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教文獻中“開通道路”考釋

摘 要：“開通道路”是道門科儀中常見的法事項目之一，其目的是打通前往陰間的道路，從而使亡魂順利抵達幽冥地府。通過翻檢明代《道藏》，我們收集和整理了“開通道路”儀式的相關(guān)史料，并對其進行篩選和梳理，進而從章信、符箓、偈文、燈幡等幾個方面，對該儀軌的流程及細節(jié)予以分析和介紹。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5-7110（2015）02-0019-04

收稿日期：2015-02-10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后期資助項目“中國近世道教送瘟儀式研究”（批準(zhǔn)號：14FZJ003）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姜守誠（1975-），男，山東煙臺人，哲學(xué)博士、歷史學(xué)博士后，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哲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碩士生導(dǎo)師，主要從事道教文獻及道教史研究。

“開通道路”，又稱“開通冥路”“開通冥漠”“開通冥道”，是道門科儀中的一項重要內(nèi)容。今臺灣靈寶道派演行拔度科儀時，“開通冥路”仍是其必不可少的節(jié)目。有關(guān)此儀式的諸多細節(jié)，歷代道書中所載不多，對其流程的描述也大抵語焉不詳。下面，我們分別從章信、符箓、偈文、燈幡等幾個方面，對該儀軌的內(nèi)容及相關(guān)問題略作梳理和分析。

一、章信

上章儀是早期天師道十分盛行的道門科儀之一，其中包括“開通道路章”。約六朝道書《赤松子章歷》卷一“章信”條談到演行“開通道路章”儀時所需準(zhǔn)備的法信物品：“衣服三事，錢三百六十文，絹巾一丈五尺，衣綿三事，紙一百二十張。” [1]（卷一，P178）該書（卷五）則完整保存了“開通道路章”的行文內(nèi)容及格式 [1]（卷五，P215-216），卷六也收錄有“新亡遷達開通道路收除土殃斷絕復(fù)連章” [1]（卷六，P228-229）。南宋留用光傳授、蔣叔輿編集《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九《章奏門》收錄拔度類“章”式共計五通，其中有“開通道路章” [2]（卷九，P427-428）。南宋金允中編輯《上清靈寶大法》卷二三《章詞表牘品》也收錄有“開通道路章” [3]（卷二三，P486-487）。此外，《太上濟度章赦》（卷中）、《太上三洞表文》（卷中）亦載有“開通道路章”，行文近似雷同。總的來說，上述“開通道路章”的內(nèi)容與措辭差異很大，但性質(zhì)與功用則是相同的，均系旨在為新亡者打通前往冥界的道路，以便讓死者魂魄順利抵達地府陰間。誠如前引金氏《上清靈寶大法》中收錄的“開通道路章”文末附云：“謹(jǐn)按酆都拔罪章，并開通道路章，皆以廣度為主。雖齋官追薦，專為一人。然普及幽冥，系薦之魂，自然蒙有。兼地獄之多，未易盡述?？悸又撸y以悉聞?！?[3]（卷二三，P486-487）這就是說，“開通道路章”的文意及內(nèi)容雖然在形式上是追薦某個亡魂的，推究其本質(zhì)卻是以“廣度”——普度地獄中的所有亡魂，為主要宗旨和最終目的。

宋末元初林靈真編輯《靈寶領(lǐng)教濟度金書》卷二《修奉節(jié)目品》“開度黃箓齋五日節(jié)目”條云：“（第一日）進拜破酆都開業(yè)道朱章，第二日進拜素車白馬朱章，第三日進拜開通道路朱章，第四日進拜攝召亡魂朱章，第五日進拜沐浴全角朱章，第六日進拜普度幽魂朱章，第七日進拜九煉生仙升度亡魂朱章。七章既畢，即自次日為始，肇建齋壇，質(zhì)明行大禁壇儀，檢攝齋壇，內(nèi)外清凈。” [4]（卷二，P34）前引“開度黃箓齋五日節(jié)目”窗體中，“進拜開通道路朱章”是排在第三天時舉行的科儀項目。金允中編《上清靈寶大法》卷二三《章詞表牘品》開篇有一段總論：“章乃古式也。世之法書，隨時不同。惟有章格，不容以私意更易也。如黃箓齊，則自來用五通章，并朱表也。曰素車白馬章，破酆都拔罪章，開通道路章，沐浴煉度章，升度亡魂章。近有更易移動其格者矣。師傳舊式，非可移時，故從古式也。” [3]（卷二三，P485）由此可知，上述五種章式，是拔度黃箓齊儀中最重要的內(nèi)容，并且是按照嚴(yán)格的順序次第演行的，而“開通冥道路章”則是排在“破酆都拔罪章”之后、“沐浴煉度章”之前。

二、符箓

據(jù)道書記載可知，大型齋醮科儀中的“開通冥路”通常會施用“寶箓”。宋元之際鄭所南（鄭思肖）編集《太極祭煉內(nèi)法議略》（卷中）如此談道：“若大齋醮，凡兩次用寶箓：初‘開通冥路’，后‘頒赦’時。先以破地獄作用，書寶箓告下冥官主者，放釋罪囚，而獄囚皆仰拜，寶箓宣傳為赦書當(dāng)用‘冥官主者’四字。其寶箓亦多各別，亦有獨作用。勅字者，有以‘唵吽咤唎’四字疊書、倒自上直拂下出者，皆破地獄作用，不當(dāng)用于超升幽魂生天寶箓也。若夫超升生天寶箓，則幽魂既離冥府、躋我道域，已不屬于冥官主者所司。況享祭受煉，聽受三皈九戒，一一俱畢，方宣給寶箓付幽魂，執(zhí)此上生天界，于此時實與冥官主者了無干涉。其放赦寶箓則是放罪囚之詔，語其超升，寶箓則是引導(dǎo)幽魂生天之造化，此吾之超升幽魂生天寶箓，所以不當(dāng)用‘冥官主者’四字，亦不當(dāng)用破地獄作用及天壓地仰之類。同此一說，放赦寶箓其作用當(dāng)下而愈下，直破地獄之下，庶可出幽魂于地下也；超升寶箓，其作用當(dāng)上而愈上，直透天堂之上，然后拔幽魂而見太上也。二者固不同，皆升降水火也。我之破地獄作用，惟于深定中，密運我造化，親奉慈尊大放百千道大光明，直透地輪之下，盡化地獄為大清凈光明之境，以是不贅用放赦寶箓。” [5]（卷中，P452）這段經(jīng)文是說：凡遇大型齋醮儀式，須施用二次寶箓：一道用于“開通冥路”，又稱“放赦寶箓”，其功用乃系直破地獄、拔幽魂出離冥府；另一道用于“頒赦”，又稱“生天寶箓”，意在超升幽魂、直透天堂。

此外，焚化“開通道路符”也是“行破暗開通道路法”的必備步驟之一。南宋蔣叔輿編集《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二九《科儀門》“上清五府?dāng)z召幽魂全角升度還神復(fù)性儀”條開篇即小字注曰“先望鬼門，排列香案。次法事法師，行破暗開通道路法”云云，隨后又云：“執(zhí)開通道路符，密呪曰：元始登引，天真大神。上圣高尊，妙行真人。十方無極，至真大神。傾光回駕，監(jiān)真度生。諸天丞相，南昌上宮。韓司主錄，監(jiān)生大神。執(zhí)箓把籍，齊到帝前。隨所應(yīng)度，嚴(yán)校諸天。普告三界，無極神鄉(xiāng)。泉曲之府，北都羅酆。三官九署，十二河源。上解祖考，億劫種親。疾除罪簿，落滅惡根。不得拘留、逼合鬼群。元始符命，時刻升遷。急急如長生大帝律令?！?[2]（卷二九，P549-550）前引咒文末尾又附小字注曰：“三遍，取天門炁一口，吹符上。彈訣再掐訣，燒開通道路符于鬼門上。” [2]（卷二九，P550）這段話的意思是說：手執(zhí)開通道路符，默念咒語三遍，然后取天門炁一口、吹入符上。彈訣、掐訣之后，在鬼門方位上（艮位、東北）焚化開通道路符。

南宋初路時中編《無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卷十六《濟度幽冥品》不僅保存“赤明三光開通冥路真符”圖案，還抄錄了文書格式及內(nèi)容：“右符告下，泰山沿路山界、水界、空界神祇主者，疾速開通冥路，啟迪幽程，迎導(dǎo)亡過某人形魂，速隨符光所照，善達壇庭。勿阻勿遏，魂識安寧。有違律令，罰及無停。一如告命，風(fēng)火驛傳。太歲年月日吉時告下?！?[6]（卷一六，P50）并附文對其質(zhì)地和規(guī)格予以解說：“師曰：此開通冥路符命法，用青紙朱書，折角封印，就壇于未召攝之先。師導(dǎo)亡魂，得此，則幽路善達無阻矣?！?[6]（卷一六，P50）這就是說，“開通冥路符命”是用朱筆書寫在青色張紙上，然后將邊角折疊后加蓋封印，在未行召攝亡魂之前就拿到壇場中來。若能依此法演行，則可使幽冥之路通達無阻。

翻檢明代《道藏》中的各類經(jīng)書，我們共計發(fā)現(xiàn)三種“開通道路符”實例：其一、前引《無上玄元三天玉堂大法》卷十六《濟度幽冥品》收錄的“赤明三光開通冥路真符”；其二、《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四二《符命門》收錄的“玉清開通道路符” [2]（卷四二，P621）；其三、約出元明時《靈寶玉鑒》卷三三《召攝幽靈門》收錄的“開通道路符”。這三信道符的筆劃、結(jié)構(gòu)和形制，均表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風(fēng)格和特征。但就功用而言，它們又是大抵相同的，可謂是殊途同歸。

值得注意的是，《靈寶玉鑒》所收“開通道路符”之后亦附有咒語，其內(nèi)容與前引《無上黃箓大齋立成儀》卷二九《科儀門》中的咒語完全相同。 [7]（卷三三，P367）這段咒語也是配合“開通道路符”施用的，具體的操作步驟見如下程序：“右符焚，存灰于手中，合玉訣，念前呪，吹灰于壇之座下。存大行梵炁，周回十方，遍滿壇場，內(nèi)外洞明，并無遮礙。左手艮文，右手劍訣，面鬼戶丁罡三步，以劍訣虛書‘?dāng)z召長夜府’五字?！?[7]（卷三三，P367）這就是說，先行焚化“開通道路符”（聚形），將灰燼暫存手掌內(nèi)，然后誦念上述咒語，完畢后吹灰燼于壇座下。其實，無論是“開通道路符”抑或前述咒語，均是要打通冥界、以便讓亡魂出離地府。

三、偈文

《靈寶領(lǐng)教濟度金書》卷十一《贊頌應(yīng)用品（開度祈禳通用）》收錄“開通道路偈”云：“天尊降旨下瑤臺，童子傳言地獄開。業(yè)海愛河皆息浪，鑊湯爐炭變寒灰。真符告下羅酆去，陰府迎將凈魄來。觀聽法音消罪戾，永離苦海出輪回。” [4]（卷十一，P99）

有趣的是，筆者在南臺灣地區(qū)從事道教科儀的田野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今臺南靈寶派道士敷演二朝～五朝規(guī)格的拔度齋儀之“開通冥路”科儀時，會在相應(yīng)節(jié)次處宣誦“冥路五方符命”。待每道符命宣讀完畢后、焚化時，高功會分別率眾吟唱與方位相配應(yīng)的“開通冥路偈”：

東方：靈符一道召亡魂，召來壇前聽經(jīng)文。東方童子來接引，三魂七魄永長存。

南方：靈符一道似飛龍，三魂七魄在其中。南方童子來接引，接引魂兮上玉京。

西方：靈符一道空中搖，五朵蓮花座座橋。西方童子來接引，亡魂騰騰過金橋。

北方：靈符一道空中搖，三魂七魄付靈堂。北方童子來接引，接引亡魂上南宮。

中央：靈符一道投慈尊，超度亡魂出苦輪。中央童子來接引，開通冥途度亡魂。

四、燈旛

在“開通道路”儀式的壇場陳設(shè)中，最為特別者就是“五路燈旛”。南宋王契真編纂《上清靈寶大法》卷三三《齋法壇圖門》“五路燈旛”條云：“凡關(guān)開通五路燈，以黃素造旛五首、并書開通道路天尊，插于五方?！?[8]（卷三三，P951）據(jù)此可知，道士舉行開通五路燈儀時，需以黃色繒帛制成旗旛五個，旛布上書寫“開通道路天尊”六字，并將燈旛分別插于壇場的五個方位。該書卷三四《齋法壇圖門》“開通五路燈圖”條則給予更詳細解說：“凡建大齋，當(dāng)先開通道路，釋放亡魂。法以泥座五個、插白旛五首，按五方安：東方飛道大神，南方橫道大神，西方直道大神，北方遏道大神，中央都道大神。” [8]（卷三四，P5）引文談到燈旛為白色，而非之前所言“黃素”質(zhì)地。而且燈旛是插在泥質(zhì)旛座中，分別擺放在五個方位，藉此召請東方飛道大神、南方橫道大神、西方直道大神、北方遏道大神、中央都道大神等五位開通道路神祇。此外，該書卷五四《齋法宗旨門》“開通五路”條亦云：“法以泥座五個，插白旛五首，以竹枝掛插泥座上，旛身書開通道路天尊，按五方燈壇內(nèi)安?！?[8]（卷五四，P207）顯然，這里又補充了一點細節(jié)：五首白旛是以“竹枝掛插泥座上”，且旛身亦書“開通道路天尊”六字。

關(guān)于“開通五路”的科儀流程及操作程序，南宋王契真編纂《上清靈寶大法》卷五四《齋法宗旨門》在文末予以介紹說：“《宗旨》曰：兆面天門三禮，點開通道路燈，逐方持?jǐn)跻髻?，以策杖或劍劃開五路。先自東起，面東丁立，想太一使者、五帝直符，布生炁入東門，以策杖劃開東方路。次南、西、北、中，皆如此。（此是開通道路釋放亡魂。）” [8]（卷五四，P207）事實上，點燃神燈、執(zhí)幡吟偈等節(jié)次和動作，在今天臺南靈寶道派敷演的開通冥路科儀中仍舊可以看到。

五、結(jié)論

“開通道路”是古漢語中十分常見的詞匯。據(jù)《禮記·月令》記載：季春三月，命司空曰：“時雨將降，下水上騰，循行國邑，周視原野，修利堤防，道達溝瀆，開通道路，毋有障塞?！?[9]（卷一五，P484）類似說法，亦見于甘肅懸泉置遺址發(fā)現(xiàn)的西漢平帝元始五年（公元5年）泥墻墨書題記《使者中和所督察詔書四時月令五十條》。 [10]（P50）上述文獻中所見“開通道路”均是指保持道路的暢通無阻，清除一切障礙和堵塞。這也是該詞最本初的含義，而后世道教則將所指對象由現(xiàn)實世界中通往各地的“真實”道路，替換為聯(lián)通幽冥陰府的“虛擬”道路而已。

此外，我們也頗懷疑：道教拔度科儀中“開通冥路”節(jié)目，當(dāng)與漢唐時人喪葬禮俗中的冥界“過所”觀念有很深的淵源關(guān)系，而后者又是移植當(dāng)時官府推行的通關(guān)傳信制度而來的。道門中人繼承了古代關(guān)津通行憑證及喪葬禮俗觀念，不斷地將其宗教化、神格化和儀式化，并藉此衍生出一套完整的科儀文獻、文檢、道符、法器和科介表演。道士們試圖通過一系列復(fù)雜的儀式流程，讓生者（孝眷）相信：經(jīng)由該項科儀之敷演，前往冥界的道路已被打通，亡魂可以無阻礙地抵達陰間，從而保證亡者能夠順利走完人生的最后一段旅途。