謂全無益也。 [2]1130-1131
人是社會性的存在,而孫枝蔚二三載深居簡出的書齋教讀生活,無疑會失江山之助,限制視閾,鈍化性靈;而身在幕府,行事悉聽安排,他又無力改變;幕主不茍言笑,賓僚謹慎承事,心甚累之;以衰老之年教尚幼童蒙,似無望見之于桃李花開時,栽培之心血難以見征,遂生價值失落感;教讀是為求得科舉,而習舉業(yè)之時文只是場屋中舉者之“范文”,學風大逆,士子追逐于形式上的因襲、模擬,而于書史棄之如敝帚,科舉之弊不一而論。孫枝蔚作為人師,糾結(jié)種種,唯恪守自己的從業(yè)道德方能心安。尾句似慰實哀,在這種社會環(huán)境中,他要生存下去,就只能妥協(xié)于現(xiàn)實,任壯志于不經(jīng)意間消磨,亦見悲也。
按照現(xiàn)代西方學者、美國人本心理學家馬斯洛的“需要層梯”學說,人的需要分為諸多要素:衣食住行的需要,愛、尊嚴的需要,理想、價值實現(xiàn)的需要等,揆之孫枝蔚,他的種種需要在游幕時期很少得到滿足,故屢發(fā)悲音抒寫心聲:“藥雖非酒亦常賒,吾道艱難付嘆嗟”(《病愈贈醫(yī)者宋迪公》) ;“端坐自躊躇,不覺淚如水”(《寄吳賓賢》) ;“明月照流離,我為涕漣如。豈惟哀郡民,亦自悼微軀。危亂不遑避,骨肉久離居”(《中秋夜與同幕者把杯,頃刻輒已散去,獨坐書室……》)等。這類悲吟的句子俯拾皆是,使居館期間的詩作蒙上了凄清的底色。除了際遇不偶的苦澀悲抑外,作為一個“頗志于仁者”的儒士,身居豫章時經(jīng)眼戰(zhàn)伐不息、生民顛沛的亂象,亦使他憂心念危。作于十五年(1676)的《苦雨雜詩》呈現(xiàn)了“淋漓”復(fù)“滂沱”的雨勢下豫章生民之苦況:“戰(zhàn)血腥江湖,羽檄飛道路。不愁濕旌旗,惟恐滑婦孺。頗聞逃難人,去家無回顧。” [2]867十六年(1677),孫枝蔚終辭幕歸揚州,既脫樊籠,又踏鄉(xiāng)土(揚州已成為他實際意義上的故鄉(xiāng)),先前的陰霾一掃而光,他煥發(fā)出奕奕生氣:“兩年羈幕府,三益勞夢魂。歡喜登歸舟,踴躍入城門。謂可對瓊枝,日與倒金樽?!?[2]884兩相比照,足見幕府生活之壓抑。
孫枝蔚在《行路詩》中云:“東西南北胡為者,此生自笑如驛馬。借問策鞭人是誰?吾妻吾子吾不辭?!?[2]1411此確為其漂泊半生之寫照。輾轉(zhuǎn)游離于幕府間,始終任授讀職,“舌耕誰謂抵鋤耰?只是貧來不自由” [2]1419,這是他最強烈深切的感受。當然幕府生活不全是苦澀滋味,在解決衣食憂危的同時,亦豐富了詩人的人生經(jīng)歷,體味了多樣的人生況味,而這也是生命、生活本身應(yīng)有之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