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于張煒散文語言中的泥土氣息和生命意識,研究者一般將其歸因于地域文化、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如果把比較視野納入到張煒散文研究中來,那么,可以有效地拓展張煒文學研究的領域和格局,將美國文學經(jīng)典《瓦爾登湖》與之進行對照闡釋。比較視野的運用,將突破以往張煒文學研究中的某種思維定勢,為生態(tài)散文和生態(tài)文學研究開拓新的空間和思路。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5-0078-04
收稿日期: 2015-03-27
基金項目: 國家社科基金后期資助項目“生態(tài)中國:文學呈現(xiàn)與跨文化研究”(批準號:13FZW051);廣州市教育系統(tǒng)創(chuàng)新學術(shù)團隊“文學經(jīng)典與文學教育研究”(批準號:13C05);廣州大學人文社科青年博士學術(shù)團隊項目“生態(tài)災害與中國當代文學書寫”(批準號:201404XSTD)
作者簡介: 龍其林(1981-),男,湖南祁東人,文學博士,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復旦大學中文系訪問學者,主要從事轉(zhuǎn)型期中國文化與文學研究。
對于梭羅的《瓦爾登湖》,張煒感同身受于其中蘊含著的生態(tài)意識和大地情結(jié)。在張煒看來,如何理解梭羅和《瓦爾登湖》的關鍵,就是要正確理解梭羅與大地的關系:“他是一個如此放松的人,親近自然,與周圍的一切和善相處?!薄八X得一切既是大地所賜,那么他也就沒有理由將這些
東西據(jù)為己有。他把木屋向著世界開放?!?[1](P157)
通過《瓦爾登湖》,張煒思考著人與物質(zhì)、奴役與被奴役以及人與自然關系的問題,并從中發(fā)現(xiàn)了人類的盲目樂觀和虛妄自大?!拔矣幸粋€聰慧的朋友說過:人與物質(zhì)的關系部是占有與被占有的關系,更不是奴役和被奴役的關系,而應該加以調(diào)整,調(diào)整為嶄新的關系。究竟怎樣調(diào)整?沒有說。不過我深深理解這種渴望和想象。是的,人在物質(zhì)世界中腰獲得一點點自由,大概離不開這種調(diào)整。人的煩惱在許多時候的確來自這種不正常的關系??膳碌摹]有盡頭的物質(zhì)欲望把我們自己淹死了,可我們?nèi)耘f在一刻不停地往這渾濁的污潭中加水,一直弄到出現(xiàn)徹底的滅頂之災?!盵1](P112-113)
一
張煒不僅對于《瓦爾登湖》的思想內(nèi)核有著敏銳的把握,而且對于梭羅在瓦爾登湖畔的隱居生活也心往神馳,甚至也有著自己在山中小屋生活的愉快體驗。事實上,《瓦爾登湖》對于張煒的影響遠不止于此,它對于荒野價值的強調(diào)以及人融入自然的關注,契合了作家天性中親近自然的稟賦,從而激起了他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生態(tài)意識和自然精神。張煒曾用飽蘸摯情的筆觸寫道:“作為一個作家和詩人,梭羅并沒有留下很多的創(chuàng)作;但是他卻可以比那些寫下了‘皇皇巨著’的人更能夠不朽。因為他整個的人都是一部作品,這才顯其大,這才是不朽的根源?!?[1](P157)
對于《瓦爾登湖》,程虹先生認為“在寫作手法上,梭羅提倡使用一種與泥土接壤的語言,認為他的句子應當像農(nóng)夫播種一樣自然。他寧愿保持文章的嫩綠新鮮,甚至有些不夠成熟,而不要雕琢古板的精細?!?[2](P109)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畔的自然,不是僵硬、孤立的存在,而是充滿生機的、予人精神的所在。
《瓦爾登湖》表現(xiàn)了梭羅對人與自然關系的理解,他在人們所忽略的荒野中察覺到了人類的來源和精神歸宿。他將自己的散文創(chuàng)作與自然的內(nèi)在弦調(diào)統(tǒng)一,在與自然的交融、溝通中領悟到自然的節(jié)奏、韻律、色彩和情感,并將其自然地流瀉在筆端,因而鋪寫出與大地泥土一樣充滿生氣、靈動的文字。在梭羅看來,真正的語言應該包容萬物,具有呈現(xiàn)事物本質(zhì)的力量,但是這種大地的語言正在現(xiàn)代人身邊逐漸地消失:“似乎我們在客廳里使用的高雅語言已喪失了它的全部力量,完全蛻化成一堆廢話,我們的生活遠離了它的象征意義,而它的隱喻和轉(zhuǎn)喻全都十分牽強附會,像是經(jīng)過遞物窗洞,用送菜升降機送上來的。換句話,客廳距離廚房和作坊太遠了。甚至連進餐通道通常也成了只不過是進餐的比喻。好像只有野蠻人才與大自然和真理住得最靠近,能夠從其中借用轉(zhuǎn)喻?!?/p>
在梭羅的筆下,文字沾染了泥土的芳香,質(zhì)樸,厚實,而又充滿了昂揚生機。例如,“一切健康和成功都給予我以好處,不管它看上去顯得多么遙遠、渺茫;一切疾病和失敗都造成我的悲哀,促成我的禍災,不管它對我或者我對它有多大的同情心。那么,如果我們真的要用真正的印第安式的、草木的、磁性的,或天然的方式來恢復人類的天性,那首先就讓我們自己像大自然那樣樸素和健康、驅(qū)散眉宇間的陰云,將一點生命精氣吸入身心?!庇秩?,“盡管現(xiàn)在天色黑了下來,風仍在林中吹著、呼嘯著,波浪仍在撞擊,一些生物用它們的音調(diào)為別的生物催眠??墒遣]有完完全全的寧靜。那些野性十足的野獸就不平靜,此刻正在尋找可供捕食的動物;狐貍、臭鼬和兔子正漫游在田野和林中,不知恐懼為何物。它們是大自然的看守者——是聯(lián)系著生氣勃勃的白晝的一個個環(huán)節(jié)?!?/p>
無獨有偶,張煒對于具有野性、契合自然的語言的追求與梭羅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張煒曾說:“我所追求的語言是能夠通行四方、源發(fā)于山脈和土壤的某種東西,它活潑如生命,堅硬如頑石,有形無形,有聲無聲。它就灑落在野地上,潛隱在萬物間?!边@實質(zhì)上強調(diào)的是語言與自然的親和性,自然賦予語言的穿透力以及從語言中折射出的自然意識。
在張煒看來,語言的自然性與年齡、教育、經(jīng)歷有著密切的關系:“我回想了童年,不是那時的故事,而是那時的愉快心情。令人驚訝的是那種愉悅后來再也沒有出現(xiàn)。我多少領悟了:那時還來不及掌握太多的俗詞兒,因而反倒能夠與大自然對話;那愉悅是來自于交流和溝通,那時的我還未完全從自然的母體中剝離開來。世俗的詞兒看上去有斤有兩,在自然萬物聽來卻是一門拙劣的外語。使用這種詞兒操作的人就不會有太大希望。解開了這個謎我一陣欣慰,長舒一口氣?!睂τ谠醋阅嗤恋恼Z言,張煒有著自己的認識:“人們多次談過到生活中尋找活生生的語言等等。這樣談得多了,反而全不明白了。要談也得到了時候,到了跟徒弟、跟作活的人磨得火熱了的時候再談。那時語言突然間變得活了,它們字字都有了生命,并且放出生命的野性氣味兒。你與莊稼棵子在一塊兒,才會說它們的話,與牲口在一起,也會學到它們的話。什么語言都是現(xiàn)成的,藏在事物的內(nèi)部。你聽到它了,它活動起來了,那時你就捕捉它。語言,特別是藝術(shù)語言,必須有生命,能動,能迸濺和跳躍。它們確實在有生命的物體內(nèi)部,在那里面潛伏。比如人的語言,它也在人體內(nèi)潛伏,老人、小孩兒、男人、女人,都潛伏著一種語言——他們說出來的,只是一小部分,而且不一定是他們生命的語言。有些只是聲音——聲音不等于語言。我們過去的錯誤就是過分地相信了聲音,以為聲音與語言是一個東西?!保ā短镆暗墓适隆罚?/p>
梭羅用潤澤而質(zhì)樸的語言告誡我們,應該努力去恢復人類與自然和諧的原初狀態(tài),使自然得以保持初始的完整與肅穆,使人在荒野中保持精神與肉體的統(tǒng)一,從而實現(xiàn)對于自然和對于自我的雙重拯救。為此,他采用了大量的擬人手法和比喻方式,深入到大地的內(nèi)部,并呈現(xiàn)出它的天然與氣質(zhì)。在描繪野生原始狀態(tài)至于生物的價值時,梭羅寫道:“至于我的田地就像是介于荒野與耕地之間;就像有些國家是文明的,另一些是半文明的,還有一些則屬野蠻的或未開化的。所以我的田地屬于半開化的田地,但這并不含有壞的意義。我所栽培的那些豆子愉快地返回到野生原始狀態(tài)去,而我的鋤頭則給它們唱起牧歌。”春天來臨時,梭羅用心聽到了自然的節(jié)奏和韻律:“我突然感到大自然里面,在雨點的滴答聲中,在我屋子周圍聽到和見到的每一事物中都存在著一種美好而又仁愛的友情……”梭羅的散文語言,洋溢著發(fā)自泥土的氣息,飽含著自然的溫情,只有對大地的事情懷著親切感的人,只有將自然視為精神生活的必需部分來看待時,作家才會有此細致入微地觀察自然的節(jié)奏、體驗自然的變化。
在張煒這里,語言具有了一種來自泥土的天然屬性,它不再僅僅是人類之間交流的工具,而成了浸潤于自然界的幸運兒的稟賦,它直抵精神的深處和自然和妙處。判斷一種語言是否具有生命,關鍵在于深入到自然的內(nèi)部,捕捉其生命的語言:“有聲音的可以是語言,也可以不是語言。它們的區(qū)別就是,看其有沒有生命。我們尋找的是真正的潛藏在物體內(nèi)部的語言,尋找它的生命的變化情緒、征候、兆頭。找一點語言不容易。一個好老人被太陽曬得黑乎乎油亮亮,仿佛一聲不吭地蹲在土地上,看他的莊稼。這時候他沒有語言嗎?有,他有多么豐富的話語正像河水一樣汩汩流出來。還有一株老玉米,它黑烏烏的葉子,秸子又粗又壯,默默地站著,它沒有語言嗎?它有。那是關于水的氣味、還有這個秋天的評價等等不同凡響的議論??傊?,語言是最難學到手的。它們的難點就在于,它們有時是一聲不吭的。它存在于活的、正在成長或死亡的一切事物之中?!保ā短镆暗墓适隆罚┳骷野l(fā)現(xiàn)了勞動與聲音、自然與語言之間的內(nèi)在關聯(lián),主張在勞動中接近自然、在自然中聆聽聲音,在聆聽中學會語言:“這種聲音就是勞動的聲音,是生活的喜悅的、樂觀的聲音。這種聲音從播種、響徹到收獲,一直響著,好像從亙古起就是這樣永恒的聲音”,“學會了這種語言,語言的源泉就開通了,就不會下筆無言了。我多次嘗試著尋找一種群眾的語言,十分用力和耐心。我發(fā)覺這種語言的內(nèi)容有時掩蓋在聲浪的泡沫之下,它需要你去拂開泡沫,把最內(nèi)部鮮活的東西摟抱住。有時泡沫積得老厚,你拂不動,推不開,使你永遠也不能接近真實的內(nèi)核。你要把一切看在眼里,記在心上,用嗅覺、視覺和聽覺一齊去接近。群眾的語言總是與土地的語言十分相像。你理解了土地的語言,那也會包括群眾的語言”。
二
梭羅在觀察自然界的萬物時帶著一份可貴的真誠,這種眼光充滿了柔情,卻又敏銳無比,能夠準確地捕捉到大地深處的脈搏,并通過具有泥土氣息的語言勾勒出來。與自然的融合與互動,不僅可以產(chǎn)生具有泥土氣息的文字,而且可以激活人們的自然意識和精神。在《瓦爾登湖》中,梭羅對于勞作有著特別濃厚的興趣。他相信人既然來自大地,那么就應該勞動于斯、生活于斯,以貼近本源的方式汲取自然的力量。在梭羅眼里,大地上的一切都是靈動的,他以富于泥土氣息的文字贊美著大地上的一切事物。梭羅懷著一種與大地同在的氣質(zhì),在土地的自然變化中捕捉到了人們精神的驛動,從而使人與自然的關系重新緊密起來。
梭羅注重勞作在人與自然間的橋梁作用,他以自己的生活實踐發(fā)現(xiàn)了土地的博大、精深,它讓勞動獲得收獲,讓精神獲得棲息之地。在瓦爾登湖畔,梭羅以躬身勞作的方式保持著與大地的親昵,并從中感受到了自然激情的復活:“當我的鋤頭碰在石頭上發(fā)出叮當聲時,音樂之聲便回響在林中和空際,成為我勞動的伴奏,即時產(chǎn)生出無法估量的收獲。我鋤的不再是豆子,也不是我在鋤豆子”,“大自然里面就存在著這般親緣的關系”。通過勞作與土地的交流過程中,人們身上潛藏已久的自然意識得以復蘇,尋歸精神源頭的滿足感洋溢在四周:“重新致力于耕作時,我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自信,愉快地從事勞動,為未來信心十足?!倍趶氖罗r(nóng)事的過程中,人們同時獲得了肉體的健康和精神的歡樂:“面包可能并不總是在滋養(yǎng)我們,但從人與大自然里面認識到寬宏大量的胸懷,自己也享受到一份沒有摻雜的豪邁的歡樂,這永遠對我們有助益,甚至在我們不知道自己受什么病痛折磨時,便把關節(jié)中的僵硬消除,使我們身體柔軟輕快?!?/p>
這種強調(diào)勞作之于人和自然關系的思想,在張煒的散文作品中得到了發(fā)揚。對于勞動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張煒毫不諱言:“土地與人之間用勞動溝通起來,人在勞動中就忘記了世俗的詞兒。那時人與土地一級周圍的生命結(jié)為一體,看上去,人也化進了朦朧。要傾聽他們的語言嗎?這會兒真的摻入泥中,長成了綠色的莖葉。這是勞動和交流的一場盛會,我懷著趕赴盛宴的心情投入了勞動。我想將自己融入其間?!保ā度谌胍暗亍罚┱侨伺c土地的一體,實現(xiàn)了個體與自然的親近、融合,從而準確地把握住自然的韻味和人們的精神。反之,“人若丟棄了勞動就會陷于蒙昧。我有個細致難忘的觀察:那些勞動者一旦離開了勞動,立刻操起了世俗的詞兒。這就沒有了交流的工具,與周遭的事物失去了聯(lián)系,因而毫無力量。語言,不僅僅是表,而是里;它有自己的生命、質(zhì)地和色彩,它是幻化了的精氣。僅以聲音為標志的語言已經(jīng)是徒有其表,魂魄飛走了。我崇拜語言,并將其奉為神圣和神秘之物?!保ā度谌胍暗亍罚?/p>
基于土地語言的天然屬性,張煒特別注重對于語言的錘煉,因此嗜好于在大地上體驗和強化這種敏感:“故地上的一棵紅果樹、一株纈草,都讓我再三吟味。我不能從它的身邊走開,它們深深地吸引了我。我在它們的淡淡清香中感動不已。它們也許只是簡單明了、極其平凡的一樹一花,荒野里的生物,可它們獲得是何等真實。”(《融入野地》)于是,“一種相依相伴的情感驅(qū)逐了心理上的不安。我與野地上的一切共存共生,共同經(jīng)歷和承受。長夜盡頭,我不止一次聽到了萬物在誕生那一刻的痛苦嘶叫。我就這樣領受了凄楚和興奮交織的情感,讓它磨礪?!保ā度谌胍暗亍罚皝頃r兩手空空,野地認我為貧窮的兄弟。我們肌膚相摩,日夜相依。我隱于這渾然一片,俗眼無法將我辨認。我們的呼吸匯成了風,氣流從禾葉和河谷吹過,又回到我們中間。這風洗去了我的疲憊和倦怠,裹挾了我們的合唱。誰能從中分析我的嗓音?我化為了自然之聲。我生來第一次感受這樣的驕傲?!保ā度谌胍暗亍罚?/p>
學習泥土的語言,不僅需要深入自然,仔細感悟,而且需要長時間地融入自然,在生活中發(fā)現(xiàn)這種語言的魅力:“我們常常贊美透著泥土香味的語言——要學會這樣的語言,在我看來是難而又難的。我在深秋、炎夏、盛春和隆冬天里,都曾經(jīng)一個人或與一二好友一起,到田野深處去,有時呆到深夜。我相信你只要親近土地,土地遲早會交給你一種語言,使你的筆下真的透出泥土的香味”,“土地的語言是久遠深長、特別廣闊的,誰能沾上一絲一毫它的氣味,那都預示著一種永恒。我以為一個搞寫作的人只要能真正謙虛地去學習和追隨土地的精神,那他就會強大——空前地增加語言的力量?!边@種泥土的語言具有特殊的意義,“沒有一種語言可以像土地的語言那樣,包含一切,融化一切,歸納一切。它可以模仿和造就千萬種聲音而不相互重復,也可以只傳遞出一種永久的聲音而不使聽者感到單調(diào)。土地的聲音、它的語言,是豐富到不能再豐富的境地了?!保ā短镆暗墓适隆罚┒嬲龑W會這種語言,那么人們就的長期地“沉入生活的深層,去與土地親密,去傾聽生活的聲音、土地的語言,那當然是十分重要、十分迫切的事情了?!保ā短镆暗墓适隆罚?/p>
總之,《瓦爾登湖》對于張煒的生態(tài)散文創(chuàng)作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他不僅從梭羅及其作品中獲得了寫作上的啟迪,借鑒了《瓦爾登湖》中的語言敘事技巧,而且還以梭羅躬身瓦爾登湖的實踐精神和對于世俗文明偏見的叛逆,以此深化生態(tài)散文的表現(xiàn)方式和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